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则尔,黄头发,吊眼睛,背有些躬,已经是个初二的中学生。十三岁的他,两个多月长了十几公分,个头蹭蹭蹭蹿到一米七,之前那个圆滚滚撑满衣服的肉肚子和胖屁股眼见着就被抻长的身体摊得平平展展。看着他几乎变了个人似的样子,阿则尔的爸爸妈妈即使惊讶也没有说什么。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终于放心了。前两年,他们担心他成为一个胖子,那种急迫要比关心他的快乐和学习成绩多出几百倍。为此他们的焦急常常演变成愤怒,变成劈手夺走阿则尔手里的碗筷、水果或者牛奶,变成阿则尔多喝几口水都会令他们恐惧地想到白腻腻的脂肪。他们的心理如此怪异,简直让人无法理解,不过,现在好了,那烦恼已经自动消失,他们长长地舒了口气,但紧接着他们又开始为阿则尔的不说话担忧了。
“阿则尔整天除了‘嗯就是‘好,我问过老师,说在学校也一样。我看就是从你爸出车祸以后开始的。”妈妈对爸爸说。
“当着他的面,以后你别说车祸的事。”爸爸觉得这样也许能解决问题。
可是阿则尔的话更少了,有时候连个“嗯”字都不愿意说,闷得让妈妈连听到他的一声咳嗽都会放心许多。阿则尔为什么不说话呢?这件事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真是从爷爷出车祸之后开始的,反正他的脑袋里这段日子总是冒出许许多多的怪念头,那些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像爆开的礼花,瞬间出现瞬间消失,他都不知道该说哪一个。
今天是尔德节,等爸爸上完寺去爷爷奶奶家聚餐,是每年这一天的规矩,就跟汉族人大年三十要吃团圆饭一样。阿则尔挺喜欢去爷爷奶奶家,一进门,爷爷总是笑眯眯拿起他的手在嘴边闻一闻,就好像他是用鼻子而不是用眼睛认出孙子的;奶奶呢,早就把肉炖在了锅里,远远的,香气就飘出了屋门,又钻进他们乘坐的电梯;他呢,只要闻到一丝肉香,立刻就来了精神,背也不躬了,大口呼吸着电梯间的肉香味,双膝激动得直打战。
快十点了,阿则尔耐心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妈妈下达出发令,他刚才去厨房没有找到能随便塞在嘴里的早餐,这会儿肚子饿得咕咕叫。妈妈早晨起来一直在打扫卫生,见他从厨房出来,便说坚持一下去爷爷奶奶家吃。阿则尔双臂摊在膝头,眼睛直勾勾盯着妹妹头上那顶新帽子,心想要是妹妹帽子上那些串成穗儿的五彩玻璃珠哗啦啦落了一地,五岁的妹妹那张比葡萄叶片大不了多少的脸哭得泪花子乱蹦,那才叫人痛快呢。可是这一刻,妹妹正得意地朝他翻白眼儿,见他呆头呆脑坐在沙发上,不仅昂着头在他眼前走来走去,又把妈妈给她买的另一件尔德节礼物——蝴蝶结发卡——捧在手里故意冲他炫耀,小嘴巴同时哼着什么歌儿,穿着白色紧身裤的小屁股随着歌曲的节奏一顿一顿地颠动。阿则尔不晓得妹妹为什么这么高兴,他对妹妹的新帽子和蝴蝶结发卡根本没什么兴趣,一见到妹妹这样傻里呱叽地高兴,他的心中只剩下一种冲动——想弄哭她。在他眼中,妹妹更像一只小狗或者小猫,而他,就喜欢像逗猫和逗狗一样,逗得她上气不接下气,逗得她惊恐尖叫大哭不已,逗得她狠狠地摔倒在地……啊,这件事情,只需要想一想,他都能暗暗地高兴好一阵儿。
“过来,梳头。”妈妈换好衣服从卧室出来,将妹妹一把抓到沙发跟前。
“瞧你,又蹦出一头汗。”妈妈抹着妹妹的额头说。
“今天,准会说你爸车祸的事情。”妈妈抬头瞥了一眼坐在鞋柜前擦鞋的爸爸,“我可是不愿听到什么风凉话。”
爸爸不让妈妈当着阿则尔的面说车祸的事情,可是妈妈总是忍不住。
“我从来没听到谁说过风凉话。”爸爸皮肤黑黄,嘴边垂着四条法令纹,面容严肃,正用半透明的灰色瞳孔盯着黑皮鞋上的一道皱褶。
