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阔林
试论民族学、文化人类学、社会人类学之异同
初阔林
民族学、文化人类学、社会人类学是民族学、人类学学科中非常重要的三个词汇,对这几个词汇的区分常常会对初学者造成一定困扰。学界通常认为这三个词汇的涵义是大致等同的,但在细微之处也有一些差异,是一种“相通互异”的关系。这三个专有名词的诞生、流传,不仅与不同国家、地区的历史文化传统有关,也与各国的学术传统、学者的学术偏好密切相连。因此,在学习、吸收别国学术理念时应充分考虑本国国情,致力发展适于本国历史文化传统的学术路线,以增强我国民族学研究的国际影响力。
民族学;文化人类学;社会人类学;异同
在民族学专业的学习中,经常会出现三个专有词汇:民族学、文化人类学、社会人类学。而且这三个词汇经常会出现互用的情况,这给很多刚进入民族学领域的学习研究者带来了诸多困扰。民族学、文化人类学以及社会人类学之间有何共同之处?三者的区别在什么地方?它们之间又有什么联系?本文即试以对这几个名词进行一定程度的梳理与分析,但由于笔者才疏学浅,文中有不合理之处在所难免,还望各位方家学者批评指正。
作为一门具有重要现实意义的社会科学学科,民族学已经吸引了越来越多人们的关注,进入这一领域开展研究工作的从业者也日益增多。但是很多新近加入这一领域的学习研究人员往往对民族学定义以及研究对象的界定方面产生一些疑问,这些困惑在某种程度上集中体现在民族学、文化人类学、社会人类学这三个名词的界定方面。但总的来说,诸多民族学、人类学经典著作中,都普遍认为这三个名称虽然提法不同,然其内涵却是基本一致的。
如我国民族学家林耀华先生在其主编的民族学专著《民族学通论》中指出,“民族学”(Ethnology) 与英国的“社会人类学”(Social Anthropology) 以及美国的“文化人类学”(Cultural Anthropology),这三者从研究对象和范围方面都基本等同,而且彼此间经常互相通用。[1]1人类学家黄淑娉与龚佩华合著的《文化人类学理论方法研究》当中,也认为欧洲大陆所称之“民族学”与美国的“文化人类学”、英国的“社会人类学”都是互通的,其依据是三者的研究无论是从研究对象、方法方面,还是从知识结构、理论体系方面来看,都大体一致。[2]7另外,王建民先生著作《中国民族学史》,在详细考证的基础上,也认为“大陆一些研究机构同时挂民族学与文化人类学两块牌子……民族学在中国就是文化人类学的同义语”。[3]6除此之外,许多在民族学领域很有影响的中国学者,如以杨堃先生为代表的著名学者也都表达了类似观点,此处不再一一赘述。不止国内学术界持这样的看法,美国的文化人类学家罗伯特·F·墨菲在其著作的《文化与社会人类学引论》中,也将民族学看作社会人类学、文化人类学的同义词。[4]10
综上可见,在我国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领域,学者普遍认为民族学、文化人类学、社会人类学这三者在研究对象与内容方面是基本一致的,大致也可以相互通用。这或许可以使这一问题变得明朗,然而问题在于,为何研究同一对象、同一内容的学科却要用三种不同的名称?它们所指的研究对象究竟是否完全一致?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细微的差别。为了对这一问题产生更清晰的认识,本文将在梳理学科发展史的基础上,对这三个名词的历史由来、发展演变以及应用现状加以进一步的辨别及分析。
在民族学、人类学领域之所以会出现具有相同或相似涵义指向的不同学科名称,与各个国家不同历史时期的主要研究人员的学术风格、学术传统以及当时的历史文化环境有着密切关系。
民族学作为一门学科出现于近代的西方国家(大致为19世纪中叶),但是关于民族学资料的积累则可追溯至数千年前,最原始的资料见于古埃及第19王朝的金字塔,在这些金字塔里的壁画上描绘了体质形态不同、穿着服饰各异的各民族人民的形象,包括埃及人、闪米特人、西方白人、南方黑人等,这应该是世界范围内距今最久远的民族资料记录。[5]34另外,在公元前的世界各地,很多地方都发现有关于民族的记录,如被一些西方学者称为“民族学之父”的古希腊著名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约公元前484-前425年),在其《历史》一书中就记录了许多古希腊、波斯、埃及以及西亚和中亚民族的活动。[3]47希罗多德的《历史》与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陀(公元55-117年) 所著的《日耳曼尼亚志》等都被认为是关于古代民族事迹的重要记录。
