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世安
摘 要 讨论孔子的社会理想,主要依据当是《论语》。从《论语》看,孔子所说的道应该是代表他心目中的社会理想。孔子的理想社会是天下有道,可以说是一个和谐有序的社会,但更深的关切是在人的品德,是期待一个有美德的社会。“天下有道”的社会理想如何能实现,要从人类群体的实际情况出发。孔子的想法是君子承担责任,改造社会,引导民众,而不是在糟糕的社会环境下教育民众。
关键词 孔子 《论语》 天下有道 品德 君子
分类号 B222.2
DOI 10.16810/j.cnki.1672-514X.2017.11.002
The Ideal of Confucius Social Politics: Tao Could Be Found Everywhere
Yan Shian
Abstract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is the key to understand Confucius theories of social politics. From this book, Confucius Tao could be explained as an social ideal. The ideal society of Confucius is that Tao could be found everywhere, which is a harmonious and orderly society while morality could be deeply concerned. To realize this social ideal, Confucius proposition formed according to the real situations of social groups was that the scholars should be responsible for refining society and leading people rather than educating people under the bad social circumstances.
Keywords Confucius.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Tao could be found everywhere. Morality. Scholars.
1.从《论语》看孔子社会理想
孔子的社会理想是什么?孔子一生努力,他心目中要追求的好社会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现在学术界看法未必一致。我觉得有一点应该先确定,我们现在来讨论孔子的社会理想,应该主要依据《论语》的资料。这样说是因为战国以后有一些文献,也提到孔子的各种说法,有些说法还很有影响。
举个例子,《礼记·礼运》 开头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有学者认为这就是孔子的社会理想,可是这样看不妥。第一,“大道之行”这个观念,里面表达了一些道家的想法。《礼运》 说明“大道之行”的一些句子,如说人不要自私,人应该出力劳动,但不是为自己,这与《庄子》 里的说法很接近。《礼运》 开篇这段文字,应该是战国以后儒者受道家思想影响所作。第二,《礼运》 讲理想社会用了两个词,一个是“大同”,一个是“小康”。“大同”就是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隐指尧、舜传贤不传子,不搞家天下,是理想的社会;小康是指夏、商、周三代,有了家天下的私心,把天下传给自己后代,但能以礼仪为纲纪,是次理想的社会。这个说法贬了一下三代,也像是受道家思想影响。从《论语》 开始,儒家主流观念都是以三代为最高理想,《论语》 中的孔子尤其认为西周集三代大成,代表最高理想。《礼运》 把三代说成退而求其次,这绝不是儒家主流的观念,更不会是孔子本人的观念。战国以后的文献还有其他说法,《礼运》 中的“大同”之说是最有名的。所以,我们现在要了解孔子社会理想,应主要通过《论语》。
2 “天下有道”关乎德性