“你是装作没听见,怎么能不说呢?因为去接阿则尔放学回家,半路上给车撞了。都是我们害的,一个个的,嘴里不说,眼神和表情都摆在那里。”阿则尔看到妈妈的脸涨红了。妈妈今天的打扮有些怪,仿佛要极力显现出与往常不一样,从来不穿绿色的她穿了一条泡泡袖的湖绿色连衣裙,嘴巴涂得红不滋溜,但是脸上既不高兴也不轻松,倒像有人逼她穿了这身衣服似的。
“那是你自己心虚,怪不得别人。”爸爸的脸更黑了,声音有些不耐烦。
阿则尔满心期待赶快出发去爷爷奶奶家,这时听了爸爸妈妈的一番话,心里就黯淡了,那双吊梢眼羞愧地垂下来,双手绞在一起,嘴巴闭得更紧了。脑袋想得越多,阿则尔的嘴巴闭得就越紧。爸爸妈妈的话让他感到很紧张很压抑,他们的语言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心,说白了,这一切都因他而起的。
“爷爷会死吗?”事情发生的第二天,阿则尔问妈妈。
“别瞎想,也别多问,好好上你的学。记住,以后每天中午坐19路公交汽车自己回家,没人再去接你了。回家自己打开煤气灶,妈妈把午饭都放在锅里了,把火拧到中火,二十分钟关火。然后吃饭,吃完饭睡午觉,记住了吗?”妈妈说。
车祸过去两个月,阿则尔没有见过爷爷。爸爸说,“等爷爷出院了再去看他。”阿则尔就一直等。虽然他的大脑所想的事情已经完全超出爸爸妈妈以及自己的控制,但他仍然是一个聽话又顺从的孩子。这些日子,他关心爷爷的办法只能是暗中观察爸爸妈妈的行动与语言。但是他没有听到爸爸妈妈说起爷爷的伤势与病情,他们总是压低声音在讨论一些别的事情:
“19路车要是早通一个月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做不做手术谁都不肯拿主意,都想把责任推到咱们头上。”
“不行的话就找个护工在家护理吧,钱只能我们先垫上。”
“肇事司机今天给我哭穷,说医药费后天凑齐了就转过来。”
……
这些想躲开阿则尔却还是让他听见的话让他更加想念爷爷。爷爷都七十三岁了,背挺得比他还直。他想起每天中午放学,一出校门就能看见爷爷,无论穿着衬衣还是羽绒服,爷爷总是一种姿态——背着手一脸威严地站在同一根电线杆下,旁边停着那辆淡紫色的电动自行车,鹰一般盯着每一个走出校门的娃娃。此情此景,常常让阿则尔浮想联翩,他觉得那辆自行车要是变成一匹大青马就好了。威风凛凛的爷爷,只要一见到他走出校门,脸上立刻柔软了,从一块冰融化成了一捧水,然后接过他手里的书包,放在车筐里。回家路上,有时候是他问爷爷,“爷爷,您会骑马吗?”有时候,是爷爷问他,“清真言怎么念的,你没有忘记吧?”车祸之后好长一段日子,阿则尔都在想象,车祸发生时,爷爷是不是像他曾经在路上见到的车祸场面一样——紧闭双眼血糊了一脸。
妈妈总算下达了出发的命令。下楼的时候,阿则尔垂着双眼规规矩矩站在电梯间最里端。他们家在十一楼,电梯门在他们面前打开时,里面站着一位身着黑纱裙的时髦女郎,她红唇似火,眼睛乌黑,睫毛闪着蓝紫色的光,胸前亮出的乳沟深不可测。阿则尔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立即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低下了头,而后涨红脸尽可能站在电梯间离她最远的一角。电梯关门下行,女郎身上的脂粉与香水味在电梯间沸沸腾腾,阿则尔觉得有无数小指头在拧自己的鼻子在挠自己的脸,他扫了一眼爸爸妈妈,两个人侧着身体,眉头紧皱,两张脸都绷成了一张黑色的平底锅;妹妹呢,一只小手故意捂住了撅起的嘴巴。阿则尔不知为什么这就暗暗得意起来,他像是幸灾乐祸似的,猛地抬起了吊梢眼,一边面无表情地深呼吸,一边用眼梢去瞄女郎露在无袖连衣裙之外的丰腴香肩。女郎又高又壮,浑身散发出胜利的气息,阿则尔觉得她像一只大鳄鱼,一转头能把他们一家四口一口吞掉,而他,竟然激动地盼望她回过头来,真的冲他们做些什么。
