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玥
20世纪后半叶至今的德国古典哲学自我更新运动
文/余玥
德国古典哲学的确在二战后,尤其是20世纪后半叶至今,经历了一系列看似平静但意味深长的自我更新运动。对之加以适当的历史描述,以方便在新的语境下重新理解德国古典哲学传统,起码有五个要点:(1)德国古典哲学传统并不是一个内在封闭的传统。恰恰相反,它是当前各种新的学术取向(如现象学、分析哲学、诸后现代哲学及西方马克思主义)融合的焦点之一,是具备充分开放性的传统。(2)德国古典哲学传统并非必然与保守的国家意识形态相关。20世纪后半叶至21世纪的德国古典哲学复兴运动,是德国有史以来第一次在较长时期内,在稳定的民主体制下进行的自身资源研究更新运动。(3)德国古典哲学,也不是一种故弄玄虚的形而上学,或只关注抽象概念的“观念论”。事实上,德国古典哲学自身一直以现实化为关注焦点,有着非常强的反泛泛而论的“形而上学”取向。(4)德国古典哲学传统自我更新的关键之一,在于扎实地重返文本。但这并不意味着以经典文本研究取代创新思想,虽然实际操作中,有些时候文本研究倾向表现得较为强势。(5)德国古典哲学传统自我更新的目标之一,在于通过参与诸当代讨论和解决诸当代问题,重塑德国古典的形象。虽然这一古典的意义,必须在“现代性”上加以理解。也就是说,对德国古典哲学的重新理解,涉及到对整个现代性奠基计划的重新理解。为了更方便的叙述这一德国古典哲学的自我更新运动,下文拟将之与当代最主要的思潮:分析哲学、现象学、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和后现代主义相联系加以阐明。
在现象学与德国古典哲学研究结合方面,首先要提到伽达默尔。其后期研究的重点,即是黑格尔。伽达默尔在海德堡时期,组织成立了“国际黑格尔协会”。他对黑格尔思想研究的贡献,虽然今天已经不再受到特别重视,但就效果历史而言,通过对黑格尔“颠倒的世界”的再研究,他的确将海德格尔和现象学中的黑格尔因素,推高到了十分显赫的位置。在伽达默尔在世时期,海德堡诞生了著名的“海德堡学派”,其领军人物之一就是亨利希。他师从伽达默尔,但却消融和更改了其现象学的方向,将之与德国古典哲学和分析哲学连在一起。自20世纪末及21世纪初以来,亨利希在全球范围内享有越来越高的荣耀。他的主要工作可以做如下勾勒:就其前期工作来说,亨利希非常不满于海德格尔对于荷尔德林思想的现象学化和希腊化阐释。通过将荷尔德林研究与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及同时代人研究相结合,亨利希使荷尔德林形象第一次在德国古典哲学传统整体背景下,尤其是在对自我意识的追寻的传统上得以重建。其结果是,目前德国学界对于荷尔德林的研究,基本很少以海德格尔研究为信凭,相反,亨利希的研究,则被本领域学者引为圭臬。在发掘自我意识问题之多重维度上,亨利希也使得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第二版演绎,以及费希特的独特贡献重新得到关注。通过阐明对自我意识的“反思循环”问题的费希特式解决,以及其后谢林、黑格尔等人对此问题的进一步深化,亨利希论证了自我意识问题的不可消除性,并反对后现代思潮对之提出的质疑。从自我意识的根源的不可消除性出发,亨利希一方面批判图根德哈特式的做法,这种做法认为对自我意识问题的解决,在于对自我做非第一人称式的、描述式分析;另一方面,亨利希也批判哈贝马斯将自我意识问题理解为单纯的形而上学问题,而引入主体间性维度来对之加以消解的做法。后期亨利希则从自我意识的不可消除维度,走向了对如何找到摆脱现代性控制出路的讨论,也走向了对宗教哲学的探讨。后一种探讨在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显得日益重要,因为在经历了海德格尔、阿多诺和福柯之后,现代性控制的不可回避性几乎成为所谓大陆哲学最为关注的话题。而亨利希试图重新在德国古典哲学的基础上,通过现代性规范建立与对现代控制的合理批判,来解决诸现代性问题的道路,并寻求到一条并非返回古代、或者求助于艺术、或诉诸非理性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是否存在着一种与规范性并不冲突、相反内部支撑着它的宗教,成为新世纪宗教理解的核心问题之一。
