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配合

2017-11-23 07:15
东方剑 2017年9期
关键词:徐福马先生包厢

◆ 昆 金

完美配合

◆ 昆 金

赵勤跟周凤岐做事久了,时不时就会犯个浑,去跟师傅没大没小。

就比如今天,两人在西郊一个单位办完事后,就在食堂打了几样菜,又捎了瓶七宝大曲,拿回办公室小酌。赵勤根本喝不了酒,几口下肚,话就开始变得毛糙。

赵勤说,师傅,你这些年破获无数奇案,脑子里一定装满各种匪夷所思、缜密诡异的作案手段。我看用不了多久,你就能集天下犯罪手段之大成。

周凤岐瞟了一眼脸色通红的赵勤,揶揄说,是呀,我正准备写一本犯罪百科顶尖大全的书。

赵勤放下酒杯,小眼睛睁得老大,说,师傅使不得,绝对使不得。你这本书一出,要是被坏人学会了拿去犯罪,那这个社会准乱套。

周凤岐暗喝说瞎操心,赶紧吃你的。

赵勤不罢休,红着脸,紧扯着周凤岐的胳膊,一脸焦急,说师傅你可别犯傻。周凤岐挣脱,赵勤死劲扯住,继续对周凤岐苦口婆心。周凤岐奈何不得,便说好好好,我听你老先生的,不写那本书就是。酒你别喝了,吃饭。

赵勤拿起饭碗扒了两口,突然又一脸忧虑,说,师傅,你掌握那么多犯罪手段,又不对外公布,一旦你要是做起坏事来,世上绝对没人能治得了你。

周凤岐受不了,一把将他拎起,走到脸盆架子跟前,将他脑袋摁在水里,让他醒酒。赵勤呛到几口水,嚎叫,挣扎。

这时办公室里的电话响起。周凤岐放下赵勤,擦干手接听。赵勤拿毛巾擦着脸,嘴里嘀嘀咕咕不停。

而周凤岐那边听着电话,脸色早已经大变。时不时背对着赵勤,小声朝对方嘱咐,时而凝神思考,时而又愁眉紧锁。那边赵勤忙着喘气,根本没在意周凤岐的举动。

等赵勤缓过神来,就看到周凤岐已经结束通话,推开窗户,朝外面望去。

外面刚刚下过一场小雨。不远处有一条曲曲折折的河流,有几个渔民穿着蓑衣,划着小船在撒网。河岸这一边长满茂密的茭白丛,对岸是一家规模不小的面粉厂。总体上河岸两边人迹稀少,四周还有不少灌木丛。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昏暗,所有的景致开始模糊。

赵勤埋怨周凤岐下手重,弄疼了他脖子。周凤岐扭头打量着赵勤,似乎有所顿悟,目光锐利。

“赵勤,你值得我信任吗?”周凤岐轻声问。

“那当然。我赵勤是你徒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呀。”赵勤拍胸脯说。

“那好,赵勤,想不想见识一下我做坏事的手段?”周凤岐幽幽地问。

赵勤大惊,连着摆手,道:“不不不,师傅,刚才我是胡说,你还当真了。”

“不,我今天就要从那么多犯罪手段里挑选一样,加以模仿,做一件完美的坏事给你看,保证天衣无缝,人鬼不知,如何?”周凤岐说着,轻松笑笑。而这种笑意在赵勤看来,却有些惊悚和诡异。

