刘远航
几个人组成的“杂牌军”拍摄了一部题材小众、模式非主流的民间手艺纪录片。
在他们寻找播出平台几近绝望的时刻,却意外受到了年轻网友的高度热捧
离开北京之后的第二十一天,理着光头的中年男人张景和他的两个伙伴驱车来到了新疆策勒县,在当地维吾尔族村民买买提江的带领下,步行了20公里,终于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看到了一座破落的土房子。让他们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身材修长而相貌沧桑的老牧民就是民族乐器巴拉曼的演奏家和制作人胡大拜尔地·买买提托合地。
负责问路的年轻同伴走上前,在维吾尔族村民的帮助下,跟不懂汉语的胡大拜尔地表明了他们的来意。他们三人从北京一路开车过来,正在创作一部关于全国各地的民间手艺的纪录片,了解到胡大拜尔地是为数不多仍会演奏巴拉曼的琴师,想对这件民族乐器的制作与演奏进行拍摄,希望可以得到允许。
“胡大拜尔地看起来就是一个憨厚腼腆的老农民,但音乐一起,整个戈壁滩就是他的世界了。”张景回忆起2014年拍摄时的情景,这样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道。三年前,张景正好40岁,曾在央视工作,后来自己成立公司,因债务纠纷而精疲力竭,决定暂时放下手里的工作,拍一部纪录片。另外一位同伴叫何思庚,只比张景小三岁,本来负责开车,后来临时顶上空缺,成为了拍摄团队的摄像师。喻攀则是90后,原本在香格里拉开客栈,这次负责录音和外联,每次到了一个新的地方,问路的总是他。
在外出拍摄的126天里,他们从北京出发,一路开车,辗转了23个省份,先是到达了新疆和青藏地区,又经过云南,到达贵州和海南,最后北上,回到了北京。一路上,他们寻访了199位手艺人,记录了144项传统工艺。他们像是漫无目的的自驾游旅行者,拒绝摆拍,试图记录下最真实的样子。拍摄英吉沙小刀的时候,一粒细微的铁砂溅入了维吾尔族手艺人的眼睛。固定骨架的过程中,一辈子都在做油纸伞的坎温老人因为股线突然崩断而叹气。因为没有销路,造纸的两位侗族老人决定在拍摄的当天将仅剩的树皮原料一次性全部用完,之后便不再从事这门手艺。
虔诚、艰辛、悠然、无奈,这些手艺人不同的精神状态都被真诚地呈现了出来。不做作的镜头语言,加上自带的草根属性,让这部名为《寻找手艺》的纪录片在B站和爱奇艺等网络平台上,吸引了很多年轻网友的兴趣。然而,这部纪录片在此前却连续被十多家電视台拒之门外。配音不专业、画面粗糙、工作人员乱入、没有统一的视角和人物故事,这是这部非典型纪录片收到的种种差评。过程拍了四个月时间,但为了寻找播放平台,张景却花了两年时间。他不断修改,团队人员不断减少,从四个变成两个,最后完全成了自己一个人孤军奋战。他对各个电视台彻底丧失了信心,便将纪录片上传到了网站上,却意外收获了广泛的好评。
在中国,没有纪录片可以赚钱,张景后来这样感叹道。但在三年前,他还期待着可以收回成本。在央视工作的几年,让他在很多电视台都有认识的朋友,他觉得,只要能播出来,怎么也不会亏本的。他甚至想过,可以借此打出自己的名气,成为真正的纪录片导演,实现多年的梦想。
张景一直希望自己也和曾经的同事一样,受人瞩目。拍摄《北京遇上西雅图》的导演薛晓璐,出品《大圣归来》的微影时代副总裁杨丹,都与他在央视共过事。但几年下来,张景发现自己仍然只是庞大生产线上的一枚螺丝钉,常常只能在项目初期提供一些创意。他觉得自己可以拍摄出足够出色和新颖的作品,尽管他并不认为自己具备传统纪录片导演所需要的那种把控力。
为了赚钱,也为了证明自己,张景从央视辞职,成立了一家视频公司,为一些企业制作宣传短片,年收入三四十万,生活有了很大的起色。转眼间,十年时间过去了。2014年,张景40岁。公司的经营突然陷入困境,尾款迟迟无法到账,打官司也无法解决问题,没有收入,每个月还需要还房贷,张景忽然发现自己有些陌生,变成了一个整天为钱而奔走的人。和有些相同年纪的人一样,他认同佛道的修行理念,喜欢看相,据称可以根据生辰八字算出人生运势。但不惑之年的张景对自己的人生却有些疑虑,甚至在《寻找手艺》的开篇将自己形容为一只“松垮的拖鞋”,那个成为导演的梦想更是被他形容为一个肿瘤,“长在自己身体里,怪怪的”。