在经过了中世纪的黑暗之后,文艺复兴给欧洲科学文化注入了新的活力,从地理大发现开始,西方国家的探险者和传教士即开始了对所探索区域的资料记录。尤其是到了18世纪后期至19世纪中期(这恰好处于西方列强的扩张时期),为了更好地加强对海外异族的管理与统治,这些殖民地的宗主国亟须对其殖民区域的风土人情和历史文化进行考察和描述,现代民族学正是诞生于这样的背景。
现代民族学学科诞生的标志可以认为包含以下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进化论学派的出现,另一方面则是1939年世界第一个民族学专业研究团体——巴黎民族学会的成立。英国是文化进化论的主要诞生地,产生了如斯宾塞、泰勒等进化论学派的重要学者。而1829年法国的博物学家爱德华(1777-1842)则首创了“民族学”一词,[5]78法国还是世界上最早建立民族学会的国家,因此应当认为英法两国是民族学诞生的主要国家。除此之外,德国民族学家巴斯蒂安(1826-1905)在经过九次环球旅行后提出了现代民族学的许多概念,同是德国民族学家的拉策尔(1874-1904) 则属于进化学派之后的传播学派,他系统阐述了环境决定论。在大洋彼岸,美国著名民族学家摩尔根(1818-1881)则在研究印第安人基础上写成了《古代社会》,这部著作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摩尔根因此被称为“美国民族学之父”[5]161。从以上民族学诞生的早期历史来看,英国、法国、德国和美国应是民族学学科诞生的四个最主要国家。
自从1839年法国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民族学会之后,各国的民族学研究团体相继成立。1842年美国民族学会成立,1843年伦敦民族学会成立,1864年俄国成立了莫斯科大学的人类学、民族学的爱好者协会,而德国则于1869年成立了人类学、民族学和史前史学会。[3]52
继进化论学派和传播学派之后,在19世纪末又几乎同时诞生了两个重要的民族学学派,那就是法国的社会年刊学派以及美国的历史特殊论学派。其中,社会年刊学派的代表人物是杜尔干和莫斯,其哲学思想源自于孔德的实证主义,以孔德的社会学分析法作为主要工具。1895年,杜尔干的著作《社会学方法论》的问世,以及1896年《社会学年刊》的创办,是法国社会年刊学派形成的标志。[5]84虽然社会年刊学派在民族学发展史上是一个重要学派,但是法国的民族学在其社会学与人类学的光环掩映之下,显得并不是那么突出。而美国的情况则与此不同,博厄斯在19世纪90年代创立的历史特殊论学派有着强大的影响力,博厄斯本人及其众多弟子的工作为美国人类学繁荣做出了巨大贡献,并且博厄斯的弟子本尼迪克特和米德的心理学派也是从美国历史学派中分化出来的。
20世纪20年代,大约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在民族学、人类学的主要诞生地——英国,出现了一个在西方民族学派中影响最大的一个学派,那就是功能主义学派。功能学派的代表人物是马林诺夫斯基和拉德克利夫·布朗,此学派不是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而主要是从文化对社会所具有的功能角度对人类文化和社会进行研究,其主要目的是为英国的海外殖民服务。这一学派的影响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其第二代代表人物利奇的学说虽然吸收了结构主义的理论,但他依然自认为是传统的功能主义者。
二战之后,英国的功能学派持续衰落,在法国却诞生了一位民族学、人类学的大师,那就是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主义理论对人类学界造成极大震动,“而且形成一种广泛思潮,继而影响了哲学、社会学、心理学、历史学、艺术等领域,诸多学科纷纷运用结构主义方法”[2]244。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受到杜尔干和英国功能学派的影响,但又与前者有很大的不同,其结构主义是从人们思维意识的角度来建立的。
