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冰清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理想中的杭州是座气质清雅的城市。它环抱西子湖、临近大运河、背靠凤凰山,又有各种水道纵横其间……这片从隋唐时期发展至今的核心区域即使放到今天来看,仍是一个标准的传统山水城市模型,自然与人文的气息,随时可以渗入这里的街头巷尾。
另一方面,杭州從唐代开始就有了“珍异所聚、商贾并凑”的商业都市雏形,最终开枝散叶,形成了繁荣富庶的浙商文化。这里现在仍是不显山露水的财富聚集之地—胡润研究院在2017年的统计显示,浙江省内有超过1.2万名亿万富翁,其中1/4以上集中在杭州。
围绕着这座省会城市的发展目标,曾经有大量的资源在周边自觉地组织起来,形成一种协同生态—宁波的航运、慈溪的家电、温州的鞋业、绍兴的纺织、义乌的小商品……它们与杭州一起,汇成一片颇具特色和商业活力的区域经济 带。
杭州刚好还是那家平素最喜欢将“生态”一词挂在嘴边的互联网巨头—阿里巴巴集团的诞生之地。二十年前的市政府无法预言在自己的属地会生长出能量如此巨大的企业,以及今时今日会与它形成一种“合谋”发展关系。正是这种关系让这座城市的许多事情被重新划定了边界。
阿里巴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浙商,创业18年来,它的绝大部分业务都依托互联网开展。但也正是在虚拟世界的买卖行为中,阿里巴巴获得了爆发性增长的机会。像是苹果公司总部所在的小城Cupertino,或是曾经辉煌的“汽车之城”底特律那样,一家巨型公司、或是一个新兴行业的忽而崛起有时可以彻底改变一个城镇的发展命运。而阿里巴巴之于杭州的最大作用,可能是让另一套互联网化的全新思维体系和价值观,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开始被接受、被追捧。
相对于原先靠自然禀赋和人文积累所换来的兴旺已久的旅游产业,这里可能会成为全国乃至全球最领先、最早消灭现金的“移动支付之城”,以及各种“未来商业”样本的孵化器和练兵场。在阿里巴巴完成纽交所IPO的2014年下半年,一大批“套现退休”的阿里人继续盘踞于杭州城开启了新的人生主题—创业,令这座城市中的创业公司总数比原先翻了一倍,技术与资本,成了外来者迅速在这座城市立足的最好工具。
通过它所构建的生态体系以及浩荡的橙系创业大军,一向激进的阿里巴巴已将自身的这种气质逐步灌输给了杭州这座城市。上百年来以“慢生活”为主体的诗画杭州,即便生活在这里的近1000万市民也许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却已经被推推搡搡集体送进了一条快车道。
这场由阿里巴巴与杭州联合出演的大戏之中也并非全部都是欣欣向荣的剧情。当各种失败试验案例惨淡收场之时,众人依稀还记得那些出自各种项目发布会的豪言壮语……其实很多信号都已经在指向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这种共生关系将会如何演变?
