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瑩(上海工程技术大学,上海 200000)
传统电影往往以故事的逻辑性、人物情感的连续性来建构情节。而《潘神的迷宫》是一部魔幻现实主义影片,它像一部视觉寓言般引人入胜。那多元多义的造型元素和视觉语言,与深厚的文化背景互相融合,非常深湛地烘托了电影的主题、升华了立意,推进了故事情节的发展,传达出多重视觉隐喻的无限魅力。
电影拉开帷幕——1944年。12岁的奥菲利亚随母亲去西班牙北部寻找继父——法西斯军官维达。冷酷的继父和其党羽无所事事,为非作歹。孤独的少女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聊以自慰。
电影有两条叙事线索平行推进——奥菲利亚的幻想世界与灰暗的现实世界。这两个世界交替出现,在奥菲利亚的穿梭中连接在一起。每个世界都有漏洞,只有将魔幻世界与现实世界结合起来才能弥补彼此的问题。比如奥菲利亚在有看守的情况下进入上尉的房间抱走弟弟,只有用“粉笔门真的发挥了作用”的童话逻辑才能解释通;如此这般虚幻的结合构筑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当奥菲利亚被害之后,她进入了魔幻世界,正是这个暗示让魔鬼故事的意味与现实的意味比重相当,炫目灿烂的幻想世界与破败残酷的真实世界平行交织,隐喻着多元意义的内涵,诸多元素更赋予了本片令人惊叹的丰富内涵,创造出一部魅力无穷的传世之作。
“潘神”在西班牙语中,是农牧神。为人和善、性格温和,主管畜牧和农业,形象更类似羚羊或者鹿与人的结合。但是,有点喜好女色,放纵情欲。影片中,根据潘神的虚伪逻辑,很难判断他是否忠诚,是否值得信任,他的话,奥菲利亚都是要反复推测的。电影开始,潘神出现了,像一棵大树站在迷宫中央,不但没有迎接奥菲利亚,反而用了一种惊秫的方式与之相遇,说他是她的仆人。然而,他却握有考察奥菲利亚的权力。对潘神身份交代得不是太清晰,大概就是导演隐藏的玄机。他通过对这种含糊不清的身份的方法做了一个小隐喻,也就是让奥菲利亚在与之交往中判断他的善与恶。在这个层面上,影片创作者更是在视觉语言方面产生了许多前后呼应的隐喻。奥菲利亚在寻找父母的历程中,第一个任务就是去一个古树洞中寻找钥匙。其实,古树洞的造型和潘神的头是一模一样的。这个造型元素暗示了潘神的微妙身份,也许潘神是会迷惑人而又为不受其迷惑的人引路的角色。他到底是否应该被信任,这让奥菲利亚充满了疑惑,也让她在后面的艰难环境中做出了不寻常的选择。
奥菲利亚第一次进入幻想世界,是为了完成潘神的第一个任务,她来到无花果树钱找钥匙。无花果树和无花果是丰富的植物意象。它的意义有两面性,褒义和贬义都有。亚洲、大洋洲把无花果看作是生命之树,智慧之树,象征着丰收、繁荣、和平。无花果有时也令人想起性器官,有时用来代替苹果树成为伊甸园的智慧之树,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教堂壁画上紧挨着苹果树花了一棵无花果树,就是献出蔽体之叶的树,自亚当和夏娃以来,无花果就成了遮羞布。人们在自己的葡萄园里,无花果树下,过着和平的生活,无忧无虑。不结果的雄性无花果树在基督眼里是毫无收获的象征,他们把它比作卓有成效但基督降临后变得毫无意义的犹太教堂。
而奥菲利亚就要在这意义完全对立的无花果树中寻找开启新世界的钥匙,不知吉凶。
影片的结尾,当代表着法西斯反动势力的上尉被游击队员打死后,曾经枯萎的无花果树上居然开出了一朵洁白的鲜花。这种前呼后应为影片的主题做出了隐喻的暗示,恶之花必然会枯萎,而自由和精神之花值得人类永远追求。