从《论语》 看,孔子所说的道应该是代表他心目中的社会理想。或者说,道是人类生活的理想原则,合于这个原则的社会就是好的社会。孔子多次说到道,比如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下引《论语》 仅注篇名),“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述而》),“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公冶长》) 等等,都表达了对道的向往。孔子毕生追求“道”,但它的内涵究竟是什么?过去有一种看法,认为“天下有道”就是和谐,有秩序。这不能说错,道肯定包含和谐、秩序的意思。但这不是孔子社会理想中最核心的东西,不是孔子毕生追求的好社会里最重要的东西。秩序与和谐就是人与人之间和平相处,人们各有名分,各安其位,没有混乱。这是否已是孔子理想中的社会?孔子自己说过一句话:“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为政》) 这是孔子谈政治远景时作的一个比较。一个社会用政刑制度,可以做到“民免”。民免就是免于犯罪,是社会有秩序、不混乱的一个象征。可以说“民免”是一个好的状态。可是孔子不满意,他认为社会仍有不足,那就是“无耻”。“无耻”这个词在古代汉语里的本义是没有羞耻感,相对应的状态是“有耻”。现代汉语里基本不用“有耻”这个词,有耻就是一个人有羞耻感,做错了事自己觉得羞愧。现代汉语说“无耻”意思是很重的,一个人很坏才可以这样说,通常情况都不可以这样说。可是如果用“有耻”这个词,那么有多少人做了不对的事(没有到很坏的程度),会有自觉的羞愧感?如果普通人都没有这种自觉意识,就是孔子说的“无耻”。这样一个社会,大家不犯法,和平相處,可是人没有羞耻感,孔子是不满意的。作为对比,他认为一个社会不用政、刑的方法,用德、礼的方法,人民就会“有耻且格”。“格”的意思是对社会没有疏离感,有向心力。“有耻且格”是孔子心中的理想社会,是对“道”的说明,这里最重要的标准是“无耻”和“有耻”。一个人“有耻”,意味着他对自己有品德上的要求,“无耻”则是没有这样的要求,不见得那么坏。所以孔子的社会理想——“天下有道”,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它包含和谐和秩序,但是最重要的是人民“有耻”,一般人都有品德的自我要求。可能有人会说,孔子的社会理想是“和谐”,就包括了有道德,包括了“有耻”的意思。这么说也不能说不对。关键是我们现在谈孔子的理想,用的词是有侧重的。谈到“和谐”,大家首先想到的一定是秩序,而不是每个人对自己品德的要求。endprint
从《论语》 中可以看出,对于实现社会理想,孔子有一个努力目标,就是从政。从政是治理好一个地方,为天下做示范。孔子说:“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雍也》) 这就有示范的意思。以齐国为基础,努力一下可以达到鲁国的样子,鲁国努力一下可以达到道。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作为天下示范的一个样板。那么这个示范里面最内核的东西就是人民的状态,人民是否“有耻”。
3 君子之德与理想社会
孔子的社会理想是人民“有耻”,有道德。这个道德与我们现在通常理解的道德可能不一样。孔子经常在各种不同语境里面说君子品行,所以我们理解孔子理想中的道德,就要在具体事例中看君子是怎么做的。在《论语》 里,君子代表有仁德的人。“君子”这个词在《论语》 中以至在整个儒学传统中都非常重要。假如要问儒学是什么“学”,可以说就是君子之学,就是培养君子的学问和道理。君子这个词在现代汉语里面接近消失,至少是边缘化。现在人们很少用“君子”这个词,偶然用来评价某个人,也多是说这个人是好人,不搞歪门邪道。可是《论语》 和许多儒学文献中的“君子”绝不只是好人,含义要丰富的多,最重要的意思是优秀的人,高尚的人。我们现在几乎不会用“君子”来形容优秀的人,所以“君子”的古意在现代生活中已经消亡。我们探讨孔子心目中的理想社会,这个理想社会很大程度上是由“君子”来代表的。由于“君子”这个词接近消亡,以致今天理解孔子的社会理想实际上有些困难。一个可以尝试的方法,就是在《论语》的具体对话中理解“君子”。