面对野心仍在不断膨胀、需要各种新故事新试验来武装自己的阿里巴巴,时下的杭州也许已经不再算是巨头的最佳试验场。
广场上的黄金猫
杭州银泰in77购物中心前黑漆漆的广场上,只有星星点点的手机屏幕亮着,大约数百个人站在那里。每个人都沉默不语、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兀自忙碌。经过的路人不免觉得有点诡异。
杨凡也站在人群中。他皱着眉头,眯起眼睛,食指在手机屏幕上来回滑动,点击的动作丝毫停不下来。
从钱塘江另一侧的郊区“进城”,杨凡和家人本来只想在杭州市中心度过一个吃喝玩乐的普通周末,正准备离开西湖边热闹的龙翔桥路口时,无意间听到身边有人讨论一个即将在这里开始的“抢钱”游戏。于是,这一家四口迅速改变了计划,和已经在商城门口聚集起来的几百人一起,打开手机上的淘宝App,一边打听一边找到了他们先前从未玩过的“捉猫猫”游戏页面。
彼时距离2017年的“双11”刚好还剩下一个星期。这场预热性质的线下集体抢钱游戏设定的时间为半小时,但实际上只有极少部分幸运者能够顺利捉住那只在屏幕上短暂停留、散发着“财”气的“黄金猫”,从而换得一个最少100元、最高1111元的天猫双11无门槛抵用红包。杨凡已经抄到一张价值100元的红包,他还希望好运气能在短时间内再多眷顾自己几次。
一年一度的双11向来是阿里巴巴在商业世界“秀肌肉”的最重要舞台。从最初喊出“全场五折”到解决物流爆仓,再到带着中国的消费者玩起跨境购、教会所有的店主玩直播……每年的双11,阿里巴巴都会给自己定一个明确的能力挑战课题。
但是在介绍今年的新课题“新零售”时,阿里巴巴对外给出的表述听起来却有些复杂凌乱—不仅在全国多地的核心商圈联合品牌推出快闪店、趣味装置和“黄金猫”游戏,同时也涵盖了智能门店、无人便利店等创新案例。
阿里巴巴有意借双11将它制造的“新零售元年”的概念推向一个新高潮。只可惜这个主题好像远没有“全场五折”这句早年帮双11打出影响力的广告语更加深入人心。今年在线下重点推介的快闪店项目中,阿里巴巴过去几年在杭州大力推进的数个“未来商业”示范样本没有一家被选为活动地点。
最终机会还是留给了那些“自带巨型流量”的购物中心和闹市区。比如龙翔桥。这里地处西湖边两条主路相交的十字路口,加之地铁站,按照本地媒体的说法,这里的人流量“堪比东京涉谷和纽约时报广场”。
通过AR特效,“黄金猫”看上去会出现在任何地方,像是商场中庭的扶手上、室外的装置上、十字路口的信号灯柱上,甚至是旁边人的肩头上。暂时困住它并不难,但要获得最后的红包,几乎只能依靠虚无缥缈的运气。
杨凡开始只抽到了面值最小的红包,他的妻子对此已经非常满意。“刚在隔壁买的一台iPhone X,反应快信号好,这不一下子就抓到了。”杨凡的妻子告诉《第一财经周刊》,在当天另一场双11线下预热活动中她还抽到了星巴克的礼券,随手就在旁边的门店兑换到了一杯拿铁。但思来想去,她觉得其实也想不出还能用这个100元红包在今年双11为家里添置点什么—去年的囤货,很多至今还没消耗完。对于普通消费者来说,双11的两大关键词“剁手”和“囤货”背后的根本驱动力其实还是—便宜。
“我觉得这还是马云搞出来的消费陷阱。你说我们这些普通人的日常用度,无非就是那么些东西,所以他只能靠拼命刺激我们的消费欲望,他才能越来越赚钱。”站在忙于抢红包的杨凡身边,他的妻子有些得意地下了这番结论后,随即又转过身去,劝神色已经木然的丈夫最好再多试几次抓猫游戏,并从叫嚷着也要玩“捉猫猫”的儿子手里拿回了自己的手机,点开手机页面上那个花哨的猫头,开始为今年双11囤货寻找灵感。
崔老师的生活观
住在杭州城西古翠路附近的崔鲁海,在今年年初发现社区里一家光顾十年的小面馆突然停业时,忍不住皱了皱眉。