在二战之后的人类学、民族学研究中,除了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学派外,还出现了其他众多的学派,出现了许多重新关注马克思主义和进化论的学者和派别,如西德马库塞的“法兰克福学派”,美国哈里斯的“文化唯物论”思潮,美国以怀特和斯图尔德为代表的新进化学派,美国赫斯科维茨的文化相对论学派,美国怀廷等为代表的“新心理学派”等。但这些学派都没有产生长期持续的影响,只是流行一段时间而已,与结构主义的影响力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5]10
中国民族学的发展与世界各主要国家的民族学、人类学的发展历程有着密切关系,在最开始阶段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西方民族学的强势影响。虽然中国民族学具有自己的独特之处,但是民族学学科在中国出现,“与世界民族学的学科总体还是共性与个性的关系。”[3]54
鸦片战争后,中国的知识分子开始系统的学习西方社会科学知识,利用社会学、民族学的理论和观点,探讨中国的历史与社会问题,同时也翻译推介了大量西方社会科学著作,如德奥帝国民族学家哈波兰的《民种学》,赫胥黎的《天演论》、斯宾塞的《社会学研究》、摩尔根的《古代社会》等,这是中国民族学学科建立的思想文化背景。
1926年,蔡元培发表了《说民族学》一文,最早在公开刊物上提出了“民族学”这一术语,对学科进行了界定,“对民族学在中国作为一个独立的学科出现产生了重要的影响”[3]107。1927年底,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成立时,蔡元培亲自担任了民族学组的组长,民族学专业研究机构的建立,是民族学作为一个学科在中国建立起来的重要标志;而另外一个主要标志,则是民族学田野调查的开始。[3]120自此,民族学在中国蓬勃发展起来,并且由于受到西方国家各种学术流派的影响,在中国也出现了百舸争流、多种流派并存的现象。
虽然派别林立,但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中国民族学流派主要分为南派和北派,“南派‘以中央研究院’为中心,与历史学派有深厚的关系,北派则以燕京大学为主,受功能学派影响较大”[3]145。“中国功能学派”的代表人物有费孝通、吴文藻、李安宅、林耀华等,他们强调民族学的应用性质,同时非常注重将民族学和社会学结合起来进行研究。南派则以“中央研究院”为中心,将进化学派和其他学派的理论与方法组合之后形成中国的历史学派,强调搜集整理各民族的历史文献和实际调研所得的材料,用民族学的方法理论解释中国的材料。其主要人物有凌纯声、杨成志、杨堃、林慧祥、马长寿等,这些学者主要以进化论观点为基础,利用了法国民族学派收集资料的方法,吸收了美国历史学派的研究框架和步骤。[3]153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虽然民族学人类学研究受到比较大的影响,但当时中国在各方面都是在学习苏联,因此民族学作为学科名称保存了下来。由于苏联的民族学分类来自于欧洲大陆模式,以体质人类学指称人类学,研究社会文化的称为民族学,“民族学还被认为是一门材料性的学科,也是得以存在的一个原因”[2]443。并且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几十年中,在马克思主义民族平等理论指导下,中国进行了民族识别、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等重大任务,取得了很大成就。
1979年之后,人类学民族学的发展迎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各种民族学的教学科研机构纷纷建立起来。如1980年10月,中国民族学研究会在贵阳成立,1984年改为中国民族学学会;1980年6月在北京成立中国世界民族研究会。各个省区的大学和研究所等也普遍成立了各种民族研究机构,并且开始与海外进行广泛的学术交流,中国民族学呈现出一片繁荣的气象。
以上对世界范围内和中国的民族学、人类学发展史进行了简单的梳理,在此基础上尝试对民族学、文化人类学、社会人类学这几个概念进行界定区分。首先,在此引用我国民族学家杨堃先生的观点,杨堃先生认为:“文化人类学、社会人类学和民族学三者之间,究竟有无区别?对这一问题,各家看法不同。我认为纵然有区别,也无关紧要。主要是各学派的学术传统不同、着重点不同和研究方法不完全一致就是了。若就学科本身来讲,民族学和文化人类学与社会人类学,应指一门学科而言。而且最好叫作民族学。”[2]457除了应以民族学为名称外,虽然这几个名词在中国学术界有比较大的争议,但杨堃先生的看法在中国民族学、人类学界应具有较强的代表性。