“君子喻於义,小人喻於利。”(《里仁》) 这句话字面上理解并不难,指的是两种人。一种人遇到事情首先关注的是义,义就是道义,是非对错;还有一种人遇到事情关注的是有没有好处。在孔子看来,一个优秀的人关注的应是道义,是非对错。我们可以把这个说法情境化,我们身边的人,遇事首先关注是非对错的人是什么样,这样的人多吗?如此便可以想象孔子期望的好社会是什么样。
“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宪问》) 这句话也是说两种人,一种人向上走,一种人向下走。这里指的不是社会地位,而是生活态度。生活态度向上和向下是什么意思?向下不是堕落,不是坏,而是无所用心、随波逐流,即没有精神自立的意识。反过来,上达就是不随波逐流,有自立意识,遇事有自己的原则。不是说这样的人到处与人争辩,显示与众不同,而是他有自己的原则,这种原则以文化修养为根据。通过每一件事的自我省察,提升内在品质,这样的提升就是上达,是独特的生活态度自然养成的一种品质。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卫灵公》) 君子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不乱来,小人走投无路的时候就无所不为。“滥”指水没有堤坝约束以后,哪低就往哪流。“穷”是走投无路,不只是没钱,人因为好多情况会走投无路,走投无路的时候尤其能看出一个人的素养。君子在这时就凸显出来了,就算走投无路,君子也坚定,不会乱来。
“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卫灵公》) 这一条我们在现实生活中能找到不少印证。有一种人遇到事情就想自己应该做什么,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还有一种人遇到事情就期待别人去做。或者说一件事情发生了,一个错误酿成了,当事人相互指责,可是如果有一个人说这事怪自己,愿意承担责任,这人就与众不一样。在我们的经验中,好像前一种人很多,可是后一种人也有。所以,有时候君子离我们并不远。孔子所要求的优秀的人,我们往往在生活中也能感觉得到。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述而》)“长戚戚”就是整天为一些琐事纠结。君子和小人的境遇一样,可是有的人坦荡,有的人纠结。一个人整天纠结和郁闷的原因不在外部境遇,而在自己的内心。我们每个人天性里都有一些毛病,如患得患失、忌妒、懦弱等等,各人偏重不同,“长戚戚”就是一个人始终没有能力摆脱这些毛病的纠缠;君子坦荡,不是天性豁达,而是后天的学习和修养,使他有能力从天性的不足里解脱出来。
以上选了《论语》 中几条关于君子与小人对比的说法,只占《论语》 全部议论的很小一部分,但是把这几条合起来看,“君子”的内涵就开始有一点丰满。一个人遇到事情,在意对错而不是好处;遇到问题,考虑自己该干什么,而不是期待别人;生活中不肯随波逐流,有精神自立的原则;即使走投无路的时候也不肯越过底线;他能因学习和反省,摆脱天性的不足,因而内心坦荡等等。把这些特征结合起来看,就开始接近“君子”这个概念的古意。君子是孔子心目中的理想人格,理想人格背后就是孔子期待的理想社会。从这里可看出孔子的理想社会——天下有道,不仅仅是一个和谐有序的社会,孔子更深的关切是在人的品德,他是期待一个有美德的社会。有一次孔子和几个弟子在一起,孔子让他们谈谈各自的抱负。冉求说,让他治理一个小国,方圆六七十里,“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先进》)。他自信可以做到“足民”,让人民生活丰足,当然不是简单的事。可是他知道这没有达到孔子最终的期待,所以说“如其礼乐,以俟君子”。礼乐是文化规范,标志人民的道德水准。这是孔子最深的关切,他培养弟子从政,最终是期待这个“礼乐”的远景,也就是人民有德的远景。冉求自思做不到,所以说要等别的“君子”。
