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春蓉 (长江师范学院,重庆 408000)
自电影诞生之后,除早年卢米埃尔兄弟时期风格较为质朴的纪实性拍摄外,后继的电影主创往往精心地选择并构建各类场面,由一个个场面组成的影像构成了电影最外在的、能够被观众直接感知的赏析层面。而在当代,电影被普遍认为已经进入视觉时代,影像越来越成为制约电影人发挥艺术想象,同时也是激励观众对电影进行消费的重要因素。精心营造的场面由于有着极强的视觉吸引力和对观众情绪上的刺激效果,不仅已经是我们谈及当代电影艺术时不可忽视的内容,也成为电影在进行市场营销时的宣传侧重点,甚至在部分电影中,叙事相对于场面而言已居于从属地位。场面营造在电影中地位提高的利弊姑且不论,对于视觉电影时代中,场面的营造元素、营造特点或目的等,都有必要给予一定的关注。
早在1897到1927年这一电影艺术的草创阶段,人们就已经开始了对营造视觉奇观(spectacle)的尝试。尽管从电影出现至今,对奇观的追求曾一度出现过低潮,但奇观性可以被认为是电影这一艺术的本性之一。而自20世纪70年代至今,电影在技术上的进步,如CG动画、网络传媒等,更是造就了电影生产方式的革命,也悄然改变了观众的欣赏方式,人们开始进入电影奇观的繁荣时代。从艺术的角度来说,由技术支持而制造出的奇观场面,能最大限度地体现主创的创造性思维;而从消费的角度来说,技术的运用,对于吸引观众的注意力,创造视觉与听觉的双重享受,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是有着积极的意义的。因此,即使是在预算捉襟见肘的低成本电影中,电影人也往往运用各种技术手段(包括传统技术中的剪辑手法等)来营造能给予观众视听快感的场面。
如在罗伯特·泽米吉斯的《阿甘正传》(ForrestGump,1994)中,阿甘在其传奇的一生中经历了许多美国历史上的大事件,并且往往在其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如阿甘阴错阳差地成为“水门事件”的举报者),从某种意义上说,阿甘是一种美国精神的象征。而要将这一个虚拟的人物放置在历史中的真实场面中,技术的支持是不可或缺的。如阿甘和他所在的全美大学生橄榄球球队在白宫受到约翰·肯尼迪总统接见的场面,其时主人公阿甘还与肯尼迪总统握了手。这一段中的肯尼迪影像是从相关新闻和纪录片的胶卷中剪出的,而扮演阿甘的汤姆·汉克斯当时是在蓝幕前完成的握手动作,最后两个人的影像被用数字技术合成;又如有五万名反战人士在林肯纪念堂前举办反对越战的示威,由于动用群众演员的成本太大,因此这一场面是由数字复制技术完成的,真正参与拍摄的群众演员只有千余名左右。这些令人震撼的场面的营造都能够勾起部分美国观众的历史记忆,在对拍摄成本进行有效控制的前提下完成了怀旧感的营造。而在战争片、科幻片、魔幻片等类型片中,各类技术对于场面营造的意义更是不言而喻,缺少了令人信服的场面,电影的艺术效果便会大打折扣。
然而必须指出的是,技术对艺术不能喧宾夺主,视觉效果永远只能是一部电影的外衣,故事情节依然是作为筋脉骨骼存在的,而电影的主题更是不可或缺的灵魂,一切奇观都应围绕主题来设置。当导演一味地追求华丽的场面营造,而没有赋予这些场面一定的思考,或是电影的主题并不能站住脚时,电影势必显得或是内容空洞,或是思想贫乏,而沦为一部纯粹的动图集。一旦这种风尚在电影界占据主流,电影的艺术创造潜力也将衰退。