出了楼门,爸爸到停车场开车,阿则尔低着头,跟在妈妈和妹妹后面。时髦女郎的红唇香肩还在他的脑袋里飘,他无精打采走了几步,最后还是没忍住,这就回过头去找朝他们反方向而去的女郎。女郎已无踪影,阿则尔倒是看见小区来来去去的行人里多了不少戴白帽子的男人。今天是节日,想必他们中的许多都是刚刚下寺回家。爸爸平常不上寺,但是开斋和古尔邦这两个节日是无论如何要去的。这两个节日上寺的男人特别多,爸爸不是说了,今天上寺的人密密麻麻跪满了清真寺,大殿满了,许多人都跪到了大殿外的走廊里。这么多人今天都在上寺,说明这个节日是很重要的,但是怎么重要呢?阿则尔又说不清楚。爸爸不跟他讲,就好像重要的事情正是因为毋须多言;妈妈也没有时间跟他讲什么,妈妈在政府部门当一个小公务员,一年到头没有不焦头烂额的时候,上班不能迟一分下班不能早一秒,周末呢,常常加班写材料;爷爷呢,除了叮嘱他别忘了清真言,其他的也没对他说过什么。
爸爸将车停在他们身边,三人依次上车,阿则尔屁股已经挨到副驾驶座位,头顶响起爸爸的训话,“说过多少次,这里不是小孩坐的地方。”阿则尔一刻也没耽搁,目光飞过爸爸额头上闪闪发光的三条半皱纹,一声不响来到后排,在妈妈和妹妹身边坐下,而后低下头,眼睛呆望着自己紧紧绞住的双手。
车子时速最多二十五迈,爸爸认为只有这个速度才能化解行车路上的一切意外与危险。“今天都没听见寺里的邦克声。”阿则尔听到妈妈说话,将头抬起,看着窗外徐徐而过的清真寺。“年年可是都能听到的。”阿则尔不晓得妈妈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也没有开口问,只是顺着妈妈的视线往窗外看。清真寺建在一片小区内,大门外依次开着羊肉泡馍、穆斯林婚庆公司、鱼肉馆、穆斯林用品商店……上寺的人已经走空了,只有几个白胡子老爷爷戴着白帽子和深色的石头镜站在大门附近聊天。他想了想妈妈说的邦克声,努力回忆去年上寺前的情景,虽不大清晰,但记得自己和爸爸确实是踏着广播里传出的一种悠缓的旋律走进寺内的。但阿则尔还是不明白妈妈说这句话的意思,他也不问。他不是那种凡事喜欢问为什么的孩子,他觉得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耳朵听,用自己的脑袋想是一件更方便更保险的事情。以前,爸爸妈妈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现在,他已经渐渐养成不问问题的习惯,但是妈妈却仍然不能够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比如直接说为什么今天的清真寺里没有响起邦克声。而爸爸肯定是知道妈妈在说什么的,不然他会问的。爸爸不是阿则尔,爸爸是大人,有什么话他是可以问的。这说明他们互相是明白的,他们不说清楚是因为不想让他知道。那是大人的事,爸爸妈妈总是这样说。“我爷爷以前就是宣邦克的,我妈说我小时候爱哭,一哭起来,若是正好到了上寺时间,我妈就说,听,爷爷叫拜呢,然后,我就不哭了。”妈妈瞧着窗外,嘴里嘟噜了一阵儿,也不知道说给谁听。阿则尔一边听一边继续努力回想去年上寺前广播里传出的那种旋律,他在记忆里听得不是太清楚,他觉得那声音像是藏在他身体的某一个地方不肯出来。但随即他什么也听不到了,因为清真寺斜对过的一家超市突然放起了高音喇叭,喇叭里飞出那首喜气洋洋的歌曲——《好日子》。蓝天干净得像用清水刚刚擦过,八月的阳光在路旁大槐树的树冠上又闪又跳,爸爸的车正好停在路口等红灯,他们一家四口,就坐在车里,静静地听着——“啊,今天是个好日子。”