思考过后,压在心底很久的念头又上来了,张景觉得,自己还是想拍纪录片。那时候,央视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已经成为经典,他想借着前者的名气,拍一部《指尖上的中国》,记录那些民间的手艺人,直到后期制作阶段,才将纪录片的名字修改成《寻找手艺》。
为了有足够的启动资金,也是为了从还贷的压力中解脱出来,张景卖了位于燕郊的那套房子。岳父担心女儿一家的生活受到影响,将所有的私房钱拿了出来,给了女婿20万,让他安心拍纪录片。两台二手摄像机,两只低端二手镜头,一台二手录音机,还有一辆开了快十年的汽车,这几乎就是这个“剧组”的全部家当了。
拍摄团队是个大问题。张景见到朋友便会聊自己那个宏大的拍摄计划,有些人表示出了兴趣。他为这些人建了微信群,让他们自由选择团队中的角色。但很快,很多人失去了信心。本来有30多个人的微信群,后来就只有9个人还比较活跃,但也只是加油打气,有时候甚至会“冷嘲热讽”,到最后,确定一起上路的只有3个人。
第一个人是蒋颖松,本来就是视频公司的助理,已经在张景身边待了七年多时间,张景称他为小蒋。拍摄计划启动后,视频公司将暂时停止运营,小蒋便在新的团队中担任摄像师。负责录音和外联的喻攀,是张景在香格里拉认识的,本来在一家客栈担任经理,有辞职的打算,听到张景说起拍摄计划之后,主动提出加入进来,很快就到了北京,这让张景惊喜过望。后来顶替小蒋负责摄像工作的何思庚,原本只是喜欢摄影,是张景在中关村组装电脑时认识的,也决定辞掉电脑公司的工作,一路上和张景轮流开车,并在剧组工作的过程中拍摄一些剧照。“他们其实对我也没有抱多大希望,只是嘴上没说而已。”张景后来对《中国新闻周刊》坦承道。
接下来,是确定拍摄对象。张景从废品收购站里买了比人还高的一摞过期杂志,比如《中国国家地理》之类,并结合网上的资料,圈出了3000多个值得拍摄的地点,最后确定下了300多个备选对象。之后,这支临时组建的“杂牌军”便上路了。
出发的时候,张景像是从一种压抑已久的生活状态中逃脱了出来,连路上的空气也格外清新,尽管同伴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兴奋,压力也很快跟了上来。他们先是到了河北曲阳和山西柳林等地,希望可以拍摄到石雕和桑皮纸的制作过程。但到了目的地之后,他们才发现,石雕早已实现了现代化生产,桑皮纸则已经彻底没落,作坊都已被废弃。
几乎是一无所获。张景觉得被泼了一盆冷水,很多纪录片里的影像资料并不总是可信,他们像是被旅游手册鼓惑的城市游客,到了地方才发现一切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美好。第六天的时候,团队到达了陕西铜川。张景决定一路向西,经由甘肃,进入新疆。他觉得新疆或许是最难的部分。“先把最难的拍了,后面的也就都不怕了。”张景这样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然而这样的路线选择并不能让所有人真正赞同。那天下午,小蒋忽然表示家里有事,无法继续走下去了。张景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很急,不知道该怎么办。本来三人的制作团队,加上一个司机,已经够“磕碜”的了。这下少了会摄像的助理,只剩下一个没有真正执导经历的光头导演和两个几乎什么都不会的门外汉。张景觉得自己被推到了悬崖边上。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决定让喜欢摄影的何思庚担任摄像师,但也只能简单地跟他说一些按键的使用而已。
汽车继续向西行驶。离开北京已经一个星期,拍摄终于步入正轨,甚至渐臻佳境。他们在甘肃境内的黄河岸边拍摄到了羊皮筏子的制作过程,在新疆阿合奇见识到了柯尔克孜族的花毡,在喀什附近的英吉沙寻访到了工艺小刀的制作者,还在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南边的策勒县找到了民族乐器巴拉曼的制作者胡大拜尔地。
