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劼
中国自古以来便具有浓厚的孝道传统,孝道使人们将自己的生命与家庭紧密联系在一起。在家庭中,老人理应得到最深厚的慰问与关心,但随着社會的发展,空巢老人的现象愈发严重。对此,人们也纷纷呼吁要关心关爱空巢老人。青年导演邢健怀着对已逝爷爷的爱与对当下空巢老人现象的关注,拍摄出了他的第一部影片《冬》。该片以一个孤独的老人为主角,讲述了其去世七天前所发生的事情。导演灵活运用他丰富的纪录片拍摄经验,以黑白片的形式、中国水墨画的构图展现了东北雪原的冷峻之美。这种冷峻之美不仅表现在纯粹的影像画面上,也表现在影片所呈现的孤独意象之中。导演的高超技艺和演员的精湛演出,共同打造了这部充满禅意的影片,也使这部高质量的影片获得了国内外诸多奖项的提名。但是,也许是作为处女作显得略为生涩的缘故,尽管影片在影像上的表达令人啧啧称赞,但影片在故事与情感内核上的呈现,则略微有些混乱。这导致影片做到了形式上的纯粹,但并没有做到内容上的纯粹。内容上的不纯粹表现在影片所欲呈现的情结过多,反而降低了影片的连贯性。但总体而言,电影《冬》正如其名,向观众展现了冬日下的冷冽风景和空巢老人内心的无比孤独,给予观众极大的心灵震撼。
一、 黑白色调交织的影像呈现
影片以大雪的吹拂开场,伴随着草书书写的制作人员名单和悠扬的古筝声,一个横跨连绵群山的远景俯视镜头将观众瞬间带入到了雪国最为狂暴的情境之中。镜头缓缓下降,身着粗重棉衣的老人孤独地耸立于画面之中。粗糙的木制鱼竿,呼啸的风声,极致的黑白对比,使人不禁想起“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一千古绝句。同时,演员王德顺极度内敛的动作表演与逐渐模糊化的镜头,则表现出了人类最为深刻的寂寥感受。这一副残忍而美丽的画卷,仿若中国传统的水墨画一般,绽放出了无限幽怨的伤悲。而这一影像上的成就,却是得益于电影《冬》所采用的黑白片形式。
黑与白,向来是最为经典的配色。从服装设计到汽车喷漆,生活之中的方方面面都有经典的黑白配色。在电影领域,尽管早期由于技术原因,人们只能制作出黑白电影,但诸如卓别林的黑白影片,依旧是影史的经典。而到了技术发达的现代,黑白电影的产量尽管很少,但试图利用黑与白这一经典配色的导演也不乏其人,例如《大艺术家》中的精彩表现就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黑与白之所以这么受人们的追捧,主要是因为其纯粹性和强烈的对比度。众所皆知,人的视觉系统在有限时间内能接受的信息是有限的,黑白配色令观众尽可能的忽略对影片内容理解影响不大的元素,而使得影片得到更为纯粹的表达。同时,黑与白所具有的对比性也令观众的注意力不容易涣散,能更好地集中到影片上去。电影《冬》就利用了这两个特性,并利用东北的粗犷风光描绘出了孤独寂寞的雪国画卷。
然则,电影《冬》并没有仅仅满足于描绘雪国的风光,因为它并不是一部风景纪录片。它更倾向于去描绘人们内心无处可逃的孤独感。在这里,黑与白变成了孤独的意象,因为孤独往往是单调与死亡的。黑与白有对比,却没有变化,这使得它们成为了描绘幽深旷辽场景的绝佳配色。同时,人们绝不会用黑色形容新生命,也绝不会用白色代指丰富的人生。影片成功地运用黑白对比,营造出了老人濒临死亡,孤苦无依的满腔愁绪。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他的人生不再有多余的期盼。这一点在影片的各个场景中体现得尤为清晰。影片的主要场景是老人的木屋,木屋的墙上挂着已过世妻子的照片,照片中的女性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容,给这孤单的影片带来了些许阳光。众所周知,黑白照片往往是死者的遗照。在片中,当妻子的照片即将出现时,导演给了老人侧脸一个近景特写。画面的聚焦点是老人的眼瞳,眼瞳之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而当镜头慢慢转移到妻子照片上时,老人沧桑的脸庞和沟壑般的皱纹与照片中年轻的妻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更由于黑白影片的缘故,观众可以看到老人眼睛中闪烁的泪光,那光在单调的配色下,显得更为明亮,但同时也更为哀伤。
影片的另一个主要场景,是东北连绵无尽的白色雪山。老人身着黑色棉衣,周围没有半点人烟。“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在影片中,导演经常采取远景的方式,让老人从画面的左上方入场,随后逐渐向下走,直至走到观众的面前。偌大的画面,存在的只有铺满屏幕的雪和一人独行的黑。这时,白色的雪就已经不再是雪了,它更代表了老人空虚的内心,述说着老人孤独一人,独来独往的悲戚。
但是,黑与白的对比不仅仅是在静景中使用的,在动境中也有不可思议的功效。在影片中,老人养过鱼和鸟。由于黑白影片的缘故,当鱼和鸟动起来时,也使得这冷寂的画面一时活跃了起来。不可思议的是,原本象征孤独的黑白,只要稍微地活跃一下,就会带来这么灵动的感受。同时,这种灵动也与那气喘吁吁、步履蹒跚的老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从而令观众感受到生命这一词的沉重之意。我们也注意到,影片中关于鸟的镜头大多是固定镜头,而为了使鸟的飞行航线得以适合电影的拍摄,可想而知导演付出了多少努力。正是这样艰苦卓绝的努力,才使得观众有机会看到这般纯粹的表达。
