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英雄》:对抗荒诞的加缪式英雄

2017-11-16 04:18
电影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刘波加缪火锅店

程 茜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0)

“荒诞”原意是指音乐当中的不协调,马丁·艾斯林最早将“荒诞”这一术语用于戏剧。知识分子们大声呼喊“上帝已死”,世界是荒诞的,人类失去了价值信仰的依靠而陷入深深的分裂与孤独,这成为当时剧作家创作的中心议题。加缪主张正视荒诞性,同时也意味着对这种荒诞性的反抗,不是要消灭荒诞,而是指出人类在面对这种形而上的痛苦时应该如何做出选择,超越荒诞。《火锅英雄》是导演杨庆指导的第二部影片,影片讲述了发生在重庆的一桩抢劫案,三个本来一事无成的小市民借此偶然事件成为英雄。其处女作《夜·店》就已经表现出其对于荒诞性主题的偏爱,摒弃了第一部作品过于生硬的技巧性展现,《火锅英雄》对于荒诞性的把握走向了一个更深的层次。

一、对抗自身

(一)荒诞人

荒诞感从何而来?荒诞首先和无意义相连接,人类生存状态的机械性与复制性,日常生活的模式性与枯燥性,在较长的时间跨度下会消磨人类本身对更高意义的追求,甚至会在个人通往认知自我的道路之上创造一条鸿沟。《火锅英雄》里的刘波,整日混迹于麻将馆,欠下不少赌债。影片用大量的镜头表现了他庸常且无趣的颓废生活。眼镜抱怨刘波不关心火锅店的生意,全由自己打理,也丝毫不能引起刘波对自身生活状态的关注与反思。当三人无意间打通银行钱库时,许东感叹“我们都这个岁数了,还混成这个样子”,是三人第一次被外力推动正视自己的生存境遇,在严峻的现实面前,由于缺钱,他们身上一事无成的平庸感更加明显。在这之前,他们对自身生活的无意义都秉承一种冷漠的态度,局限在相对麻木的自我之中。加缪曾认为所谓“荒诞的人”,存在一些共通的特点:“被钉在时间上,受困于流放中,却也善于根据没有未来没有溺爱的天地尺寸来生活。于是,这个没有上帝的荒诞世界就充满了思想清晰和不抱希望的族群。”①当三人想靠火锅店赚钱的理想破灭时,就有了卖掉火锅店的打算,他们无力期望未来,只求渡过眼前的难关。在面对生活的波折和磨难之时,他们早已习惯自我逃避与自我麻木,满足于以投机取巧的方式获得生活暂时的风平浪静。这样的选择使三人不仅陷入物质的窘境,同时也面对着内心的空虚与无意义感。所有这些生存的现状,已经将主人公推向了一种极端不自知的荒诞处境:对命运无奈,对自身迷茫。

(二)在沉默中反抗

加缪认为在这个荒诞的世界生存,本身就意味着反抗,能够正视现实本身,并且正视由现实所带来的失落感,成为触动主人公反抗荒诞的动力。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塑造的主人公西西弗,因为杀人掠夺,被众神惩罚永无休止地推一块巨石。在长期无望且枯燥的工作中,西西弗清醒地认识到自身的荒诞,并最终将痛苦转换成了自我的胜利。《火锅英雄》里的刘波,虽然不完全具有西西弗把残酷本身当作磨砺的力量,但同西西弗相同的,则是在沉默中的反抗。欠下七哥赌债的刘波被一次次催要债务,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偷拿了钱库的钱,本打算先填补欠债的亏空,却又因误会让七哥认为自己不想还钱。一连串的事件连锁反应,不仅导致了七哥对其的暴力惩罚,还引发了三兄弟之间的矛盾。此时的刘波,从自己的失败中认识到自我的堕落,在金钱和友情的双重折磨下, 甚至放弃了原本和刘小慧商量好的计划。在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无力、失败之时,电影用大量镜头表现了他骑着摩托车穿过重庆公路的画面,似乎无论他怎样迂回行驶都难以逃脱这座山城的阻碍,现实生活的难题好像这嘈杂的机车声在刘波周边萦绕,而他内心的焦灼与失落也并未随着机车速度的加快而有所缓解,但此时刘波的内心已经有所触动。“履行机械化生活的结果就是疲乏,同时产生了意识的冲动,它唤醒了意识,接着就是重新套上枷锁,再不然就是豁然觉醒……”②如果说之前的刘波全靠命运的推动得以生存,那么之后的刘波开始突然对于自身的生存状态有了反思: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自己在生活中的接连挫败?什么才是生命中坚不可摧的信仰价值?在影片的中间部分这种反思还不足以推动他采取行动去改变目前的局面,而是以内在思想的不断涌动渗入刘波的内心。虽然这种思考并未引起刘波生活实质性的改变,但却为后来电影中一系列的偶然突发事件埋下了人物反抗动机。