终于到了凤凰小区,爷爷奶奶从城郊的老房子搬到这里已经三年了。老房子什么样,阿则尔忘得差不多了,但他仍然记得院子里有棵大枣树,枣熟的时候他们回去,爷爷已经把梯子架好。他年年都想爬那梯子,但年年都被爸爸喝在一旁,“这哪是小孩爬的,掉下来怎么办”,于是只好年年眼睁睁地看着爸爸、小叔、表哥、堂姐一个个地爬上梯子,然后站在房顶上一边摘枣一边大声地说笑。直到老房子突然被征地拆迁,阿则尔都没能在爷爷奶奶老屋的房顶上瞧上一瞧。不过爷爷奶奶现在住的这个小区他也喜欢,为什么呢?因为是拆迁安置小区,住的多是原来郊区土生土长的老庄户,管理便不像城里商业小区那么严格规范,那些占得天时地利的一楼住户,有开小卖部的,有卖早点的,有卖烤串的,有养鸽子的、种菜的和开彩票站的,另外还有棋牌麻将室、幼儿舞蹈班、高中英语班……花花绿绿的招牌大大小小横竖不齐,想怎么挂就怎么掛;汽车也胡乱停放,地下停车场空着,家家都将车停到了路面上,只要不挡道,停在哪里都没人管。小区里到处乱糟糟的,可是阿则尔看两眼就会激动起来,爷爷出事故之前,将近一年半的时间里,天天中午去学校接他过来吃饭,相比他自己的家——那个进出刷卡、保安二十四小时值勤的小区,这里有更多可以直接看到、听到和闻到的乐趣。
爸爸的车在小区转了大半圈,没有找到停车位,“你们下车吧,别等我,直接回家,我把车停到地下车库去。”阿则尔和妈妈、妹妹下了车。爷爷奶奶住在15号楼,要一直往东走,再穿过一个小广场才能到。妈妈撑起伞,一只手牵着妹妹走在前面。几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骑着两轮极限滑板车迎面冲来,嘴里发出快乐的尖叫,丝毫没有减速或者靠边的意思,妈妈来不及躲闪,一把拽住妹妹,几乎是跳进了行道路边的草坪里。阿则尔没有挪动半步,咧着嘴站在原地直乐,像是专等他们自投罗网。小男孩们撒惯了野,没料到还有不躲他们的人,眼见就要撞上,前两个急忙拐头冲了过去,另一个技术不好,手脚一乱,人就翻倒在地,哇哇哇这就哭起来。阿则尔没去扶他,低头嘿嘿冲他笑了两声,而后带着一脸的满足,抬腿走开。“阿则尔,你都多大了,还逗这些比你小的娃娃,人摔坏了看你怎么办?”妈妈一边数落阿则尔,一边朝摔倒的男孩走过去,快要走近,男孩已经爬起来,嘴里抽抽搭搭,半张脸都是泪,没理任何人,踩上滑板,这就跑了。妈妈回来瞪了一眼阿则尔,阿则尔知错地低下头。
将近十一点,天热起来,妈妈牵着妹妹在前面走,步子渐渐快起来。这就到了小区中央的小广场。斜穿广场是到爷爷奶奶家最近的路,但妈妈的脚步突然慢下来,她的目光在广场中央一只绿色帐篷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决定走远路绕过广场。
阿则尔同样注意到了那个绿色帐篷,以及靠在帐篷周围洁白耀眼的花圈,但他在瞧了几眼帐篷之后,望了望妈妈的背影,独自朝帐篷走去。他首先看见一个身披白布的中年男子,半跪在帐篷前的一只软垫上。太阳已经升到当空,他跪在楼影里的身体很快就要暴露在炽热的阳光下。男人垂着头背对着他,不知道是在打瞌睡还是在想心事,总之,结实宽厚的身躯活像一只倾斜了的面粉袋,轻轻一推就要倒了的样子。阿则尔往里看,更多人在帐篷里跪着,男男女女,都和男人一样披着白布,有的人头上也有。他们一个个东倒西歪的,脸上铺着灰尘与倦容。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在一个瘦脸盘的女人怀里哭。其中有两个和他一般大的少年,一个头发给染成了黄色,坐在软垫上聊着什么,脸上嘻嘻哈哈的。帐篷的最深处,坐着几位穿长袍扎发髻的男人,光线暗,阿则尔看不清他们的脸。那个大大的木匣子,就是汉族人的棺材吧,阿则尔想。阿则尔从没见过汉族人的葬礼,这一刻觉得新鲜,再一细听,原来帐篷里还有一种声音,阿则尔找了一圈,没见有人张口唱什么,原来是录音机放出来的。阿则尔盯着那个棺材看,棺材是朱红色的,还用金粉描了几朵花样的云彩,阿则尔一边看一边想里面躺着一个什么样的人。年初阿则尔家的老太太归真了,去给老太太闪面的时候,老太太躺在客厅正中的一张简易铁床上,铁床上铺着红色的毛毯,很舒服,面容白净安详,就跟睡着一样,一点儿也不怕人。他在想,汉族人的亡人与回族人的亡人有什么区别吗?他努力想象,觉得应该没有什么区别,都像是睡着一样,去了另外的一个世界。