此前在他教书的中国美院附近,那家10元钱就能买到咖啡、还能看到西湖景色的“明堂青年旅舍”现在也消失了。这些变化在一点点地改变着他过去颇为满意的那种简单慢生活。
虽然有点惋惜,但他也大致猜得出,面馆歇业这件小事背后,有一连串复杂的前因—2016年杭州发布对房子的限购令后,城里住宅价格的一轮普涨,终于波及到了先前死水一潭的街边商铺市场;首次G20会议落幕之后的交通基建提速,又让杭州地铁二号线的终点站延伸到了他家附近。
这里已经成了一块新的热门区域,留给原生态社区的空间,自然就相应缩小了。
崔鲁海当年安家置业时,这一带还属于当时杭州城区的一处边缘地带,甚至有点荒凉。但十几年后,在离家500米左右的范围内,已经有了一批小餐馆、杂货店、蔬菜店和大型超市。这些做社区居民生意的小店老板大多待人和气,多年来往已彼此熟络,偶尔没带零钱也可以赊账。
“我理想中的商业社会生态其实应该是这样的:在家里不愿意烧饭,楼下就可以吃个面;有事没事,可以找附近小店的老板聊聊天;钱不够可以赊账,甚至是不付钱。在这么一个小小的生态、一个社会组织里,其实同时滋养着很多个家庭,而且有自我修复、更新的能力。那种大一统的、数字化的便利,难道不会剥夺这种现实的乐趣吗?”崔老师的这番描绘大概代表了很多老杭州人的生活观。
有趣的是,他还提及,自己是1995年通过中国电信成为上网用户的杭州第一批网民,而马云也是在那年以同样方式接触到了互联网。
被崔老师形容为“大一统、数字化的便利”显然是在说支付宝。他家附近最热闹的区域就是华星路上那几栋塞满创业公司的大楼,其中以阿里巴巴和支付宝的员工最多。
将公司总部选址于华星路的那几年,阿里巴巴集团的B2B业务刚刚完成在香港上市,通过IPO融资116亿港元(约合98.65亿元人民币),创下当年中国互联网公司的融资规模之最,与此同时淘宝网对于整个中国网购市场的启蒙也初见成效,阿里巴巴由此进入第一轮高速增长周期。最令人意外的,可能要属当年只是在淘宝购物时被要求使用的支付工具“支付宝”在之后的十年竟然对杭州城的实体生意会有如此强的渗透力。
当然,也有像“新丰小吃”和“一鸣鲜奶吧”这样思维传统的公司,直到很晚之后才决定“拥抱”这种变化。
兜兜转转,这两家公司后来选用了一家移动支付创业公司爱客仕的产品。据爱客仕CEO宗永亮回忆,“新丰小吃”是由杭州本地的供销社改制而来,最终它答应接入支付宝,也只是作为现金以外的收银方式补充。一鸣鲜奶吧则是一家温州的老牌企业,几乎只在浙江省內做生意,但不管是社区店还是街铺,开在哪都能火起来,“可能就是因为产品品质好,在杭州又都开的是扎扎实实的自营店,所以反而一时没想通,像支付宝这些新的东西可能会给自己的生意带来多大的变化。”
直到在2015年第一次被说服参与支付宝的“线下双12”移动支付补贴活动,一鸣鲜奶吧终于看到了这个支付工具给自己带来的爆发式的销量增长。当时全城600多个店铺的商品在当天陆续卖到断货,生意好到“除了设备和人,能卖的都卖了”。无奈之下,门店临时性地发明了先打单后出货的预售模式,将“双12”的客流量一直延续到了第二天。
用补贴来完成市场教育,这是巨头的游戏。受益者当然首先是老百姓,然而当他们最终已经离不开这种新支付方式,喜欢上了它的便捷,围绕“支付”这个命题的生意链条才刚刚激活第一道机关。根据杭州市政府2017年7月公布的最新数据,城内目前已有超过98%的出租车、超过95%的超市便利店、超过50%的餐馆可以使用移动支付,更重要的是包括地铁、公交车、加油站等许多需要政府表态和推动的市政服务也都支持使用支付宝。在“电子商务之城”的称号外,看起来杭州也十分乐意接受“移动支付之城”这第二个头衔。
桃桃的淘宝店
淘宝店主“桃桃”打算在杭州买房时,房产中介建议她提早去申请银行卡流水作为财务证明,好申请贷款。但这件事对桃桃来说,却是个不小的难题。
