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娜 刘娟音
(河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91)
后现代主义,是一种以反传统哲学为标志的社会思潮与文化思潮,兴起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后现代主义倡导对现代文化哲学和精神价值取向的批判和解构,主张以一场思维方式上的变革消除主体和客体、思想和存在、个体和世界之间的截然对立。后现代主义艺术是一种传统艺术观在美学意义上的完全颠覆,现代主义的形式限定原则和党派原则在后现代主义中被全盘否定,风格杂糅化以及态度和价值的多元化则是其推崇的焦点。后现代主义电影产生于20世纪70年代,是后现代主义在大众电影中的体现与实践,是信息爆炸的社会新语境下现代主义电影宏大叙事主体的消解与重建,其不能被简单归结为某一种电影流派,而是作为一种电影形态而存在的。在后现代主义电影中,现代主义中缜密而理性的叙事方式被非线性的、拼贴式的、游戏化的、消解式的叙事方式所取代,现代主义所推崇的社会责任感、精英意识、严肃的价值追求等统统被推翻,没有电影主题可以彰显,亦不存在某种意义的终极判断,其留给观众的,是一种相对而多元的思考与剖判。
美国电影导演昆汀·塔伦蒂诺出生于后现代主义泛滥的20世纪60年代,其成长历程深受后现代主义文化思潮的影响,这为其后来成为一名后现代主义导演埋下了伏笔。1994年,昆汀·塔伦蒂诺凭借电影《低俗小说》成功掀起了一场后现代主义叙事手法上的狂欢,带给观众前所未有的全新观感。
现代主义叙事学主张:“任何叙事都要建立两种时间性:被讲述事件的时间性和讲述行为本身的时间性。”电影《低俗小说》正是“反其道而行之”,彻底颠覆了现代主义电影的线性叙事逻辑,利用重构蒙太奇的手法,以非线性叙事手法实现了对电影空间与时间的拆分与重组,使电影在时空乱序中呈现出一种特殊的美感,从而展现出后现代生活状态所特有的混乱感、复杂感、不确定性以及无方向感。这是《低俗小说》作为一部后现代主义电影的最典型特征。
法国新浪潮代表人物——导演让-吕克·戈达尔曾言:“一部影片可以有开头、中间和结尾。但不一定要按顺序出现。”电影《低俗小说》的叙事结构与该导演的理念正相呼应。该电影由3个相互独立又因其戏剧属性相同而密不可分的故事组成——“文森特与马沙的妻子”“金表”“邦妮的处境”。电影中,3个故事不分首尾而结构互补,看似凌乱而无序,实则为导演的匠心独运。
电影中的3个故事由8个段落构成,按照被讲述事件的时间性进行梳理,可归结为:(1)杀手文森特与朱尔斯前往公寓抢回装满黄金的钱箱,并将对方两个人残忍杀害;(2)文森特与朱尔斯被隐藏在洗手间的对手连续射击6枪,却枪枪未中、安然无恙,二人回去交差途中文森特失手杀死人质,他们在吉米与沃夫的帮助之下毁尸灭迹;(3)快餐店内,强盗情侣临时起意打劫并立即采取了行动;(4)朱尔斯制伏正在抢劫的情侣;(5)昏暗的酒吧内马沙以金钱诱惑拳击手布奇同意故意输掉即将到来的比赛;(6)文森特购买毒品并注射;(7)文森特陪同马沙的妻子米娅玩乐,米娅将文森特的海洛因当作可卡因吸食险致命,后被文森特与兰斯救回;(8)布奇为了更高的酬金违反与马沙的约定赢得比赛,逃跑途中与马沙偶然相遇,两人打斗过程中无意闯进一间杂货店,遭到杂货店老板的关押与性虐待。