“师傅,你、你这是喝多了还是怎么啦?对了,刚才是谁的电话?”赵勤打量着周凤岐道。

周凤岐又笑了笑,并且很过分地上下打量着赵勤,不住点头,似乎对赵勤的条件还挺满意。赵勤被他看得毛骨悚然。

“赵勤,我想请你跟我配合,一起完成这桩坏事情。”周凤岐拍拍赵勤的肩头。赵勤顿时颤抖起来。

“师傅你这个样子,我很害怕,你知道吗?”赵勤一脸惊恐,酒意全散。

“你怕也好,惊也罢。我计划中缺少一个人,而你是最佳人选。形势危急,只能让你冒一次险。”周凤岐说完,伸手揪住赵勤。赵勤挣扎,惊叫,却已经被周凤岐死死地捂住嘴巴。

今天四马路天蟾舞台特别热闹。原因是梅兰芳、马连良要在天蟾出演为期一周的折子戏专场。

天蟾舞台一共有八个包厢,位于舞台前端两侧楼上。如今天这种演出,能够坐进包厢内看戏的,非富即贵。

单说舞台左侧名为梅苑的包厢内,今天坐进来一位年轻人。此人三十出头,眉宇俊朗,目光自负,着一身深色中山装,腰板挺直,身材健硕,三七开的头发油光锃亮,一丝不乱。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上海分社的新任副主任徐福祥。

徐福祥早年在部队效力,小有建树,后来被选拔进了党务调查科,从一个最基层的小特务做起,吃尽天下所有苦头和委屈,九死一生,总算没把性命搭进去。这些年来他跟着主任徐恩曾鞍前马后,尽心尽责,立过功,也捅过娄子,但总体还算功大于过。最重要的是他对徐恩曾绝对忠诚,言听计从,且多次在组织内部倾轧斗争中,拼死维护徐恩曾的利益,帮助徐恩曾渡过职业生涯的最难关。所以这次晋升,大家基本无多大意外。

徐福祥自己对此也颇为得意。他从小喜欢听京戏,这次听说梅马联手同台献技,怎么肯错过机会?趁着这些天事少,他没怎么花费力气,就搞到了头一场的贵宾包厢票子。

今天的戏七点开演,预计九点结束。整台戏除了梅、马两位以外,还有几个同行嘉宾也会赶来助阵献演。

徐福祥走进梅苑时,时间差不多是在六点四十分。他一坐定,立马就有人送来香水毛巾、小吃菜单。徐福祥洗了把脸,点了几样小吃,侍者收拾后离开。

徐福祥走到包厢外缘,扶着栏杆,朝下方剧场观众席里张望出去。但见观众陆续进场,舞台上灯光还未全开,从幕布遮蔽的后台,偶尔传出一两声胡琴调音的咿呀声,也很快淹没在台下杂乱的人声当中。

徐福祥舒了口气,心满意足。前几天他刚刚抓获一名姓唐的中共骨干分子,立了一功。这是他上任以来最大的一次收获,为此还得到了南京方面的赞誉。看上去他应该是鸿运当头了。

而徐福祥有所不知的是,就在那个帷幔深重的后台,也有个人正在注视他。

这个人姓唐,单名一个辉字。他的身份是马连良先生的替补琴师,同时也是一名中共地下党员。

唐辉刚才站在后台侧面的琴师位置上,调试着他的胡琴。一抬头,就看到斜对面楼上包厢口有一个人影。因为当时舞台灯光并没全开,从后台看出去,还不至于太耀眼。所以他一眼认出了徐福祥。

唐辉顿时怒火万丈。因为就在前几天,他的哥哥唐军就是被徐福祥设陷阱抓走的。哥哥被徐福祥抓获后,当场打了个半死,第二天就被押解去了南京,他们连解救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徐福祥,胆子可真是大。刚刚围剿了中共地下党才没几天,他就敢这样单独进戏院看戏,足见他目空一切,根本没把对手当一回事。不过也不奇怪,这次地下党遭遇打击后,损失了好多人员和联络点,队伍需要重新组建,所以徐福祥应该是觉得,中共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对他们构成威胁,所以才这样肆无忌惮。

唐辉愤然,悲伤。同时他突然觉得,眼下不就是一个绝好的报复机会吗?