这些围住亡人的人们似乎在这里坐了好久,他们要坐多久呢?那两个与他一般大的少年还在小声地说话,他们在说什么呢?应该是和亡人没什么关系的事,阿则尔想上去听听他们说什么,一定挺好玩的,要不他们怎么说着说着就笑起来呢?就像那些来给老太太闪面的亲戚们一样,看完老太太,就聚在一起说开了,伸出手紧紧抓住对方的胳膊,不仅不哭,好像还挺高兴的,因为好久没有见着面了啊。这时,帐篷里突然有人摇了一只铃铛什么的,只听“叮当”一声,那些穿长袍扎发髻的男人开始哼起来。阿则尔猜他们在念经,他们念的是什么呢?这个经是专门给亡人念的经吗?亡人的世界里,也分汉族和回族吗?阿则尔第一次想到这些问题,觉得它们很伤脑筋,自己根本想不清楚。但他也不能张口去问谁,爸爸妈妈是不会告诉他的,爷爷奶奶更不会对他讲,他们都像妈妈绕开帐篷走远路一样,只会对这种事情不闻不问,而且,说不定他们也和他一样,根本说不清楚这件事呢。但就在这一刻,阿则尔突然心里一紧,想到了爷爷。想到了爷爷之后,眼前的这些好奇与新鲜,以及之前老太太归真时的那种安详气息,眨眼间就与他形成了一种对立,它们像是在哄骗他相信什么,相信人死是一件很容易很轻巧的事。可是他绝对不能想象爷爷的死啊!那个把爷爷撞翻在地的司机,差点把爷爷送到了另一个世界,那将是一件多么可怕又让他伤心的事情!想到这里,阿则尔慌张起来,再看那口停放在帐篷最里面的朱红色棺材时,透明的灰眼仁儿立刻黯淡了许多,两分钟前的好奇心顿时化为乌有。死这件事刚刚还让他觉得没什么,现在却因为想到爷爷变得这么吓人,阿则尔无法理解自己心理的变化,一时就给懵住,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料这时耳边传来一声呼喝:“阿则尔,过来,你看什么呢?”阿则尔打了一个激灵,转过身,瞧见爸爸站在广场外侧的小径上,脸上乌云滚滚,双肩挺得从来没有那么高过。
在电梯间闻到那缕熟悉的肉香味,阿则尔就把挨训的不快忘得差不多了。屋门还没打开,门内的畅谈与欢笑声已经听得清清楚楚。姑姑和小叔一家来了,二爷爺和大姑奶奶一家也来了,真是热闹啊!大人们说得眉毛乱飞,小孩子一边尖叫一边追打,电视开着没人看,厨房里抽油烟机呼呼地转,油滋滋的铁锅里正炸着肉丸子,焦香味直往人的脸上扑。奶奶眯着眼睛站在门边,和从前一样系着围裙看着他们一家四口笑,边笑边将骨节粗大的双手放在围裙上面使劲擦。众人一见阿则尔,都对他的身高大惊小叫起来,姑姑的嗓门最大,震得阿则尔太阳穴嗡嗡直响。给一双又一双的眼睛来来回回地盯了一通,阿则尔又高兴又害羞,一片闹哄哄的七嘴八舌里,他只听清并记住了奶奶的这一句:“个头长了,就得听话了。”奶奶总是将娃娃们分成听话的和不听话的。阿则尔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被奶奶划到不听话的那一边去的。不过这件事现在不当紧,阿则尔的眼睛扫了一圈,没见到爷爷。但是刚好,爸爸这就问了一句奶奶:“老爸这几天情况怎么样?”奶奶朝半掩着门的西屋扬了扬下巴,“疼得没那么厉害了。”爸爸朝西屋瞄了一眼,问:“谁在里面?”奶奶凑近小声说:“司机来了。”
听见“司机”两字,阿则尔头皮一紧,就跟迎头撞上一只没见过的野兽一样,汗毛一根根支棱起来。刹那间,满屋子的喧闹都离开他,退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阿则尔把节日啊香气啊热闹啊一概都忘了,眼睛只是盯着西头卧室的门,身子倾过去,一心要看一看司机的脸。这个把爷爷撞翻在地的人长什么样呢?这个害得爷爷差点死掉的人保管有一张凶恶或者难看的脸,阿则尔在心里已经为司机画了张脸谱,甚至盘算着要为爷爷做些什么,这样想的时候,他的手心都攥出了汗。问候过众人,爸爸妈妈进屋看爷爷,阿则尔虽然跟在爸爸身后,但早已越过爸爸头顶看到了平展展躺在床上的爷爷。爷爷的脖子和上身都打着石膏,右额头还有没有褪尽的淤青。