二、 多重情结维度的缺憾表达
电影《冬》,又称作《七天》,讲述了老人临死前七日所发生的种种事情。有人认为七日暗喻了上帝创造的七天,也有人认为七日是佛教中人从死亡到轮回的日数。导演说,七日只是一个无意中的巧合,当初拍摄的时候并没有多大注意,最后剪辑的时候,才发现恰好七天。可以说,一部优秀的作品是需要巧合才得以完成的。但导演在拍摄过程中并没有一个预先的想法,这导致影片在内容表达上有一定的缺憾。这一缺憾体现为导演所加入的情结太多,使得观众多少有些摸不清头脑了。
在作品中,老人起先有一条鱼,每日的消遣就是把鱼放进凿出的冰洞之中,再钓上来。后来,老人遇到了一只小鸟,会飞的小鸟自然比只会在鱼缸中游动的鱼更好,于是老人便决定把鱼杀了,喂给小鸟吃。但这时,小鸟却被一个小孩偷走了,鱼没有了,小鸟也没有了。紧接着,小孩过来道歉,老人又开始和小孩玩在了一起,鸟也回来了,老人却将小鸟烤了送给小孩吃。但没过多久,小孩也走了,失踪在了茫茫的大雪原上。最后,老人真正变得孤苦无依,他躺在床上,眼前出现了幻觉,看到了死去的鱼又在鱼缸中游动,听到了小鸟又在耳边唱起了歌,就连死去的妻子也浮现在他的面前。他安详地离开了人世,他的被子里飞出一只小鸟,飞出了窗口,飞向了无边无际的天空。
这是一个略显诡异的故事,观众多少有些难以厘清导演的表达意图。起初,看到的是老人的孤单,观众猜想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来安慰他。后来,看到的是老人得此忘彼,甚至杀此为彼的愚昧和残忍。接着,当一切都失去了,老人走出家门,在带有宗教意味的音乐中,进行了一段不明所以的手舞。观众只好猜想这大抵是老人的忏悔。但最后,老人死去了,又化作了小鸟。这又似乎预兆了轮回。但当要说是轮回的时候,又看到了七天这一强烈的象征,上帝用六天创造世界,第七天休息。而老人也正是在第七天死亡的。也许正如导演所说,人性是复杂的。但是复杂的人性却不应当是碎片化的表现,不应当是试图过多呈现的借口。演员王德顺的表演无疑是具有顶级水平的,他的演出经常让观众忘记了叙事上的缺憾,而关注到老人这一角色的内心上去。但是,在影片结束后,我们很难描绘出这个角色的人格。他贪婪吗?残忍吗?关心他人吗?爱护生命吗?对此,难以给出回答,因为留在内心的只有空虚。一是老人这一角色自身内心的空虚,二是观众试图抓住什么,却无处可抓的空洞。影片在最后,随着老人的去世,播放了一段藏族歌谣,这段歌谣唱腔极美,旋律动听。只是观众多少有些迷惑在于,为什么东北雪原的故事,要播放藏族歌谣呢?这难道说明讲述的是轮回的故事吗?但是,这种轮回又体现在哪里呢?
从影片中可以看到的是老人在心灵和生活上的双重孤独,这无疑表现出了空巢老人悲哀的处境,也引起了观众的情感,能够呼吁更多人去关心家里的老人。但是,导演在内容表达的过程中,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意图,反而犯了一个新导演都会有的通病,试图把自己所有想说的话,都塞到一部作品之中。毫无疑问,没有高超的驾驭与整合功力,没有优秀的脚本编写能力,这样的举动往往是得不偿失的。
形式上的纯粹,却不一定体现为内容上的纯粹。倘若电影《冬》仅仅只是在不停地描繪老人的孤独,那么其作为戏剧而言,是显得很不够格的。因为其中缺乏冲突——人必有一死,但却没有看到老人对于死的抗争。这并不是说要求老人对死有所抗争,只是说这会导致影片没有内在的张力。导演也看到了这一问题,于是他精心地设计了一连串在老人临死前七日所发生的事件,但这些事件所呈现而出的情结各不相同,也没有宾主之分。这不得不说是影片的一大缺憾。
结语
电影《冬》是青年导演邢健的处女作,作为第一部作品,的确不应当苛责过多。诚然,影片在内容的表达上是有一些缺憾,并没有做到许多推荐者口中的纯粹之意。但影片在形式的表达上,尤其是摄影技术的展示上确实是非常纯粹。这种纯粹性也表现在影片的光线和音效上。影片的主要场景是老人的木屋和屋外的雪山,在木屋内,导演巧妙设计了一面镜子,通过镜子的光线反射,使得木屋内的光线对比反差较大,而在外景时,光线对比的反差则较小。这样一来,屋内更适合表现人的孤独性,而屋外则表现出人的压抑感。在音效的表现上,影片充斥着狂风呼啸的声音,但屋内屋外声音则有所不同。一旦老人进入了屋内,狂风的声音就仿佛被阻挡了一般,开始能够听见老人的喘气声和时钟滴答滴答的响声。这从另一方面也体现了老人的行将就木。最后,也许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看这部作品。老人在临死前所遇到的鱼、鸟、小孩都是老人填补内心空白的象征,只是这些填补还来不及展示就失去了。从这一方面看,影片似乎突出了生死之间的无常之意吧。总之,作为邢健导演的第一部作品,尽管有所缺憾,但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导演绝佳的摄影技术、精妙的形式表达,以及演员王德顺出神入化的表演才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