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70后妈妈是少女

王安庆

我的70后妈妈是少女

王安庆

每当我觉得生活是一地鸡毛时，我就想到了妈妈。

我这么说你不一定懂。换句话说，妈妈生活在鸡毛堆里。她捂着鼻子一头扎进一个又一个的鸡毛堆，但她从不在意，继续和鸡毛奋战。她就像一个女战士一样，披着铠甲，手持利剑，决绝又坚韧地去挑开堆在地上的鸡毛，只为了让她的父母、子女们不要过着一地鸡毛的生活。

我呢，从前体会不到这些，现在也不见得就彻底理解。在之后的这么多年里，在和妈妈上海深圳双城生活后，我惊觉人这一生的艰难就在于谋生谋爱。除了生老病死，人生只剩下谋生和谋爱。

我又想到了妈妈。想到她的谋生谋爱之路。

妈妈生于上世纪70年代，是家里的长女，在她下面还有三个妹妹。那个年代都重男轻女，家里没男孩是一件很不幸的事，就算别人指着你的鼻子骂你也无法回击，好像天生就理亏一样。妈妈就是在这样的社会环境里过完童年。她甚至一度认为，不是男孩，是她的错，所以她要活得像男孩一样，扛起一个男儿的责任，为父母撑起家庭，所以她坚韧、好强，永远维护父母，十几岁就出门赚钱养家。

她起初在一个缝纫厂里当缝纫工，几乎在这里过完她的青春期。再后来，妈妈“结婚”，那时婚姻奉行媒妁之言和父母之命，但妈妈没有，她毅然和同村的爸爸在一起。我的外祖父母由开始的不同意到后来的不看好，所以妈妈的婚姻是没有婚礼仪式和家人的祝福的。这些却丝毫影响不了什么，妈妈和众多妇女一样走上生子道路。她第一胎生的女孩，有了和她母亲当年一样的遭遇。

妈妈的谋爱之路很简单，那时候一个人就是一辈子，也就是说她这一生都不必谋爱了，她的爱永远停留在少女阶段。但谋生之路何其艰难，以及这条路上的苦楚之多，让她不再是无忧少女，而实际上，她也早就不是了。

可我认为，妈妈是少女，她是。

在从前青春期的时候，我和少女妈妈的关系很是疏离，我们之间的爱模糊不清。大概因为她很年轻就生下了我，然后出门务工，我随祖父母长大，所以我和她之间是有隔阂的。即便是亲母女，常年不在一起，就无法真正地亲昵彼此，我是这样，妈妈或许也是。

后来，当我年长一点，在很多个暑假，我去到她的城市，我看着她每天早出晚归的，风吹日晒。她一个人担起整个家庭的吃喝拉撒，说起来不过就是些柴米油盐的事，这些事却要花去一个女人半生的时间。

她真的不再是少女了。我却执意认为她是。

当我再年长一点，我和妈妈开始真正意义上的沟通，我们彼此也许还不亲昵，却相互倾心。我逐渐了解到她很多的沉默而压抑的爱和痛，她人生的晦暗片段，她自主谋爱带给她的开心和糟心以及她从前后来的谋生之路。

我想我还是不够了解妈妈。该怎么说呢，这个世界上也许有换位思考，但绝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妈妈曾经是小婴儿，是少女，她有自己的童年和短暂的青春期，在这之后，她的人生，她所有的时间，都给了她的新生家庭。她自己谋爱得来的新生家庭。

女性之所以伟大，大概在于她不仅要全心全意为新生家庭负责，她还要尽力尽责照顾原生家庭。女性就是这样。妈妈就是这样。

从原生家庭的少女到新生家庭的妈妈，尽管光阴荏苒，妈妈依然是少女妈妈。

我一直这样认为，且越加笃定。

时至今日，少女妈妈，她依然坚守岗位，为儿女，为父母，披荆斩棘。我仿佛依稀看见一个手持利剑的女战士，她站在霓虹闪烁的异乡，一脸茫然地挥舞着手中的剑。那执剑的手，却越来越力不从心。

她远离家乡，远离父母子女，毫无希望。她是一个寂寞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