奥菲利亚完成第一个任务后,潘神赐予她可以减缓她母亲病症的曼德拉草作为奖励,只要给曼德拉草一点牛奶和鲜血,它就能变成一个人。曼德拉草这一道具在影片中也具有暗示的作用。古希腊神话中,它是女魔法师的象征。对犹太人来说,它又是怀孕的良方。可以说,曼德拉草意味着需要谨慎接触的力量。曼德拉草与奥菲利亚的弟弟一起成长,代表着理想主义者的奥菲利亚想带着弟弟去做幻想王国的王子,而法西斯主义者——上尉一心一意想让这个孩子成为另一个自己。可是,随着剧情的发展,法西斯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都离开了人间,最后即将抚养这个孩子的却是激进的左派革命党——游击队。因此,奥菲利亚的弟弟可以看作是统治权力的象征。别有用意的是,和奥菲利亚弟弟一起成长的曼德拉草,是用奶血培育长大的,这种巧妙暗喻暗示着创作者的观点——所有的统治,不管是左倾,还是右倾,民主还是专制,其实都是建立在流血之上的。
电影以“潘神”和“迷宫”为标题,显然这是两个关键词。神秘多面的潘神与神秘多出口的迷宫,共同营造了神秘、暗黑的影片气氛和氛围。
《潘神的迷宫》为主人公奥菲利亚也为观众搭建了一个影像迷宫,它们都是迷宫叙事的典型作品。迷宫叙事是指作家借助迷宫手法、迷宫意象以及迷宫主题建构的一种特殊的叙事方式。电影中,反复出现的迷宫这个造型元素,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创作者试图表达的主题。影片中奥菲利亚不停地寻找着什么,虽然不太确定,直到潘神出现后,她才知道原来她也有一个明确的目的,灵魂最深处的声音是什么,需要不停地追寻,决不能轻易放弃,如此才能寻找到幸福的彼岸。
奥菲利亚的第二个任务是去食人怪的宫殿。在奥菲利亚略带期待地推开魔法门后,摄影机首次用一个后退的镜头介绍这个宫殿:仿佛甬道漫长没有尽头,变得沉重的音乐以及周围的红色加重了这种表现力。奥菲利亚回头,看一眼计时的沙漏,加进来长时间的紧迫性。一前一后两个运动镜头,表现危机来临的紧张感。然后是平移的镜头,介绍丰盛、精美的食物,紧接着镜头在食人狂面前戛然而止。
据说,食人怪是希腊神话中的人首蛇身女怪。上半身是美丽的女人,下半身为蛇身,代表拉弥亚吞噬儿童的形象。食人狂的宫殿中,还有一个造型元素暗示着影片中奥菲利亚的选择,那就是食人怪宫殿中的壁画。这幅壁画模仿的是西班牙画家戈雅的《农神吞噬种子》。据说,神农为了防止儿子们夺权而把他们全部杀掉。古罗马神话中的农耕之神萨图尔努斯因为从预言中得知自己有可能像父亲宙斯那样被孩子们篡位,因此,只要孩子一出生,他就会吃掉他们,而本片的潘神实际是幸存的农耕之神的儿子。
此刻墙上的壁画和房间的一堆儿童皮鞋,都提醒着危险。奥菲利亚没有听从精灵的指示打开中间的盒子,而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打开了左边的盒子,从中掏出一把匕首。取出匕首后,奥菲利亚并没有离开,无法抵御餐桌上美食的诱惑,也忘记了潘神的警告,她偷吃了象征欲望的两颗葡萄。因为她一时的软弱,食人怪苏醒过来。两个精灵惨死在食人怪口中,而奥菲利亚差一点命丧黄泉。
电影里的大部分场景都是非自然的,造型独具匠心,圆形的人口和圆形的阶梯用三维软件经过精密的计算建模而成,圆形的线条在镜头的运动中有美感。片尾出现的奇幻王国大厅的造型完全用了特技手法,设计者花费了大量时间和心血,影片的每个场景都非常精致,甚至女孩子居住的房间的墙壁、窗户都是由计算机建模染成的。
当奥菲利亚的鲜血流到迷宫图案上,明亮的光芒照亮了她的身体。她回到了金黄色的幻想世界,那里有她梦寐以求的东西。当她第三次进入幻想世界,是她死后进入的幻想世界,让整个故事中的链条线索融合为一体,现实里的奥菲利亚死去了,在幻想的国度中,她终于成为公主。
影片中,迷宫、食人狂宫殿、幻想世界、现实时空、环境造型元素对于叙事都起到了极为独特的作用,幻想与现实的双重世界随着主人公任务的进展而交替出现,呈现出美妙的叙事结构。