在对这三个概念进行辨析之前,首先,应谈一谈对概念进行清晰界定的重要性。概念反映了人们对于事物的一种抽象的认识,对其所指的内容具有统摄作用,客观实在通过概念在人们的头脑中形成一种间接认识,因此概念充当了客观实在和认识的中介作用。
具体到民族学、人类学方面来看,学术界既然出现了这样几个不同的概念,当初提出概念的人及之后的概念使用者,都是表示了一定的认可的,并不是妄加为之。即使学者们经常通用民族学和人类学两个名词,也主要是因为在一定的水平上,这两个名词是可以互用的。实际上,不仅中国的学术界存在对这几个概念的界定问题,西方学术界也有很多学者对此发表过自己的看法。如英国社会人类学的代表人物拉德克利夫·布朗在《社会人类学方法》一书曾特别注意阐述社会人类学与民族学的区别,建议“把民族学一词的使用限于历史构拟方法对文化的研究”,“社会人类学一词用来表示力求形成贯穿于文化现象的一般规律的研究”[6]4-5。
关于“民族学”一词,托卡列夫认为,最早出现于17世纪初期(1607年),当时的作家伊奥甘·佐梅尔在马格德堡出版的《民族学世界》丛刊即以此为刊名。在此之后,1791年,纽伦堡出版了《民族学画廊》;1808年,《民族学和语言学杂志》出现;1820年,出版的匈牙利民间服饰画册封面即标有“民族学”一词;1826年,意大利地理学家阿德里亚诺·巴尔比发表了著作《民族学地图》。虽然有众多的学者使用了这个名词,但那时候并不是作为学科名称出现的。真正作为学科名称出现是在1830年,法国自然科学家让·雅克·昂佩勒制定了各种“人类学”科学的总分类图式,其中规定了民族学的地位,自此之后,民族学作为学科名称开始广泛流传。[7]23-24
潘蛟先生认为,“民族学一词创用于18世纪中后期以德国哥廷根为中心的学者群中。这个研究领域的兴起与德国的浪漫主义运动和历史哲学传统有很深的关系。它最初的研究兴趣并不在于非欧洲的原始民族,而是通过历史语言学和文化习俗比较来研究各民族的起源与相互之间的联系,重写北欧、东欧以及俄国(包括西伯利亚在内) 的历史”[8]6。
以上各种说法并不矛盾,也充分说明了民族学这个名词的诞生与德国关系较大,而这个名词作为学科名称则始于1830年法国自然科学家昂佩勒的工作。
英文的人类学一词来源于希腊文“anthropos”和“logos”,大约在16世纪初开始作为一门学科出现,最初主要泛指解剖学和生物学,这两部分研究内容后来被称为“体质人类学”或“生物人类学”。1839年巴黎建立了世界上最早的民族学会之后,1859年法国又成立了人类学会,认为人类学应当研究人类的全部,而不仅仅是生物部分,这时民族学开始附属于人类学,人类学的内涵扩大了。
1901年,曾经担任芝加哥自然史博物馆和华盛顿史密森学会人类学部主任的美国考古学家霍姆斯(W.H.Holmes),创立了文化人类学(cultural anthropology) 这个名词,主要目标是研究人类的文化[9]。后来,美国的人类学学科进行了规范调整,形成了目前所见的四分支分类,即人类学分为体质人类学、文化人类学、考古学和语言人类学。[10]3有时也把后三者统称为文化人类学,而这时,文化人类学则包括民族学、考古学和语言学。[11]12
“社会人类学”这个概念主要流行于英国,于1908年由英国人类学家J.G.弗雷泽(James Frazer)首先提出,后来为英国几所著名大学采用。其影响范围首先是在英国,其后有逐渐向欧洲大陆扩散之势。
至于中国的情况,“民族”一词于1895年才开始使用,而且很有可能是从日本传入的。[8]236到20世纪初期时,我国学术界已经大量使用“民族”一词。而“民族学”的提出则始于1926年的蔡元培,长期以来,我国民族学、人类学研究领域普遍使用“民族学”这一名称,在建国之后更是如此,“民族学”作为学科名称在我国应用非常广泛。
民族学研究领域之所以会有各种不同名称,其实主要是由各学术流派的不同学术传承引起的,“民族学、社会人类学、文化人类学通常被当作对于同一研究领域所用的不同称谓,但实际上这些不同的学名代表着不同的学科传统和研究取向”[8]6。