“我这些年的所有收入支出,全部都在支付宝里完成,银行卡好几年没有动过了。所以我跟他们说,我是个只有支付宝流水的人。”桃桃对《第一财经周刊》说。
桃桃出生于杭州老城区西南侧的富阳,她的父母在那里打理着一片有十几株老龙井的茶园,日常的施肥、修剪,收获时节的采茶、炒青,再送到杭州市郊的桃花坞市场上去卖,所有工序都由自家完成。
但去南京上学的时候,桃桃更喜欢介绍说自己是杭州人。“那时候富阳还没正式归杭州管,但是总觉得说浙江富阳和说杭州的感觉是完全两样的,我们家就是乡下,杭州就是大城市。”
靠着对城里的憧憬,她在毕业后去了杭州,十多年间做过很多份设计师和广告公司的工作,服务过的客户里也包括杭州城里一茬一茬出现的地产项目。桃桃为它们设计售楼海报,眼看着在不断更新的城区规划调整中,从余杭、萧山,到富阳、临安,通过“撤市建区”,杭州城的范围从原先面积只有460平方公里的核心区域,一点点朝外扩张了4倍。
桃桃自己在这座城市落脚的第一个房子在当时还不太繁华的文二西路上,同住的室友是对夫妇,都在阿里巴巴上班,因为平时工作太忙,几乎看不见人影。有时偶尔在电梯里遇上,对方不是忙着寒暄,而是直奔工作主题—劝她也许可以开个“诚信通”。
“直到2013年我真的决定开淘宝店之后,才想起当时那个注册了很久的诚信通账号。所以我们一个实际只经营了3年多的店,在淘宝上却有‘12年老店的称号,这也是要拜他们所赐。在杭州可能很多人都是这样,不管做不做生意,很早都注册了一个淘宝店账号准备着。”
桃桃的淘宝生意,其实就是将自家的茶叶放到淘宝店里销售。桃桃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比以往充实、愉快了许多。这个小店能吸引来许多沉默而懂行的买家,下单、签收、评价都极其顺畅,很少扯皮;她也慢慢从打工时存不下钱逐渐实现了百万元级年收入的“小型财务自由”。
“现在连我妈都天天念叨说做淘宝店多好,还劝我平时多上点心看看数据。我觉得在她眼里,这应该就是跟在杭州城里买套房子同等重要的事了。”现在,桃桃已经基本选好了房。她看上的是位于杭州市郊、由万科开发的良渚文化村项目,“那里价格低,房子社区配套也好,唯一的问题就是住进去之后可能就很难出来了,因为那边距离真正意义上的杭州市中心实在太远了。”
虽然带客户回自己家乡茶园游玩时,大家都是其乐融融的,但生活是自己的。桃桃不再想过在富阳老家那种时刻会被“乡下心态”包围的旧生活了。
周奕宁的房市分析报告
在回到杭州参加今年的“云栖大会”时,周宁奕从他之前在阿里云工作时的同事那里也听说了“良渚文化村”这个买房的好地方。
在杭州买房是阿里巴巴员工之间经常讨论的话题。
“听说阿里云的业务量现在已经扩张得很厉害了,即使是淘宝城扩建也坐不下,可能要整个搬到良渚那边去了。”周奕宁在阿里巴巴的老领导还暗示他说,基于过去几轮园区大搬家的经验,大家最好抓紧时间先去良渚那边买房。其实这条经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只要阿里巴巴的园区搬到哪,哪里的房子马上就会涨得厉害。
这位老领导的话,可能的确有些道理。在杭州,阿里巴巴和蚂蚁金服的办公地点随着员工规模的扩张已经转移数次。先是B2B业务从华星路整体迁至滨江,之后又在余杭开辟出面积更大的“淘宝城”。公司搬家到滨江那次,使得万塘路区块的房价一度应声跌了几千元,幸好还有支付宝在,它只是从拥挤的华星搬到了距离并不太远的黄龙时代广场,否则这附近的房价可能掉得更惨。
而最近,支付宝也忍不了城里的拥挤,开始陆续迁移至西溪方向的新总部“Z空间”。这次搬升,又像是阿里巴巴总部2013年搬迁至淘宝城时情况的重演。不少老余杭人还记得,淘宝城附近区块的住宅在三年内平均价格从1万元/平方米涨至3万元/平方米以上。当时在从杭州市区到西溪湿地方向的主路边,不少楼盘打出的广告都是“与阿里巴巴为 邻”。