今天这样一个乱哄哄的场合,有没有可能把徐福祥这个混账除掉呢?这样既可以为哥哥报仇,又能惩治敌人,打击他们的嚣张气焰,也必定大大鼓舞士气。

可是要想清除徐福祥,又必须征得上级批准,而且自己也极容易惹上麻烦。他照例不能轻举妄动。

可是他真的甘心放任这样的好机会白白浪费么?其实只要做得谨慎一些,是完全能够规避危险的。至少得尝试一下吧,即便最后无法下手,他放弃就是了。

想到这些,唐辉开始抑制不住自己了。

整场演出除了赶来捧场的嘉宾,基本就是梅先生和马先生轮番上场表演。按惯例马先生每次出场,都由他的首席琴师周免为他操琴伴奏。

周免跟马先生配合多年,珠联璧合,一把胡琴能把马先生的唱腔动作,完整裹进琴声里,浑然一体。据说他闭着眼睛,也能料到马先生会在哪一秒换气,而马先生也极其信任他,偶尔在台上有些即兴发挥,也丝毫不用顾忌琴师会措手不及,跟不上趟。唐辉这个替补琴师的存在,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所以唐辉想在演出期间抽身出去,做点什么事,也还是有机会的。

正当唐辉在后台盘算时,演出开始了。而意外却随之发生。

周免原本已经坐在后台一侧,静心候场,突然就感到肚子绞痛,一下跌倒在地。大家一阵慌乱,把人送到后台。而这个时候,马先生已经跟梅先生携手上台,向观众致意。

舞台监督王斌慌了,马连良先生即将亮嗓,但首席琴师却突然病倒,这可如何是好。这个时候,他马上想起了唐辉。

“唐先生,准备接替周免。”王斌道。

按照顺序,梅马两位先生是带妆上场跟观众致意的。当两人说完话以后,马先生不会下场,而是直接表演一段《空城计》。

“啊……我?”唐辉也被这个意外情况懵住了,说话都有些结巴。而他之所以紧张,与其说是即将肩负一个自己从未担当过的重大使命,更不如说是因为,这个意外情况很可能会打乱自己刚刚定的计划。

“唐先生,别慌,全靠你了。”王斌拍了拍唐辉道。

唐辉怎么可能不紧张?他急急忙忙竖起胡琴,微微调试了一下,却明显手忙脚乱。后台其他人看着也紧张。

这个时候,梅先生在一片掌声中退进后台。扮演两名扫地老兵的演员扛着扫帚,慢慢上台。台上的马连良先生轻摇羽扇,也正稳步走上舞台中央的城楼布景。如果马连良先生摆好架势,后台胡琴却没有应声响起,万一要是观众看出破绽,一个起哄,整场演出就要砸了。

唐辉额头上的汗顿时就出来了。一边的王斌见状,也马上跟着一起淌汗。

好在唐辉很快镇静下来,抬头看着马先生慢慢走上城楼,深深吸了口气,朝鼓师点了点头。鼓师看准台上马先生的步点,单皮鼓一起,这边唐辉准确无误地拉响了胡琴。

台上的马连良一听到琴声,马上知道这不是周免。但他毕竟老练,从容自若,一下子就粘住了琴声,开始演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而唐辉也很快镇定住,静心演奏,一把胡琴被他拉得行云流水,抑扬顿挫。大家很快就放下心来,而台下喝彩声也已经此起彼伏。

一曲终了,完美无瑕。马先生下场后绕到唐辉跟前,微笑着拍了拍唐辉,夸赞了两句,便去一边换妆待场。

马连良接下去几段折子戏,唐辉也都坚持下来,并且效果真是不错。演出到七点四十五分时,周免回到后台,表示自己已经无碍,可以操琴;舞台监督确认后,就让周免接手。

唐辉退出后台,没怎么耽搁,就趁四周无人,绕到包厢外面的走廊,很快就来到梅苑门外。他刚想侧耳静听,突然走廊尽头有脚步声传来,他赶紧躲进斜对面一个空房间内。

来的这个人,正是徐福祥的随从护卫。这家伙刚才开小差去场内听了会戏,眼下急匆匆赶了回来,站在走廊里前后看了看。

唐辉从门缝里看到护卫留在走廊里,暗暗叫苦。看来今天他是无法下手了,这是老天不给他机会。唐辉不免愤慨,却也无可奈何。

况且眼下即便放弃行动,他也已经陷入困境。那边周免万一旧疾复发,那么舞台监督必定要找自己替代,但自己眼下根本无法离开。因为一旦被护卫发现自己躲在这里,必定起疑,这样就会有麻烦。