以英国的功能学派为例,其代表人物马林诺夫斯基和布朗对世界民族学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但是功能学派的思想渊源实际上来自于法国社会学家杜尔干,“杜尔干关于功能分析的观点奠定了20世纪英国社会人类学功能学派的理论基础”[2]82。功能学派的主要观点就是在人类学研究中以关注社会结构为主旨,而布朗的理论造诣和影响比马林诺夫斯基则显得更为深广。拉德克利夫·布朗在早期曾广泛使用“文化”一词,1923年他把文化或社会生活作为社会人类学的学科内容,但是到了1931年以后,他越来越多的开始使用“社会结构”和“社会体系”这类名词,而不使用“文化”这个术语了。至20世纪40年代以后,社会结构的概念成为英国社会人类学界的主要理论框架,自此“结构”取代了“文化”,并且认为社会人类学的“兴趣是人类社会制度的发展”,“其目的之一是认识人类社会制度的本质以及这些制度怎样运行”[6]39-40。功能学派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一直主导了英国的学术方向,直至二战之后英国还有第二代、第三代的功能学派学者。功能学派的学术传统和特点主导了英国的民族学、人类学发展,“社会人类学”一词的使用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同样受到英国功能学派影响的还有列维斯特劳斯的法国结构主义学派,“列维·斯特劳斯在人类学方面的训练,主要受法国社会学派的影响。他的理论有杜尔干、莫斯学说的学术渊源,以及英国拉德克利夫·布朗等学说的基础,又是一个新学说的开创者”[2]245。功能学派和结构主义学派是两个影响非常大的学派,这两个学派的研究特点对英国以及后来欧洲大陆“社会人类学”名称的流行起了相当大的作用。如此,我们看到这样一条学术思想路线,即法国涂尔干—英国功能学派—法国结构主义学派。
文化人类学在美国的流行,则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博厄斯历史特殊论学派的影响。博厄斯被认为是继摩尔根之后近现代美国人类学、民族学的奠基人,其创建的历史学派曾在长达40年间(19世纪90年代至20世纪30年代)引领了美国人类学界的潮流。“他自己的学术工作扩展到民族学、体质人类学、语言学及考古学,在他的影响下建立起美国人类学的四个密切联系的分支学科”[2]159。并且博厄斯的弟子在他之后继续影响着美国的学术方向,这一学派关注的重点即是“在寻找人类历史和文化的发展规律”[2]162。由于博厄斯及其弟子们的巨大影响力,“文化人类学”在美国的流行也就不足为奇了。
至于“民族学”,这一名称则主要流行于欧洲大陆。从前述可以看出,民族学这一概念在民族学学科诞生前已经在德国学术界流传,之后也深深影响了中国、俄国乃至苏联的民族学界。因中国“民族学”名称的提出者蔡元培曾留学德国进行相关领域的学习,而蔡元培在当时中国学术界的声望如日中天,所以民族学刚传入中国时即依此命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国民族学主要的学习对象是苏联,苏联除了继承沙俄的学术传统外,“在战争刚刚结束后,民族学被确定为一个历史科学部门,研究一切民族的‘代表民族特征的’文化(不仅仅是无文字的文化),并‘从这种文化中’揭示不同历史时期的特点”[12]251。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国民族学的发展学习了苏联重视民族史的特点,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一系列包括民族识别在内的相关工作,最终形成了具有自身特点的学术传统。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这三个名词在不同国家和地区有着不同名称,但这种称呼也不是绝对的。在普遍称为“文化人类学”或“社会人类学”的英国和美国,还是经常能见到人类学家们撰写的民族学命名的著作,如博厄斯于1920年所著的《民族学方法》,博厄斯的弟子罗维1938年的著作《民族学理论史》,美国人类学家、民族学家、新进化论的最主要代表人物莱斯利·怀特的《美国民族学理论中的进化论和反进化论》,斯特蒂文特在1964年发表的《民族科学研究》 (Studies in Ethnoscience)一文等等。另外,美国虽然现在以文化人类学为主流,并且美国人类学会也是一个超过万人的庞大组织,但美国目前还有民族学会,并且人数也超过千人,其民族学并没有销声匿迹。因此,这些不同学科名称的流传只是确定在一个大概的范围之内,而不是绝对的。
目前,“在欧洲大陆,虽然现在用“社会人类学”作为“民族学”的同义词正在迅速普及,但“人类学”一词仍然常表示“体质人类学”。[10]2