2008年左右入职阿里巴巴的年轻员工,在杭州都属于没钱的新移民,而加班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所以聪明的领导会直接建议大家“最好是在公交车能直接抵达公司的三站地以内租房”,节省在路上的时间。当他们听说了淘宝城立项的消息,用几年工资攒下的首付款刚好可以张罗在城西置业的事。那时淘宝城周边的商业配套实在是荒凉,但住在这里也远远好过加班至半夜疲惫至极却几乎找不到公共交通工具返回城里的家。领导的话放在这个阶段只不过是变了一个形式,但核心意思依然受用。
2016年年中,作为自己的买房决策参考,周宁奕曾经利用爬虫程序和链家的公开数据,获取并分析过上海和杭州数千个小区的房价整体情况,他还为此很用心地撰写了一份分析报告。
这些报告成功地让他在上海置换到了一套更好的住房。而在当时,他对于阿里巴巴附近“未来科技城”区域的房价分析结论是:由于开发中的项目体量大,虽然阿里巴巴带来的人口聚集效應明显,但房价未来可能只是持平,甚至是微跌。
周宁奕这份数据分析结论最终还是败给了现实:“现在回头看,当时还是天真了。那附近的房价还真是围绕着文一西路上的淘宝城又涨了一年半。房型比较好的小区,我有同事当年想尽办法走后门拿了一套1.4万元一平方米的,最近价格都已经4万元出头了。”
从古翠路到西溪再到梦想小镇……对于分布于各区的杭州市民来说,“城西”这个说法,现在已经越来越可以直接约等于“被阿里巴巴影响的那一部分杭州”,现在它的面积仍然在不断扩大。
梦想小镇的新移民
在杭州城西的“梦想小镇”里,每天最早出现在这里的,可能不是那些想要做出下一个阿里巴巴的创业公司员工,或是正在积极寻找它们的投资人,而是来自全国各地浩浩荡荡的旅游团。
这座占地面积十倍于“淘宝城”的创业新城,建立在原先余杭县仓前村的位置上。和许多乡村所经历过的空心化问题一样,以前这里只有些空置的旧厂房、抛荒的田地以及一批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1132年的粮仓古建筑,当然,更不会有人专程来这里看章太炎的故居。
但现在,除了保留下来的部分水系、农田,这里其他的一切都是新的,建筑外观是仿古设计没错,但房子本身是全新的,它成了一片创投概念化的土地—小型规模的公司入驻“天使村”、体量稍大的则可入驻“互联网村”或“创业集市”;“创业大街”上不卖东西,而是以活动和项目路演为主;仅有些灵感的年轻人,则可入驻由当年的12座古粮仓改造而来的“种子仓”。
不知道有没有哪个影视剧组在参观这座从天而降的崭新小镇时,会嗅到它散发出的“影视城”一般的样板气质。
“梦想小镇”投入使用是在2014年的9月。那也正是数公里之外的阿里巴巴正式赴纽交所IPO,并收获一轮开门红的时候。此前,关于这家大公司上市细节的猜测、讨论和交易,几乎主导了杭州各类咖啡馆、茶馆和闭门会议的话题。
按照2014年的杭州人口规模、以及阿里巴巴的员工总数推算,在这座城市里,至少每300个人中,就有一个是阿里巴巴的员工或前员工。
梦想小镇今年8月发布的官方数据显示,两年多时间以来,这里先后汇集了超过1100个创业项目。而扶持这些创业公司的VC资本中,也包括多个阿里系背景的新基金,如元璟资本、初橙资本、岚源资本等。
根据初橙资本联合元璟资本在2017年年初发布的《BAT校友创业情况报告》显示,仅在2016年,阿里系创业项目就新增358个。
但盘点2014年后离开阿里加入“橙系”创业大军的这批项目,除了滴滴出行,好像连一个能跟当年“蘑菇街”“虾米音乐”这种用户规模和品牌影响力齐名的明星项目都找不 到。