这个时候唐辉感到一阵害怕。他深呼吸了几次,努力让自己镇静,重新顺着门缝,静静观察。

这时场内再次爆发出一阵喝彩,那个护卫开始心神不宁。他观察了一下走廊四周,似乎是觉得没什么异常情况,就再次离开。

唐辉终于等到机会,毫不迟疑。他轻轻推开一道细缝,只看到徐福祥在里面摇头晃脑的,用手指击打着台面,跟着台上哼唱,悠闲入神。

唐辉看准时机,无声地推开房门,进入后随即关上。徐福祥并不察觉到有人进入,也或许他察觉到了,但以为是自己护卫或者侍者进入,只顾沉醉戏中。

唐辉没任何迟疑,猫腰逼近徐福祥,伸胳膊绕到徐福祥前颈,一个环抱,就已经死死卡住对方脖子。徐福祥转眼就已经无法叫喊,呼吸困难。唐辉用力把徐福祥拽倒在地,徐福祥狠劲挣扎了片刻,就没了气息。

唐辉确认对方死亡后,迅速打开后窗,观察了一下,然后拆下窗帘,撕成条状,连接成绳子,把尸体从三楼窗户慢慢放下去。

包厢后窗下面是一幢民居,几个月前遭遇大火,房顶被烧穿一个大洞,还没修补,也无人居住,荒草遍地。这个时候天色暗淡,所以整个运尸过程并无人发现。唐辉把尸体从烧穿的房顶洞口放到地面后,同时把窗帘扔了进去。

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延缓尸体被发现的时间。要不然一旦演出期间尸体被发现,那就麻烦了。而他是不可能在演出结束前无缘无故离开这里的。

而像现在这样,即便有人发现徐福祥不知去向,也大多会以为他有事离开,最多就是四处寻找。短时间内找不到,也未必会联想到他已经出事。等以后即便找到尸体,也应该是在演出结束以后。

出梅苑房门后,唐辉还没走几步,迎面就遇到一个道具工,跟唐辉打了个招呼。唐辉胡乱应付,迅速进入休息室。

休息室里还有一个演员,看到唐辉后问:“唐先生你去哪了,刚才舞台监督找过你,他让你别走远,万一周免撑不住,你还得上。”

“我觉得有点闷,溜达了一会……”唐辉惊魂未定,敷衍道。等对方离开后,方觉自己的内衣已经湿透,浑身没有一点力道。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惊呼。唐辉警惕,开门探视。猛然就看到徐福祥的那个护卫一脸惊恐,提着手枪,正在大声呼叫。

“不好啦,徐福祥失踪了。经理,经理,电话在哪,我要打电话……你们快把前后门关上,一个人都不准放走。”

一时间走廊里聚集了好些人,一片大乱。

“徐先生不在包厢里看戏吗?”经理问。

护卫一边拨着电话,一边说:“哪有什么人?包厢里有打斗痕迹,我估计有情况……”说完便跟他上级汇报起来。

唐辉暗暗叫苦。看来自己清理现场做得匆忙,被护卫看出破绽。这下有麻烦了。

趁着混乱,唐辉也在偏僻处找到一门电话,迅速把情况向他的上级周铭作了汇报。

公共租界老闸捕房探长章严负责调查徐福祥一案。

那天章严忙了一夜。对可能接近包厢的人逐一审核,并将所有观众都作了身份登记,最后还是获得一些重要线索。

徐福祥的护卫承认,他是个戏迷,演出开始后他就看戏去了。中途回来过一两次,但都没有进入包厢查看徐福祥的情况。他最后一次差不多八点进入包厢,就发现徐福祥不在,并很快看出问题。

而据侍者回忆,他最后一次进入包厢送小吃点心,也差不多已经到七点了。

也就是说,徐福祥的遇害时间,就是在七点到八点之间。

章严重点核查这个时间段里,所有有机会接近梅苑包厢的人,结果筛查出好些人。章严逐一核实,结果发现这些人都是内部工作人员,即便在该时间段接近过梅苑,也都有正当的理由。

