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45周年》中的悲剧叙事手法

李小刚

(山西师范大学，山西 临汾 041000；运城学院，山西 运城 044000)

电影《45周年》(45Years)用简洁、朴素的镜头讲述了一个平静却暗潮汹涌的故事。60多岁的凯特(夏洛特·兰普林饰)与70多岁的杰夫(汤姆·康特奈饰)是一对相携走过了大半生的普通夫妇，两人在英国一座小镇颐养天年，过着平淡幸福的生活。就在凯特忙于筹备两人45周年结婚派对之际，一封来自瑞士的信打破了家里的平静。50年前，杰夫的前女友卡雅在瑞士阿尔卑斯山坠落冰缝意外丧生，半个世纪后，冰雪消融，遗体重见天日，依然保持着50年前的模样。与冰雪一起消融的还有杰夫沉睡已久的记忆。深陷于过去的杰夫开始心神不属、木讷呆滞，他没有察觉凯特的不安与焦虑。在两人的对话和日常相处中，这位前女友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与凯特相似的长相、发色、名字与口音，深藏在杰夫记忆中清晰的相处片段，小阁楼中丈夫保存了半个世纪的日记和照片……这一切让凯特忍无可忍，最终陷入自我价值怀疑的危机中。两人45年的感情在一周内分崩离析，在凯特看来，这场持续半生、幸福美满的婚姻竟像是踩着前任的影子走过的一场虚妄。一周后，结婚纪念日如期而至，杰夫终于回过神来，开始忙着带给妻子感动，可是，他深情的告白和模糊的泪眼再也无法温暖凯特迷茫空寂的心。一曲终了，凯特抽回了他紧握的手。

影片导演安德鲁·海格是一位在同志圈内享有盛誉的英国70后导演，《45周年》是他的第三部作品，这也是他首次处理异性恋题材。安德鲁擅长对人物表情和动作进行细致全面的描写，从而最大化地突出人物的性格和感受，展现人物冲突。在《45周年》中，安德鲁用平实细腻的镜头记录了杰夫与凯特一周的生活，讲述了这对同床共枕、相知相伴的老夫妻如何走进相互猜忌、同床异梦的梦魇中。

整体而言，故事的基调平淡而舒缓，人物显得琐碎而真实，剧情的缓慢发展让人物情绪慢慢积淀，到爆发的一刻猛然抓住观众的心，带来一阵钝痛，让人对爱情和婚姻产生质疑，内心升起一股沉重的无力感。相较于原著小说，安德鲁在细节上做了一些调整：影片改为从妻子的角度叙事，省略了大段丈夫的心理描写。为了增强戏剧冲突，导演将原著中几周的故事压缩到一周内，增加了45周年庆典这个时间节点，又通过妻子与朋友的交流以及妻子在阁楼中发现丈夫的秘密来增强人物之间的戏剧冲突，从而增强了影片的悲剧效果。

一、悲剧的叙事结构

影视作品中关于“前任”的故事并不鲜见，当这道多年前已消逝的前任身影突然盘桓在两位互相扶持了半辈子的老人之间时，电影有了明显的厚重感。不同于年轻人之间直率又理所当然的质问，老年夫妻之间有着几十年积淀的默契与包容，这场窥探与质疑注定充满了隐忍和犹疑。为了充分展示西方老人之间细腻、无奈又沉重的情感，增强影片的层次感，影片用字幕标注出一周中的每一天，展示矛盾一步一步升级，直至周六两人结婚纪念日时爆发。

周一：凯特为丈夫挑选周年礼物时打电话回家，家里无人接听。杰夫用谎言搪塞凯特，并表示自己希望赶到瑞典看一眼卡雅的遗体。

周二：凯特与杰夫讨论好友家的孙子，言语间流露出两人没有合照以及膝下无子的遗憾。夜晚两人亲热后，杰夫独自登上阁楼沉浸在缅怀旧爱的回忆中。

周三：杰夫向凯特坦陈，如果旧爱未死，他肯定会与她结婚了。凯特内心痛苦，强自压抑。

周四：凯特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懑，揭开了阁楼的秘密。当她看到照片中卡雅和杰夫的生活场景时内心崩溃。最后一张照片里，卡雅微微隆起的小腹给了凯特最后一击，她终于明白多年来丈夫不要孩子、不爱运动、拒绝拍照的真正原因。两人同床异梦，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周五：凯特忍不住对杰夫怒吼，道出自己原来一直是前任的影子。影片一直勉力渲染的温情与和解瞬间瓦解。杰夫终于体会到自己这几天的行为对妻子的伤害，但也无力回应。