在中国,虽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民族学刚建立时,民族学和人类学、社会学的关系密不可分,甚至中国功能学派将社会人类学看作“是社会学的一分部”[3]150。但至今为止,在中国学术界普遍使用民族学这个名称的背景下,文化人类学学科和课程也在有些研究机构和大学中建立了起来,如1981中山大学人类学系复办,包含了人类学四领域;厦门大学于1984年也建立了人类学系,后来于90年代初撤销,尔后复办;云南大学在20世纪90年代设人类学系;中山大学人类学系和北京大学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的人类学学科,在2001年获得教育部批准,成为人类学国家重点学科。在第4版的中图法分类中,将民族学从社会学的下位类上升一级,目前与社会学并列为C级,而将社会人类学和文化人类学列于社会学的二级目录下,[13]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民族学与社会学、人类学的各自发展趋势。而且目前我国的人类学和民族学、社会学有不同的教材和内容,是几门不同的课程,有着不同的教学内容,几门学科虽有相通之处,但其基础是“互异”之上的“相通”,并不能将之完全等同起来。费孝通一身兼跨三个学科,同被三个学科视为创始人,曾经发表过对于三个学科关系的讲话,认为“在我身上人类学、社会学、民族学一直分不清,而这种身份不明并没有影响我的工作。这一点很重要,我并没有因为学科名称的改变,而改变我研究的对象方法和理论。我的研究工作也明显地具有它的一贯性。也许这个具体例子可以说明学科名称是次要的,对一个人的学术成就的关键是在认清对象,改进方法,发展理论。别人称我作什么学家是没有多大关系的”[14]。
当下,中国北方习惯采用民族学这一学科名称,将考古学和语言学视为姊妹学科,互相配合进行研究,并没有采用美国人类学的四分法。其原因是,与西方国家的情况不同,我国有着悠远绵长的历史,考古学和语言学各自独自发展且成就不俗,因此不能强行并入民族学或文化人类学中。并且由于我国对少数民族的研究特别重视,已经形成了综合的“民族研究”,所以有学者主张叫作“民族学”,或者称为“广义民族学”。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学者们兼顾现实问题与历史研究,形成了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的独特传统,为世界民族学、人类学界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因此并无必要追随潮流而改变传统。美国人类学家顾定国(Gregory E.Guldin)曾说:“中国人类学家自己在看待人类学时十分强调历史的重要性,而历史在他们所阐述的人类学中的确也很重要。”[15]329
至于中国民族学之所以强化了“民族”这个研究对象,取决于传统与国情等方面因素,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首先,中国与美国等其他国家不同,地域广袤,人口众多,且自古以来便形成了多民族共存,这与具有典型“移民”特征的美国有着显著差别。在美国,民族特征并不明显,而中国与苏联则有很多相似之处,但人口、历史情况比苏俄更为复杂,可以说,中国这样的国家在世界上应是独一无二的;其次,虽然按照民族主义的说法,认为民族是人为塑造的概念,但“民族”现象却自古有之,只是古代虽具“民族”之实,但无“民族”之称而已;再次,“民族”作为一种社会组织和历史现象,有其产生、发展和消亡的规律和过程,但不会在短时间内消亡,对“民族”必须进行相应的研究,以促进社会和谐稳定。这样,中国关于“民族”研究的目标则是在保持各民族文化多元化的基础上,促进各民族间的自然融合,以此方为解决民族问题之道。何星亮先生认为,“从我国的具体情况来看,西方学术界将民族学包括在人类学中的这种分类方法也不适合中国的国情”,其原因在于我国与国外的“民族学”在概念上有所不同,“狭义的民族学通常等同于西方的‘文化人类学’或‘社会人类学’”,而“广义的民族学,既包括一般的分支学科,如民族理论与民族政策、民族史、民族文化、民族语言、民族宗教、民族艺术等,也包括特殊的专门学科,如蒙古学、藏学、西夏学、突厥学、纳西学等学科”,并且“广义的民族学是具有中国特色的学科,它与西方的‘人类学’有所不同。我国有55个少数民族,民族理论和民族政策是广义民族学研究的重要内容”,因此“把民族学置于人类学下面显然是不合适的”[9]。