二、对抗社会

(一)局外人

加缪的中篇小说《局外人》,塑造了一个对一切都漠然处之的主人公,表面上看是一种个人的麻木,事实上加缪指向的却是人类整体,在这背后,更包含了加缪对于如何在这种荒谬中做出选择的思考。人类的生存状况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20世纪后半叶,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荒诞派戏剧家们所面对的,是一个丧失了理性标准并由此引发焦虑的社会,昔日理想主义的幻灭,导致了人与环境之间的不和谐。如今的现代人,依旧面对着这种分裂。人与人的交流存在障碍,人和周遭环境存在不和谐的困境。《火锅英雄》里的刘小慧,经常转学,没有固定的朋友,她在重庆的一家银行工作,难以和同事相处。她被富二代身份的员工刁难,不能使用冰箱。她受到领导指责做事刻板,不懂变通。刘小慧的社会逻辑阵营,与同事和领导的社会逻辑阵营发生矛盾,引发了荒诞感。她所面对的,是一个被异化了的现代社会。作为社会人,又几乎被社会隔离在外。“荒诞产生自人与围绕着他的事物之间的离异。”③与《局外人》里的莫尔索对一切漠不关心不同,刘小慧的自我意识一方面不太愿意同社会意识融合,另一方面又难以完全主导目前的生活,这就导致了她和环境的分崩离析,荒诞感也就在电影中自然流露。刘波一行三人也同样受到了金钱主导的社会准则排挤,因为没钱没势,在和七哥代表的权势抗衡时,他们明显处于弱势地位。三人不仅被抢去了从钱库拿到的钱,还遭受了身体的暴行,不敢还手。刘小慧与同样处于边缘位置的三人有着极大的相似性,因此影片后半部分四人自然被划分至同一阵营,共同对抗七哥、劫匪所代表的势力,由“局外人”逐步向“对抗者”转化。

(二)指向现实的反抗

20世纪中叶的荒诞派戏剧,就是要用荒谬的故事来达到讽刺现实的目的。刘波三人扩张店面,却意外挖通了银行钱库,这与日常生活经验不符,本身就带有荒谬性。三人面对金钱的动摇态度,七哥不断催要刘波的赌债,刘小慧银行的领导对有背景的同事更为照顾,都在暗示这是一个金钱所主导的社会。一帮劫匪抢劫银行,企图运用更快捷的方式获得金钱,更是将这种社会价值推向了极端膨胀且扭曲的地步。如果说刘波的火锅店代表的是濒临倒塌的美好价值,那么银行代表的就是现世横行的金钱价值。无意中打通到钱库的“洞”就有了象征意义,成为两种价值观念的连接,亟须通过金钱来渡过眼前难关的三人在价值的天平上艰难取舍。经历了从钱库拿钱的风波后,刘波最终决定到警局报案,归还这笔巨款。而就在紧急关头,电影再一次制造意外,银行遭遇劫匪,刘小慧可能有生命危险。刘波立刻做出决定,他要通过火锅店的通道解救刘小慧,“洞”再次具有象征意义,成为刘波反抗外界、实现自我价值的通道。刘波在这次行动中被赋予了人性“善”的价值,他的反抗已经不完全局限于对某一个人物的斗争,而是对一种社会价值、社会阶层的质疑。导演通过一次抢劫事件,将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最深刻的矛盾展现出来,至此,刘波身上所表现出来的“英雄”特质才得以凸显,他对于无法消解、无法共生的矛盾反抗,就是对于荒诞的反抗。

