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炮儿》:都市变奏中的京味文化余响

2017-11-16 04:18孟庆雷孙易君
电影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老炮儿京味六爷

孟庆雷 孙易君

(1.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2.东南大学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8)

由于地域文化影响及发展环境的差异,许多城市都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化个性,这其中北京作为传统文化政治中心,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就凭自己近千年积淀而成的京味文化与代表现代外来文化的上海形成遥相对峙的格局,京味与海派成为传统与现代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风格。然而进入21世纪以来,这种不同正随着城市现代化进程的加速而迅速改变,北京已经成长为一个具有两三千万人口的国际化大都市,原来的城市文化格局也面临新的转型,传统的京味文化正在向更加现代化的城市文化方向发展。身为北京胡同长大的地道北京人,管虎拍摄《老炮儿》有自己鲜明的创作理念,那就是对北京传统胡同文化进行一次全面审视,这其中自然也包含了他对京味文化的独特理解。他说:“拍《老炮儿》,就是希望社会快速发展的同时,对这批人的记忆能够留下来一点,这个社会跑得太快了。”显然,管虎具有自己独特的创作理念,那就是在记录当代北京城市变迁的同时也对传统京味文化做了新的理解。

一、胡同草莽身上的“京味”

从历史的角度看,“京味”一词是伴随老舍等人的文学创作而逐渐为世人所知,尽管在此之前北京就以其独特的京都文化闻名于世,但却没有引起大家的足够关注,仿佛京城就该如此。然而,随着近现代进程的开始,西方工业文明东渐,在与西方的对比中北京所代表的传统京味文化才开始显示出其不同个性。可以说,从京味文化为人们所关注开始,就一直处在传统与现代的双重挤压之下,当20世纪初期老舍等人在塑造京味文学的独特风格时,就深刻地感受到围绕北京这座古城中传统与现代的较量,因而使“京味”的概念既充满了地域文化的特色,也浸润了时代文化的风尚。“京味文学中的北京城,确切地说,应当是指古都或故都北京城在现代的特定存在风貌。由于如此,它内部绝非简单的和谐,而是存在双重悖论。”[1]所谓“京味”就是在这样一种传统与现代的悖论中成长起来的,它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古典与现代的冲突,也在这种冲突中折射出传统文化的魅力与困惑。时至今日,“京味”早已经走出文学的范围,成为北京城的一大文化符号,也是众多艺术门类表现的对象。

作为一种城市文化,胡同可以说是“京味”的物质载体,规整的四合院与纵横交错的胡同就这样将传统文化的神韵凝聚于实实在在的城市建筑中。《老炮儿》中的六爷(冯小刚饰)即生活在传统的北京大杂院中,尽管这一代人所生活的北京大杂院已经远非20世纪初期的大杂院,但整体的生活方式并没有太大变化。因而,至少在他们青少年时期仍然维系着传统价值观念。老北京的城市建构方式营造出独特的生活理念,这一点在六爷身上得到明显体现。六爷并不是一个守法良民,年轻时的他打架斗殴进局子是常事,因而从身份上来说他是生存于社会底层江湖的草莽人物,然而在北京这座城市文化的规范下,即使江湖也有自己的规矩。作为中国几百年来的权力中心,围绕这座城市已经形成了自己鲜明的文化格局。从中轴对称的紫禁城开始,有关权力的规范秩序一层层向四方延伸开来,而四合院就是最基层的秩序单位,这种讲求规则与秩序的权力结构模式熔铸成老北京人的精神气质,他们的生活处处有属于自己那个层次的“范儿”,六爷的“范儿”就是他坚持多年的生活准则。

