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文萍
(西安外事学院,陕西 西安 710077)
《万箭穿心》根据方方的同名小说改编,和导演王竞曾经执导的《大明劫》不同,《万箭穿心》的叙述指向更加内倾,在叙事的伦理视角上更加尖锐,李宝莉的个人人生际遇既包含着武汉本土的燥郁空气,也蕴含着大的时代变化映射的个人人生际遇的突变。而女主角李宝莉的人生态势的走向,也一语成谶式地完成了方方从《风景》中就开始反复叙说的“人生之难”与“人生之烦”。《万箭穿心》小说的叙事视角来自李宝莉,20世纪90年代的武汉,下岗潮来袭。女主人公李宝莉发现丈夫马学武有外遇,通过匿名电话举报的方式,让马学武和打字员被捉奸在床。丈夫马学武丢掉了厂办主任头衔,面临下岗,最终选择跳江自杀。李宝莉则通过做“扁担”养家,照顾儿子、婆婆。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虽然李宝莉成功地将儿子送上大学,但是事情却朝着奔流不回、一泻千里的态势急转直下,仿佛没有任何办法解决母子、婆媳之间的隔阂。
作为一部以武汉为背景的电影,电影的叙事节奏、表现策略与对生活的叙事手段都沾染上了武汉本土的生活气息。影片中源源不断的武汉方言、随处可见的武汉特色——鱼市、渡轮、扁担,加之影片本身所展现的燥郁空气,使得影片整体烘托出一种相对浮躁和混沌的气质。而方方原作小说中从未湮灭的“生活之烦”在导演王竞的影片视角下,也折射出更为广阔的叙事视域。
影片开始,是一段没有经过刻意调度的搬家镜头,几个农民工搬家,作为女主角的李宝莉徐徐登场,双手叉腰,对着搬东西的民工指指点点。居家和生活气息则扑面而来。而相对李宝莉的泼辣、市井和强势,则可以看出李宝莉的丈夫马学武相反的个性。作为“文化人”的马学武,对待农民工则多了点客气,甚至在其客气的态度中可以看到一丝作为国企职工的侥幸和心虚。这种客气和李宝莉的颐指气使相映成趣。影片镜头始终保持中景,一种记录的态度,随着李宝莉的叫骂打破:“叫你找几个厂里的工人搬了,花钱雇什么人,你还给他们买水,这水钱从搬家费里面扣啊!”马学武的脸色尴尬且难看,并且随着农民工的嘲笑:“我们赚的是不如你多,不过家里要是有这么个母老虎,你还不如我呢!”镜头里原来嘈杂的生活气氛瞬间急转直下,其伴随的则是搬家后的一地鸡毛。
这一段镜头语言完全贴近小说原著,然而从影片的背景叙事立场上还融合了导演更多的考虑。影片被放置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也就是下岗潮来袭时期,下岗工人苦寻出路,而尚且在岗的工人则暗自松了口气。钱依旧是生活的焦点问题。厂办主任地位崇高(“你是个主任,你叫工人搬家,他们敢不来?”李宝莉语),经商的人群则依旧被人们看成是暴发户和“走偏门”。这种如同蚊虫叮咬一般的烦躁基调从影片开场就顺利地定下,而主角作为生活观念、知识水平、文化程度、个人信念差异巨大的夫妻,在一场简单的关于搬家的吵闹中已经可以看到后续影片中两人分手的端倪。
影片不着一字地叙述事件发生年代的历史背景,但是其历史线索却指引和干预了全体角色的命运。下岗潮时期,虽然人人自危,但是马学武的工厂里的文艺骨干依旧视若无睹地准备七一建党节的庆祝晚会;打字员和马学武的婚外情几乎成了厂里中年妇女间的谈资,然而在事件中心的两个人依旧在大家面前装作不熟。陌生男女在旅馆开房,可通知警察抓嫖,并需要告知厂领导,而离婚则是能够阻止一个人事业更进一步的丑闻。20世纪90年代的进步与保守相互碰撞,影片从头就没有释放的压力,存在于历史话语,则形成了一种相对复杂的叙述角度。
历史话语的表达同样也影响着剧情的进一步发展,马学武下岗、李宝莉做“扁担”、小宝上大学等都建立在历史话语的叙事之下,其中所关涉的则是下岗潮、打工潮、大学扩招。在涉及历史叙事的背景时可以看到,导演总是试图利用俯视视角进行拍摄,仿佛一个高高在上的命运决定者,观察着芸芸众生。