在海德堡期间,亨利希培养出了一批后来对于德国古典哲学的自我更新运动而言十分重要的学生,比如哥廷根学派的K.克拉默(K. Cramer),以及接替亨利希成为国际黑格尔学会会长的富尔达(H. F. Fulda)、维尔(R. Wiehl),又比如布博纳(Bubner)及施多茨伯格(J. Stolzenberg)。这些人物中,有一些,如哥廷根学派的K.克拉默,深化了亨利希对自身意识的研究,而另外一些人,则成为各领域的专家,从不同纬度推动了对德国古典哲学的误解的消除工作,促成了20世纪后半叶来对德国古典哲学的大范围科学研究、文本研究和问题研究,其中,布博纳推动了对德国古典哲学与政治正义问题的关系研究,为在二战后为德国古典哲学的正名的工作做出了重要贡献,有利地回击了如波普尔或洛维特将德国古典哲学与纳粹思潮和极权主义绑在一起谈论的做法。
大致可以算入伽达默尔一系的重要人物,还有玻格勒(O. Pöggeler)。玻格勒本人属于从拉松(G. Lasson)到霍夫迈斯特(J. Hoffmeister)这一传统黑格尔编纂者系统。玻格勒本人的贡献,除了在海德格尔思想及其与纳粹关系的研究方面外,还在于他(及其学生耶什克)重编的《黑格尔全集》,以及他所参与的新范式的浪漫主义研究。在黑格尔研究方面,玻格勒领导的黑格尔档案馆彻底改变了之前黑格尔全集版本时间错乱、来源优劣不齐的状况。在20世纪70年代之后,玻格勒等人重新编订了黑格尔耶拿时期的批判著作和体系规划著作,并出版《黑格尔研究》,对新编订和新发现的材料加以深入研究,同时对过去所有黑格尔研究进行批判性清理,由此引起了全世界范围内对黑格尔哲学的广泛讨论。老一辈名哲如德里达、利科、哈贝马斯等哲学家,都曾深度参与其中。其中特别引人注意的内容,包括黑格尔早期的承认理论、其辩证法的诞生、世界历史思想的诞生以及其主体间性理论、家庭和社会理论等。对这些内容的研究,改变了黑格尔的形象,具体来说,就是让黑格尔老迈封闭的形而上学家和逻辑学家的形象,变为关心实际且对实践、审美和宗教问题、对主体间问题有着极大热情的青年哲学家形象。而玻格勒关于德国浪漫主义的研究工作,则和弗兰克、安特等人的工作一起,改变之前言浪漫主义必言浪漫主义政治批判的状况,将浪漫主义真正置于历史和哲学、发生学与系统学的双重视野中,进行了哲学考察而非政治考察意义上的重建。
玻格勒培养出的重要学生如霍斯特曼(R. P. Horstmann)、科隆大学胡塞尔档案馆馆长杜辛(K. Düsing),以及明斯特大学荣休教授西普(L.Siep)。从后者开始进行的对黑格尔“承认理论”的研究,目前已经成为国际学术的热点之一,这一理论与如今所谓分析哲学界的心灵哲学转向、世界范围内的实践哲学转向、社群主义和法拉克福学派的发展,以及商谈理论的深化,都发生了重要的关系。“承认理论”目前的代表人物,还有出身于黑格尔档案馆的霍耐特,其学说的重要性,在于让在主体间维度上展开的承认问题,逐渐取代了原先主要在主体性维度或个体性维度上进行的认知理论研究,而在实践哲学维度上,则引入了各个个体、各个阶层和族群以及各个文化和文明间的关系问题。在玻格勒所代表的西德线索上,还可以提到的人物包括基姆勒(H. Kimmerle)以及鲍姆(M. Baum),而最重要的则是耶什克(F. W. Jaeschke)。他自1998年开始领导黑格尔档案馆(现扩展为波鸿大学德国古典哲学研究中心暨黑格尔档案馆),通过他与其同仁的工作,黑格尔全集的前两部分的大部分内容才得以整理出版。此外,非常重要的是,他和珊特考伦(B. Sandkaulen)一起,推动了雅各比(F. H. Jacobi)哲学的复兴运动。在德国古典哲学时期的诸多争论,如虚无主义和反虚无主义斗争、观念论与实在论之争、体系哲学与非体系哲学之争、先验论与内在论之争及人格问题争论中,雅各比哲学都占据了关键位置。这些争论在今日也很大程度上是中心性的。
整体而言,随着现象学热潮的退去,德国古典哲学研究的主流是,学者们都纷纷试着从海德格尔式的大而化之的关于德国古典哲学的论断中挣脱出来,通过细致解读文本,来重塑德国古典哲学的多彩形象和丰富内容。无论是亨利希一系或是玻格勒一系,其研究倾向主要在此。