周六：杰夫试图用行为弥补自己的过错，早起，修厕所，为凯特做好早餐，两人一起遛狗。凯特从仓库里拿出尘封已久的琴谱准备弹一首欢快的小调，却只能奏出悲伤激烈的曲调。宴会上，杰夫当众饱含热泪向妻子表达自己的爱意与感谢。凯特看着丈夫的深情“演绎”，神色木然。两人跳起第一支舞，音乐还是两人结婚时播放的那一首，只是凯特终于听出了歌曲中隐藏的深意。曲罢，凯特终于无法再违心承受，在舞池中抽出自己的手，故事戛然而止。

在这戏剧化的几天里，导演着意安排的几个桥段看起来水波不惊，但无疑一步一步瓦解着凯特的信任：他半夜爬上阁楼看旧时的照片；他如入魔般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在聚会来临之际还筹划远赴瑞士；他讲述往事时，毫不掩饰对卡雅的爱意；他与卡雅曾今有过一个孩子，因这个孩子，他们终身无嗣；他从未与自己合影或拍照，朋友们七拼八凑才将两人的身影“捕捉”到一起……

在凯特看来，两人45年的婚姻幸福都建立在丈夫有心的欺骗和自己盲目的想象中，两人45年的婚姻生活里一直有着第三道身影，而自己竟毫不知情。然而，从杰夫的视角来看，前女友带着未出生的孩子消失在最美好的年华，两人的浓情蜜意与未来生活突然埋葬在冰川缝隙中，他一边希望凯特是那道熟悉的身影，能延续心中勾画的美好生活，一边又清醒地意识到两个人的差异，最终，他只能让躯体木讷呆滞地活在当下，笨拙地抗拒，让内心置于记忆的暗房中，挺过45年。当观众从不同的视角来看待这段婚姻时，可能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感受。孰是孰非？孰对孰错？应不应该原谅？生活的悲剧就在于，这一团乱麻理不清亦剪不断，只能在接受与不接受之间徘徊心痛。

二、悲剧的强化效果

为了增强影片的悲剧色彩，导演从头到尾都在捕捉主人公夫妇的情绪，这些情绪无法通过对话或独白展示，只能采用一些外化象征手法。

时间设置。从夫妇二人收到来信到周年纪念日之间不过短短6天，然而两人的心境与生活状态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但内心早已暗潮汹涌。45年中，温情相守和蓄意欺骗交织在一起，在一周内被抽丝剥茧，彻底颠覆。6天对上45年，让人措手不及，时间因此产生了强烈的化学反应。

空间设置。影片大部分情节都发生在客厅、厨房、卧室、草地、汽车以及阁楼上，这些最平常的场所构成了影片的主要叙事空间。丈夫内心的秘密被妻子一点点揭开，才发现它早已融入生活中的每一天，融入身边这些熟悉的场景中，琐碎而细密。如果想要清除，就像要剥皮拆骨般否定过往的一切，让人心塞。从大环境来看，这六天中的天气变化也是极其有意思的，除了第一天艳阳高照外，后面几天不是狂风暴雨就是阴云密布，生活就像浓雾般压抑阴沉，完全反映出凯特内心的挣扎和两人风雨欲来的婚姻状况。

细节刻画。影片中有大量毫无情节的远景画面：清晨散步、乡村驾驶、水中行船、咖啡厅静坐……就如清风拂面一般，镜头絮絮记录着时间的流逝。没有曲折的情节变化或炽烈的情感宣泄，只有平淡的生活和波澜不惊的人生，伤痛被掩在心底，这就是影片的风格，你觉得一瞬间抓住了邪恶的真相，一转眼，它却只是最朴素的生活。

