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

2017-11-18 14:29陈思安
民族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顺子大娘老李

陈思安

兄弟!兄弟……一条裤子咱们两人穿的兄弟趴炕头上一聊就聊上一宿的兄弟自己还没有女友还拿钱帮我娶媳妇的兄弟兄弟!兄弟我们说过有钱一起赚好日子一起享有难一起担现在日子刚有了那么一些许地好起来难就来了兄弟你先走一步这难我担着了兄弟!兄弟你放心吧兄弟我绝不会叫你没个说法就去见阎王也绝不会叫你家老爹老娘只得抱着你冷梆梆的身子朝天嚎兄弟。兄弟兄弟……

行了行了,嚎够了没有啊?别嚎了,站起来。人都没了你还在这儿嚎来嚎去的,表决心给谁看呢?闫家三叔不耐烦地挥着手,示意屋里头的人把哭倒在祭台的小铁搀扶起来。小铁用手推开众人,翻身跪在闫家三叔膝头下。

三叔你放心我一定要给这事儿找说法你让闫家大爷大妈都放心我兄弟这事儿我扛定了不抓住那人我这下半辈子就不过了。

小铁啊,警察都没得法子你又有啥子法子。心意叔儿们都领了。

三叔我兄弟好好一个人铮铮一个汉子现在就像叫老鹰给叼走了一样,人就没了!说没就没了?说拉倒就拉倒了?三叔这世间的事儿不是这么办的,三叔我不管你们闫家怎么想我兄弟身上虽然没淌着我一样的血但情分就是我亲兄弟的情分。这事儿不了结我下半辈子就没法过了。

行了行了行了,就你情义重我们闫家人都是乌龟王八蛋吗就你情义重?谁不想有个说法谁不想讨个天理就你情义重?谁叫咱们农村人就是贱命死了就是死了要是咱家在城里也有个把官路商路上的人头还能有这屌事了?行了行了行了,那谁那谁,给小铁搀出去吧别挡着别个人来祭拜呢。

两个汉子一人架着小铁一只胳膊就把人拎出了门。小铁边被扯脱拉拽着走边卖力气扭头往回使劲儿瞅。

这几丈高的泥瓦房小铁从小不知道蹿上蹿下多少回恨不得每片瓦都叫他给蹬碎过。这小时候觉得很大,长大以后又觉得实在太小憋得慌的院子小铁不知道蹿进蹿出过多少回连院子有多少个土坑他都认得。兄弟兄弟没了你,这房子这院子就再也不是那房子院子了。兄弟。

汉子们把小铁往大铁门外一搡顺手就带上了铁门。小铁没拍门也不再嚎了。他抽搐着抹着眼泪鼻涕刮着眼眶。待胸膛不再像拉风箱一样呼啦呼啦直响了小铁噗通跪在大铁门前。

兄弟。兄弟。兄弟。兄弟你放心你的事兒我担了。我原本总不明白天老子怎么会给我一个你这样的好兄弟现在我知道了他就是知道你会出这事儿让我来帮你担着。兄弟你放心我绝不会叫你被老鹰给叼走了一样就没了。害你的人我要抓到害你的事儿我要讨到说法害你的账我要算清。兄弟兄弟兄弟。这辈子的情分我只能这样还了下辈子的情分咱俩就下辈子见到再认吧。兄弟兄弟。

小铁念叨完伏到地上咣咣咣叩了三个头。站起身走了。

当天小铁就从村里又折返回城里了。小铁要回城里去找七叔。就算小铁再傻再愣也知道这事关人命的大事,不是靠自己对着兄弟的灵前叩了头发了愿就能解决得了。要解决这种大事儿就得找乡党里的能人来帮忙寻路子,靠挺着个胸膛往前冲豁出个命去向前闯是没有用的。

七叔就是乡党里的能人。最早一个从他们村出来到县城干活,又进一步最早到了这座大城市里来打工。七叔不仅来得早认识的乡党多而且还寻着了法子在这城里头扎下来了。七叔的闺女儿子现在就跟真的城里人一样了,跟小铁就是不同的人了。最早小铁和他闫兄弟只有十六七岁进到这城里来打工时候,就是闫家大爷领着他们俩毛头小子来七叔家磕头拜码头的。

见到七叔,小铁又是噗通一声跪下了跪得是又直又狠一点儿软乎劲儿都没给自己留,跪得小铁两眼直冒金星膝盖疼得像是已经碎开了。过去这些年来小铁早就没了给七叔跪地磕头的习惯了,小铁已经长成了个不小的汉子了。然而兄弟这事儿一出小铁知道自己还是太嫩了。这城市大得像海一样,自己和兄弟不过就是两只小虾米。可能连小虾米都还算不上只是漂在海里头的两坨海藻。

七叔摇着手叫小铁起来,小铁不肯,还是跪着。七叔又连连摇手招呼了几回,小铁还是一动不动就是跪着说到急处就不停磕头。

像你这样的孩子倒是不多喽。七叔坐在炕上叹了口气。现在这些娃子,别说兄弟叫人给捅了,就是老子媳妇儿叫人给捅了,也就是给捅了,谁还去出那个头。啥子血性义气,都值不上多赚几个钱来得要紧,啥子兄弟老子,关键时候都没得钱亲。

小铁哐哐又是几个头脑门子上已经红淤淤一小片了嘴里还是絮絮叨叨地说着他那些车轱辘话。

可是铁啊,你这事儿七叔真是帮不上忙。乡党们老说些个神呼呼的话,说你七叔在城里路子多,跟能通天似的。但你也知道,这种警察都没得法子的事儿,你七叔再能耐也没得法子。不过……

小铁一听到七叔说“不过”俩字就又哐哐哐磕上头了,他知道一定有法子的他就知道一定是有法子的,这世间要是连人命都不在意了那这世上活着的人到底还有点啥子意思。小铁就知道七叔是有法子的,不管这法子是啥需要他拿啥去换他都愿意只要七叔有法子。

不过,这事儿倒是可以找找大娘。

大娘?大娘。小铁的脑门子已经磕出血来了脑浆子都像糨糊一样搅和在一起两耳嗡嗡嗡地一直在响整个人像是飘在房梁上。大娘。大娘。七叔都没得一点法子的事儿这个大娘能解决这个大娘到底是谁是什么人大娘。既然叫大娘那大娘应该是个婆娘吧一个婆娘家居然是个比七叔还能的能人吗大娘。七叔可是能人啊这大娘要是比七叔还能那绝对是个能人中的能人了,一定能人所不能啊大娘大娘。

可是,现在想要见大娘一面那是不容易。就像想要见市长一样不容易呢。其实见市长还要更容易一点,至少人家老上电视,你啥时候想看,打开电视守着就行了。想见大娘一面可是不容易了。她藏得可深着呢。

七叔七叔你帮侄儿一把你只要帮侄儿一把将来侄儿一定给您当牛做马干啥都愿意你帮侄儿一把。这个大娘不管她想要啥才肯帮忙我都能想着办法要钱我能把所有钱都给她哪怕把家里新盖的砖房卖了给她她要是不缺钱小铁愿意认她当妈一辈子叫她使唤给她养老送终七叔七叔你一定帮你侄儿一把。