在西方马克思主义与德国古典哲学相结合方面,最值得一提的当然是马克思主义研究与黑格尔哲学的结合。在法兰克福学派中,将德国古典哲学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的线索很清楚。这主要是由卢卡奇(G.Lukacs)、科西(K.Korsch)、葛兰西(A.Gramsci)到布洛赫(E.Bloch),经霍克海默、阿多诺、马尔库塞,以及和这三位并称的洛文塔尔(L. Lwenthal),再到哈贝马斯和霍耐特、施耐德巴赫(H. Schnädelbach),以及更后来的福斯特一线的传统。从学派第一代所做的晚期资本主义批判的主要方向来看,资本主义不断自我变形和升级的系统,不仅出现经济层面,而且更重要的是在社会和文化层面。从后两个层面着手进行资本主义批判,占据了学派研究的主流位置。这种研究的目的,乃是为社会的全面异化状况寻求解脱之道。其中一些人如马尔库塞,寄希望于学生运动和社会革命。然而,自哈贝马斯之后,后革命时代的规范重建问题,就日益成为学派关心的主问题。规范不能依据一种现代主体性形而上学的标准模式得以建立,而必须吸收不同的异质的来源的力量,这些有其不同来源的群体和个人,应该进行普遍的、多层次的理性相互交往。而可期待的结果,就是一个相对稳定的规范。早期耶拿黑格尔为哈贝马斯的这种想法提供了大量的资源。霍耐特甚至用“承认的斗争”来说明这种资源对后形而上学与后革命时代规范重建的意义。这种概括虽不见得完全正确,但的确促成了理论上的重大突破,影响了一大批学者。近年来,随着德国实践哲学转向和社会批判哲学的发展,法兰克福学派与英美哲学界保持着密切互动,除了阿多诺等人当年在美国留下的新学院传统,学派势力在美国一直稳步发展。以泰勒为首的社群主义者、以皮平为首的芝加哥学派,以及英美学界从事心灵哲学、实践哲学和法哲学研究的人,与法兰克福学派的学者,一直交往甚密。
至于康德哲学和“广义的”法兰克福学派的关系,首先可以通过阿佩尔来了解。学界熟知,阿佩尔从语用学出发,对康德哲学作出了新解读。阿佩尔曾因此与布博纳发生过关于康德哲学的大规模争论,后者从维护康德主张出发,反对一种对康德科学理论的强语用学解读。而库尔曼(W.Kuhlmann)大概可以算是阿佩尔一系语用学解读法的继承人。此外,阿佩尔还将分析哲学与康德哲学做了深度结合,并因此与罗蒂、利奥塔和德里达爆发过大论战。这些论战的核心,在阿佩尔方面来说,就是他通过在其先验语用学下对康德哲学的改造,提出了科学家和科学语言共同体对科学规范和科学认知的核心作用,从而反对罗蒂等人的后现代消解科学规范的主张。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些论战中,也包含着阿佩尔与里德学派的一些重要人物的争论,这些人物如马跨德(O. Marquard)和吕贝(H. Lübbe)。而这些争论的焦点在于,是否要在为科学实践划界的时候,保留诸如“前”规范性或非规范性的象征、比喻等的地位。
除了阿佩尔一系,试图调和康德哲学和法兰克福学派关系的重要人物,还有来自波恩大学、曾是德国哲学学会会长的侯格贝(W. Hogrebe)。在美国方面,一些重要的自由主义者和康德学者,如拉摩尔,也与法兰克福学派关系密切。拉摩尔的努力方向之一在于,从经验主义的进路出发,重新对“自律”等道德和政治哲学的关键问题进行讨论。此外,就广义的康德哲学与实践哲学研究来说,已经退休的郝费教授,也不得不提。他认为,康德哲学的核心在于其实践哲学,而实践哲学的最重要发展方向,在于世界公民哲学,这种哲学对于克服诸种欧洲中心论,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此外,关于马克思主义与德国古典哲学结合的另一条线索,还可以提到洪堡大学的安特(A. Arndt)。此人现任国际黑格尔协会主席,属于拜耳(W. R. Beyer)一系。这一系主张返回马克思的文本和生成语境之中,通过细致的文本研究,以及呈现黑格尔、浪漫主义者、启蒙主义者等与马克思的复杂关系,从而重新理解马克思哲学。明斯特大学接替西普教席的匡特(M. Quante),则代表了马克思主义将多种哲学研究结合的最新尝试道路。