而其他国家则与此不同,如近现代的英国曾是日不落帝国,殖民地遍及全世界,因此当时英国民族学的主要任务是研究殖民地原始文化,为其殖民活动服务为主;然而战后殖民地的独立导致研究范围大幅缩小,造成英国民族学的学术影响力日渐衰微。再如美国,其民族学主要以研究印第安部落和其他一些小的海岛部落为主,由于其移民来自全世界,因此更多的体现了种族概念,并无源远流长的民族历史,民族特征并不明显。依此原因,美国人类学家以研究人类文化为主,其研究范围在二战之后更是向全世界扩展,研究对象则开始转向研究本国移民、都市人类学等。
总的来说,虽然民族学、人类学学术界目前各有自己的研究传统与特点,但确拥有共同对话的广泛基础,如世界人类学民族学大会即是典型的例子,民族学家、人类学家可以在会上进行充分的交流与探讨。“人类学与民族学并不真正属于同一领域,但它们也不是各自独立的两个领域。这两个词都没有单一的,为大家普遍接受的含义。今天,它们最好被视为对相应的多种问题展开讨论的一组焦点,但是,其主题是按照普遍的(人类学)与文化特性的(民族学)之间的对立来确定的。”[10]2-3
民族学、人类学学科对中国来说属于舶来品,但是中国不能盲目照搬各种国外的各种学术理论,而应致力于学科的本土化和创建适合本国国情的理论。之所以不同的国家拥有不同的学术传统,这与各国的历史、文化传统等国情有关,由于社会的复杂性,很难找到一种可以普遍适用的理论和范式。况且,理论是建立在对事实来源归纳的基础上,其目的是为了在另一种相同的条件下进行演绎应用,事实是理论的来源,应用是理论的目的。相对于自然科学,由于人类社会的复杂性,很难进行具体的量化,又由于人类道德的原因,也不可能像自然科学那样进行社会实验。因此,很难发展出一种普遍适用的社会科学理论。另外,理论的适用程度取决于其一般化程度,而一般化程度越高,其解决具体问题的能力便越低。因此,参考国外建立理论的一般化思维与方法,在此基础上,在经过充分的实际调查之后,运用建立理论的范式与规则,发展适合于自己本国、本地的理论方为上策。从民族学、人类学的发展历史来看,从其诞生至今近200年的历史中,诞生了相当多的理论,并不能说这些理论孰高孰低,学者们都是在当时的时空条件、历史人文条件下根据具体的情况发展建立了自己的理论,分析解决了当时的问题。
总的来说,民族学、文化人类学、社会人类学这几个不同学科名称的出现和流传使用,与民族学、人类学的复杂学科史有着密切的关系,而在中国,则同时与社会学有着紧密的联系。这几个学科名词来源于学术史上不同的学术流派与学术传承,同时又与各个国家的历史文化有很大的关系。他们所指的研究对象基本上相同,可以进行充分的学术交流和对话,但是又有一些细微的差异,不能将之完全等同,可以说是一种“相通互异”的关系。在此基础上,我们也没有必要一定要完全照搬国外发达国家的学术传统和规范,而应在充分国际学术交流的基础上,努力发展适合于本国国情的理论和模式,以此服务于我国的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
[1]林耀华.民族学通论:导言(修订本)[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7.
[2]黄淑娉,龚佩华.文化人类学理论方法研究:第四版[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
[3]王建民.中国民族学史:上卷[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7.
[4][美]罗伯特·F·墨菲(Robert F.Murphy).文化与社会人类学引论:第 1版[M].王卓君,吕迺基,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
[5]贾东海,孙振玉.世界民族学史[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5.
[6][英]A.R.拉德克利夫·布朗.社会人类学方法[M].夏建中,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8.
[7][苏]C.A.托卡列夫.外国民族学史[M].汤正方,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8]潘蛟.中国社会文化人类学/民族学百年文选:中卷[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