铁啊我大侄儿,你闫兄弟是真心没白交你这个兄弟。侄儿你放心,七叔一定给你尽力。咱们虽是农村人,但也是讲究人儿,凡事儿都得整得明明白白的。七叔一定帮你把这事儿整得明明白白。

现在小铁知道了,大娘是个江湖传说。

啥叫江湖传说,就是听说过没见过。听说过的人越多真见过的人就越少。其实大娘以前也不是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以前她常在江湖上走动还见过报接受记者采访。只是后来,她把自己藏得愈发深了。有人说她是怕人打击报复杀到家门前来。有人说她收到过的死亡威胁能装满一卡车。有人说她最小的女儿因为她的事儿叫人给糟蹋了。还有人说是她自己被人给糟蹋了。

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一种说法是,大娘早就让人给默默收拾掉了。人家做得干净,只留下了一个好像大娘仍然隐在江湖的传说。只有像七叔这样的乡党能人才知道大娘没有被干掉,可是有着这么些血呼呼的传说也就让大娘只能藏得更深了。

七叔是怎么认识上大娘的,小铁始终不知道。七叔不说,小铁也就不问。屋里的人都说,七叔这些年在城里闯荡,白手起家成为能人儿,那是有七叔的道行,终归得干些其他人干不下的事儿。按照江湖传说的那些邪乎说法,大娘就像黑寡妇,跟她挨着边儿的,都是坐在阎王炕头唠嗑儿。小铁不管这些废话。他笃定了要报仇的心,别说是坐在阎王炕头唠闲嗑儿,就是让阎王割了魂儿,他也要去会一会。

小铁按照七叔吩咐的,在中午十二点准时蹲在了市里最繁华的那条购物街客流量最大的那家麦当劳门前。准准地必须是十二点不能多一分钟也不能少一分钟,小铁掐着腕子上的数字手表数着,临出门之前他对着中央电视台的时钟对了好几回。小铁听七叔的话,翻遍了自己本来不多的衣服,终于凑齐了一身儿的黑色衣裤还跑到同在保安队的同事那儿借了一双黑色布鞋。

十二点了十二点了终于十二点了人该来了吧。小铁压低腕子上的表走到麦当劳门前他盯紧了前前后后每一个进出的人尤其是女人。不对不对这个不是也太年轻了要是这么年轻人家为啥要管她叫大娘呢嗯应该也不会是这个吧这个子也忒矮了些瞅着还有些冒傻气还有这个唉对啊会不会是这个这个看着还有点子接近。

小铁满头冒大汗不停地举起腕子看着表虽然表上的数字隔着老半天才变化一次但小铁感觉时间爬得慢得像没吃草的老牛。

你就小铁啊。

小铁吓得往后退了三四步胆子都要吓出汁儿来了。打哪儿冒出来的人,突然就来这么一句。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小铁身子右边就站住了一个人。小铁看不出来这人会不会就是大娘。

这人穿着黑色的布裤子黑色的布鞋子上身套着件深绿色的绒褂子两手插在上衣兜里。她看着也就只有一米五多一点,但是人站得稳稳的,像是来阵台风都刮不动的样子。她脑袋上裹着一顶灰色的线帽子,所有的头发都包裹在帽子里,嘴巴上挂着一副大夫戴的那种蓝色口罩,一下子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来两只细而长的眼睛。两只细而长的眼睛直直盯着小铁。

小铁点点头。你是大娘吗大娘。

那人没有回答,上下扫着小铁,又把视线从小铁身上挪开,看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围的人来人往。

身份证给我。

小铁有点蒙圈儿,心里也有点犯怵,这怎么一上来就要身份证呢这到底是要干吗。小铁犹豫了。他把手伸进了裤兜儿里面,掏来掏去就是掏不上来,他在琢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赶紧点儿。那人嘴上催着,眼神还是四处游荡着,并没有看小铁。

七叔应是不会骗我的吧七叔肯定是不会骗我的七叔不会答应了要帮我把这事儿整得明明白白转手又叫个人贩子或是搞传销的来祸害我。小铁总算捏住了裤兜儿里的身份证攥进了手掌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再说了这光天化日的她一个老婆子能拿我有什么法子万一真的是骗子大不了我掉头就跑回头再补办个身份证就得了。

想着这,小铁把捏在自己手心儿里的身份证揪了出来,冲那人伸了过去。小铁脑门上手心里胳肢窝下胸膛前脚底板都在使劲儿冒着汗,递出东西去的手也在颤悠,他打量着附近琢磨着这婆子会不会有什么同党在附近候着。

那人接过身份证来很快地扫了眼,又把眼神儿伸回来瞅了瞅小铁,随即把小铁的身份证揣进兜里了。

跟我来。说罢,她转身就往购物街的东头走去。

别看她个头不高走起路来倒是虎虎生风,两条腿儿不长但是倒腾得飞快,小铁正不知所措的一瞬,那人已经走出去十几米了。看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小铁把心一横跟了上去。兄弟啊兄弟你要是有在天之灵就保佑保佑你的小铁弟弟吧,不用保佑他安然无事,就保佑他不要刚出手还啥也没得到就折在门口了。

那人呼呼地走在前面,小铁迈开大腿跟在后面,尽管小铁心里一直都在嘀咕,但是看到周围没人跟著一起过来小铁心里也放下块石头。要是没有同伙跟上来那就算是吃亏估摸着也不会是什么大亏。

小铁在后面努力跟着,那人在前面嗖嗖地走着。她领着路在购物街靠东头奔着从主道上叉出去的一条小巷子拐了进去,在小巷子里走了没几步又向右一拐,就转进了另一条更窄的巷子。以往小铁跟闫兄弟和其他哥们儿在放假时没少跑来过这购物街,虽然啥也买不起但是饱饱眼福看看美女还是过瘾的,可这样弯弯绕的巷子却是一次都没走进来过。小铁诧异极了。真是没想到,就在这样繁华的街区旁居然还有这种肠子似的连成一片的巷子区。

七绕八绕地,小铁早就已经辨不清方向分不出南北西东,更是不知道已经走到何处了。小铁的心敲锣一样砸得更响了。他不再害怕,他开始兴奋了起来。这婆子真的就是传说中的大娘吗?她要带我去的地方就是她的老窝吗?不愧是传说中的人物。

前面那人忽地停住了,像是在等小铁跟上来。小铁赶紧几个快步追过去也停在她身边。不知是走得太快还是心里太兴奋紧张,小铁胸膛上下起合得厉害气喘得呼呼直响。倒是那人安安静静得像是只出门溜了个弯。

那人站着前后打量,轮番地看巷子口和巷子尾有没有尾随的人出现。看了几番也没见到有什么异常,她伸出一直插在上衣兜儿里的右手,手里亮出串钥匙,转了转身子右侧的大铁门,门一开小铁就被她给扯进了门来。两人一进门她又迅速回身把门给锁好。