建立一个理想社会,最终目标是人民有德性意识。人民怎样能够有德呢?这就触及到了孔子思想比较深的地方。孔子肯定意识到,让所有人,至少大多数人,愿意自觉地追求德性,是有困难的。君子德性和通常所說的道德不一样,一个基本区别是,君子德性立足于修身,意识到自己有局限,愿意在日常生活中通过一件一件的事逐步改变自己,这就是“君子上达”。普通人很难有修身的意愿,可是不能说普通人是坏人,没有道德。前面所引《论语》中几条君子与小人的对比,里面说的小人其实就是普通人,不是坏人,而是优秀的人和普通人的对比。君子作为优秀的人,不是通常意义的好人,而是愿意在品性上自我要求的人。小人没有这样的意愿,随波逐流,被天性的毛病纠缠,被社会的毛病毒害,所以会有“穷斯滥”“长戚戚”种种问题。孔子的社会理想,是民众都“有耻”,这个词意味着有品性的自我要求。可是让所有人都有品性的自我要求,这是非常难的。那么孔子的方法是什么?这是孔子思想中比较重要和深入的地方。endprint
4 社会分层与君子责任
孔子有一个把社会人群分层的思想。把人分成不同的层级,最著名的说法是“惟上智与下愚不移”,(《阳货》) 。这个社会分层的思想,后来始终是儒学的一个基本观念。五四运动开始批判儒学,一个重要话题就是批评儒家维护等级。这里需要说明的是,等级思想和分层思想不是一回事。等级思想是在皇权官僚制度下,把人的身份等级确定化;分层思想是把人群按品质分为不同类型层级。当然,社会分层思想是等级思想理论上的一个来源,但有不同。我们现在理解孔子思想要注意这一点。孔子的社会分层思想,例如“惟上智与下愚不移”这样的说法,现在谈儒学的人不大说,好像这说法算是“糟粕”,不必提了。大家更愿意谈《论语》中“仁者爱人”“有教无类”这样的说法。可是孔子的社会分层思想,是他追求理想社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君子的修身之学如何理解、如何落实,民众应该怎样教育、怎样引导,人类最终能否走向理想社会,这些问题都与社会分层思想有关。
孔子的社会分层思想来自他对人类群体特征,或者说人性特征的一种基本评估。孔子的社会理想是人民“有耻”,是“民德归厚”,在一个好的社会里,所有人都有品性上的自我要求。可是孔子意识到,就现实而言,品行上的自我要求,多数人是没有这回事的,这是孔子社会分层思想的一个根据。实现“天下有道”的社会理想,要从人类群体的实际情况出发。
孔子说:“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季氏》)
这段话与“惟上智与下愚不移”一样,包含着重要的思想,对于理解孔子的以至整个儒学的德性之学是很重要的。孔子把人分为四层,第一层是生而知之,是最高的。需要注意的是,生而知之的人是非常少的,少到什么程度呢?连孔子自己都不是。不但孔子认为自己不是,后来的儒者也认为孔子不是,只有尧舜这样虚拟的古人是。第二层是“学而知之”,一个人通过学来了解明白道理,提升自己。学什么?儒家“学”的对象,最初就是古典文化,所谓诗、书、礼、乐,诗、书代表古代文献,礼、乐代表古代规范,合起来就是历史文化给我们留下来的经典。
然而,《论语》 中所说的“学”,目标不是培养学者,也不是培养博学的人。儒家相信在诗、书、礼、乐里面包含了政治的道理,做人的道理,通过“学”可以明白道理,提升自己。这是《论语》 中谈“学”的主要目的。有一次,鲁哀公问孔子“弟子孰为好学”,孔子说颜回好学,“不迁怒,不贰过”(《学而》)。孔子没有说颜回有多少学问,而是说他品行有提升,所以是“好学”。所以从《论语》开始,儒家之“学”就是指向品格的提升,也就是前面说的,一个人能战胜天性的毛病,内心拓展,然后能够“君子坦荡荡”。后来孟子开辟了儒家之“学”的新思路。学是要明白道理,不见得非要通过读书,更重要是明白自己的本心,能够“存心养性”。后来儒家思想史上一直有两种“学”的争论,两种“学”虽然方法不同,但都指向德性。总而言之,从《论语》 开始,儒家说的“学”不是要培养学者,而是要培养德性君子。
“学而知之”就是一个人愿意学习古典文化,丰富知识,明白道理,拓展自己。这是有志向的人,其实就是一个社会里最出色的人。因为“生而知之”的圣人现实中是没有的。往下一种人是“困而后学”,他不是一开始就愿意学,可是当他遇到困境了,意识到自己有不足,于是决心改变自己,提升自己。最下一种人是“困而不学”,本来就没有学的意愿,遇到挫折还是不愿学。他不是在挫折中想到自己有问题,而是怪罪别人,或者怪运气不好。孔子这话说了两千年了,现在看还是有道理,这是一种对人性特征的敏锐洞察。人有向上的意愿,也有向下的惰性。这惰性是很强大的,就是许多人总是“困而不学”。孔子并不认为底层的人永远不能改变,所有的人只要愿意学,就能向上,但有许多人始终是不愿学的。