司机背靠墙坐在一只方凳上,阿则尔看见她的脸时,吃惊得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司机不仅是个女的,而且又好看又文静,她的上身是一件黑白条纹的中袖T恤衫,下身是条背带牛仔裙,长发束成一根马尾辫,松散地搭在肩上。她孤零零地坐在爷爷床对面的墙边,嘴唇淡而无色,用满是不安的细长眼睛看着阿则尔一家人陆续走进来。阿则尔紧张地看了她两眼,赶快将视线挪开。这个看起来让他只能叫“姐姐”的女生怎么会是将爷爷差点撞到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呢?阿则尔将眼睛挪开的时候,目光又在她的双手停留了片刻。这双手又细又白,看上去软绵绵的,怎么看都跟爷爷的车祸搭不上关系。
阿则尔坐到爷爷跟前,握住爷爷的手,爷爷的脖子不能动,只是仔细地瞧他。阿则尔听到爸爸说:“手术得做两次,钢钉打上,当然还得拿掉,你们最好还是一次把钱给够,免得到时候找不着人。”
司机没吭气,低下头抠指甲盖。阿则尔看着她的动作,想到自己不知道怎么回答妈妈和老师的问题时喜欢用一只手搓另一只手的手心。
“这都两个月了,第一次手术的钱还差一万五。”妈妈紧跟上一句。
“叔叔阿姨,我男朋友专门跑回老家凑钱了,请你们再等等。”司机的声音细细的,带着南方口音。
“这次是你男朋友走,下回可能就是你了。”妈妈的口气像刀子。
“我不会跑掉的……”司机够直身体攥紧双手,看着妈妈的目光近乎哀求。
阿则尔希望妈妈闭嘴。在他眼里,司机是那种看起来不可能伤害任何人,甚至连只苍蝇都不忍心打死的女生。可是妈妈越发激动了,两腮的肉掉下去,眉头拧成一个八字,颧骨一下子顶起来,整张脸显得十分难看。
“你让我拿什么相信你呢?你们这些年轻人,换一个手机,人就跑得没影儿了。”
“单位只给了我一万,剩余的钱都是我自己的,我才来银川一年,只有这些……”司机的眼睛里有了泪光。
“好了,这些话我的耳朵都听出老茧了。”妈妈阴沉着脸,不耐烦地带着妹妹出去了。
爸爸坐在床角,脸色稍稍比妈妈柔和一些,但也烦恼得很,垂下头叹了口气,而后侧脸看看身旁的爷爷,再叹口气,再看看一旁的爷爷,这样来回两次,再坐不下去,起身走了。
屋里只剩下爷爷、司机和阿则尔。爷爷半眯着眼睛,僵直地躺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爸爸妈妈的烦恼与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司机这时抬起头来,轻轻地舒了口气。阿则尔也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他挨着爷爷坐在床头旁边的一只方凳上,不时瞅一眼怔怔望着爷爷的司机,心里越发地同情她。当然,他也可怜爷爷,都是因为他,爷爷才受了这么大的罪。他想起爸爸妈妈刚才对待司机的态度,内心升起对司机的愧疚,甚至带着一丝怨气,觉得爸爸妈妈联合起来在欺负这个姐姐。这个姐姐不是说了吗,她没有钱。但是阿则尔立刻又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想,他应该是站在爸爸妈妈这一边的。上个月,妈妈买了条裙子,爸爸发现后还跟妈妈吵了一架,说都什么时候了还乱花钱,妈妈说夏天要快过去了她连一条裙子都没买过。妈妈边说边哭,委屈得要命,可是爸爸的气一点都没消下去。爸爸妈妈从没告诉过阿则尔,爷爷的手术花了多少钱,阿则尔想,如果不是很多,爸爸是不会为一条裙子和妈妈吵架的。
房门敞开一拃宽的缝儿,客厅里的喧闹传进来,那里似乎与爷爷的这间小屋是两个世界。这阵儿,大伯的声音最大,他在给大家分析中印边界的局势,什么碉堡、公路、美国、设局……阿则尔听也白听,什么都听不懂。大伯刚说完,小叔叔调出手机里的一段视频录像,向大家推荐他的婚庆公司。视频音量开到最大,阿则尔坐在西屋也能听到里面吵吵嚷嚷,小叔叔身为司仪,正在主持婚礼。视频来回播放了几次,末了,只听小叔叔说,大哥,你看看,我的主持是不是越来越好了?你的朋友多,每次你一幫我转发,我的生意立马多几单。快快,继续帮我转。