三、对抗世界

(一)自由人

加缪认为世界是荒诞的,人与世界的关系也处在一种不协调之中。荒诞的实质就是这种不协调所造就的局促感。一系列极其偶然的巧合,让这几方势力共同聚集到火锅店,“人类只有在极端的状况中才能得到拯救”④。从表面上看,刘波是极其自由的,电影的前半段,刘波几乎无所事事,唯一的爱好就是打牌赌博,但事实上这种自由是一种虚假的不确定,“在虚假中,我们的目的在于通过装扮成无意识的生物而逃避自由选择所带来的责任”⑤。刘波在消磨度日的生活中拒绝承担自己要担负的使命,甚至在经历了理想的幻灭与现实的无可奈何后,对虚空有一种沉溺式的自我陶醉。或者,我们也可以把这样的一种生存状态概括为,他既不想这样生活,却又一直这样生活。在刘小慧出现之前,刘波都不能算是一个自由人,身体虽不受限,但思想却极度受限。导演将电影的空间设置在重庆这样一座山城,好似这座城市是一种无形的屏障,阻碍了刘波。但恰恰也是这座城市,最后给予刘波最大的宽恕和重生。刘小慧的生命受到威胁,刘波浑浑噩噩的状态突然转变为一种觉醒的力量,早在刘小慧向他提及中学时代时,刘波就已经有了一丝触动,他正视这种失落感,也就是正视自由。抢劫案发生,刘波拯救的不仅是刘小慧,也是他选择扛起自身责任的一次拯救。至此,刘波才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自由人。

(二)与世界抗争

电影中最大的一次暴力冲突,是结尾部分在火锅店的集体混斗,火锅店封闭的环境幻化成一个小型的世界,成为一个汇聚点,以一种有形的戏剧化方式成为一种隐喻式的存在。刘波四人不敌绑匪的暴力打击,他们带上了绑匪的面具,被捆绑在一起等待最后的死亡,但却因七哥一行人的意外闯入,演变成了绑匪和七哥之间的争斗。在这里“我们”和“他们”的界限在模糊,“主体”和“对象”的界限在模糊,外部世界的所有矛盾都集中在这个狭长的空间,内部世界里展开的这场斗争也映衬了外部世界。冲突是荒诞的基础,对罪犯的反抗,成为刘波一行人对之前自我无意识、社会阶级性的爆发式反抗。如果说之前刘波与世界是脱节的,借由这次混乱的打斗,刘波则把对世界荒诞性的这种无理性反抗推向了极致。而在这一过程中,刘波则经历了几次身份的转变,从“反抗者”到“束缚者”到“观战人”,最终再到“反抗者”,刘波内心的英雄情绪被不断地放大。电影结尾部分,刘波满身伤痕,但却一路坚持追击劫匪,他想要夺回自己背包里藏着的当年刘小慧写给他的情书。这场暴力冲突不仅完成了刘波英雄式人物的抒写,也将这样的行动提升到了更高的价值追求层面——寻回人类情感当中最真、最纯的记忆。

加缪认为,荒诞也制造了一种契机,引导了人类的团结与行动。刘波三人因火锅店引发不快,在中学时期就发展的情谊似乎岌岌可危,但在危急时刻,眼镜选择和刘波一起拯救刘小慧,许东则撞了七哥的车,拿走被抢的钱。四人在天台吃火锅,决定重新开店。当年轻时代的歌曲被再次唱起,四人依靠这份情谊,全新起航。世界的存在本就荒诞,但绝不意味着妥协,这就是行动的意义。

《火锅英雄》是一部在笑泪中带有荒诞意味的电影,影片导演不满足于只展示暴力事件,而是要在人与外界、与他人、与自己的斗争过程中展现对荒诞的不断反抗与超越。加缪在20世纪发出的呼喊,在当下的中国电影界得到了一次有力的呼应,刘波一行人的命运也会是人类共同的命运,荒诞性永远不可能被彻底消灭,但持续地反抗这种荒诞,才能捍卫自我的价值。

注释:

① 张茂军:《加缪,一个对抗荒诞的反抗者》,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99页。

② 徐崇温:《存在主义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88页。

③ [法]米歇尔·普吕讷:《荒诞派戏剧》,陆永昶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10页。

④ [英]阿诺德·P·欣契利夫:《荒诞派》,剑平等译,北岳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27页。

⑤ [英]马丁·艾斯林:《荒诞派戏剧》,华明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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