《万箭穿心》在人物立场的塑造上最为特别的一点在于,摄像机从来不替代观众对人物进行判断。方方小说原作中层出不穷的武汉方言脏话在影片里净化了大半,而小说中马学武对万小景、万小景对马学武、奶奶对李宝莉、小宝对李李宝莉等纷繁复杂的人物之间的看法和评论,则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影片内,这也可以看成是《万箭穿心》真正成熟和王竞影片拍摄的道德趋向。
李宝莉作为影片主角,在多重叙事视角的包围下,在观众面前,其性格特点也暴露无遗。作为一个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女人,她依靠着年轻时候的美丽嫁给了穷小子马学武,因为马学武是大专毕业生,有前途。这种务实的婚姻态度造成了两人生活中无尽的痛苦。然而这种务实也成了李宝莉角色建立的基础,以及其个人的生活信念,因为务实,需要生活,李宝莉看不起自杀的马学武;也因为务实,李宝莉选择做“扁担”维持家用,而考虑到婆婆在家中和情感上的困境,李宝莉也同样务实地失去了儿子小宝。始终围绕着务实转的李宝莉,其深层的角色内涵中所关涉的则是相对导演对现实看法的映照:一方面,务实使得苦闷的生活得以继续,人们可以从艰难的现实中获得力量;但是另一方面,务实毁灭了更多人性中需要特别关照的情感。有人曾撰文论述《万箭穿心》是一部女性主义思潮的影片。其实不然,作者仅仅将李宝莉作为普罗大众简单地做出概括。和方方另一部同样叙述中年妇女苦闷的中篇小说《出门寻死》不同,《万箭穿心》的人性观照和矛盾蕴含于生活中,王竞的现实主义镜头叙事则进一步放大了这一点。
如果说李宝莉属于现实主义叙事的传统,那么婆婆的叙事视角则呈现出复归于道德传统定义下的叙事。马学武的母亲和目前银幕上随处可见的恶婆婆在个体设置上有很大的差异。她作为一个退休的乡村老师,有一定的文化基础,但是乡村的生活氛围以及对儿子和孙子等父系血缘继承者的关注,又让她的整体行为变得失衡。在影片中,从婆婆出现到小宝长大,婆婆和李宝莉的博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以一种波澜不惊的暗线进行的。初来马家的婆婆和李宝莉大吵一架,并且放言:“这是我儿子的家,你在这里算什么东西!”李宝莉随即回击:“你儿子搞外遇,要不是我心好,早跟他离婚了,叫他净身出户!”婆婆立刻变得委顿。这一幕堪称当代中国婆媳关系的经典浓缩,道德资本的重要性表现得令人叫绝。而随后在马学武死后,婆婆照顾小宝,却依旧向小宝灌输对李宝莉的仇恨,最终甚至导致小宝和李宝莉的决裂。值得称道的是,导演放弃了传统的道德界定的方式来展现婆婆的个体形象。甚至在观影过程中,不加注意的话,很难发现李宝莉和小宝之间关系的僵局还有婆婆的一份作用。观众既能够体会李宝莉在生活中的无奈,同时也能够感受到婆婆丧子之后的报复和恐惧——在丧失了儿子这一资本后,除了道德资本之外,她几乎没有权利继续住在这一屋檐下了。生活之难的表达既让人感到无奈和心烦,同时也映衬出现实世界中的芜杂和虚无。
虽然《万箭穿心》并不是女性主义叙事影片,但影片的格局体例还是表达了作为女性主义影片的部分特质。
首先,《万箭穿心》可以看成是李宝莉个人人生脉络的简要历史。在叙述一些客观情节的时候,导演王竞的镜头始终保持一种客观、中立的中景镜头,在这些镜头中,往往只是不加任何道德审判地表现一种故事事实的立场。在故事前半段的叙事节奏中,可以看到李宝莉的女性特质是被隐匿的。例如,在第一幕搬家之后,李宝莉和马学武躺在床上感叹一天搬家的辛苦,这个时候镜头用长且慢的节奏给予了李宝莉所穿“睡衣”的特写——马学武穿过的旧的短袖衫。甚至为了更好地提醒观众,马学武还有台词:“我没给你钱买睡衣吗?你怎么老是穿我的旧衣服?”对此,李宝莉回答:“旧的又不是不能穿,睡衣穿那么好看干什么!”这种家常化的的叙事模式为不久之后马学武的出轨埋下了伏笔,也从叙事视角上暂时抹去了李宝莉的女性特质。这种女性特质的消逝从表面上看是因为下岗潮引起的家庭经济状况紧张,李宝莉对金钱的态度等,事实上,这同样也说明李宝莉在和马学武婚姻关系中所抱有的态度——“两个人凑合着过呗!”