这是一间即将在拆迁边缘的小杂院。院子外面墙上喷着红色的“拆”字,院子里面墙上的砖块儿都不全整了。十几平米的小院子里堆满了各种看起来像是垃圾的杂物,有各种包装货物的破纸壳废旧的家用电器摔得七歪八扭的铁壶铁桶铁面盆还有些缺胳膊少腿的椅子凳子,整个一小型的旧货市场。难不成这大娘没事可做的时候还兼职卖一卖回收家具和破烂什么的?小铁纳闷。

穿过院子里的小旧货市场,那人又从一串钥匙里拔出一支来,转开了院子里那间显得还没有破椅子堆得高的平房门,推开门示意小铁进屋。小铁觉得这座院子和整间屋里不像是还有同党的样子,没有太顾忌就进了屋。

那人把屋门在他们两人身后带上,指着一张椅子叫小铁坐,她自己坐到了椅子对面的沙发上。她坐下了,还是端端正正地,没有一点要歪倒着靠在沙发上的意思。

小铁转头看了看这间一转脑袋就一览无余仅有几平米的小屋再没有别的人,就噗通一声硬硬地跪在了地上,对着那人先磕了三个响头。

大娘大娘我是小铁大娘我七叔说了现在谁也帮不了我了只有大娘你能帮我大娘如果你愿意帮小铁一把帮小铁把我闫兄弟这事儿给整明白我小铁愿意一辈子给您当牛做马您要是愿意要钱我愿意把我家新盖的砖房卖了给您钱您要是不想要钱我愿意管您叫妈伺候您下半辈子给您养老送终。

小铁把头都磕完了话也说完了才抬头看,只见大娘坐得稳稳的,手里还在抓着自己的身份证瞧看。小铁心想,既然自己管她叫大娘她没有反对,自己给她磕头说话她也没有推让,那看来她真的就是大娘了她真的就是那传说中能人中的能人大娘了。想到这小铁又磕下了一个头。

都到了屋里头了,大娘的口罩和帽子还是没有摘,说起话声音都是闷噗噗的。

你是小铁?

是,是我,李铁军。

你别磕了,先说事儿。

我兄弟叫人给捅了,人跑了,我不能叫我兄弟就这样不明不白死了。

你亲兄弟?

不是,一个村里的,打小一起长大跟亲的一样比亲的亲。我家人口单薄我就一个姐姐,我兄弟就是我亲兄弟一样的。

伤了还是死了。

死了,前几天刚埋下。

报警了吗。

当场就报了,警察来的时候人已经跑了警察查了几天说是已经不在市里了跑到不知道哪去了,说现在只能发出通缉来没得别的法子了。

不能等等警察那边的消息吗。

大娘你是不知道我闫家兄弟命道惨,他爹就是在外面打工时候跟人打牌人家赖账趁他爹一个不留意一铁锤给敲死的那时候我闫家兄弟几个孩子岁数都小没人给讨说法那害人的就跑了警察也是说没得法子到现在了害人的也没有抓到。我是天没想到地没想到一万个也没想到我闫家兄弟竟然也这样横死在外头了。他家跟我家一样人口薄又都是些胆小怕事的不想招惹人,但我不能叫我兄弟就这样不明不白下去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都得给我兄弟讨个说法抓到这害人的。

警察外出去抓人得有线索才能出的。你有线索吗。

啥子线索。

就捅人那货的线索。

那货就是跟我们一起在城西保安队当保安的,岁数不大脾气不小来了队里没几天就把人都得罪光了。我闫家兄弟是他们小队的队长,后来听人说他们那天因为那小子上工的时候不好好干溜号放走了一辆没收费的车我兄弟数落他数落急了竟就跑回他自己屋里拿了把水果刀回来就把我兄弟给捅了。等我从我那队赶过去我兄弟已经没气了那小子也跑掉了……

知道叫啥,是哪儿人不。

队里都管他叫顺子大名好像叫李广顺据说是毕南人。

还知道些别的不。

不知道了。

大娘不继续问话了,手里转悠着小铁的身份证。她身子像是稍微松弛了些,略微有点向下塌着。

小铁见大娘不说话了,担心她是觉着麻烦不想帮自己了,连忙又磕着头把一进门就说了的车轱辘话又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小伙子,这种事儿,不好整。可能事儿还没整明白,你自己又搭进去了,你知道不。

大娘我知道但我必须整明白大娘。

你倒说说,为啥必须整明白。

大娘俺是农村人漂亮话不会说书也没读几天也没读懂几页但是我自己的事儿我自个儿心里明白。要是我闫兄弟这事儿我就这么稀里糊涂过去了我没法过好我下半辈子大娘。大娘我要是个瘫子哑巴缺胳膊少腿我兄弟叫人害死了我就算心不安但我也能过得下去大娘要是我兄弟杀人放火贩毒干坏事儿叫人给弄死了我就算难受但我也能过得下去大娘但我现在是个精壮小伙子我兄弟是个大好人却叫人给弄死了我要是啥也不干就这样过我过不下去我这下半辈子你能明白我么大娘。

小铁说完这话,憋在心里许久的泪和酸就涌上脑壳来了。再使劲儿也憋不住了,小铁就让这泪和酸顺鼻子眼睛嘴巴淌出来了。也不晓得是咋个屁事,这话搁心里头这么些天,當着爸妈姐姐和闫家人就是说不出,倒是对着个神神秘秘的陌生人说出了。

你现在手头儿有多少现钱。

我本来谋算着今年正月回老家去把媳妇娶了,家里家外筹备了十万块做彩礼迎亲和办酒席,现在决定先不办这事儿了。我自己打工攒得手头还余下四千多将近五千块。大娘你需要多少你尽管说这些钱不够的我去借要是借还不够我就把老家给我结婚新起的砖房卖了,还能得十几万要是还不够我再去借,反正有的是法子大娘你要用多少尽管说吧。

不是我要用。我不要你的钱,是你自己要用。追凶这一路要花钱的地方多着了。

一听到“追凶”这个词,小铁这心里像是开了锅一般。

他砰砰砰地又连着叩了好几个头自己都数不过来了。一直以来小铁只是知道自己想要干一件事儿却又不知道这件事儿到底该怎么形容,有时候他想跟别人念叨一下自己想干的这事儿都死活找不着合适的词,会急得百爪挠心的。现在小铁知道了,这件事儿就叫做追凶。

小铁也知道了,大娘说这话,就是肯帮自己了,他心里的感谢委屈害怕志气愤怒都化成了他唯一熟稔的表达方式,就是给大娘磕头。

从大娘家的小杂院里走出来,小铁的鼻子嘴巴还是像抽风机似地不停抽着。但他已经跟进去之前不一样了。现在小铁心里有了底了,他不再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了。他有了指路人。

肠道似的巷子歪歪叉叉地纠结在一起,没走出去几步小铁就认不得路了。但小铁一点儿也不着急。大娘说了不认得路没关系,只要冲着一个方向不停走定然是能走得出去,最多就多花点时间,多走点弯路。小铁不怕。他手里捏着一张纸片儿,他既不敢攥得太紧了怕扯碎了这单薄的纸片儿,也不敢攥得太松了怕一阵风过来就吹走了这纸片儿。纸片儿上头写着大娘嘱咐他接下来要干的事儿。