孔子的“惟上智与下愚不移”,其实就是出自同样分层思想,认为人群中总有许多人不愿学,因此下愚。有人问王阳明:“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王阳明说:“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传习录》上)“移”就是“困而后学”,通过学改变自己,有多少人愿意这样呢?所以“不肯”才是关键。戴震答“上智与下愚不移”,认为“由自绝于学,是以不移”(《孟子字义疏证》)。也是说不“学”才是关键。王阳明和戴震在“学”的方法上完全两路,一是反求本心,认为不必多读书;一是要求细读精研古代典籍。可是对“下愚不移”的理解完全一样,可见这是后来儒家的共识。后世儒家有时根据《汉书》 古今人表,把桀纣这样的暴君举为“下愚不移”的显例,由此可知,古人理解的“下愚”未必是下层民众,而是人群中最顽劣的部分。当然,下愚很大程度上是指下层民众,但是孔子和后来儒家肯定都相信,不论哪个阶层出身,只要愿意学,一定能成为优秀的“上智”。所以区分的关键不是社会阶层,而是有没有自我改变的意愿。
孔子把人分为四种,实际上是两种人:愿意学和不愿意学。对于多数不学的民众,孔子并没有指责他们。孔子认为民众其实并不坏,只是他们大都没有自主意愿,随波逐流。在好的政治环境下,他们是能向善的,甚至他们内心就是愿意好,不愿意坏。鲁国的执政贵族季康子问孔子,鲁国的盗贼很多怎么办?孔子说,盗贼多是因为你太贪,把风气搞坏了,否则让他们偷,他们也不会偷。这是对民众品性的一个估计。普通人本性上不愿意坏,只是他们没有战胜环境的力量,政治不好,社会风气败坏,只能跟着走。所以孔子对民众的看法,一方面认为他们大都没有“学”的意愿;另一方面又认为应该改变环境,由好政治引导社会风气,民众就会向善。
这一层意思孟子表达得更清楚。他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移,无不为己。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网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网民而可为也?”(《孟子·梁惠王上》) 恒产就是稳定的产业。一个人没有稳定产业,温饱不能保障,还能有恒心?孟子认为有人应该这样,就是士,士就是君子。但是不能要求“民”也这样。普通人没有恒产,就没恒心了,就会做坏事,等到陷于罪,国家就用刑法处置。这样做就像张网捉兽。需要注意的是,孟子并没有批评人民,他批评的是国家,国家没有尽到责任,保障人民生业,只知用刑法捕杀人民。好的政治应该让老百姓有稳定产业,衣食温饱,这是仁政。孟子这段话主要讲仁政,他认为,民“无恒产因无恒心”这件事无可指责。《管子·牧民》中有一句话,“仓廪实则知礼节”,我们通常认为这句话很对,治理天下,先要让人民衣食温饱,然后才能有道德。孟子讲的就是这个意思。可是孟子的说法含义更丰富,他还有另一层意思,有一種人,仓廪不实也要知礼节,没有恒产也要有恒心,就是士(君子)。这样的人是人群的灵魂,是儒学的重心所在。这种人不是天生的,是通过“学而知之”“困而后学”培育出来的。这就是儒家的“君子之学”。由此我们可以了解,为什么说这种“学”不是要求所有人的。这不是说儒家在道德上放弃民众,而是儒家意识到,通过“学”自我改变的意愿不是所有人都有,在糟糕的社会环境下尤其不能这样要求民众。但人群中不论阶层如何,一定有愿意立志做君子的人,“学”就是他们的事业。孟子还有一句话说:“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孟子·尽心上》) 兴就是振作,“凡民”也会振作,对自己有要求,但前提是要等文王出现,象征好政治。有好政治,人民就会改变精神状态。豪杰则不一样,他们没有恒产也要有恒心,没有文王也要振作。没有文王自己来做文王,在各个地方改变环境,从一个邦一个邑做起,这就是儒学要训练的人。endprint