而章严同样明白,如果一个人想谋害徐福祥,他必定会给自己找到一个恰当的理由。因此这些人即便有接近梅苑的理由,也无法排除他们的嫌疑。

那些无缘无故被染上嫌疑的人都愤愤不平。章严见状,就告诉他们,不抓到真正的罪犯,你们谁也别想获得自由。然后又说所以你如果还知道些什么情况,就及时跟我说清楚,这样我尽早抓到凶手,你们就能尽早获得自由。

有个道具工想了想,说他在这个时间段里,曾经看到马先生的琴师唐辉从梅苑门口经过。

另外还有个演员提到,就在发现徐福祥失踪的前脚后跟,他看到唐辉回到休息室。看他当时的脸色很不好,也似乎有些慌里慌张的。

最后舞台监督也证实,唐辉在结束操琴以后,曾经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过一段时间。

这个信息无法不被章严重视。他很快就把唐辉找来。

唐辉作为马先生的随从,起先并没有被控制起来。当晚结束演出后,他随马先生一起入住饭店。他是在睡梦中被叫到天蟾舞台的。

“唐先生,有好几个人都证实,就在徐福祥失踪的时间段里,有人看到你曾经从梅苑门口经过。请问有没有这回事?”章严很客气地问唐辉。

唐辉镇静地想了想,点点头说:“没错。我当时刚刚被周免替换下来,感觉有点闷,就想随便走走。我记得我的确是从那条走廊里穿过去的。”

章严死死盯着唐辉,继续问:“你经过梅苑门口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章探长所说的异常情况,是指什么样的情况呢?”唐辉镇静,反问。

章严继续注视着唐辉,似乎一定要从他眼神里看穿些什么。但唐辉似乎出奇地平静,平静得有些不符常理。按照规律,一般人在接受探长询问时,多少会流露出一些忐忑。太平静了,反而值得留意。

“比如说,你有没有听见梅苑包厢里发出某些声音,比如打架的声音,或者惊叫声,等等。”章严继续问。

唐辉想了想,继续摇头,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你如果感觉有些累,为什么不去休息室喝点茶,抽支烟什么的,而偏偏要到处溜达呢?”章严继续盘问。

唐辉笑笑:“探长,你连我怎么放松都要限制么?我不喜欢闷在房间里,到处走走我感觉很舒服,这还不够么?”

章严感受到了唐辉对他无形的对抗,有些不满。凭借直觉,他感觉这个琴师有些特别。休息室有个阳台,如果他感觉到闷,应该去阳台上缓口气,这才是正理。何况章严多次经过走廊,觉得那边的空气并不比其他地方来得舒坦。所以说这个琴师说他是到走廊喘口气,有些站不住脚。

当晚唐辉就在天蟾舞台的休息室里,跟其他人一起呆了一夜。

而因为案发时已经天黑,所以对天蟾舞台外面的勘查,一直到第二天才正式开始。唐辉等人一大早就在梅苑包厢内,继续接受询问。

经过一夜思考,现在章严越来越觉得唐辉的嫌疑很大。他现在已经开始揣测唐辉是否具备某种动机。如果在作案动机和作案条件这两方面同时坐实,那么对唐辉的认定基本上就八九不离十了。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失踪的徐福祥凶多吉少,肯定是出事了。章严了解到徐福祥的身份特殊,在社会上有很多仇家和对手。

而唐辉也已经从章严对待他的态度上,隐隐察觉到大事不妙。但他牢记周铭在电话里的嘱咐,因此也谨慎对待,步步为营。好在到目前为止,章严他们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突破。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突然发现包厢内的窗帘不见了。章严大惊,站在一边的唐辉也预感大事不妙。

“之前包厢内确认有窗帘布吗?”章严打量着窗户问。

“肯定有。我们每天会整理,昨天开场前还在。”侍者说。

章严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推开窗户,探出头朝下面张望出去,这才发现窗户下面是一幢被烧毁的民居,不觉一怔。

唐辉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尸体就在下面,看样子很快就会被发现。要是尸体被发现,虽说还不会马上露馅,但他们这些嫌疑人的处境肯定会变得更加凶险。