头一件事儿,就是通过各种方式多查清些李广顺的背景,找到追凶线索。

虽然保安队的小兄弟儿们天天睡一个屋里头吃在一口锅里头有时候赶上过年一起值班家也回不了连大年夜都过在一起,但是直到现在小铁才明白过来,自己并不真的认识这些天天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人。每天上班时候不能随便说话,吃饭时候闲聊不过都是些屎尿屁没正经的玩笑话,等休息进了宿舍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的手机一刻不停地抠抠抠着手机屏幕直到关灯睡觉才算停。一个保安队里面几十口子人,一个小分队里面也有七八个人,除了闫兄弟,小铁竟是没有跟其他任何一个人深聊过,晓得人家的底细。

小铁懊恼是懊恼,但也发觉不单是他自己,这保安队里是个个如此,除了同村同乡的乡党才相互之间有深入了解,对其他人竟是都像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般。也赶巧了,介绍那顺子来队里的顺子乡党,刚在不久前因为要跟老婆团聚离开这个城市南下打工去了,可着这剩下来的几十口子人,居然就没有一个能说上来更多关于顺子的情况。

忙乎了几天下来小铁跟全队里每个人都聊了半天,又是恳又是求又是讨好又是磨耗,只讨得了一个他觉得还算有价值的线索。队里一个跟顺子乡党走得稍微近一些的人,有顺子乡党现在南边的手机号。几天来积攒了太多失落,现在得了这样一个消息,小铁像儿时在河里捞鱼一般死死抠住不肯松手。

小铁拿不太定主意,特别想给大娘问问看她的意思。但是上次从大娘家出来前大娘曾经再三嘱咐过他,没有大娘的吩咐小铁自己绝对不能跑到购物街那边去找她,大娘也没有给小铁留下电话号,只让小铁把自己的电话号写在纸片儿上,留在了她那儿,大娘说等过两天她自然会给小铁打电话的。

又等了两天还是没有接到大娘的电话,小铁实在是坐不住了。他趁自己休班的时候跑到了外面大街上,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那个乡党的电话号。

电话响了十来声,对面才终于接了起来。

喂,谁呀。那乡党的声音听起来黏糊糊的,隔着距离的混沌不清。

我啊小张哥,我是小铁,李铁军。

对面一时没了声响。小铁又喂喂喂地叫喊了好些声,对面才又传来那黏糊糊的声音。

哦,小铁啊,啥事儿。

小张哥没大事儿就想问问你关于顺子的一些情况……

顺子的事儿我听说了,我跟他不熟,都是他妈死活缠我带他进城谋个事儿做我才带他去保安队的。

小张哥我也不是别的意思我就是想打听下……

不是,你不用跟我打听,我真是跟他不熟,你问问别人吧。

电话就挂了。

小铁只感觉脚底板的血蹭蹭蹭几下子就蹿到了脑门子上。顺子刚来队里头因为脾气不好四处得罪人谁都不爱搭理他,就只有小张哥在打饭分配活儿和发奖金上面维护顺子替他说话。小铁也明白自己想替自己的兄弟申冤,人家也想保护人家的兄弟,但现在这事儿不是谁打牌出老千谁偷吃了谁零食谁偷占了谁的工时奖金这样的小事儿,现在是有人躺在地下不再喘气有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大事儿。

小铁狠狠攥着手机感觉手上一使劲儿全身的血往头顶上冲得更猛了,脑袋两侧的血管砰砰地撞着头皮,疼得很。他就那样站着,站着,等头上的血管没那么疼了,又拨通了电话。

小张哥你听我说……

小铁你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啥,但我是跟顺子真不熟,有事儿你问他妈去吧。

行那你告訴我他妈在哪儿。

毕南。

毕南哪儿。

珠流镇。

珠流哪儿。

河下村。

河下哪儿。

你要是真敢去,进村问问就知道了。

小张哥……

行小铁你不用说了,你问他妈去吧。

电话又挂了。

手机还贴在耳边小铁就那么呆呆地站住听了半天电话里面嘟嘟嘟的忙音。嘟——嘟——嘟——兄弟啊兄弟怎么你这一去这世上的所有事就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呢兄弟我知道不是事变了是我变了兄弟我不怕这事都变了天也变了我只希望你还在这世上在我身边嘟——嘟——嘟——兄弟啊兄弟我怎么现在就是这样想你呢你下葬时我着急向回赶想要找人帮我追凶头七也没有为你守纸钱到现在还没有为你烧上一挂你会不会怪我呢兄弟嘟——嘟——嘟——兄弟啊兄弟你放心我一定——嘟——嘟——嘟——

血慢慢流回自己该在的地方,头也没有那么胀了,小铁从大街上走回宿舍。一进屋他又站定了。一屋子的人都躺在自己的铺上每个人手里都抓紧着自己的手机在那里对着屏幕抠抠抠,抠抠抠,抠抠抠。小铁就那样站在门口,看着宿舍里的每个人都对着一块或大或小的屏幕双眼瞪得滚圆,有的神情专注连眼睛也不眨有的对着屏幕莫名地乐个不停有的双手飞快地在键盘上抖动。小铁知道,若不是闫兄弟他不在了,他们两人此时此刻怕是也躺在铺上做着同样的事。

兄弟啊兄弟我……

小铁屁股还没坐到铺上手里的电话就忽然连摇带晃地响了起来,看了眼号码,是不认识的座机打来的。小铁也没多想就接了起来。

小铁么,我是大娘。

听到这几个字小铁立刻就从床上弹了起来,连鞋子都没穿好就往宿舍外面跑。大娘问他这几日线索搜集得怎么样,他连忙将自己从各处打听来的消息捡他认为重要的一股脑儿告诉了大娘。大娘那边只嗯嗯嗯地应着没有太多说话。临挂电话前,大娘约他后天中午还是十二点整在另一家购物商城门前等她。那家购物商城小铁知道,想来就在购物街旁边的一条街上,离购物街不远但是也不算近。

按着跟大娘说定的时间地点,小铁站好在那家购物商城门前。大娘自然又是准时地出现。这次大娘没有跟他讲话,只使了一个眼神儿随后掉头就走,小铁再憨也明白大娘的意思,也不问话,就跟在大娘身后走起来。虽然跟上次是完全不同的路,完全不同的方向,入的出的都是完全不同的巷子口,居然左拐右拐地,又拐回到大娘住的那个小杂院门前来了。虽然路小铁还是摸不上来,但他走着走着心里还是有了点数。这个小杂院看来不起眼,然而位置却是四通八达,东西南北都通着路,可通闹市可通陌巷,多来上几次是能摸清大体位置,但若是生人闯进来肯定是摸不到头脑。

走在路上时小铁已经不再像第一次来时那样的激动和手足无措,他看着不紧不慢不摇晃走在自己前面的大娘心里颇是感慨。大娘这次的穿戴跟上次基本相同,黑色布裤子黑色布鞋子上身套着件深绿色的绒褂子灰色的线帽子大夫戴的那种蓝色口罩。