阿则尔听着客厅里的热闹,默默地不出声儿,他希望听到爸爸或者妈妈的声音,但是听了一阵儿,所有人的声音都有,唯独没有爸爸妈妈的。他知道妈妈一定是很不开心的,但是他有些搞不懂,早上出发前,听妈妈的口气是不希望家里人说起爷爷的事的,因为她担心他们说风凉话,现在真的没有一个人说,大家都像忘了这件事一样,妈妈还是不高兴。说和不说,妈妈都不开心,唉,他真是搞不懂妈妈到底是怎么想的。
“阿则尔,清真言怎么念的,没有忘记吧?”爷爷轻轻地问,还是像在接他放学的路上一样。
“会。”
“不能忘了。赶明儿你娶媳妇,阿訇要让你念的。”
“噢。”
阿则尔“噢”完,爷爷笑了,一直在不安中沉默的司机也跟着笑了。
“你多大了?上几年级?”司机问阿则尔。
“初二。”
“你的个子长得真高啊!我弟弟也上初二,个头可比你矮多了。”
阿则尔没有接话,司机这么主动地跟他说话,让他觉得该为爸爸妈妈做点什么的时候到了,便垂下头认真地想,片刻后,慢慢地把心里的话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姐姐,你应该把车开得慢一些,像我爸爸一样,开慢一些就不会撞到人了。”
司机含着笑意的脸刹时绷紧,漆黑的双眸惊讶地瞧着阿则尔,下齿咬住上唇,仿佛在为他的下一句谴责做好心理防备。
阿则尔哪里想得到,他努力找到的这句最能表达心愿的话,并不是对方愿意听到的,就像爸爸妈妈经常说出一些自己明白却令他感到困惑的话一样。所以,当他看到司机眼中由惊讶而冷漠的目光时,他又胆怯地说不出什么了。
“阿则尔,去给姐姐倒杯水。”爷爷有气无力地说。
大家都在客厅,唯独不见爸爸妈妈的影子,阿则尔拿着水杯去找。东边面阳的房间开着一条窄缝,阿则尔听见妈妈说:“这件事成了我们一家的事,都不想办法帮忙。”
“人家就一个小姑娘,你难道让一家人都围着她一个?”爸爸的语气很无奈。
阿则尔回到西屋的时候,大伯站在床边正用他哄亮的嗓音和爷爷说话:“爸,等身体恢复以后,你啥也别干,只把经念好得了。”大伯说完话回头看了一眼阿则尔,阿则尔立刻低下头,脸也涨红了,仿佛为听到这句话感到羞愧。
西屋里重又恢复了静寂。爷爷眼也不眨地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听还是在想什么;司机望望爷爷,再看看客厅,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离开。作为一个伤害者,她能够独自一人呆在受害者的家里,听任受害者家属用埋怨和笑声孤立她,心中纵有大方和勇敢,也是维持不了多久的;阿则尔呢,好一阵儿只是盯着地瓷砖上的反光,在想大伯刚刚说的那句话千万别让妈妈听到,不然她会更伤心的。
“阿则尔是你的名字?”司机轻声问他,嘴角露出一丝勉强的笑。
“是我的经名。”
“什么是经名。”
“就是阿訇起的名字。”
司机大概没什么心情说话,她只是随便找个话题打发时间,而当说起来,又根本提不起兴致,所以突然又停下不语,而后倾过身体再次看了看客厅,看完拿出手机瞧了一眼时间。也许她给自己规定的时间还没到,所以只是咬住嘴唇身体向后一靠,眼睛无助又无神地望向窗外。
阿则尔看着司机,希望她继续和他说些什么。他无由地想知道这个撞倒爷爷给家里带来麻烦的人更多的事情,仿佛多知道一些,他就能帮爸爸妈妈解决一些麻烦。
“姐姐,你弟弟在几中上学?”
“我弟弟不在银川,他在我老家安徽六安。知道六安在哪里吗?”
阿则尔看了她一眼,说:“回家后我去查查地图。”
司机笑了,问阿则尔:“你在哪里上学?”
“二中。”
“我单位就在二中旁边,能上二中,你学习一定不错噢。”
阿则尔努努嘴,低下头说:“周末我要补课,上午补英语,下午补数学。”
“你在哪里补习?”