当下电影在场面上的营造还践行了瑞士心理学家爱德华·布洛的“心理距离说”。在布洛看来,距离是审美活动中的重要条件。心理距离即审美主体的现实自我与审美客体之间的远近,当距离较近时,审美主体收获到的是感性欣赏;而当距离较远时,审美主体可以得到理性的升华,这两种感受都能导向审美愉悦。而在电影中,心理距离往往是与视觉距离紧密相关的。当导演表现规模宏大的场面,入镜人物多、景物展现多、与主人公距离远时,观众在审美时更容易产生无利害性。而在面对小场面时,画面以人为主,人物的表情、动作清晰可见,观众很容易对审美对象产生更为功利的欲望(如希望主人公转危为安等)。二者在电影中不应是割裂的,而应该是互相切换的。
这方面较为典型的是雷德利·斯科特的《角斗士》(Gladiator,2000)。在电影中,电影就观众对主人公的观察分别设置了远与近两种审美距离。在电影开始时,主人公马克西·蒙斯还是罗马帝国的大将军,此时电影着重表现他率领的军队在冰天雪地中与敌人交战的场面。观众既可以从远景镜头中看到铺天盖地的战士剑拔弩张、呼啸冲锋的场景,黑色的盔甲与白色的雪地共同构造了一幅残酷的画面。此时的审美距离是有必要拉远的,只有这样观众才能感受到两军对垒的局面,以及罗马帝国这边大军压境的气势。而当马克西家破人亡,自己也沦为奴隶,只能在斗兽场依靠与猛兽搏斗来换取生存机会时,导演则使审美距离变近了。观众仿佛置身于古罗马恢宏的斗兽场中央,感受着观众的欢呼,同时也近距离地面对死亡的威胁。
两种战斗都是冷兵器时代的,但是一为战场厮杀,一为斗兽场肉搏,在人数和地域面积上有着一定的差距。而更为重要的是,马克西的身份发生了巨变,从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王继承人、帝国统帅变成了落魄的奴隶。第一,他已经不再处于保护较为严密的中军帐中,而是在几乎没有盔甲防护的情况下与老虎或全副武装的士兵贴身肉搏。第二,进退失据、走投无路的奴隶身份让观众对马克西感觉更为亲近,此时观众更容易理解马克西悲愤的心境。视觉上审美距离的缩短带来的是心理审美距离的缩短,观众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和马克西站在了同一战线,能够更设身处地为马克西而感到危险、紧张,而马克西带领奴隶们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一次次为生存而战的搏击在近距离观察中也更为清晰,野性的美感以及对自由不懈追求的精神在刀光剑影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可以说,这两种审美距离在切换中,观众与电影主人公之间的时空距离逐渐得到消解,整部《角斗士》的场景营造也有了史诗意味。
国产电影中亦有类似的作品,陈可辛的《投名状》(2007)与《角斗士》有着甚多相似之处。在电影中,主人公投身官军之后,先打舒城,再打苏州,随后攻破太平军都城南京,这三大战役都给观众呈现了气势宏大的大场面,观众可以看到大批清军与太平军战士均在刀枪剑戟乃至晚清已被普遍运用的大炮火枪中倒下。仅舒城大战导演就用了长近10分钟的大场面来进行展现。这绝不仅仅是为了以千军万马之势来为观众创造视觉冲击力,而是因为正是在这一场场死伤无数的战斗中,由于对生命、对仕途的不同态度,三个主人公之间的友情出现了裂痕。而在主人公最后自相残杀时,导演则拉近距离,制造出诡异、阴暗的场面。由于两次都是刺杀,小场面更能让观众看清人物扭曲的五官以及兵刃入体的残忍,感受到兄弟反目的悲哀和官场倾轧的阴谋。大小场面的切换调节了远近两种审美距离,同时也使叙事张弛有度。