大娘到底是个什么人姓甚名谁经历过怎样的事这些对于小铁来说都是个谜。早前他也问过七叔这大娘到底是哪路神仙,七叔也是知头不知尾说得混混沌沌。小铁心想,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跑的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这大娘肯定也是有她自己的来历和故事,只是看她向来神神秘秘的样子,这来历和故事也不会无缘无故就告诉像小铁这样的生人。

看着大娘稳稳当当的小脚像踩着锣鼓点儿一般极有韵律地蹬着地走着,小铁心下拿定主意。他是个有情有义有诚有信的人,看大娘的样子怕也是自己一个人孤身在外闯江湖,若是大娘真的帮闫兄弟大仇得报,自己一定要好生照顾大娘履行誓言。

两人进了院门大娘立刻反手将门锁好,又开门进了那间小屋。乍一进门小铁就看到床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个面堂黑黑的汉子,小铁吓了一跳定住在屋门前。大娘径自走到床前坐下了,屋里就只有两张单人沙发,大娘叫小铁坐到另一张沙发上,小铁听了话。

小铁,这是老李叔儿。大娘坐在床上说。她的身子板儿依旧是立得直板板的。这个老李叔儿倒是随意,身子都塌进沙发里,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松垮垮地耷拉向四面八方,总之,不像是个大娘那样一板一眼的人,就连脸上都时时堆着松垮垮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老李叔儿就是毕南出来的,我已经托他摸了一些情况。大娘平淡淡地说了句。

一听这话小铁身子里就像是捅了马蜂窝脑子里嗡嗡乱响身子里的血管突突乱跳,他很想立马给老李叔儿跪下就先磕上几个头,但看到老李叔儿要开口讲话小铁又把这冲动压了回去。

我已经找了珠流和河下的认识人逐一挨个儿问了。现在可以确定这个李广顺的家里人已经知道他在外面犯的这事儿了,那边的民警出了事儿以后就找过去了。也可以确定顺子目前没有潜逃回河下,这点智商我看他还有。老李叔儿说完干笑了下。

大娘点了点头。

老李叔儿咳了咳,接着说。毕南,尤其是珠流在这城里打工的人我已经叫人粗粗摸了一遍底儿,没有跟这顺子搭上联系的。照小铁的情报来看,那个带顺子进保安队的乡党应该是最早知道他犯了事儿,但是现在看来顺子应该也没有去找他那个乡党。

大娘又点了点头。她自顾自想了片刻,转头问小铁,铁啊,你打听到那顺子家里还有啥人在呢么?

小铁忙回答,打听了,他家现在还有他奶奶他妈,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已经嫁到别的乡了还有一个在本乡。

大娘又问,知道他平时跟谁更亲一点么。

听人说他奶奶平日里最疼他,惯他惯得厉害所以他才出落得那么骄横,还有他嫁走的那个大姐姐据说也是对他很好。

大娘想了想,看向老李叔儿的方向,声音压得很低。我看这货不会向西。

老李叔儿嘎嘎嘶着嗓子笑了两声,肩膀晃荡着,脑袋也跟着晃悠。

小铁不知道他们两人在说什么,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信息,但他们两人低沉地交谈又叫小铁不知该怎么插话。小铁只好把自己的脑袋像个摆钟一样,一会儿摇向这边一会儿摇向另一边。

向西,就是去钻山西甘肃新疆的煤窑。大娘瞧着脑袋摇晃成了拨浪鼓的小铁,终于开口道。犯了祸事的,一般向西钻了各处的煤窑,就等于没了踪影。跟咱们活的这世间,没得啥关系了。任你上天入地寻他个十年八年,多半也是个白劳。

老李叔儿嗓子听着更哑得慌了,跷起腿儿。现在的小辈子,都吃不下这窑苦了。犯了命便肯拿命还,也不去吃那窑苦喽。世道变了。

世道是变了。变变也挺好的,至少小铁他们不必像咱以前那样。

老李叔儿听大娘这么一说,一直哑着的嗓子爆雷一样笑出了炸响声儿来,吓得小铁身子一耸。

大娘在老李叔儿雷管儿似的笑声里,声音还是那样低低地对小铁说,铁啊,接下来你就得自己跑一趟了。

四个字。四个字四个字。四。个。字。大娘说了只要记得这四个字我就一定能抓到李广顺给我闫兄弟报仇只要记得这四个字。

老李叔儿猛地拍了一把小铁的肩膀,惊得小铁差点走了个踉跄。

想啥呢小伙儿。大娘托老李叔儿送小铁出门,走回到购物街去。老李叔儿明显对这边的肠子道也是轻车熟路,只是他走起路来不像大娘那样轻快而迅速。老李叔儿走起路来拖沓而涣散,一步三晃荡,小铁只能放慢了再放慢自己的步子,保持跟老李叔儿差不多的步速。

没想啥,就琢磨大娘跟俺说的话。老李叔儿,想问你件事儿。

你说。

你跟大娘很熟吧?大娘她到底是个啥样人儿?

老李叔儿哈哈笑起来,身子抖着。

叔儿你别笑,你一这样笑我心里就发怵……

还能是啥样人儿呢,都是可怜人儿。咱们也都是可怜人儿。

小铁点了点头。听俺七叔儿说起过,大娘屋里的男人叫人一耙子敲死了。人也是跑了的。

谁说一耙子?老李叔儿眉毛一甩。咋着也有几十耙子吧。也不是一个人,是五个人。

叔儿你说,这人到底都是咋回事啊。哪来那么大仇那么大怨呢,都在一个村头住着。

一个村头住着,是非才多呢。有的人磨叨磨叨就过去了,有的人就不行呢。

小铁忽地立住了,顶着老李叔儿面前不動弹。叔儿,我听说,大娘就自个一个人儿,把仇人们全抓住了?

听谁说的,没有啊。老李叔儿乐呵呵地搡了一把小铁,让他继续向前走。

听了这话,小铁身子有些发软,气力不知道被啥卸掉了不少。

抓了四个,还差着一个呢。老李叔儿走到了小铁前头。

断断续续的风从小铁的胸口透过去,他觉得自己又能顺畅地喘气了。一下子他脑子里涌出来好多话想跟老李叔儿说,那些话正打脑子里滚出来,顺着鼻子眼儿淌到了牙床上。叔儿……

看见前面那大铁门儿了吗,打那儿出去,左拐,就是你来时候的那商城。

叔儿,我还有好些话想跟你说……

我知道。铁啊,记着你目下最紧要的事儿是啥。有些话揣在心里藏一藏,反倒能提着口气一猛子干下去。要是这口气卸掉了,也就啥都干不成了。

老李叔儿拍了拍小铁的肩头,又搡了他一把。走吧。

小铁听了这话,把嘴使足了劲儿给合上,把那些淌到了牙床的话又给咬碎了,生生咽回去。他能感觉到那些咬碎了的话渣子硬生生地硌着自己的嗓子。可老李叔儿的话有道理,疼也要咽回去。提住了这口气。

向前走了两步,却又听见老李叔儿唤他。小铁马上定住脚回头。

铁啊,我觉得这事儿你能办成。你跟我们一样,够轴。一定记着大娘交代你的那些事儿,安全第一!