“飞远。”
司机细长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一些,她略微惊讶地瞧了会儿阿则尔,而后若有所思地平静下来,但最终没有再说什么。屋里又沉默了一阵儿,司机让阿则尔去告诉奶奶她要走了。奶奶过来之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连续嘟哝了两句“饭马上就得了”。经过客厅时,司机的目光慌乱地扫了一眼一屋子的人,低下头匆匆走了。谁知没过两分钟,奶奶着急得将阿则尔喊到厨房,“阿则尔,奶奶老了,脑袋也不够用了,去,赶快把这两个油香给司机送去,今天尔德,不吃不喝地就让人家走了。快去!”阿则尔这就跑下楼去,在楼前的凉亭边追上了司机。
阳光刺眼,司机转过身来的时候用了一个好看的手搭凉棚的动作,这让她纤细的腰肢显得更加婀娜。看到阿则尔递过来的油香,她连说了好几声谢谢,然后把装油香的食品袋举到鼻子跟前闻了闻。“真香,”她说。阿则尔完成了任務这就转身要回, 不料司机又快又轻柔地碰了一下他的胳膊:“别急,阿则尔,我有话要说。回家后告诉你妈妈,以后我可以给你补习英语和数学,不收钱,并且保证你的成绩排在全年级前三名。”
阿则尔蒙了,一双吊梢眼呆呆地看着司机,不晓得这件事是从何而来从何说起的。司机笑了,拍着他的胳膊继续说:“别傻愣着了,我就是‘飞远的老师。你一年在‘飞远的补习费用也不少吧。回去问问你妈妈,能不能先用补习费充做补偿,剩下的钱,等我有了,一定给你们。”
阿则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司机随之疲惫地冲他一笑,挥挥手走了。
等到司机曼妙的身姿消失在小区来回移动的行人与车辆当中,阿则尔却仍然站立在原地发怔。也许他需要回神的事情不只这一件。良久,阿则尔像是终于明白了一些,这才挪动双腿走了两步,但是很快又停住了。停下之后,他先是抬头望了望移到头顶的一座洁白的云山,然后朝广场上的绿色帐篷张望了好一阵儿。那一刻,这一天的许多事情许多话语都重新往他的脑袋里涌,不管他明不明白,喜不喜欢,都一股脑儿地往他身体里钻。而他,既想不到躲闪,也不会伸手抵挡,就如同此时此刻,他站在凉亭外的阳光下,任凭白花花的阳光浇到他的脸上身上。他当然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对或者不对,更分辨不出来这里面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他只是稍稍有些意外,这一天他碰到了这么多令他似懂非懂的事情,听到了这么多让他意料不到和困惑的话语,但是他并不为此苦恼或者担心,也许是因为他长得还不够高,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总有一天自己会搞清楚这些事情的。
回到奶奶家,房间里更热闹了,奶奶、二奶奶、姑奶奶、姑姑、妈妈……所有的女性长辈都像蜜蜂一样穿梭在厨房和客厅之间,尔德节的宴席要开始了,她们每个人都把自己当成了主人,大声喊着这里需要什么,那里差个什么。就在这大呼小叫的混乱里,一盘盘一盆盆的青椒鸡块、洋葱炒肉、清炖羊肉、牛肉粉汤、烩小吃、八宝糯米饭、酸辣凉粉给端上桌来;半大的孩子们更疯了,大人们都没上桌,他们已经在争抢座位,家长怎么扯都扯不下来,只好商量着再为孩子摆开一桌;男人们倒是笃定得很,仿佛饭自己会熟,筷子自己会摆好,凳子自己会跑到他们的屁股底下,照旧说着他们感兴趣的话题。阿则尔靠着电视墙站着,只听一个舅舅在说他的儿子去年是如何考到北京的中央民族大学附中,现在的花销又怎样,“房租一个月八千,老爸老妈在那里专门管他吃喝,我和他妈每个月跑一趟,钱比纸都不值钱。不过,这钱花得值,北京学籍,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几十万都买不来,明儿考个北大清华的,我就满足了。”说话间饭菜摆放妥当了,奶奶招呼众人入席,男人一桌,女人与孩子一桌,一时间屋里全是笃笃嚓嚓凳子碰椅子的声音,阿则尔哪边也没去,他拿起茶几上的一串红提葡萄,背对满屋嘈杂,推门进了西屋。爷爷僵直地躺在床上,眼睛半闭,听见声音,缓缓地朝阿则尔望过去,“阿则尔,你怎么不去吃饭?”阿则尔在挨着爷爷床头的那只方凳上坐下来,没说话,揪下一粒葡萄,仔细剥净了葡萄皮,再将葡萄一掰两半,取出葡萄籽,然后将水汪汪的葡萄肉递到了爷爷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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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有作品对节日的书写,像这篇一样充满了极强的现代意识。在阿舍笔下,传统节日的民俗、仪礼等符号化的惯常表述被刻意回避了,贯通于文本中的则是如临现场般的家常细琐。而一个青春期少年的探险般的“发现”之旅就这样在平凡的生活中暗暗展开了。在少年阿则尔的眼中,世界充满了疑惑与拷问,那些被社群规约所占领的通则,其实还有许多未曾被开解的悖论。好与坏,生与死,关怀与冷漠,救赎与放逐,在视角的转换中,好像忽然都有了不同的答案。于是,熟悉的变得陌生了,欢庆的声浪中难掩寂静深处的哀愁。少年无法改变异化了的世界,作家也不能;但阿舍能够做到的,就是至少可以保持对生活的追问。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