然而,电影在实际呈现时却打破了事件发生的物理时间性,按照(2)(7)(1)(8)(3)(4)(5)(6)的顺序依次呈现,使电影故事在倒叙多线与循环嵌套中娓娓展开,开篇与结尾相呼应,形成了环型叙事结构,时间在电影中已经不具备任何意义,这是后现代主义电影对无向度时空的深度彰显,也是对人物命运悲剧性的刻意弱化,看似混乱无章,实则是对事物发展必然性的强调。比如,文森特与朱尔斯被对手连开6枪射击而毫发无损,朱尔斯将此视为“神迹”,是神给他的暗示,他因此而选择“金盆洗手”。然而文森特将此事归结为幸运,他在得知朱尔斯不再当杀手的决定时嗤之以鼻。最终,文森特因为一时疏忽被布奇枪杀,而对于朱尔斯的结局,虽然电影并未提及,但导演用文森特的死亡给出了必然性的降临源于个体的选择的隐喻,这在某种意义上表达了导演关于生命、关于选择的哲学思考。可见,非线性叙事结构下,电影故事不再是现实生活的复原,叙述主体也不再分明,导演力图呈现的是颠倒错乱中对未知的探索。跳跃的情节推演中,观众不免头晕目眩,而正是这种断裂的叙事手法,使受众摆脱了观影的惯性期待,不自觉地对电影人物形象乃至电影创作者的思想与灵魂进行显在层面的观察与隐在层面的分析,享受一种参与的快感。
“拼贴”是后现代艺术作品常用的创作手法,这一理念最早源于绘画艺术,其旨在打破造型元素之间的固有组合惯例,赋予旧事物崭新的聚合方式,并用以阐述全新的含义。一般地,“拼贴”式创作包括两种情况:一种是创作者的“反体裁”创作,意在通过随意的堆砌使文本原本的含义消解于新的组合方式中;另一种是对主旨与内容存在联系的文本进行有意识的组合,意在促成新的语义场。拼贴式电影叙事结构指的是将毫不相关的作品片段拼接成一个整体,是一种颠覆现代主义叙事中依赖冲突和线性叙事等表达电影主题的新型电影创作手法。拼贴式叙事结构下,电影以碎片化呈现,具有强烈的割裂感,电影事件甚至电影人物形象之间毫无关联可言,电影场景别具跳跃感,但电影片段之间的互文性又使得它们互为文本,并形成衍生义,从而带来奇观化的审美效应。
昆汀·塔伦蒂诺堪称大师级的导演,但他从未接受过科班教育,他的拍摄技巧完全来自自学,在录像带租赁店的工作经历令他“阅片无数”,因此,他的拍摄灵感多源自录像带与美国通俗文化。面对抄袭的质疑,昆汀·塔伦蒂诺回应称:“我每部戏都是东抄西抄,抄来抄去然后把它们混在一起,我就是要到处抄袭,伟大的艺术家总要抄袭。”这种理念下,昆汀·塔伦蒂诺的电影导演作品中不乏对经典电影的致敬,他将诸多观众熟知的经典电影片段重新组合并利用巧妙的拼接使其服务于其本人的创作意图,实现了在解构经典的同时通过唤起观众的记忆达成电影意义的重建。
电影《通俗小说》的英文名为“Pulp Fiction”,其原本指代用再生纸印制的趣味低级的书籍或者杂志。再生纸通常用废弃的报纸、书籍或者杂志作为原材料加工而成,因此,昆汀·塔伦蒂诺选定“Pulp Fiction”为电影名,实质上已经透露了该电影所蕴含的拼贴式叙事结构。电影中,情侣强盗抢劫的情节是对山姆·佩金法导演作品《日落黄沙》(美国,1969年)的借鉴,其中餐厅女服务员为一对情侣倒咖啡的镜头与阿瑟·佩恩执导的电影《雌雄大盗》(美国,1966年)不无二致;朱尔斯在杀人之前与对方闲谈的情节是对赛尔乔·莱昂内导演作品《黄金三镖客》(意大利,1966年)的再现;朱尔斯每每在杀人之前都要背诵一段《圣经》,其灵感则来源于查尔斯·劳顿、罗伯特·米彻姆、特瑞·桑德斯联合执导的惊悚电影《猎人之夜》(美国,1955年);文森特与米娅共舞的片段是对歌舞片《狂热周五夜》(美国,1978年)的模仿;文森特为抢救米娅用签字笔在她胸口画圈打针的情节出自文学巨著《百年孤独》;布奇对马沙的戏弄是对犯罪小说《红色收割》的效仿;布奇射杀文森特的情节是对《秃鹰72小时》(美国,1975年)的参考;布奇逃亡过程中开车撞上马沙的情节来自电影《惊魂记》(美国,1960年);最后,为了救出马沙挑选武器时布奇拿起电锯的灵感源于电影《德州电锯杀人狂》(美国,1974年);布奇拿起武士刀砍向杂货店老板的情节是对李小龙主演的电影《龙争虎斗》(1973年)的仿照,等等。