二战后,谈到分析哲学与德国古典哲学之结合,要提及的首先依然是亨利希一系的工作。除了前述情况外,当年他与图根德哈特之争的整体背景也值得注意。图根德哈特与亨利希的交锋,极大促进了分析哲学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结合,使得亨利希之后的弟子多少都带有分析哲学的兴趣。这些兴趣既体现在比如结合英美心灵哲学的研究来处理德国古典哲学的中心问题之一——自我意识问题的努力上,也体现在与之相关的对多种逻辑,以及逻辑、意识与实在的复杂关系问题的研究上,还体现对在自我意识的实践展开,也就是展成自由和自律问题的研究上。在老一辈人物中,从事此项工作的,还有罗斯(P. Rohs),他接续了麦克唐纳用分析哲学对黑格尔时间问题的研究进路,代表了一条与海德格尔式的黑格尔时间问题的解读不同的道路。他和阿佩尔的学生库尔曼密切合作,二者都主张保留对康德对时间问题的科学式解答,并用现代数论或群论等资源来深化之,而不去强调海德格尔式的存在论意义上的想象力的时间图式。
在德国本土新一代中,以分析哲学为工具的人物,则不在少数,除了亨利希一系的赫斯费尔德外,接替富尔达在海德堡大学教席的科赫(A. F. Koch),也是代表人物。后者与罗斯一样,从分析哲学的进路出发,对黑格尔哲学中时间与世界构造的关系问题研究颇深。在这方面,可以特别提及前几年才在莱比锡大学成立的“德国观念论分析研究学院”(FAGI)。此研究机构联合了芝加哥大学、匹兹堡大学和德国各重要大学的力量,致力于推进分析哲学与德国古典哲学的联合研究。这一学派的特点在于,在当代分析哲学的语境之下,借助德国古典哲学的“自律”、“自由”和“理性”核心概念,来解决英美传统中被忽略的各种问题,并将德国古典哲学与新亚里士多德主义、维特根斯坦、安斯康姆等当代潮流相融合。“理性”问题在此学派得到了特别的重视,他们将之与行动哲学和认知理论相结合,大力扩展了理性问题的探讨范围和可能性。此学派的代表人物,在德国方面有S.-怀特霍夫和怀德(S. Rödl)。
从事二者的综合研究的力量,当然也来自盎格鲁传统。其中,持较强的实践哲学取向、并与西方马克思主义互动密切的学者们,主要有以查尔斯·泰勒社群主义者们,以及以皮平(R. B. Pippin)和他的芝加哥黑格尔圈子如布鲁德尼(D. Brudney)、舍得维克(S. Sedgwick),魏博瑞(D. Wellbery)。英美方面持较强的理论哲学倾向的,则有著名的匹兹堡学派,其代表人物为从塞拉斯一线下来的麦克道威尔以及布兰顿。这一学派和芝加哥学派一道,推动了分析哲学中康德转向之后的(起码是局部的)黑格尔转向。此学派的目标之一,在于去除黑格尔逻辑学的神秘主义性质,将之与世界结构的元生成层面的逻辑问题相结合。
就短期和中期的趋势看来,德国古典哲学传统首要的结合目标,就是分析哲学传统。这与国人大陆哲学传统印象,可能并不一致。事实上,德国哲学就其亲缘性来说,可能与英美哲学,而不是与传统所谓大陆哲学更亲近。这一点也可以通过对德国哲学与后现代诸哲学,尤其是法国哲学的关系看出来。
在诸后现代哲学方面与德国古典哲学相结合方面,大部分的工作内容,已经被引介进入中国。由于反德情绪,法国的黑格尔复兴运动发起较晚,大致线索,是通过柏格森的弟子布莱希(E. Brehier)、瓦尔(J. Wahl)、科热(A. Koyre),到著名的科耶夫(A. Kojeve)和伊波利特(J. Hyppolite),直到所谓后现代各家之中,比如拉康、福柯、德里达、德勒兹等上一代人物,以及巴迪乌、郎西耶等新晋明星。但事实上,德国人与法国人的互相理解程度究竟如何,或许并不可乐观。在德国本土,开设与后现代诸哲学对话的课程并不多,相关研究也没有取得重大的或趋势性的成就。尽管如此,就法国传统内部来说,还是有很多在融合两家传统方面做得相当不错的人物。除了前文已经提到的那些学者外,图卢兹大学在融合德法传统方面,贡献卓著。事务性的证明是,现任费希特协会的主席戈达尔特(J.-C. Goddard)就来自图卢兹。
除了上述四条线索外,还可以特别补充一条侧重于研究费希特与谢林哲学的线索,即慕尼黑学派的传统。自从劳特担任《费希特全集》主编并主持工作之后,慕尼黑学派就以费希特研究著名。目前在慕尼黑大学主要从事费希特和德国古典哲学研究的人,是崔勒(G. Zöller)教授。因为编修《谢林全集》,慕尼黑大学也因谢林研究著称,著名者如谢林全集批判版的主编为雅各布斯(W. G. Jacobs)以及鲍姆加藤勒(H. M. Baumgartner)。
(作者系四川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哲学系副研究员;摘自《世界哲学》201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