在当前技术可以帮助人们在营造场面时以“少”变“多”、以“小”变“大”、以“远”变“近”时,还可以在纪实性和诗意性之间自如切换,或是以逼真的、贴近人们经验的场面给予观众审美体验,或是在艺术处理之下,有意淡化场面中的现实性,让画面蒙上一层诗意、温和的面纱。无论哪一种,都是从生活真实到艺术真实的跨越,都能够在心理层面给观众带来巨大的影响,它们都是服务于电影主题的,并且可以根据叙事的需要进行切换与互动。
例如,在詹姆斯·卡梅隆的《泰坦尼克号》(Titanic,1998)中,诗意就与纪实形成了良性互动。卡梅隆曾表示,如果真的存在一艘泰坦尼克号的话,他会这样来拍摄这部电影:“我会让上千名乘客搭乘泰坦尼克号在大西洋上航行,就像 1912 年一样,然后驾直升机从船的上空飞过,在不同的距离和角度上,用长镜头拍摄。我要让直升机从船头一直飞到船尾,用一个镜头拍出整个泰坦尼克号以及甲板上的乘客,这样的镜头显得真实。我还会在船的许多位置用广角镜头拍摄近景……使人们能够身临其境地感觉到,他们就在泰坦尼克号上。”这种对于真实泰坦尼克号的期待,说明了卡梅隆对于营造纪实性场景的追求。尽管现实中并没有一艘等大的巨轮供卡梅隆拍摄,但为了能够实现自己“身临其境”的诺言,卡梅隆以甲板模型来打造近景场面,以船的缩小模型来制造全景场面,再用动画技术来生成在甲板上散步、在海水中挣扎的乘客。并且这些场面大部分是由运动镜头构成的,在多个角度的展现下,巨轮纤毫毕现,人物面貌各异,观众依然能够在银幕上看到这艘豪华巨轮的伟岸身姿,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沉船之时,船体分离,数以千计的人遇难的极端惨烈的场景。
但如果仅有对真实感的追求,电影无疑只能成为英国电影《冰海沉船》(1958)的视觉电影时代的升级版。《泰坦尼克号》有意地将温情的、悠闲的、美好的画面与生死攸关、天人永隔的场景进行对照,在前者的映衬下,电影作为一部灾难片所要表达的毁灭感和悲剧性便呼之欲出。如在泰坦尼克号刚刚起航时,风和日丽,杰克坐在甲板上画素描,这时满腹心事的露丝走到栏杆边远眺,杰克瞬间被露丝所吸引。除了这对主人公外,甲板上还有三等舱的人在抽烟、聊天儿、和孩子踢球等。整个场面显得极为安逸而浪漫。又如杰克带露丝到三等舱时,导演没有表现三等舱恶劣的居住环境,而是表现了三等舱乘客们在其乐融融地歌舞饮酒,露丝正是被这样人情味浓郁的场面所吸引的,其情感被激发了出来。这些场面都是被导演诗意化了的,它们都是为了与其后巨轮与冰山相撞,诗意、深情的画面被撕得粉碎(尤其三等舱乘客是幸存者最少的)做铺垫。而灾难的非人性被场面表现得越强,杰克不惜牺牲自己救出露丝的情怀也就被彰显得越有力。甚至在同一个场面中,纪实与诗意也是能够并存的,如在泰坦尼克号断为两截、船尾抬高时,露丝和杰克吃力地到达船尾,此时卡梅隆表现了主人公之外其余人的表现:安慰孩子一切都会没事的母亲,惊恐的露丝和另外一个少女的脸部特写,几个拉着神父的手祷告的人,亲吻露丝的杰克,绝望但是依然在大声祷告的神父……这组群像构成了一个纪实与诗意同在的场面,在晃动的镜头中,人群的混乱、恐慌一览无余。而神父在最后时刻依然力图慰藉信众,杰克始终坚定地安慰露丝等,则为场面中增加了温情、凄凉的色彩。
综上,场面帮助呈现着电影的文化主题和叙事内容,引发观众的思考以及对具体问题的评判。在视觉电影时代,电影人往往需要在技术的支持下,根据假定情境来营造场面。当代电影的场面具有奇观化,能够自如切换审美距离以及兼具纪实感和诗意感的特点,不同风格、不同形式的场面提供给观众不同的审美体验,它们使电影的意蕴更为丰富,也使电影的视听感染力得到了加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