小铁点了点头。他不敢开口,怕咽回去的话又没出息地滚出来,虽然心里很想,但他也不敢在这儿给老李叔儿磕头,怕被人瞧见。他就在心里默默给大娘和老李叔儿磕了俩头,冲着大铁门走过去。

大铁门被风吹得变了形,小铁眼瞅着那门就在风里一点一点拆散了,先是扯成了丝,然后又织成了网。铁线织成的网,小铁走着越近,那网子就离他越近,眼瞅着马上就要扑到他身上了。小铁惊得回头想要寻老李叔儿救救自己,回过头去却看到身后的巷子从平地上竖了起来,成了立在半空里的迷宫一样的棋盘。大娘家的那间小杂院插在迷宫棋盘的正中央,泛着金光儿。大娘是佛吗,不然咋会泛着金光儿呢,不然咋会让我看到了这景象呢。

小铁只觉得头晕目眩,胃里直犯恶心,好像里面揣着几只老鼠崽子正东逃西窜。那张铁网子猛地扑到了他身上,他一把抓住铁网子,没忍住,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一口气给吐了出来。

回到保安队小铁就跟队长提了辞职。跟小铁最开始料想的不太一样,队长没有怎么劝说小铁,嘱咐会计把没结的工资给小铁结了就放他走了。飘零在外的人哪有什么行李,划拉了半天,检查了又检查,也不过二十来分钟,小铁在这个城市里置办的所有家当就落在了一只立挺挺的大布包里面了。

小铁拎着布袋子站在保安队宿舍门口,看着这个曾经自己在这座城市里的“家”,那张只剩下空木板儿的床铺。整间宿舍里二十几个铺位,只有他和闫兄弟的铺位就剩下了空板儿一张。

兄弟啊兄弟,昨晚上我又梦到你坐在我的床头兄弟你说你很冷身上总是很冷,我知道你为啥觉得冷因为你心头上放不下这件事啊你肚子上的那个洞里不再流血但是灌满了风兄弟你放心。这件事我心里已经有谱了兄弟我知道接下来我该怎么办了兄弟你放心我一定把这件事给你整明白兄弟。

四个字。大娘告诉小铁四个字。手机号码。只要记住了这四个字,只要找到了那货的手机号码,警察就能抓到人了。

咋会有了手机号码就能抓到人了呢?小铁不太敢信。那手机号码又不是每人只能有一个,就连他们保安队里的大队长都还养着三个号码呢,一个用来对付老婆,一个用来对付公务,一个用来对付外头的婆娘。咋会有了手机号码就能抓到人了呢?

往细了说你也整不明白,我也讲不利索,总之现在科技发展了,事情就是成了这样子,你能挖到那货现在用的手机号码,警察就能查到他在哪里,一逮一个准。大娘摇了摇头,一直挺立立的腰板垮下去了那么一些。不比我那时了,凭着自己两只脚板板儿走遍天下。

小铁不吱声了。听七叔说,这些年大娘为了抓她的仇家,全国上下没有她没去过的地方。很多男人家去不得不能去的地方,大娘都去过。很多要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地方,大娘都竖着走出来了。这样一个人,你能不信她吗。

大娘,我信你的,我听你的,我这就去河下村,死活找到他手机号码。

他自己犯了多大的事他心头晓得,号码肯定是换了的。不过现在的娃子,哪离得开手机呢,肯定还是要用的。只要还用,早晚忍不住要跟家里联系的。顺着这根线,能摸个八九不离十。

虽然晓得了门路,但首要的事情,是想好要扮演的角色。老李叔儿说他当年追凶的时候,扮演的是叫花子,整天穿着破破烂烂的,顺带加点装疯卖傻的把式,蹲守了仇人家外大半年,总算是逮到那害人的王八蛋回家看老娘。但大娘觉得装叫花子不适合小铁。小子心眼子太实,容易露相。

合计了半天,最后决定就让小铁装成是秋收赶场的,谁家有麦收有稻收就去谁家当个力夫,流动性强又够唬人眼。大娘再三提醒小铁,千万不能叫任何人知道了自己的来路。别说打死了个外头的人,就是打死了个自己村里的人,全村的人基本上也都会帮着凶主四处遮盖打眼,一旦叫人知道了来路,这条线索就算是堵死了。

坐完火车转汽车,下了汽车转小巴,天黑前总算到了珠流镇。到河下村的最后十几里路本来可以打个车直接过去,但小铁害怕被人瞧见,哪有四处卖力气的力夫还打车进村子的。进村里的小公共一天只有三四班,小铁等不及,决定自己走路过去。离仇人家越来越近了,离替闫兄弟报仇的线索越来越近了,小铁坐不住,他必须要把身上的力气泄一泄。

往河下村去的路上,每隔一段脚程就在路边立着一盏泛着黄光儿的路灯。这河下,可比俺村强得多呢,小铁心里想着。每次回自己村里,小铁爹妈都再三嘱咐不要天黑了还往回赶,不要走夜路,要跟闫兄弟搭伙一起回。那路,整整一线都是乌漆墨黑的,一盏灯都没有,人要是不在路上走出点声响来,就真是跟天地都黑成了一团。

走得心急,小铁身上冒出来厚厚一层汗,他也不擦,挺着胸口的气性向前一直走着。你说这人呢,到啥时候了也是憑个义气活着。拔刀子之前,许是差上了那么一口气,拔出来刀子了,那气是顶上来了,好像这一下子要是不冲着哪儿怼出去,无论如何也是收不回来了。

路上不断有鸣虫在叫,汩汩地涌进小铁的耳朵里。他时而觉得虫子们是在给自己鼓劲儿,喊着,冲啊,冲啊冲啊,就快抓到人了,时而又觉得虫子们是在给顺子求饶,求你了,求你了求你啦,就放顺子一马吧,他已经知道后悔了。小铁抹了把汗,用力摇晃脑袋。得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摇晃出去,心不能乱,心一乱,这事情就难办了。

这一夜小铁做的最后一件事,和之后的五十二个夜晚里小铁做的事,是同一件事。他在李广顺家的砖瓦平房外,借着黑掉的天色,蹲到了后半夜。直到整个村子里所有的活物都睡得死死的了,就连野狗都不叫唤了,他才安静地起身,找个地方去睡觉。每天不管多少他也得努力睡上几个小时,因为第二天白天他还要去村里需要力夫的家里干活儿。一个不大的村子里整天晃荡着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外来闲人是很扎眼的,他不能闲着。

这五十几天里,大娘给他来过两次电话。每次都是从不同的座机号打过来的。问过他的情况,知道他还安生,大娘又嘱咐了他几点要留神的。要留神晚上,一般人都在晚上时候最想家,会忍不住要联系的。要留神逢年过节的喜庆日子,这种日子也是最忍不住要联系的。要留神观察他们家谁有手机,谁经常接打电话,谁主事儿,谁经常外出。