[9]何星亮.关于人类学与民族学的关系问题[J].民族研究,2006(5).
[10][英]阿兰·巴纳德.人类学历史与理论[M].王建民,刘源,许丹,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
[11][美]威廉·W·哈维兰.文化人类学:第十版[M].瞿铁鹏,张钰,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
[12][苏]Ю·В·勃罗姆列伊.民族与民族学[M].李振锡,刘宇端,译.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5.
[13]李婷.浅议《中图法》(第四版)“民族学”与“文化人类学”的类属关系[J].图书馆论坛,2003(4).
[14]杨圣敏.当前民族学人类学研究中的几个问题[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1).
[15][美]顾定国.中国人类学逸史:从马林诺斯基到莫斯科到毛泽东[M].胡鸿保,周燕,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
A DISCUSSION ON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OF ETHNOLOGY,CULTURAL ANTHROPOLOGY AND SOCIAL ANTHROPOLOGY
Chu Kuolin
The differentiation of ethnology,cultural anthropology and social anthropology,the three important terms in ethnology and anthropology,usually creates certain obsessions to beginners of the subject.The academic circles generally think that the meaning of the three terms is roughly the same,but there are some minor differences,and there is a kind of "interlinked" relationship among them.Not only are the emergence and dissemination of the three terms related to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traditions of different countries and regions,and they also closely linked to the academic tradition in different countries and academic preferences of scholars.Therefore,we should take full account of the national conditions in the study and absorb the academic ideas of other countries,and strive to develop the academic route suitable for the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traditions of China,so as to enhance the international influence of Chinese ethnological research.
ethnology;cultural anthropology;social anthropology;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罗柳宁﹞
【作 者】初阔林,陕西师范大学中国西部边疆研究院博士研究生,西安交通大学军事教研室副教授。西安,710049
C95-05【文献识别码】
1004-454X(2017)06-0046-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