六爷的规矩就是京味文化的核心,在这规矩里并非没有生命的野性与蛮力,六爷的江湖中充满了各种暴力,无论是年轻时还是年老时都一直如此,而且六爷与话匣子(许晴饰)的情人关系也不符合传统的伦理观念。然而,无论是暴力还是性甚至是权力,在六爷的规矩中都被规范在某种范围之内,它们都得遵循“度”的原则,小偷可以偷东西,但不可以做绝;六爷可以与情人狂野,但不会拿对方的钱;对外来强势权力可以让步,但不能违背正义原则。这种处处强调适度,给对方留有空间的生活原则就是传统的中庸或者中和,“‘中’‘和’就是‘度’的实现和对象化(客观化),它们遍及从音乐到兵书到政治等各个领域,……‘度’是‘中’‘和’的本义,是‘中’‘和’的实现行动。”[2]经过两千年的传承,这种理念如今不只是在音乐或兵书政治中出现,围绕胡同与四合院而生成的京味文化也是其中之一,建筑是这种文化的外观,六爷的规矩则是它的精神。

“京味”是一种独特的气质,它是北京这座城市的传统,因而它不仅体现在衣冠楚楚的文化名流或政界要人身上,也体现在普通底层百姓之中,在上位者可以体现出雍和穆穆的风度,在底层者也可以坚守中庸适度的人生规则,而这样一个群体呈现出的整体特色就是京味。六爷用自己的江湖规矩告诉别人,他是地道的北京人,也是地道的京味文化传承者。

二、都市扩张中的秩序变迁

六爷所坚持的规矩是北京这座城市上千年文化传承的结果,也是这座城市曾经的文化底蕴,这种规矩在世代传承中早已融进其居民的血液中,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都有他们各自的规矩,借助一道道四通八达的胡同与一座座方方正正的四合院他们可以在各自的范围之内守着自己的规矩过日子而并行不悖。然而在现代工业文明的侵袭之下,这种方方正正的城市格局连同它的内在文化气质都在不断发生蜕变。当北京膨胀成一个拥有两千多万人口的国际化都市时,原来的四合院格局已经完全无法承载如此密集的人口,胡同文化的衰败已经无可避免。

《老炮儿》中的北京胡同就是这样一幅影像,生活于北京内城的六爷一家以及他曾经的街坊邻里已经被挤到城市的角落里,尽管北京的外观越来越宏大,新兴的商业中心更是层出不穷,然而对于这些地道的北京土著来说,繁荣并不属于他们,他们的生活反而因为这种剧烈的现代化转变而被颠覆。城市地理格局的变化还只是从外观上改变了城市的容貌,而外来力量的强势则在文化层面上压倒了传统的京味。儿子晓波(李易峰饰)与南方权贵的儿子小飞(吴亦凡饰)因为争风吃醋而结下恩怨,而在不断较量的过程中却是北京本地力量与外来新贵之间的博弈。六爷的规矩与道义是建立在京味文化基础上的,在一个个比邻而居的四合院里,个体之间的冲突并没有非要你死我活,适度是其根本的把握点,而无限接近中央权力的事实又使他们处处讲求体面,遵循着严格的等级秩序。然而,作为外来强势新贵的小飞们却不习惯这种规矩与秩序,在他们眼里权力即是规矩,有权力他们就可以在繁华地区随便飙车。当外来的小飞挟带这种粗暴的权力风暴冲进京城之后,六爷们其实是没有能力与之抗衡的。

六爷固执地以自己的规矩来对抗新权贵的强大压力,最终却无奈失败了。“六爷的失败并不是偶然,而是一种隐藏在阶层更替与社会变迁背后的必然,新北京的现代化建设与资本化进程把‘老炮儿’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他们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他们的江湖也注定只属于想象。”[3]尽管影片仍然通过六爷寄出举报信的方式为权贵的颠覆埋下了伏笔,但却无法抵抗更多外来权力的再次涌现。在现代商业资本及权力的冲击下,六爷们所坚持的江湖规矩已经无法再安稳地守卫着自己的世界。

拆掉四合院与胡同的现代北京城已经不可能回到六爷的规矩世界,而商业资本与新势力的大量进入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北京的城市阶层与权力秩序。传统的胡同与京味似乎走向了它的发展尽头,在不断现代化的过程中,埋藏在京味文化内部的传统与现代之争最终以这样的方式完成了它的使命。然而这一切却只使北京这座城市的形象更加模糊,在失去传统这一根基之后北京是否就能真正蜕变成新的国际化都市仍然值得怀疑,而新势力盘踞的北京能否创造出新的文化特色同样需要时间验证。