章严马上派人搜查下面这所荒芜的民宅。就在等待搜查结果期间,章严回过头去,再次打量着唐辉。唐辉表面镇静,但内心已经翻江倒海。

不久有人上来汇报,说民宅内并没有重大发现。

唐辉一听,暗感蹊跷。尸体明明就在下面,他们怎么就没发现呢?这么大一具尸体,他们不可能看不到。昨晚周铭在听取汇报后,让他过一会再给他打个电话。然后唐辉第二次打电话给他时,周铭只在电话里告诉他,让他保持镇静,他会彻底消除唐辉身上的嫌疑。其余什么也没说。

章严手下没发现尸体,但却在下面发现了一些可疑的脚印。因为当天晚上下了一些小雨,所以脚印有些模糊,但章严的手下弟兄还是获取了一些完整鞋印,当即灌模取样。但当他们把灌模所得,跟唐辉脚底的鞋印比对时,却发现根本不相符合。

看到章严这样对待自己,唐辉更加坚信,自己已经成为他们的重点嫌疑人。

章严想了想,吩咐手下把唐辉带到老闸捕房。

唐辉抗议道;“你凭什么把我带走?”

章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道:“唐先生,案发时现场所有人当中,你的嫌疑最大。我一定会找出你的破绽。”

唐辉一阵抗议,但无济于事。

带走唐辉后,章严吩咐手下,分头去调查唐辉的社会背景,看看他除了是马连良替补琴师以外,还有什么其他隐秘身份。

按他的推测,徐福祥既然是军政人员,他的敌人和对手,应该会跟中共有关。他也听说徐福祥前不久刚刚破获一个中共地下党组织。所以他这次被害,会不会跟中共有关?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过来报告,说他们刚刚接到电话,在西郊一条野河里,发现一具尸体。从外观描述上看,跟失踪的徐福祥很有些相像。

章严非常意外。

那具尸体是几个渔民发现的。他们当时正在河里收网,就见到茭白丛中浮着一具尸体,赶紧报官。章严带人赶到后,很快确认死者就是徐福祥。而唐辉作为重大嫌疑人,也被押解到河边。

“其实昨天傍晚,我们就见到过这具尸体。”这时有个年老的渔民挤进人群,说了一句。章严马上警觉起来,追问:“昨晚?你详细说说。”

“昨天傍晚我们在附近下网,突然就看到有个人扛着一个东西,从河岸那边走到茭白丛边上,然后把东西扔进茭白丛里。那个时候天色已经暗黑下来,我们看了个模模糊糊,但能看清那个东西挺沉,黑乎乎,长长的,扛在肩上时,两头向下晃荡,掉进水里的声音很大,很像是……”年老渔民回忆到这里,开始紧张。

“像什么?”章严追问。

“很像是被捆绑的一个人。”渔民鼓起勇气说,“我们几个很怀疑,于是就划船过来,结果真的在茭白丛里看到了尸体……”

“你们既然昨晚就看到尸体,那为什么不报官呢?”

“我们害怕。因为那个把尸体扔掉的人,一直站在远处,穿着一件宽大的雨衣,整张脸都遮住了,在昏暗的月色下一直面向着我们,看上去非常凶悍。我们怕惹麻烦,就赶紧离开了。”

“当时你有没有看清尸体的脸?”

“当时天黑了,尸体是脸朝下,半浮在水面上的,就算用马灯照着,也看不清脸。上衣和裤子都是深色的,喏,就跟现在一模一样。”渔民说到最后,指了指徐福祥的尸体。

“那你们今天怎么又想到要报官了。不害怕了吗?”章严追问。

“今天发现尸体的是另外几个渔民。他们并没看到昨晚的状况,所以就去报官了。”

章严听到这里,基本上明白了一切。他转过身来,死死盯着唐辉,冷冷说:“唐辉,原来你还有一个帮手。事情很清楚,你先去包厢把人杀死,然后从窗户把尸体放到下面。然后另一个人把尸体运走,抛尸到这里。那个民居无人居住,如果有人趁着夜色运尸,基本上不会被发现。唐辉,你还不招供?”

