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作春风
刘禹锡:自在人生,自得其乐
◎一笑作春风
唐代是一个高歌的时代。
他,不是最顶尖的歌王,却以豪气雄霸千古。
他,以浪子之身被朝廷流放至“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却依然高歌着“沉舟侧畔千帆过”的时代最强音。
他,以达天知命、笑看人生的不凡气度,展示自己的坚毅高洁、铮铮傲骨。
他,以奔腾流走的生命活力,超越苦难,走向未来。
他,就是诗豪—刘禹锡。
他本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风云少年。二十一岁登进士第,二十三岁授太子校书,后又担任淮南节度使掌书记,为节度使杜佑器重,随后任监察御史,这个官职有点类似于《人民的名义》中最高人民检察院反贪总局侯亮平处长的职位。但是像“高老师”告诫“祁同伟”的话一样:年轻时升职太快了,不是好事。
贞元二十一年,唐顺宗即位。以王叔文为代表的一批有识之士发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政治革新运动。参与者除了已经处于权力顶峰的刘禹锡外,还有文坛上另外一名响彻千古的人物柳宗元。这场革新功过自有史家评说,它的历程如同烟花,瞬间即逝。其结局是顺宗不顺,被迫让位给太子李纯;王叔文被赐死;刘禹锡、柳宗元等八人被贬,刘禹锡被贬为远州刺史,随即加贬远州司马,行至江陵,再贬连州刺史,朝议贬得太轻,又加贬朗州司马。
这是怎样的贬官节奏?被贬者的心里面先被泼上冰凉的水,再凝成彻骨寒的冰,最后冻结成千年不化的冰山。这就是改革者、先行者要付出的代价。这就是鲁迅振臂高呼应者寥寥如置身荒原式的悲哀。
命运狠狠给了刘禹锡一击,从朝廷的核心领导层到如今的贬谪身份,焉能不伤?理想已被遗弃在京城的荒草萋萋处,风雨现实折损着人的风骨。此时,再来看看刘禹锡的选择吧—他用不屈的坚强直面苦难的来临!他在诗文中找到与命运和解的可能!在朗州的大地上,在飒飒秋风中,刘禹锡放声高歌: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几千年后,刘禹锡的《秋词》穿过岁月,呼啸而来,响彻历史的天空。
元和九年十二月,刘禹锡与柳宗元一起奉召还京。十年流放岁月,十年艰难苦辛,刘禹锡已从初入官场的毛头小子艰难跋涉着步入中年岁月。十年时光似海,足以使一个人学会游泳,泅渡自己。刘禹锡,该谨小慎微了吧?该老成持重了吧?该随波追流了吧?该如鱼得水了吧?
没有!他依然目光清朗豪情万丈,依然意气风发气宇轩昂!那一日,和柳宗元一起去玄都观看桃花,看着人来人往,想起人生里的那些过往,刘禹锡愤而题诗《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这首诗看得人心中大乐,这千树桃花本是人间至美之景,到了怒目金刚的刘禹锡这里却变成了趋炎附势之流。刘郎在心里狠狠地骂着:你们这些小人算是什么东西,都是我刘禹锡走了之后的小辈!
刘郎啊刘郎,小人当道又如何呢?江湖上来来往往本就是平常事啊,十年前你都被驱逐出江湖了,今天回来早已物是人非,你还指着江湖上留有你的位置吗?