《潘神的迷宫》里现实与梦幻空间交叉叙事,两种色调交叉运用,淋漓尽致地表现了金黄色幻想世界的美好多姿与灰色的现实世界的残酷阴冷,由此营造出一种清晰的魔幻主义叙事氛围。
在现实的世界里,奥菲利亚的世界是灰色的,她的房间犹如昏暗的树洞,女仆们穿着昏暗的衣服,而上尉和所有军人则穿着灰色的军装。郊外也是凋落的景象,目之所及,都是破败的山路和荒野,即使是丛林,也并非绿意葱茏的盎然和暖意融融,而是一种寥落、灰暗的基调。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奥菲利亚幻想的童话世界。那里光线明丽,一尘不染,空气新鲜,古树洞在光影的映射中,犹如油画般美丽。干枯的树木充满活力。她第二次进入的幻想世界,是食人狂的宫殿。那里光彩夺目,让人迷惑,那里还有一场停滞的盛宴,长长的餐桌上美味佳肴琳琅满目、晶莹剔透,让人垂涎欲滴,似乎无法抵御诱惑,隐喻着奥菲利亚不久以后要面临无法克制的软弱。而餐桌的尽头赫然坐着通体灰白的食人怪。它背后的壁炉里,把宫殿映照得如同白昼,尽管她面临着死亡的威胁,还与食人怪展开了生与死的逃亡与追逐,但是和真实的青灰色世界对比,这个渲染的幻想世界仍然饱含着未来的美好。
奥菲利亚第三次进入的幻想世界,是梦想中的地下王国。那里,母亲和蔼可亲,到处是金黄色的光线,一切都活力四射。她衣着华丽,缓缓走向宝座,长久被病痛折磨的母亲犹如圣母般容光焕发,鹤发童颜,面带微笑拥抱亲爱的女儿,这情景,甚至令干枯衰老的潘神也绽开了笑颜。故事终结于色调斑斓的幻想世界,而现实中死去的奥菲利亚已经逃脱了苦难。正如安徒生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中女孩的归宿,只有在天国里才最幸福。
为了叙述幻想与现实这两条主线,影片先凸显的是情节的冲突和对比,包括成人行为和儿童行为、现实与梦幻、正派与反派的冲突和对比。为了修饰和突出情节对比,总体上的色调氛围是截然不同的冷色和暖色——深蓝色和深橙色。对于成人世界和现实世界,用冷色调渲染现实的冷酷、无情和冷峻;而幻想世界,用了色彩饱和的暖色调,烘托了儿童心理色彩斑斓的想象和天马行空的灵感。野外迷宫交界处,导演为了体现农牧神的自然气息,色调处理上还特意加了绿色。影片的色彩选择表达了人物和场景的自然气息,进一步增强了情节的感染效果。
《潘神的迷宫》用了夜景、雨景,潮湿的调子让人压抑。奥菲利亚生活的世界冷酷可怕,唯有母亲给她以安慰,她对母亲深深地眷恋。每当她们相处,周围的光线会变得温暖和煦、柔和动人,让母亲的脸都沐浴在圣洁温暖的光线中。唯有在这一时刻,奥菲利亚才短暂忘却现实的可怕;而现实最可怕的莫过于上尉这个刽子手的存在。有一次,上尉发现了奥菲利亚在母亲床头放曼德拉草的秘密,他认为是不可饶恕的巫术。上尉出现时,整个画面阴森清冷,光线暗淡,温馨的气氛荡然无存,只有上尉居高临下的质问和因此形成的压抑感。
本片的构图很有创意。比如上尉宴请名流的晚宴,兔肉来自对嫌疑犯的劫掠,嫌疑犯冤死在上尉手中。与之相呼应的是,奥菲利亚进入幻想的宫殿去偷取潘神索要的匕首时,看见了食人狂的盛宴,构图与此雷同,元素也一样——盛宴和掠夺者,只不过首领不同而已。通过两个构图的比拟,电影构建了“上尉——食人狂”的精妙隐喻。人物没发一言,观众已经领悟到了创作者对于片中形象的价值判断和政治倾向。
此外,由于奥菲利亚年幼,在画面中她对上尉和潘神总是仰视的角度。这种构图让观众一目了然,感觉到她一直处于被压迫的境地,观众能心领神会她对上尉的排斥和厌恶。
总之,《潘神的迷宫》中的叙事方式、隐喻内涵、光线、构图、色彩等,都为电影主题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引领观众的视听,在交叉的命运城堡中,了解人物命运起伏跌宕与悲剧色彩,从中感悟迷宫的神秘以及蕴含的画外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