孔子和孟子在君子民众分野上的看法是一样的。孔子的理想是天下有道,每个人都“有耻”,有德性要求。这是一个理想远景。在现实中,孔子看到许多人“困而不学”的事实,他对此没有多少指责,而是培养有志于“学”的弟子,希望他们去改造环境,引导民众。“学”的对象是古典文化,诗、书、礼、乐,但目的不是做学者,而是培养德性,做一个君子。孔子希望他的弟子从政,也就是希望他们去承担社会责任。到一个地方做官,例如做“邑宰”,就意味着去做一个地方的灵魂。这就要用到平时所学。孔子相信,只要有真的君子,他就能创造好的政治环境,“人能弘道”。从方圆五六十里、六七十里这样的小地方做起,改造环境,引导民众。这就是孔子的社会理想和实现理想的途径。由此我们能理解《论语》 中孔子和弟子讨论的那些具体问题,都是对“君子”的要求。孔子的社会分层思想,归结为君子承担责任。
5 君子之学不是国民教育
事实上,不能把《论语》里面的话,理解为普通的国民教育,好像孔子说的每一个问题上的对错,是针对所有人的。孔子的要求是对他的弟子说,在后来的儒学发展中,这些要求是对士君子说。如果一个普通人不愿照着做,不能算错,更不能算坏人。
这一点很重要,我们以《论语》中的对话为例详细讨论。例如“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普通人“喻于利”就不能算错;“君子上达,小人下达”,普通人随波逐流,无所自立也不能算错,所以这都不能算国民教育性质的说法,只是提出君子的标准。再举两个说法,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宪问》),这句话在后来的儒家是老生常谈,儒者都知道“为己之学”是君子之学。什么是“为己”?就是为内心的愿望和需求学,不是为别人的期望和要求学。“为人”之学就是小人之学,是为别人的要求学。荀子说“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荀子·劝学》),禽犊是见面的礼物,小人之学是为了与别人见面,为了社会接纳他。可见君子之学和小人之學的区分很明确。但是我们不能把这话理解为国民教育,或普泛的道德说教,任何人“为人”学习都是错的。以今天看,绝大多数人学习都是“为人”,他不是为提升自己品质学习,而是为社会需求学习,以便求得好职业。这并不能算错。比如一个农民子弟或城市平民子弟,家里经济不富裕,父母努力工作供孩子上大学。这孩子憋足一口气,想要好好学,将来挣钱回报父母。这就是为人之学啊,我们肯定觉得这孩子想法挺好的,怎么会错呢?或者一个平民子弟只是想,我从小家境不如人,我要发奋,上好大学,将来我住好房子,开名车。他想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前途,这也没有错。所以孔子的教诲不能理解成普泛的道德教育,我们要到《论语》的语境里面去理解,“为己”之学。孔子认为一个社会一定要有人立志,承担责任,改造环境,引领民众。这样的人就要从“为己”学习做起,不是为了求职业而学,而是为了拓展自己而学。他们是引领社会品质提升的种子。如果放到现在看,假如一个社会的所有年轻人都是“为人”之学,为了好职业,开名车学习,连最出色的年轻人也这样,没有人为内心的意愿和志向学,没有人向往知识博雅和品性高贵,那这个社会的文化前景就很暗淡,将来这个社会就是文化沙漠,大家都鼠目寸光,都是以鼠目所及的荣耀为目标。
再看一句话,子贡问“贫而无谄”如何,孔子说可以,但不如“贫而乐”(《学而》)。 “贫而乐”当然是君子之德,就是孟子所说的“无恒产而有恒心”。那么能不能说“贫而乐”是普泛道德要求,做不到就是没有道德?显然不能。连孟子都认为民众“无恒产则无恒心”无可指责,放到现在,更不能把“贫而乐”视为一般道德要求。那么,为什么要求一个人“贫而乐”?这是要培养一种优秀的品质。一个人因“学”而确立一种内在自主的生活原则,他知道自己的知识在拓展,眼界在扩大,胸襟宽博非昔日可比,这样一种内在充实的快乐,岂会因贫而改变?这是孔子对弟子的要求,对一个优秀的人的要求,这样的人将来能承担社会责任,引导民众。由此可以看到孔子对未来理想社会的设想。后来宋代的二程,回忆他们年轻时曾请教前辈周敦颐,圣人之学入门的关键是什么,周敦颐说,好好体会孔子颜回因何而乐,这就是后来理学家说的“孔颜乐处”。颜回就是“贫而乐”,孔子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雍也》)。我们从二程对周敦颐教诲的追念,就能看到孔子说的“贫而乐”在儒学传统中的深远影响。这肯定不是要所有人都安贫乐道,而是要培养那种在洪水横流中能立定不动的人。