无论如何,刘禹锡长长地出了一口恶气。可这绣口一吐,代价也太大了,惹怒权贵本就是分分钟的事。看,工作需要,刘禹锡被外调了。
这一次,刘禹锡被贬得更远,外放播州刺史,好友柳宗元被贬到广西柳州。刘禹锡的母亲八十多岁了,要随儿一起至贬所。一同被贬的柳宗元上奏朝廷,请和刘禹锡更换贬地,毕竟柳州还离京城更近一些。最后,在御史中丞裴度的求情下,刘禹锡被贬为连州刺史。
做了连州刺史五年后,刘禹锡又被贬为夔州刺史。夔州任上五年,又调任和州。在和州任上,刘禹锡创作出千古名篇《陋室铭》。大约这是中学生最喜欢背诵的一篇古文了,它就像诗歌中的《静夜思》一样明白晓畅,朗朗上口。文中的骄傲与豪气和少年的心性很吻合。事实上,我们的诗人刘禹锡这一年已经五十四岁了。
来到和州,偏遇上势利小人策知县。本来刘禹锡应该住衙门三室三厦的房子,策知县偏偏安排他住到城南郊区。刘禹锡来到郊区一看,高兴啊,依山傍水,风景优美,忍不住写下:“面对大江观白帆,身在和州争思辨。”
策知县不乐意了,哼,让你高兴?!从城南移到城北住去吧,三间房子变成一间半。刘禹锡好生懊恼,他走至江边,看到白云悠悠、杨柳成行,烦恼瞬时烟消云散,又挥笔写下:“垂柳青青江水边,人在历阳心在京。”
听闻此句的策知县小人阴暗的心理再一次蠢蠢欲动,这次,他让刘禹锡从城北迁到城中破烂不堪的陋室,只有一间茅草屋,全家老小无可安身。但那又如何呢?刘禹锡在茅草屋里,铺开宣纸,瞬间《陋室铭》挥洒而就。
是啊,烧了房子,有庆贺的人;一箪食,一瓢饮,有不改其乐的人;千灾百毒,有谈笑自若的人。人生虽不快乐,而仍能乐观。刘禹锡用傲然的气节和逼人的才华给了策知县这样的小人狠狠一击。
公元826年,刘禹锡奉调回洛阳,任职于东都尚书省。从初次被贬到此时,前后共历了二十三年。在归来的筵席上,白居易写了一首《醉赠刘二十八使君》:“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是啊,人生有几个二十三年呢?当年的青葱少年如今已是白发老儿,焉能不恨?所以,刘禹锡接着白居易的诗来自我叹息了: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世事沧桑、物是人非,当真是恍若隔世啊。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两句道尽了物是人非事事休!当年和刘禹锡一起变法的王叔文被杀了,自己的挚友柳宗元在贬谪之地英年早逝,如何不思念、不伤悲?但是,固然伤感、固然惆怅,我们的诗豪刘禹锡依旧达观:沉舟侧畔,有千帆竞发;病树前头,正万木皆春。所以,老朋友啊,干了这杯酒,来长长精神!
新的生活已经在晚年的刘禹锡面前缓缓铺展开来,“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在患眼疾足疾,看书行动多有不便的暮年,刘禹锡还是发出了这样的声音。他虽屡遭报复,但从未妥协;他虽总被贬谪,但从未悲观。他就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
刘禹锡的诗,犹如长江之水,有着一种奔腾不息的生命活力。而他自己,亦如水边的礁石,无论如何被翻打,都傲然睥睨世事万态。贬谪岁月把他磨炼成了一位文学大家。我们从他的诗歌里总是能感觉到那种昂扬高举、催人向上的力量。
而最令人感动的是他和柳宗元之间的情谊。他们是同年进士,又一并参与了王叔文变法,同起同落,同进同退。在贬谪途中,结伴同行,遍访美景,诗酒相依。文坛、政坛上,他们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因而,当刘禹锡扶着母亲灵柩第二次回长安时,惊闻柳宗元去世的消息,他悲痛至极,立即去柳州处理柳宗元的丧事,并请当时的文坛老大韩愈来为柳宗元写墓志铭。柳宗元所有的诗稿均在去世前交给刘禹锡整理,他六岁的小儿亦被刘禹锡如亲生孩子一样收养。人生路上,有此知己,夫复何求?
刘禹锡这一生,有着刻在骨子里的坚强和乐观。逆境中,他有着铮铮风骨—在贬职路上,在流放途中,他用不屈的精神和壮丽的诗篇与命运做斗争。
我常常会思考,为什么像刘禹锡这样的人总能对命运如此无畏?除了个性之外,除了困境的磨砺,还有什么呢?最后我想明白了—是人生见识的高低。刘禹锡是一位诗人,也是一位哲人,他站在历史规律、宇宙自然的高度来俯瞰百年人生,自然能化解胸中块垒。或许,当我们每个人心中拥有一个大格局时,便也能够到达这种境界了。
关于TA:刘禹锡,唐代诗人,有《陋室铭》《竹枝词》等名篇,有“诗豪”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