还是野小子的时候,小铁和闫兄弟一起玩儿过的数不清的游戏里,也有一项侦探游戏。扮警察,抓坏人,抓到了枪毙。扮坏人,偷东西,被抓到枪毙。那时候能想到最坏的坏人,不过也就是小偷小摸,就该抓起来被枪毙的。那时候能想到的伸张正义抓坏人的方式,不过就是拿着杆树枝装作枪,追在对方身后边叫着边一路狂跑。兄弟啊兄弟我穿一条裤子的兄弟,没想到有一天我真的来抓坏人,却是因着这样的理由,却是这样不够血性的方式。

小铁时不时地幻想,说不定哪天顺子就趁夜黑遛回了家里,正巧被自己撞个正着。那时候自己会怎样。小铁裤兜里一直揣着一把水果刀。比顺子捅死了闫兄弟的那把要更长,更锋利。小铁原本觉得最理想的状况是用顺子捅死了闫兄弟的那同一把水果刀,以牙還牙,以眼还眼。我不让你受更多的苦,也不会更少。可惜那把刀被警察没收了,当成是证物了。小铁只好揣了另外一把,自己的一把。虽然天天揣着,但小铁还是不知道,一旦顺子真的出现在他面前,他到底会怎么着。他会上去一刀捅死顺子吗。那他还跟顺子这样的人有啥区别。他会至少让顺子吃上点苦头吗。可是这点苦头跟闫兄弟的冤屈相比又有啥意思。

小铁进了河下村的第五十三个夜晚,晚上九点一刻左右,李广顺给他家里打来电话了。

最先接电话的是顺子他妈。顺子他妈算是个明白人儿,从接起电话那一刻起,直到她把电话递出去的那一刻,小铁都压根没听出来这通电话跟其他电话有什么区别。最大的区别就是他妈讲电话的声音比平时还要小上几分。事情是在顺子他妈把手机递给顺子奶奶时才明朗起来的。顺子奶奶一接过手机就立刻迫不及待地冲着电话那头大声嚷喊了几句:顺子!顺子!你现在在哪儿啊顺子!正蹲在李家砖房后屋窗下的小铁差点没一个激灵站起来冲进屋里去。

顺子奶奶没说几句就开始哭了起来,絮絮叨叨地对着手机说些车轱辘话,一会儿怨天尤人一会儿又心疼痛惜的。这些小铁都没有听进去。他只感觉到自己脚底板的血都在向头顶涌着,身上瞬间就热成了铁板,两侧的肋叉子烫得能烙饼。他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屋里去。大娘说过,千万不能冲动,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已经掌握了他们的情况,不然顺子把手机号一扔,换另外一个地方,一切又得从头开始。

兄弟啊兄弟我就要帮你报仇了我马上就能为你逮到这小子了兄弟啊兄弟兄弟我不会让你被老鹰叼走了似的就没了这害人的东西就要被我抓住了兄弟我都没想到过真的这么快就能抓到了像大娘那样的神人还花了十几年的功夫才报得仇来兄弟这都是你在天之灵保佑啊兄弟兄弟。

小铁守着,守着,等着,等着。从夜半等到了天蒙蒙亮,等到了村里的公鸡一家跟着一家打鸣,等到了顺子妈起了床,开始屋里屋外地忙叨起来,等到顺子妈和顺子奶奶煮了早饭吃了早饭,等到顺子奶奶拎着板凳去村西头跟人打牌,等到顺子妈忙完上午的活计开始准备午饭。终于等到了他的时机。

顺子妈把手机放在卧房炕上,她在厨房里刷锅洗菜准备午饭。小铁从卧房的窗户悄悄地翻进了屋里。手机没有密码,按开就能看。小铁迅速找到通话记录,顶头第一条就是昨晚九点一刻时的通话记录。11个数字。李广顺现在的手机号码。帮闫兄弟追凶报仇的重要线索。小铁的手抖个不停,他把这11个数字按进了自己的手机里。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11个。他又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核对了好几遍。直到厨房里发出了砰砰地敲锅声。菜要出锅了。小铁把顺子妈的手机放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又悄悄地从卧房窗户翻了出去。

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在大娘的小杂院里给大娘哐哐磕头的时候小铁没有想到,在河下村白天割稻子晚上蹲守的五十三个日夜小铁没有想到,甚至就在当天赶回城里跑去警察局举报最新线索的时候小铁都没有想到,这件事,居然就这样,了结了。这“了结”跟小铁心心念念一直想着的“了结”实在太不一样,以至于他过了很久都没能缓和过来,经常在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还像以前一样跟自己念叨几遍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我要报仇。仇已经报了,可小铁的身体,好像还不知道。

但实际情况就是这样。跟大娘一开始跟他说的没太多区别。现在科技发达了,不比他们那时候了,只要找到手机号码,人就逮住了。小铁在过去几个月里幻想的各种场景,一个都没有发生。没有日夜兼程披星戴月地赶路追凶,没有四目相对甚至拔刀相向的血腥对峙,他甚至没有机会见到警察最后抓捕的场景。直到抓捕成功,顺子归案,他才知道过去的几个月里这货躲在东莞旁边的一个村子里打工。

小铁最后一次见到大娘,还是在那个闹市旁边巷子的小杂院里。那也是小铁第一次真的看清了大娘的长相。老李叔儿在外头街面上接了小铁,把他带回到小杂院里,一进屋小铁吓了一跳。那么大一点儿的屋子里立着七八口子人,再加上刚进门的老李叔儿和小铁,屋子一下子显得容不下了。

挨个人看过去,小铁辨清楚了坐在沙发上的大娘。大娘仍旧是那套黑色布裤子黑色布鞋子上身套着件深绿色的绒褂子,只是这次没戴头上的灰色线帽子和脸上的大夫那种蓝色口罩。可小铁辨清楚的原因还不是衣服,而是所有人都坐得站得松松垮垮的,只有大娘,还是立得那么板板正正。

铁啊,这么多人看着呢,你可别再噗通跪地上挨个磕头了哈。老李叔儿拍着小铁的肩头,一屋子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小铁不好意思起来,拎着要送给大娘的烟酒点心也不知道该放在哪边儿好。

好在屋里的人看起来应该是在开会,大家也没那么多多余心思放在小铁身上。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小铁的注意力却集中在大娘脸上。

大娘的脸上没有疤没有伤,也没有残疾不得见人的零件儿。之前小铁纳闷过,为啥大娘总是要戴着一副蓝口罩。难道就跟明星逛街都得戴口罩大墨镜是一个理由,就是怕叫人给认出来?想起七叔跟自己说过的,大娘是个江湖传说,江湖上很多人想找她帮忙,自然也有很多人想要她的命。