唐辉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情况。昨晚周铭在电话里并没有细说,只是让他死不承认,说其他事他自会摆平。但现在落到这个地步,尸体也被发现,情况越来越糟糕,周铭他们根本就没摆平啊。唐辉想到这些,紧张到了极点。

章严看到唐辉一脸紧张,料想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很是得意。

“我什么也没干。”唐辉无奈,只有不承认。

“昨晚徐福祥遇害时间段内,所有经过梅苑门口的人当中,你的嫌疑最大。不管你承不承认,我们很快就会有证据。”章严反击。

唐辉心里没底,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干脆不再说话,心里暗暗责怪周铭他们做事不得力。

同时他也深深自责。他这才觉得自己的举动过于草率,实在不应该。他料想周铭嘴上说他能摆平一切,但实际做起来,却也一定很不容易。假如这件事令自己陷入险境,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他当时只顾着为哥哥报仇,实在是太冲动。

“对了,你们看到尸体时,大概什么时候?”章严突然想起,问。

“嗯,我们看到那人把尸体扔到河里时,应该是八点十五分。”老渔民说。

“八点十五分?你为什么这么肯定?”章严追问。

“因为那时,对岸面粉厂的一排风机响了。我们就住在附近,知道每天傍晚八点十五分,面粉厂就会准时开启这些风机。”

章严马上让人去核实这个情况。

同时他们又在河岸附近找到一组新鲜的汽车轮印。遗憾的是因为下雨,轮胎痕迹上的花纹特征已经全部消失,只留下一道浸满雨水的水沟,无法进一步核实汽车的情况。而在对天蟾舞台旁边烧毁民居的勘查时,他们也同样发现了一组可疑的汽车轮印。但因为那边是水泥地,更加不可能留下轮胎印痕。

另外在河岸边还找到一组清晰的脚印,章严判断这脚印就是那个抛尸人留下的。因雨水原因,脚印破坏严重,可他们还是顺着这组脚印,一路追踪,最后在一棵大树下面找到了可以辨别的清晰脚印。或许当时这个人曾经在树下停留过片刻。而这个脚印,在跟天蟾舞台旁边民居里找到的脚印灌模做了对比后,证实其特征完全一致。基本可以确定,徐福祥的尸体,很可能是先被人从包厢窗户丢到民居内,然后有人在下面接应,把尸体带到这里,抛尸河内。

章严非常意外。事后他重点核实了那些渔民,确定他们不可能就是凶手,且所说情况也完全属实,不存在联合起来说谎的可能。也就是说他们目击的情况是真实的。

而来自面粉厂的调查也证实,面粉厂确实会在每天八点十五分准时开启风机,作业生产。原始的生产记录上清晰表明,昨晚他们同样准时在八点十五分打开风机生产。所以这个发现抛尸的时间点也是准确的。

然后他又做了个实验。他假设从被烧毁民居开车到这个抛尸点,并计算所费时间,按照一般车速,应该在三十分钟左右。

“现在我可以把事件做个简单推断。”章严觉得自己已经大致理清了案情,开始当着唐辉的面,推断细节。他准备用自己严谨的推断,来一举摧毁唐辉的顽抗心理。

“抛尸时间在八点十五分。我们再倒推一下,从民居到河边,需要花费三十分钟,那么八点十五分减去三十分钟,就是七点四十五分。再加上一些其他的时间耗费,我估计你是在七点三十分或者二十分左右,进入梅苑,杀害徐福祥,然后把尸体放下去,再有同伴把尸体扛上车,运往抛尸点……”

章严说到这里,对面的唐辉突然听出了端倪,一阵狂喜,马上支起身体,大叫:“这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章严追问。

“你说我在七点二十分左右过去杀人。但昨晚我一直在为马先生操琴,周免先生来替换我时,已经是七点四十五分了。我不具备作案时间啊。”