在这个陌生的西北省份,张景团队的镜头记录下了异域的戈壁与城市,以及那些热情的人们。在喀什,张景正在寻找可以俯瞰全城的地方,一位维吾尔族大汉主动邀请他们到自己的房顶,那是一个极佳的拍摄点。而在戈壁滩上的土房子里,胡大拜尔地的一日三餐除了馕和水,几乎没有什么别的食物,他便将储备的二十多枚鸡蛋煮了一半,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原本以为新疆会是最难的部分,没想到竟然如此顺利。”张景后来对《中国新闻周刊》这样说道。二十年前,他曾花了两个月时间,从北京出发,骑自行车一路向西,最后到了新疆。再度到达这里的时候,当地的旅游不太景气,语言交流依旧是大问题,张景还经历了腹痛发烧和个别设备丢失等状况,但当地居民的热情还是极大地刷新了这几个外地人的印象。
之后,张景带着他的两个同伴离开新疆,来到了青海和西藏,然后进入云南和贵州等地。他们在西藏达孜见到了制作佛像的著名手艺人土旦,在德格拍摄到了为印刻佛经制作经版的藏族青年,在云南勐海寻访到了当地最后一位会制作油纸伞的老人坎温,还在贵州的一个村落找到了用原始方法造纸的侗族老人。
在达孜,土旦带领着他的徒弟们,为许多寺庙制作佛像,每一尊都造价不菲。如果按照常人的理解,这位手艺师傅已经是千万富翁了。可是土旦常常免费为很多寺庙造佛像,把赚到的报酬也捐给寺庙。这让张景感到惭愧,相比之下,自己原先想要通过纪录片赚钱的想法也许太功利了,那个所谓的梦想在这些藏族手艺人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在德格的印经院,制作经版的二十多位藏族手艺人从青少年时期开始,长年累月地进行工作,工作的地方也是他们睡觉的地方。整个印经院如同一座规模宏大的图书馆,而这些制作经版的手艺人则通过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前的经版,制作出新的经版。经版本身会朽坏,文字则通过这些手艺人的劳作而传承下来。他们的虔诚让习惯了城市生活的张景感到惊讶,并促使他反思自己。
而在坎温老人所在的村子,原本还有几个会造油纸伞的老人,但都陆续去世了,坎温是最后一个会这门手艺的人。每天早晨,快八十岁的坎温都会坐在门前,开始繁琐的流程,一天可以造四把。每一项流程,他都如此熟悉。然而,在固定油纸伞的骨架的时候,股线却不小心断了。
张景心里“咯噔”了一下,原来老师傅也有失手的时候啊,他在心里暗笑。坎温有些尴尬,继续尝试,但股线再次崩断,尴尬变成了沮丧。张景没有一句话,等着坎温再试一次。断第三次和第四次的时候,沮丧变成了震惊,甚至有些紧张无措,他叹了口气。张景咬着嘴唇,希望可以顺利完成。到第八次的时候,坎温终于成功了。不知道为什么,张景有些想哭,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六分钟,他这才发现嘴唇有点咸,原来已经咬破了。
整整一天时间都已过去,那把伞终于做好了。张景问坎温的孙子,是否想过学这门手艺。对方摇摇头,说这种伞很沉,年轻人不喜歡,只有老年人才用,他们去世的时候身边也会带一把。三年后,当纪录片开始在一些平台播出的时候,有网友希望可以买坎温老人的油纸伞。当张景联系到老人的家人,才知道坎温已经在今年2月去世了。
直到后来,张景才发现,最难的部分根本不是拍摄的那四个月。原本他准备用两个月的时间进行后期制作,最晚也要在当年年底制作出来,然后寻找播出平台。但没想到的是,一等就是三年。终于还是做出来了,一起拍摄的同伴这样跟张景说道。拍摄结束后,何思庚从电脑行业转行,开始从事视频制作服务,但据张景介绍,仍然处于行业的最下游,比较辛苦。喻攀回到了香格里拉的客栈,后来在攀岩的时候又不小心受伤了。他有时候会问起续集的拍摄计划,准备还跟着去。对于他们来说,拍摄的那些天是经年寻常生活中最明亮的一部分。当然,只有张景一个人知道,后期制作的过程是如何繁复,而寻找播出平台的过程又是如何令人绝望。