核心团队几乎全是老阿里人组成的创业公司“空格”,最早的创业思路是做类似Etsy的手工艺品交易网站,它用这个故事和橙系背景只用了3个月就圈到了1亿元A轮融资,但此后没过多长时间就验证出模式走不通,后来空格团队突然宣布更名“小电”并转做共享充电宝,这个新故事让它再次成为行业内融资最快、金额最大的创业公司。
“很难说这个过程里有多少运气和概念的泡沫,就像我们先前认为,在杭州这种公共自行车体系已经非常完善的地方,很难再做好共享单车了。但是Hellobike一进来,很快就把市场占领了。它也是阿里人创业的公司,从二线入手,做得很扎实。”说这话的郑洪光,是杭州本地早期基金“天使湾创投”的投资总监。
在鄭洪光今年敲定投资的5个项目中,4个都来自于“未来科技城”区域内的团队,这让他觉得把自己的公司从滨江搬到城西还是有些道理的,至少看项目方便多了。这个团队里的每个人,也都像阿里巴巴的员工一样拥有一个花名,美其名曰“向阿里看齐”。
据说很多VC投资人,或者干脆是阿里巴巴内部“先富起来的一批”员工转行也做了投资人之后,阿里园区的员工餐厅已经成为鼓励在职员工创业的“第一战场”。
“所以对于我们这些远在北京的VC来说,不去杭州设个办公室不行,但去了好像也还是不行。阿里巴巴一些经验相对不错的员工往往还没离职就已经在他们的食堂被各种‘老领导‘前同事先行抢走了,像我们这种圈外人真抢不过他们。”一家总部位于北京的VC机构的创始人对《第一财经周刊》抱怨说。
九堡的新房客
服装设计师、淘宝店“日着”的创始人张禄建只有中学文化。在为自己的品牌做logo时,他选择了3根相交在一起的大号缝衣针,“你不觉得那个设计很酷吗?”他至今都对这个灵感颇为得意。
他是社会底层出身,18岁离开福建龙岩老家后就进入珠三角的服装工厂工作。开始是做缝边工、平车工、营业员,在大工厂接触到服装前期设计的部分后,又转型做采购、打版和设计助理,将整条供应链几乎都摸索了一遍。
最早的“日着”淘宝店其实没有太多属于自己的东西,尤其是货品,几乎都来自于杭州城里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四季青”。要想在这片近20栋大楼、总计十多万个档口的市场里,挑出些物美价廉的好东西,需要很毒的眼光。那时候令张禄建最痛苦的问题是,这种为传统批发模式生产出来的东西,不管品质还是设计,都远远达不到“杭派女装”应有的水平。
在决定转型做自主设计和生产后,“日着”的新办公室和工厂很快被选定在了杭州东北的九堡、乔司一带。
这里早在1996年就被余杭县划拨给了杭州市,和如今创业气氛浓重的城西余杭相比,这里的经济一直都发展不起来,至今还遗留了大量的城中村和违建房。这里也是淘品牌和四季青在杭州的最大生产基地,“闭着眼睛撞上的,都是服装厂”,忙季赶工时,夜间几乎所有厂房都是灯火通明,缝纫机声常常响成一片。
站在张禄建的办公室可以看到附近其他好几家大体量淘品牌的厂房。“日着”自己的工厂建在这里,看重的也是熟练工人多、方便扩充产能的优势。不过,最近这两年,九堡已经不再完全以产品质量出名,而是成了淘宝上“带货网红”的集中地。
同样是藏在工厂大厦里,像“如涵”“缇苏”这样的网红孵化器,它们最大的卖点都是有上百人的网红团队和产品线日益丰富的自有品牌。本地化的供应链保证了网红每次直播上新后,涌入的大批消费者能拿到质量尚可的货品。
每年一过六七月,张禄建的淘宝店就开始为双11盘货,他最发愁的不是文案怎么写或营销怎么搞,而是好的工人去哪儿招。“前面这些工作,交给一个在学校待了三四年的大学生就能做。而一个优秀的车工,早上8点上班、晚上10点下班,五年八年都不一定能培养出来。能让工人在大城市里好好找到自己的尊严,才是创造GDP的正确方式。我觉得这个很重要。”谁都听得出,张禄建的这番话里带着他多年前从在珠三角打拼时就积累下的对于工厂的深厚情感。
来杭州过双11