章严很快就解除了对唐辉的怀疑。

因为假如唐辉在七点四十五分被换下后,马上就去杀人,在路上要花费几分钟,然后杀死徐福祥也至少需要几分钟,再加上他撕碎窗帘,再把尸体放到下面,一共至少需要十到十五分钟。然后再加上路上三十分钟,再加上把尸体从车上扛下来,步行到河边,也需要几分钟,然后再加上路上其他周折,那么抛尸的时间最早也会在八点四十分左右。但恰恰抛尸是在八点十五分发生的。

所以唐辉不是凶手。倒推下来看,徐福祥的被害时间,大致应该是在七点二十分前后发生的。而那个时间段里,唐辉正在给马连良先生操琴,有无数人可以为他作证。

对于这个推论,章严也无话可说。最后他只能认定,杀害徐福祥的凶手另有其人,唐辉是无辜的。

徐恩曾得知徐福祥遇害后,很恼怒。但事情出在公共租界,他也不太好直接插手。而公共租界出于傲慢,也根本不想去管中国人的事,也不想过多掺和涉及政治的事件,各种推脱,各种敷衍,最后案件终于还是被搁置起来。

事后唐辉跟周铭会合后,这才想了解事件真相。

原来周铭接到唐辉电话后,马上打电话到法租界巡捕房找周凤岐,从同事那里打听到周凤岐在西郊某单位,然后跟他通了电话,把情况说明。

周凤岐将计就计,马上让赵勤扮演死人,然后自己扛着,扔进楼下的河里,并故意让很多渔民目击。由此制造了一个逼真的抛尸动作,生成一个时间差,替唐辉伪造了一个不可能犯罪的证据。事实上周凤岐的抛尸行为,基本上跟唐辉的杀人行为相差最多一刻钟,而两地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现实中是不可能实现的。

而且那天赵勤的衣着跟徐福祥基本相似,所以瞒过了渔民。当渔民发现尸体,并因害怕而离开后,赵勤就悄悄从河里爬起,然后跟周凤岐一起,偷了路边一辆车,赶到天蟾舞台隔壁的民居内,把尸体转移走。随后再趁着夜色,悄悄把尸体连同那条窗帘布一起,扔进河边茭白丛里,一直到第二天被发现。

其间周凤岐顺道穿走了别人丢弃的一双鞋,并人为破坏了鞋底,然后又故意让鞋印留在民居和河岸边,造了一个迷魂阵。

事后周铭找到周凤岐,感谢了一番。周凤岐笑说这又不是第一次,我们之间就别客气了。周铭很感激,也很欣慰周凤岐对中共如此亲善。他觉得有必要找个机会,好好跟周凤岐谈一谈,让他正式成为中共党员。

然后周铭又去狠狠批评了唐辉一顿。唐辉也深感自己莽撞,承认错误。但他始终想不明白,整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当他想请周铭解释一下时,周铭拒绝了。

“这是机密,也是纪律,你不需要知道,以后也别跟任何人提及这件事。”周铭说。

唐辉答应。

后来这个案子一直没有被侦破。而赵勤已经对周凤岐佩服得五体投地。

“师傅,你做起坏事来,真的很可怕。”

周凤岐笑笑道:“主要是你的演技好,把死人都快演活了。”

“嗨,别提了。我当时脸朝下闷在水里,要是那几个渔民不离开,我就真的憋死了。”

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而周凤岐却一直有些疑虑,因为赵勤从来都没有追问过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处心积虑帮助唐辉过关。这一点很不正常。

他隐隐感觉赵勤一定是察觉到了些什么,然后又不想开口追究这件事。赵勤为人还算机灵,懂得哪些事该问哪些不该问。

那么赵勤是不是也已经察觉到,他的师傅已经暗中跟中共分子纠缠在了一起呢?事实上周凤岐出于对中共政治纲领的认识,以及对中共所作所为的了解和同情,之前多次协助周铭,做过不少维护中共利益的事情。按外面的说法,周凤岐现在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亲共分子。

这次的事,他拉着赵勤一块干,也实属无奈。不过他对赵勤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但人心隔肚皮,如果赵勤真有所察觉,他又会不会找机会去告发自己呢?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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