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亚囡
瓦赫坦戈夫剧院《叶甫盖尼·奥涅金》观后
在乌镇待了三天,我有两天晚上都贡献给了至今最爱的一部戏——瓦赫坦格夫剧院的《叶甫盖尼·奥涅金》。
感受得从第一天等待开场的那个下午说起。乌镇是个有意思的地方,水上的一个小镇子,又古朴又现代,戏剧节的日子里云集了众多做戏、爱戏之人。于是就有了这样的情景:一张桌子本来坐着两个朋友喝咖啡聊聊天,然后有一个路过的朋友和其中一个相熟,就加了一把凳子,然后随便哪个人接了一个电话,接着就又来了一个伙伴,也许未曾见过也许几次错过,总之这一桌就越聚越多,聊一聊总有交集,这交集必然缘起于戏剧。那天亦是如此。大家各自聊着头一天晚上的观戏感受,溢美之词我们都输给了那个看了《叶甫盖尼·奥涅金》首演的姑娘,她简直被征服了,无论我们几次岔开话题她都无法停止对这出戏的赞誉,我甚至表达了自己的担心,会不会因为她的描述而期望过高最终失望,她温柔地摇摇头把手放在心口告诉我:这是一出任你是谁,都会看懂、都会感受到美好的戏。
也许是出于对俄罗斯戏剧的偏爱,也许是对图米纳斯导演的期待,也许只是单纯的对剧场的崇拜,总之在场灯熄了、音乐响起、大幕在幽暗的面光里徐徐拉开的时候,我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震撼了,一股暖流由心底生发。舞台极其干净,灯光很冷峻,色调也是单纯的。作为歌队整体出现的女孩子们,在芭蕾舞的基本韵律中传达着时光的流逝,转而又变成拉林一家的邻居,和塔季扬娜一样的镇子上的小女孩们,青春、乖巧又羞涩。拉林先生的离世,导演只是举重若轻地让象征死亡的黑色舞娘来到他的身边,所有的亲朋好友如静止的画面一样默默哭泣,拉林先生从疑惑到慢慢接受,最后和亲友依依作别跟着黑色舞娘下场,没有哭天喊地、没有痛彻心扉。然而我忽然就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开始的和结束的其实终究是一段段关系。
亲爱的塔季扬娜也是,她对贵族青年奥涅金一见钟情,那场拉着单人的铁床跑出来的戏,肯定唤起了在场所有女人对青涩爱情的记忆。那么冲动、兴奋、纠结,那个白色的软软的枕头,在她的怀里、在她的胸口、在她脸旁,让她辗转反侧。她说:“奶妈,我有点儿闷,你打开窗吧,我睡不着。”只有最纯洁、没有受过伤害、对爱情存有向往的姑娘才配受这样幸福的折磨,她躺在奶妈怀里,荷尔蒙甚至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显得那么僵直不顺从。她多想听听过来人对爱情的赞美,然而没有,过来人记忆里的爱情都已褪去了顏色,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生命的力量让她拖着铁床和床上的奶妈满场飞奔大喊着“奶妈,我恋爱啦”,这就是世间最美丽的宣言!
实在是对导演的处理钦佩到了极致,也一度无法组织合适的语言表达对剧中女演员的喜爱之情。高寒地带的俄罗斯啊,是冰雪和伏特加赋予了你们这么具有渗透力的艺术才华吗?年轻的奥涅金因为不甘心小镇单调的生活,也不愿意因为一棵树木而放弃整片森林,他理由充分无懈可击地拒绝了美丽而善良的塔季扬娜。塔季扬娜命名日那天,所有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祝福她,为她歌唱、为她舞蹈,所有人都在与她一起等待着奥涅金……然而他们等来的却是青年奥涅金任性的恶作剧,他挑逗了妹妹奥尔加,在塔季扬娜和连斯基面前。于是那个曾经风流倜傥的连斯基——奥涅金的好朋友,和他一起站上了决斗台。连斯基赤裸着上身跪在决斗台上,在纷飞的大雪中耗尽了身体里最后一点点温度,木头爬犁在冰天雪地里拉走的不仅仅是年轻的连斯基,还有属于奥尼金和这个小镇的一切。
坐上马车去到遥远的莫斯科,是告别青春和爱情唯一的办法,塔季扬娜一次次地奔跑到台前,她大声地和故乡作别,再见了高山、再见了小河、再见了我的青春、再见了我的自由!她接受了年长的丈夫,那一口一口的蜂蜜,那么认认真真地品味着。也许这才是真实的、生活的滋味。塔季扬娜终于披上了新娘的头纱。当天空降下来那些秋千时,我们多思念和它们有着同样花纹和质地的小铁床,再见了,塔季扬娜。奥涅金再次见到她时,甚至都不敢确定,这是那个曾经被他拒绝而痛苦不已的好姑娘吗?为什么她的眼神如此冷静和安宁。可是我明明看到,那些吊起秋千的绳索被拧成了麻花,它们徐徐升起,松开了……又拧起来……所以,当奥涅金再一次乞求塔季扬娜的原谅让他重新爱她时,塔季扬娜说“我宁愿你没有说过今天这些话,我宁愿你还是那个义正严辞拒绝我的男人,我也不愿我曾经爱过的男人因为我有了高贵的身份而拜倒在我的裙下”。那个象征死亡的黑色舞娘,也终于倒在了舞台的中央。舞台底幕的那个扭曲的镜面中,再一次映出了不真实的当下。
当年轻的塔季扬娜拥抱着她梦中的那只熊再一次奔出舞台时,我们想起来,她曾那么努力地、全情地、毫无保留地爱过……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戏,如此的诗情画意又不满溢,那么充沛的情感但又克制地流淌。音乐从头到尾却不显多余,它是一个角色,和舞台上任何一个人一样无法取代。这是一出伟大的戏剧,我忽然回忆起那个姑娘所说的“任你是谁,都会看懂、都会感受到美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