在今年双11各种围绕“新零售”的各种典型案例里,阿里巴巴基本没怎么提到银泰的名字,不过银泰CEO陈晓东还是在双11活动的媒体中心被安排了一场演讲。
他将银泰如今正陷入焦灼状态的这场难度巨大的线下商场改造比作是一场“旧城改造”,这应该是他的真心话。
这次分享中,陈晓东似乎有意讲了很多“难度”,他提到一座百货商场日常运营的商品库存超过5000万个,且每季都有轮转替换,而商场业务的数字化进程各地水平也有参差,所以那种理想中线上线下打通的链路,很容易中断于跟不上改造进度的部分。
“阿里前员工”身份的葛鹏,现在的生意也与这场旧城改造有关。2014年,离开阿里巴巴做代运营创业已有两年的葛鹏,接到了来自老东家的一笔订单—参与改造杭州老牌商圈武林门地区内,面积只有2.5平方公里面积的“女人街”区域。这里是阿里巴巴与杭州下城区政府最早决定联手改造的线下商圈,也是最早感受到电子商务对于实体店铺的冲击的地方。
在改造过程中,三方的分工相对明确:下城区政府在区域内铺设免费的高速Wi-Fi系统,作为吸引消费者的手段,以及线上数据收集的主入口;葛鹏的团队则是挨家挨户地上门拜访,尽可能多地说服商家使用支付宝方面提供的智能POS机结账;阿里巴巴和支付宝方面,则利用手机淘宝和支付宝的有关位置,推送店铺信息和优惠券。
作为服务商,葛鹏挣了钱。但最终这个仅政府方面投入就超过700万元的项目,用地推获得的用户数只停留在不到2万人的水平上,最终不了了之。
葛鹏至今仍觉得对武林商圈的改造不一定算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当时智能手机还不像现在这么普及,处理能力也不够强,利用POS机的这些方法,是当时能想到的最佳思路。”葛鹏提到,后来支付宝和口碑牵头,又对这个商圈做了一轮升级,“从中也能看到这种商圈概念被整合的效果,政府也获得了维度更多、更优质的消费数据,只是它的体量没有先前想得那么大。”
对杭州整座城市的商业设施乃至对于整个治理体系更彻底的智慧化改造,似乎只能从顶层开始。
公开资料显示,2013年杭州市政府与阿里巴巴签订了战略合作协议,合作方向几乎囊括了这家大公司当时所有的优势业务:电商服务、互联网金融、跨境电商、云计算、大数据……在签约仪式上,时任杭州市委书记的龚正特意提出,“名城名企应当更加紧密地携起手来”。
3年后,杭州市政府又牵头提出了一项更为复杂的“城市数据大脑”项目。这是一个利用人工智能与大数据基础,帮助城市做日常思考与决策的智能中枢系统,最早投入使用的案例,是实时管理杭州城区内的128个信号灯路口。包括阿里云、富士康、依图科技、数梦工场等在内的13家企业都是这一项目的合作伙伴。
在武林商圈的改造后,葛鹏接到了更多来自本地政府部委的订单,都希望他以支付或是商家服务为切入口,做智慧化改造。“政府对城市数据的根本诉求没有变,但所希望整合的维度、方法,已经有了很大的提升。而阿里巴巴和支付宝之于这件事的意义在于,它们目前仍然掌握着中国规模最大的、而且是经过实名验证过的数据体系,所以维持合作是必然的。”
现在他有时候也会琢磨,阿里巴巴过去一年里频频提起的“新零售”概念一旦在杭州落地,到底会在多大程度上改变这个城市的商业生态,或是像当年那次改造一样,只留下些经验教训。
今年天猫双11的主战场明显搬到了上海。遍布于全城20个购物中心内的品牌快闪店、“智慧门店”以及在黄浦江畔的梅赛德斯-奔驰演艺中心内那台影响力可能不亚于春节联欢晚会的“猫晚”都是例证。从相反的角度看,阿里巴巴可能也觉得杭州已经不能再算是它未来层出不穷的零售创新项目最理想的试验场了。
但在双11前夜,上海陆家嘴的摩天大楼上还是出现了一幅来自银泰百货的广告语,可能是為了醒目,内容表述简单到读起来只会令人茫然和无感—“来杭州过双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