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丹丹
红山茶
泊车时,开在路边的一朵红山茶
忽然跳出——
叶片上积了厚厚的灰,而非薄雪
花瓣却洁净如初开
有所堅持的心
命运的尘埃也不忍落下
红山茶
第一场雪在夜里悄悄降下
天亮时外祖母起床,去灶间生火
麻雀在檐下嘀咕
雪创造一个静止的世界
萝卜的生长也变得缓慢
怕冷的孩子,在被窝里再捱半个钟点
一天的日子多么漫长
不会有人推门来访,也无车马喧
母亲在账簿中忙碌,父亲远在天边
没有脚印,柴门前的小径不再是小径
只是鸟儿们嬉戏
和童年的眼睛盼望的地方
芦荻赋
直到这个春天,我才分清
实心的荻和中空的芦苇
陶钵里滚过鱼汤的,那洞庭湖边的鲜物
原来出自初春的南荻的嫩芽
区别只在于那一点泡沫似的骨髓
或者称之“植物之心”
饱含生命的汁液,由此鲜美
由此坚韧,不轻易弯折
也不似芦苇迎风就摆
硬度足以用它在沙滩上写下诗篇
只需潜入一点点春风,一点点
渗透心髓的东西
就能使一株经冬的芦荻
长出骨头,从淤泥里站起腰身
玫瑰胸针
“春天,系着红白丝线的
金属的,陶瓷的,织物的,珠宝的
小小信物,闪耀在女孩们的胸前。”
来自布勒伊拉城的诗句,让我脑中
迅速跳出:一朵玫瑰陶瓷胸针,临别前
从白色亚麻衣襟上摘下,执手相赠
仿佛记忆需要一件物什提醒:我们曾一同
走在古老的街道上,五月的阳光灿如白银
教堂塔楼的灰鸽子噗地飞下,在我们脚边亲昵
不像初相识,却似老友等候已久
午后,我们去到集市,挑选草莓和樱桃
它们的鲜甜与我的家乡无异
在点着黄铜吊灯的修道院,我们诵读诗歌
上帝就在壁画和神像中间倾听……
长久以来,它被手绢包着,藏在抽屉里
当我再次打开,审视它沉潜的深红
这悬在弓弦之上的光阴的玫瑰
仍闪耀着丝绸的光泽
和被时间之火亲吻,煅烧过的质地——
一种无声的语言,像我们在诗歌中相见
(注:引语为罗马尼亚女诗人维奥莱塔·克莱诗句。)
镜 中
像婴儿第一次看见镜中的自己
你举起手,不自觉触摸那冰凉的镜面
那种怔忪、疑虑
仿佛从梅雨季溽热的午睡中醒来
有一刻,不知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这样的辨识,一生中总该有一次
你盯着镜中的影像,发现她
并不像你想当然的那般熟识
你看见她刚从市场买回三月的艾草
正要洗手做羹汤,却忽然疑心
手里握着的是茵陈蒿
你对这样一个日日揽镜相见的人,所知甚少
当你在江滨散步,她在漆黑的深渊里沉睡
当你仰头寻找北极星,她蜷在白日梦中流泪
你无望地消磨着生活,生活也无情地剥蚀着她
你信仰真与爱,她怀疑假作真时真亦假
你清醒,如同你手里总是握着一枚镍币
一面是悲哀,一面是欢喜
她虚假,如同她总是伪装
绝望时,她无所畏惧;幸福中,她一退再退
小雪人
此刻,他躺在病床上
白发凌乱,手臂上置留着针管
厚重的棉被让他愈见瘦小
时而扶起,时而躺下
棉签蘸水润湿他干裂的嘴角
握住他的手,“爸爸好好的”
在衰老和疾病前,我们能做的
如此之少。“这条路通向哪里
我心里清楚”,他有一般老人
少有的清醒和理智,也有
突如其来的柔软和坏脾气
在漫长如药滴的病床前,该谈谈
哪些愉快的话题?我想起小时候
有一年,跟着爸爸去奶奶家
那一年雪下得好大,要走多远
才能走到奶奶家?太累了
我在风雪中大哭。爸爸捡起
一根松枝,说要把我的哭相
画下来。他就在雪地上画一个小人
他的松枝在小雪人的嘴角处
忽然拐了个弯——原来
他画了个笑脸盈盈的小雪人!
我抹干泪,看着雪地上那小小的笑
走完了那段风雪路……
那一年,我六岁
如今父亲八十有二
天色忽然暗下来了
雪还在纷纷扬扬
“爸爸,还记得吗?
雪地里的松树真好看
那个可爱的小雪人
还在朝我们微笑……”
挽 歌
清明日走在山中
草木清明似无悲戚
鸟雀展翅,苔石也在发芽
刺莓花开在山涧的伤口
有些什么在我心里也曾死去
它们的灵魂会归向哪里
是否在死去的一刻就已转化?
阳光温煦,像给愁苦人施洗
悲伤小如蜂鸟的眼睛
记忆之盾为时间之矛吟唱的挽歌
不怀怨尤和苦涩
尘世不过是暂栖之所
看哪,大地因死亡而焕发生机
祖父母的墓志铭
与乡下任何一尊墓碑都不同
祖父母合冢的墓碑上
没有任何“显考显妣”字样
只有父亲亲笔书写的两个名字
紧紧连在一起
他们互敬互爱了一辈子
如今在土中,继续相互依持
墓碑背面也没有任何溢美之辞
只有儿女孙辈们的小名
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
累累的果实
又像我们仰起脸
依偎在祖父母膝下
聆听那朴素而永恒的家训
樱花落
山坳里一棵樱花树正在凋落
花瓣雨纷纷扬扬,仿佛要把春天埋葬
仿佛它拼尽力气地开放
就是为了拼尽力气地凋落
它为开放而蓄积的沉寂
与它为沉寂而爆发的开放
跟上帝赋予每一棵花树的相同
不同的是
它天性烂漫又寒冷
它太过清醒而无梦见它的梦
它从不期待云朵长成树梢的叶子
也不梦想挣脱泥土中的根,插上翅膀飞翔
它爱上的就是凋落本身
就是在凋落中完成自己
如此决绝,不污不染
它畅饮的是清澈的死亡
站在树下,你并不觉得悲伤
凋落即天堂,一场盛大而宁静的圣乐
在死亡深处奏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