看来那些不着边际的胡说八道也不完全都是胡说八道,总是神神秘秘的大娘,必然有她这样神神秘秘的理由。小铁仔细端详着大娘的脸,像是想从上面看出来些自己琢磨不透的東西。大娘的脸,从长相上来看,就是一张每个村里都常见的大娘的脸啊,可是又怎么看怎么不像是那种常见大娘的脸。到底是差在哪里呢。大娘的脸上,好像泛着很多种滋味儿。就好像,那张脸要是个棒棒糖,会觉得舔一层一个味儿,一层味儿下面裹着另一层味儿。

听了半天,小铁还是没能完全理清屋里的几个人都在讨论什么,只理出来了个大概。好像大家在说的,不都是他们自己的事儿,还有不少的都是关于别人的事儿。

“大娘你上次托我打听的孜南那家煤矿,已经摸了一遍了,没有长相年龄符合你说那人情况的。”

“甘州咱们对点儿的那小卖部老板娘说,年底能把网收起来,可以捞鱼了。”

“我就说咱们不要帮山西那二货的忙要我说她老公就是让她自己给坑死的你说这家家户户哪有完全不偷人的我看不偷人的也不多吧那怎么就她把自己老公给逼到要杀人还被人杀了的份儿上呢你看她哭得七零八碎的指不定心里还觉得她男人死得活该呢你听她说的话她要抓仇人还不就是为了讨回几个钱要我说咱们就不帮她。”

“老六上次带来的那个没了儿子的,已经上了北边了,走的是之前说的那趟线儿。”

“我觉得我又被人给盯上了不行我得马上搬家等我安定好了我会跟你们联系的但是为了保证安全我还是暂时不跟你们任何人联系了我不是疑心病又犯了我真的是被人给盯上了我已经观察好几天了今天我过来在外面倒车倒了一整天绕了五六个小时才甩脱总之等我安定了我再告诉你们。”

“利安的小局被炮楼端了,得另建。”

“小安子走了以后快递那边的消息网就断了一阵子,现在有个合适的新人顶上来了,应该可以重新织起来了。”

“萝卜那边的消息,说是小八天天带着厉害家伙出门寻人,怕是要自己干,可能得赶紧处理一下。”

小铁慢慢听出来了些眉目。屋子里这些人,虽然听口音都是来自天南海北,但是他们聚在大娘的这个小杂院里面,都是为了同样的一件事。就是追凶。不止是追自己的凶,也帮其他可怜的人追他们的凶。大娘稳稳地坐在他们中间,神情专注地听着,偶尔在某个话头下面揪起来讨论讨论。小铁看着大娘,第一次在这间小屋里见到大娘时的激动和手足无措,好像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小铁看着端坐在中央的大娘,她的身体生出来一张巨大的网。没有颜色的网,动态的网,无限延伸着的网,布满信息结点的网。每一个结点都绑着一个失去了爱着的人的可怜人,每一处延伸出去的方向都捆着一道说不尽的故事。这网子,要去扑盖住些什么东西呢。就像蜘蛛织出来的蛛网一样,逮到了小虫子以后,这网子又该拿自己怎么办呢。

小铁来的时候,讨论就已经接近尾声了。见他来了,大家似乎也更加快了速度。没多久,屋里的人就陆陆续续地从杂院里溜出去,消失在闹市的各个街巷之中。等到屋里面只剩下大娘、老李叔儿和小铁三个人时,小铁噗通一声跪在了大娘面前。

你看你这孩子,不是说让你别跪了吗。大娘伸手扶他,小铁不肯站起来。

大娘老李叔儿你们是我闫兄弟和我的恩人要是没有你们我闫兄弟的仇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报得了我这不是给我自己是给我闫兄弟也是给老闫家全家人再给你们磕几个头!

说完这,小铁分别给大娘和老李叔儿磕了三个头。

大娘,我想加入你们。

大娘和老李叔儿看了看彼此,大娘似乎有些意外,老李叔儿倒是哈哈乐了起来。

大娘,我真的想加入你们,你带上我吧!我也想帮别人追凶,想为民除害,想把那些祸害人的害人精都抓起来。

铁啊,心意我明白,但这事儿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你们可以考验我,我是个靠得住的人。

大娘知道你靠得住,不然也不会在你眼前露了自己的脸。但你要是干了这,过的可就不是正常人该过的日子了。

老李叔儿在一旁接上了一句话茬。小铁啊,我们都是可怜人,就算把仇报了,把害人的抓了,可都还在这个漩涡涡里面打着转。你不一样啊,你还年轻,你日子还长着嘞。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交代了。

大娘,老李叔儿,我不知道啥才叫正常人该过的日子。我就是觉得,这是我该干的事儿,我应该干这个事儿。

铁啊,你是个善良孩子。像我们这种日子,浸得久了,人都会变得不正常。还是那句话,你的心意大娘领了。

小铁望着老李叔儿,像是想求他帮自己说句话。老李叔儿瞅瞅小铁,又瞅瞅大娘,再瞅瞅小铁,嘴咧了咧。

小铁啊,不是大娘我们信不过你。我们都是仇还没有报完的人,该着了得受这样的日子。你不一样啊,你的仇已经报了,你没必要。

大娘,老李叔儿,有句老话儿不是说吗,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虽说往好了想坏人总归是漏不掉,但经常就不知道哪个网眼儿太大把他们十年二十年地给疏过去了。你说那些可怜人的家里可咋整。有钱有路子的人,他们有法子,但咱们这样没钱没路子的人能靠啥?不就是得靠咱们自己吗!现在你们让我知道了,咱们不止可以靠自己,咱们还能靠彼此,那我就不想像以前那样活了,我就是想跟你们一起,把这些大网眼儿给补上。

傻娃子,是网就有眼儿,天下那么大张网,咱们可补不过来。大娘说着,望了一眼老李叔儿。回过头又说。我们就是些拧种,认死理儿。拧种就是有拧种的活法。大娘知道你也拧,但大娘实在不舍得。你要是还记着大娘的好,以后大娘有啥事儿问到你了,你把你能知道的消息跟大娘讲讲,就算是帮了大忙了。你家里新媳妇还等着你嘞,你还记得不。你闫兄弟不在了,你该替他一起,把你的日子过好了。

听了这话,小铁忽地不言声儿了。大娘的话像是点醒了他。

兄弟啊兄弟我那罪没少受福却还没享上一天的兄弟,你要是在天有灵,估么也是不想我在这个漩涡涡里面打转。大娘说得对,我该把日子,替你一起过好了。从此以后咱们兄弟俩,就一起使着我这一条命吧。

老李叔儿把小铁送到了上一次送他的那扇大铁门前。小铁还记得那扇大铁门变成怪物扑到自己身上的样子,胃里头紧了一紧。

小伙子,好好过日子。老李叔儿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他好像还想再多说点什么,手上停不下来地又继续拍了几下。不知道老李叔儿最终还是没有想到该说什么,还是决定把话吞回去比较好,总之,他没有再说下去。他的手在小铁肩头上停了一会儿,向前搡了小铁一把,自己回头向巷子里走回去了。

小铁站定了许久,终于松动了一下手脚,向着大铁门走过去。他决定,从这大铁门走出去之后,就好好地先去织一下自己的那张网。

责任编辑 陈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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