当制作完成后,张景想要联系中央电视台,看看是否有可能在纪录片频道播出,但他心里有点没底,便决定先从地方卫视“下手”。可是,他却接连遭到了闭门羹。太差了,一位从事广告行业的学长这样对张景断言,这部片子过于粗制滥造。“他说每个环节都很差,也没有什么文采,随便拉一个他们公司的90后,甚至00后的实习生,都可以比我拍得好。”张景这样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道。
东北地区的一家电视台没有直接拒绝他,愿意播,但条件是必须放弃原有的配音,请专业的配音人员,用“规范”的方式重新制作。张景则坚持认为,这部片子不同于传统的纪录片,里面主要是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现有的解说文字是他修改了十几遍才完成的。专业人员看了一下,也说不容易配音。双方僵持不下,便也只能作罢。另一家电视台也愿意播,但要求必须把其中关于西藏的前半部分砍掉。“这相當于第二集就没有了,这一集还是最精彩的一部分,所以也只能拒绝了。”
跑了十几家电视台,最后都无功而返。张景把这个消息发到自己那个9人组成的微信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群里的人也说这个片子的种种缺点,跟《舌尖上的中国》那种纪录片相差很远。这是张景无法接受的,他的心情一下子降落到了最低点。这个时候,他还是会因为某个人的一句话而心情很差。他不断地对片子进行修改,最后自己也失去了对这部作品的判断力,他希望得到外界的积极反馈,虽然结果总是让他失望。
事已至此,张景放弃了用这部纪录片来赚钱的想法,但为了接受拍摄的那些老人,他觉得必须要坚持下去,至少要播出来,免费都可以。原来的一些客户找到他,希望可以继续合作,但他也都只能拒绝了,公司只剩下一个空壳。为了维持家里的正常开支,他瞒着妻子,跟朋友借钱。有的人借了他三万,有的人则直言,说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为了妻子和女儿,应该努力赚钱,最后象征性地借给了他两百。无论借多借少,张景都表示感激,然后将这些账记了下来。他常常在没有人的时候拿出来这张记账单,然后又放回去。
最后,张景彻底放弃了在电视台播出的想法,将这部纪录片上传到了B站上。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寻找手艺》在这个二次元文化大本营的网站上受到了很多网友的关注。很多年轻网友发现了这部作品的另类之处,平视的镜头语言给了观众足够多的参与空间,真实的人物故事和制作流程则让他们受到很大的触动。很快,这部纪录片被网站推荐到了纪录片频道的首页上,某家知名电影自媒体也撰文推荐了这部作品。三年了,张景终于看到了希望。
随后,旅游卫视的《行走》栏目找到了他,决定播出这部“不按常理出牌”的另类纪录片。另一家电视台也主动伸出了橄榄枝。但是,收回成本似乎还是问题。张景算了一下,目前B站上的打赏算下来能有八百多块钱,爱奇艺上的多一些,有一千四左右。主要还是靠电视台,但一共加起来也不到拍摄花销的十分之一。“我还是挺乐观的,实在不行就去众筹。”张景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道。
《寻找手艺》意外火了之后,周围的人都说张景出名了,妻子也叫他“张网红”。2017年初,张景撑不下去了,不得不跟妻子坦白,此后家里各方面的花销缩减了很多。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妻子表示了理解。在周围人都议论《寻找手艺》的时候,中影集团的某位负责人联系到了他,问他为什么这部片子会火起来,如何才能让纪录片成为一个不亏本的“买卖”。对此,张景也不知道答案。一家汽车公司也通过中间人找到了他,希望可以沿着路线再把跟汽车有关的部分拍一遍,将张景的那辆老旧车换成汽车公司的产品。张景拒绝了。
第二季肯定是要拍的,张景对《中国新闻周刊》确认。此前有众筹网站联系过他,如果靠着现有的受众基础,也许可以众筹成功。“最困难的部分都捱过来了,应该不会有更糟的情况了吧?”他最后笑着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