三、文化与人的存在根基

从表面上看,《老炮儿》是由叛逆儿子惹事引发的老炮儿们重出江湖的故事,“自己惹的事自己圆,自己圆不了的他爹给他圆”,由于儿子晓波已经无法摆平自己惹的事,六爷才不得不出手来替儿子摆平。作为江湖中人的六爷与文化并不搭调,然而正是这远离文化的底层江湖人物身上却体现出传统文化的内在魅力。事实上,面对工业文明带来的革命性变化,无论是年轻一代还是老一代都处于某种迷茫之中,既有的文化传统与生活经验已经无法与这个时代合拍,而新的生活规范却远未建立起来。胡同与四合院转变成摩天大楼与商业大厦不仅是地理环境的变化,同时也使得人们开始追问自己的存在根基,六爷们的迷茫同时也是这个时代的迷茫。

对于年轻一代来说,无论是土著代表晓波还是外来势力小飞都没有意识到时代变化带来的后果,他们只是本能地跟随时代的浪潮汇集到京城。作为北京人,晓波不认同父辈们的生活方式,对于父亲为了所谓朋友义气而进班房顶罪导致母亲意外身亡更是耿耿于怀。他的反抗带有一些青春期的叛逆,但更多的则是对父亲所遵循的传统规矩不认可,他敢与外来新贵争女人,在被欺负之后采取划伤对方豪车的方式进行报复,这与六爷直来直往的江湖规则已经完全不同。晓波的无奈在于虽然他不认同父亲的生活理念,却无法找到更合适的生活方式,只能采取盲目对抗、离家出走这种方式来与父亲拉开距离。

同样,对于外来势力小飞来说,他也不清楚自己所依仗的权力与资本的操控力量,这种操控力量使他能够践踏六爷的传统江湖规则,也能够轻易地打乱现存的生存秩序,但是小飞也只是该力量的傀儡,权力在赋予他力量的同时也限制了他的自由,看似风光的背后依然有各种制约因素使他感到不自在。飙车其实是对权力资本的一种情绪化反抗,在对规则与秩序的破坏中感受到冲破阻滞的快感。相对于晓波,小飞的生存更没有目标和意义,普通人需要通过奋斗才能获得的一切他早就拥有,渴望拥有的自由却又被权力扭曲成放纵。这或许是新贵们所面临的课题,在骤然拥有了权力资本之后,缺乏足够文化底蕴的他们如何驾驭它就成为关乎生存的命题。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六爷,京味文化之所以为世人所关注是因为外来工业文明的入侵,从20世纪开始持续不断的现代化进程成为京味文化呈现自身特色的推进器,然而这种内在推动却在进入21世纪之后失去了动力。当北京彻底转化为现代化大都市之后,构成京味文化的主体元素已经消失,当京味文化内部传统与现代的对立统一最终以现代取得完胜之后,所谓京味已经不复存在。六爷年轻时的江湖可以说是京味文化的最后余波,他青少年时的胡同与大杂院是最后的物质载体。然而由于多年的牢狱生活,六爷实际上与这个时代隔绝了很多,犹如一艘搁浅在时光之岸的古船。在权力资本面前,六爷依然试图用20世纪的规矩来对抗,这注定是一种堂吉诃德式的失败。影片最后晓波将家传四合院改造成酒吧,里面的装饰却是太师椅、长条凳、大虎皮、聚义厅等充满传统意味的设施。这是为了兑现当初与父亲的约定,但从文化的角度看这也是京味文化自身试图做出新的变化以适应当前的时代。

综合来看,《老炮儿》所展现的是北京已经基本完成都市化转变时代的故事,持续近百年的京味文化问题由于现代化转型的完成而逐渐走向终结。然而,这一终结并没有解决传统文化与现代的对接问题,六爷们的迷茫与失落提示我们仍然需要寻找支撑我们存在的文化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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