女性气质的消逝同样还意味着慈母形象的崩塌。从搬家之后的一系列连续的镜头中可以看到,李宝莉对待马学武和对待小宝的态度是十分相近的,充满着控制感,如,在饭桌上问小宝成绩如何,让小宝背诗;在婆婆来家里时,让小宝到别的地方去等。可以看出,在家庭的整体结构上,李宝莉显然处于主体地位。
基于波伏娃和萨特的存在主义可以看到,很大程度上,秩序、惩罚和规训往往需要建立于父权制下,在《万箭穿心》中,李宝莉在前半段影片中替代了父亲的角色,马学武则通过辅导小宝数学、为小宝解围成为一个事实上的“慈母”。这种叙事的节奏,或言之这种叙事的事实往往是读者所熟悉的——“强势的母亲”。这种效果既可能是被塑造的,同样有可能是基于历史的叙事,特别是在我国过去的五六十年历史中,“女性能顶半边天”的英雄化叙事层出不穷,只是讽刺的是,在《万箭穿心》中女性的英雄主题叙事更接近于讽刺。
于是,我们在影片的后半段里看到,李宝莉在失去丈夫之后开始为了生活,反而显露出了女性特点,和同样是“扁担”的大姐成为朋友,受到混混健健的瞩目,等等。这种转折在影片过渡中略微显得突兀,但是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李宝莉也经由生活压力的洗礼,逐渐从一个秩序的维护者转变为一个秩序的参与者。这种转变既是影片中的隐笔,也是最能够打动观众的地方。然而导演的女性叙事却从根本上荡开一笔,使得传统女性叙事中经过生活苦难洗礼的女性受到大家理解,成为生活楷模的模式成了一种乌托邦式的讽刺。在王竞的镜头之下,虽然李宝莉通过做苦力“扁担”养活了儿子,并且让儿子上了大学。但是误解产生、新的生活秩序已经开始重新建立。升上了大学的儿子将母亲扫地出门,婆婆又成为实际的操控者。这种叙事的情景和策略让人啼笑皆非的同时感叹生活希望的虚无渺茫。而影片片尾则更深一层地呼应了主题:被儿子小宝扫地出门后,李宝莉让健健开车接她搬家。影片结尾采用的是小宝的视角,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开了十几米,刚要转向的时候熄火了。随后,李宝莉从车上下来,推车推了一阵,车又重新开动,面包车逐渐离开了观众视野。也许就如同结尾所揭示的,生活本来就像一辆破车,开一开,熄火了,下车推着走走,凑合着过吧!
《万箭穿心》是近些年国产影片中以写实手法描写个体身份命运变化的佳作。虽然影片展示的手法相当平实,然而其内容却又是十足的中国魔幻现实主义。从《万箭穿心》的镜头表达上也能够看出王竞作为一个电影作者在叙事上承载的期望。《万箭穿心》的叙事策略、叙事模板以及镜头的叙事语言也会给后来的影片拍摄提供更多的借鉴和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