色调处理。影片通过调整色调的冷暖和光线的明暗来衬托主人公的不同心境。影片前半段，沉浸于过去的杰夫显得冷漠生硬，所以镜头中的他一直处于沁凉的冷色调中，而着力挽回两人关系的凯特则身处暖色调中；影片后半段，当杰夫回过神来，换凯特内心冰冷时，两人的背景色调也开始转换。影片末尾，聚会上的一舞更是将色调运用到极致。当深情的杰夫搂着僵硬的凯特缓缓起舞时，所有人笼罩在冰冷诡异的蓝光中，让这原本温情的一幕看起怪诞荒唐，让人心底发凉。

演员演绎。夏洛特·兰普林和汤姆·康特奈两位英伦老戏骨为整部电影增色不少。兰普林十分凝练地表达着内心的情绪和情感，将优雅坚韧的妻子刻画得丰满传神。一方面，她要独自面对被抛弃的孤寂与伤痕；另一方面，还要以最大的善意和耐心维持生活、筹备庆典，这正是典型的有着多年婚姻生活的女性形象——情感上无法让步，生活却要委曲求全。从兰普林波澜不惊的脸上，观众似乎看得见她内心的暗潮汹涌和信仰的垮塌。

三、悲剧的意旨

这部电影的趣味就在于思考了一个问题：当熟悉亲密的人猛然显露出不为人知的一面时，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整个故事有两个看似荒谬的前提：一个是多年前埋葬于冰川的遗体能再现人前，并给千里之外一对迟暮老人带来轩然大波；另一个是行将就木的老人能几十年将情人封藏心底，保留最鲜活的记忆并时时翻阅，而这一切不仅从未被老伴儿察觉，甚至让她庆幸婚姻的质朴和谐。奇妙的是，这种怪诞在影片中有种令人信服的真实感。

在这种真实感中，观众会思考很多问题，其中之一就是，什么是应该向伴侣坦陈的？什么是应该保留的？隐瞒(甚至欺骗)或者坦言，哪种会给伴侣带来更大的伤害？无论是影视作品中，还是现实生活中，“前任”总是如鲠在喉，吞吐弃咽都不是滋味。记忆中青春涌动、熠熠生辉的是一种爱，现实中半生共度、相濡以沫的是另一种爱。滔滔不绝和刨根问底会带来痛感，如影片中那样半生欺瞒也会带来伤害，到底该何去何从？

从承受者的角度看，凯特不是不明白丈夫那一段永不可触的过去最好永远不要再触及，然而她依然无法克制内心的混乱和焦虑，依然着魔般登上了小阁楼。她开始质疑自己婚姻的真实性，就连自我身份的认识也随之动摇。面对丈夫不时怅然若失的眼神和偶尔陷入沉默的尴尬，她难以抑制地心痛；看到照片中卡雅年轻的面孔和隆起的腹部，她更感受到膝下空虚的凄凉。她的妒忌源于对丈夫的情感依赖，源于对以前坚守包容的一切的怀疑，源于自己内心信仰的垮塌。

从隐瞒者的角度来看，“前任”也是一道难以言说的伤痛。从杰夫呆滞木讷的脸上，观众分辨不清他是陷入回忆还是因为年近古稀而行动迟缓，他对往昔的沉迷与追忆到底是源于年轻时可一不可二的一段恋情，还是源于老者对青葱岁月的回望，这一点也不得而知。自卡雅死后，杰夫便不再拍照，照片记录了爱人的容貌，同样也记录着那段夭折的爱情和青春的时光，这段岁月可以像木乃伊一样被相机和记忆凝固封存，而在此之外的现实生活中，杰夫与凯特的时间却在向前流淌，经历着脆弱又无常的变化，稍纵即逝，这如何不让人叹息？！

四、结 语

《45周年》是一部极其成熟又内省的影片。导演用心展现了婚姻和情感中现实而冰冷的一面，虽然不至于让人观影后心灰意冷乃至酿成劳燕分飞的惨剧，但到底提醒着人们对深情款款的爱情和坚实忠贞的婚姻保留一份清醒。在矛盾面前，是颂扬恒久的爱情还是维持庸常的生活，影片无法告诉人们取舍的智慧，只能在略带清冷的讲述中让人去体会思考。也许，无论如何挣扎求索，人终究无法避免生活中身体或情感的悲剧，但唯有保留一份积极处事的态度才有可能度过危机，这却是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