昆汀·塔伦蒂诺如此大肆“抄袭”仍未受到道德批判的主要原因在于,昆汀对经典的再现并非简单地重组,而是透过多重叙事方式的运用、充满巧思的台词、黑色幽默、独具视觉快感的暴力呈现等完成了对后现代主义电影的创新,这在具有批量性和模式化特征的好莱坞电影市场是难能可贵的。
《低俗小说》是一部典型的犯罪电影,但其整体呈现却与传统意义上的犯罪电影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不同于现代主义犯罪电影中狠戾而严肃的叙事基调,《低俗小说》从电影一开始就奠定了诙谐的黑色幽默叙事氛围。电影第一个段落中,强盗情侣“小南瓜”和“小白兔”商议抢劫的对话充满笑料,比起商榷,更像是一对小情侣的无厘头对话,“业余”精神尽显。而就在观众内心慢慢开始肯定这种怀疑的时候,一场抢劫真的就在这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发生了……这种不同于经典犯罪电影中“精心谋划论”的游戏化表现形式,看似猝不及防,实则透露的是导演的反理性主张。另外,文森特作为一个同时参与了3段故事的人物形象,是电影情节推演的重要线索,然而在第三个故事中,他刚一出现就被布奇用枪杀死了。文森特出乎意料的死亡极具随意性与突发性,充分体现了电影的游戏化叙事理念。
“不确定性”是后现代主义的特征,然而,其仍然存在比较确定的特点,即反对一切形式的话语霸权,力图通过对中心的解构和对话语等级秩序的破坏来建构一种彼此平等的多元文化语境;质疑神圣,否认权威,嘲弄所有规则。电影《低俗小说》正是通过对权威、崇高和规则的消解与否定,达成了对现实世界的戏谑与讽刺,带给观者耳目一新的后现代审美体验。
《低俗小说》中,传统类型片中的二元对立模式被彻底消释,所有人物形象均没有好坏之分,有的只是挣扎于暴力旋涡的各色人等。马沙是将生命玩弄于股掌之间、独霸一方的黑帮头目,却遭到杂货店老板和他朋友的性虐待;朱尔斯是一名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却总是在杀人之前背诵一段《圣经》;文森特本是去执行杀害布奇的任务,却因一时疏忽反倒被布奇所杀;强盗情侣打劫时表现得嚣张跋扈,然而在朱尔斯面前却变得谦恭顺从……电影中,严肃荡然无存,权威变成笑料,所谓的道德评价与政治稳定性都消解于主题沦丧的虚无中,这些真正意义上的癫狂与变态,正是《低俗小说》彰显魅力的根源,也是其作为一部后现代主义电影的重要特征。
电影《低俗小说》是美国后现代主义电影中无可非议的里程碑式作品,其精妙之处在于突破了现代派美学准则的独特叙事方式,以对多重元素的融合和创新引导受众走向了全新的观影模式,电影直抵受众内心的狂欢化呈现为大众提供了一种另类的审美体验,唤醒了受众对所谓的“真理性蒙骗”的某种机敏的洞察力。同时,导演昆汀·塔伦蒂诺关于颠覆传统的消解宏大叙事的电影创作手法的探索为电影创作方式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其对后现代主义的完美观照,为电影美学体系提供了全新的阐述视角,无愧于业界给予他的至高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