《论语》 中孔子和弟子的许多对话都可作如是理解,那不是国民教育意义的道德要求,是对优秀的人的要求。这是儒家原初意义的社会分层思想,上下之别思想。儒学就其理想而言,可能有一个所有人都自愿“学”的目标。《礼记·大学》有一句话:“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那就是希望所有人都修身,都能“学而知之”或“困而后学”。其他儒家文献很少见到这种要庶人“修身”的说法。大多儒家文献谈“学”或修身都是指向君子。从孔子起,古代儒家实际上就很清楚,“学”这件事不能苛求民众。愿意做的,鼓励他做。暂时不愿意做的,不能强求,甚至不要用口头教育。儒家实际上不喜欢宣传教育,尤其早期儒家如此,不强调“言”强调“行”。教育也是身教不是言教。你觉得这样对,就自己去做,不去要求别人。如果做了还是不能影响别人怎么办?孟子说,那是自己做的还不够:“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于心,皆反求诸己。”(《孟子·离娄上》)你只能要求自己,不能要求别人。最终是能影响别人的,但不可以强求。所以,儒家其实没有教育民众这一条。教育民众也是你把社会环境搞好,他自然会跟上。儒家对民众是不苛求的。
6 学习与判断
孔子的社会理想,从《论语》的对话理解,这个理想主要是指向人的德性、人的品性状态,而不是秩序、稳定这些东西。孔子一生努力,他希望出现的那个社会,是所有人的精神状态都有一种向上的要求。怎么达到这个理想?孔子的想法是君子承担责任,改造社会,引导民众,而不是在糟糕的社会环境下教育民众。这与孔子的社会分层思想相联系,其中一些说法不容易被现在人理解,例如“困而不学,民斯为下”,还有“上智与下愚不移”。但我们现在学习古代典籍,了解古人思想,首先应该去了解古代思想是什么,它本来的道理,不要轻率判断一个说法好或者不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这句话不要到处用,古代思想是怎么回事还没弄明白,凭什么判断何为“糟粕”?往往是这样,一个人轻易判断哪个说法是“糟粕”,可能恰是因为自己知识不够,眼界狭窄。学习古典文化的过程,其实就是打开自己狭窄视界的过程。但是要达到这一目的,就先要有一个学习的态度,求知的态度。先弄明白古人思想本来的道理是什么,不要轻率判断对错。这个学习古典知识的过程对我们来说是一种教化,这就是历史学对人的教化。
当然,对古代思想也可以有对错判断,但那是在比较系统地了解以后。这肯定是比较难的事,虽然看上去是最没有门槛的事,谁都可以说两句,其实这是很难的。孔子的理想社会,有些东西跟我们现在文明的目标来比照,它确实有不一样的地方。孔子有社会分层思想,希望优秀的人领导民众。我们现在的目标是建立健全民主社会,所有的人都有权利参与政治上的大事。相对于这个目标,孔子的思想可能有不适宜的地方。但是另一面,孔子的社会理想,也有值得深思的地方,给我们启发的地方。我们按现代文明标准追求的好社会,是一个富裕、文明、民主、公正的社会。假定到了这个社会,贪官污吏问题都解决了,政治秩序很好,所有人都富裕,社会和谐。可是这样的社会,缺了孔子讲的一个东西,那就是德性的要求,这意味着一个人要“学”,在日常生活中改变自己,提升自己。按通常的理解,现代文明的目标并不包含这些东西。那我们可以问,一个社会需要这样的目标吗?物质富裕,互相和谐,社会公正,这不就很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有品性的要求?为什么一定要人追求美德?这可能是一个引发很多争议的问题,但也是一个对我们有启发的问题。
以上讨论《论语》 里所见的孔子社会理想,这个理想最终是落实到人的理想上,它与我们现在所说的社会理想有不同,我们不一定要完全接受,但有启发我们思考的地方。
参考文献:
[ 1 ] 论语注疏[M]//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
[ 2 ] 孟子注疏[M]//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