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靖涵
(西安外事学院,陕西 西安 710077)
电影是一门高度要求互动感的艺术,迎合观众的审美口味,与观众进行互动是电影实现其票房目标的途径之一。对于恐怖电影来说,由于观众选择恐怖电影的原因很大程度上便是逃离平淡、乏味的现实生活,因此给观众制造适当的恐怖感,便是电影一种有效拉近自身和观众距离互动关系,体现影片艺术价值和商业价值的方式。优秀的恐怖电影会对观众在观影时的心态、表情以及后续的评价语言等有较为精准的预测,从而能编织扣人心弦的叙事,并在画面中制造能催生观众各种情绪的视听效果。安东尼·威勒的电影《无声言证》(MuteWitness)就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完成了一个故事性较强、人物令人印象深刻的惊悚叙事,电影并不依靠怪兽、僵尸、吸血鬼等,也没有使用尸横遍野来助阵,完全依靠精妙的叙事和特定场景的设计,在90多分钟之内营造出了浓郁的恐怖感,牢牢攫取了观众的紧张情绪。
恐怖感的最浅层为生理本能的恐惧。在《无声言证》中,身体意象便是这种恐惧的来源。首先是人对同类的残害。比莉意外目睹了死者娜塔莎与他人拍摄裸戏,而在激情过后,在她身上的男人将娜塔莎的双手捆住,举起刀将娜塔莎连捅数下,整个匪夷所思、手段残忍的谋杀过程都被收入摄影机中。随后毫无人性的凶手与同谋即拍摄者将娜塔莎分尸,并用几个黑色塑料袋装好,投入垃圾通道中。当比莉不得不和那几个塑料袋待在一起时,她便感到娜塔莎死不瞑目的眼睛在里面看着她。血腥砍杀本身就能引起观众的高度不适。这不仅是因为谋杀行为是脱离正常的法律规范的,还因为在这种杀戮中,由于被害者是与观众一样的人类,观众很容易对死者产生同理心,警惕于自己也有可能陷入这种对抗中。另外,在这之后,比莉洗澡时看到墙壁上流下的水便会联想到娜塔莎的血,这也是电影对观众恐怖心理的刺激。
其次,角色本身强化了恐怖感。电影是以美国剧组在俄罗斯拍戏开始的,“戏中戏”的金发碧眼的女主角娜塔莎实际上“死”去了两次。先是在戏中被戏中的“凶手”杀死。由于娜塔莎是一个俄国演员,无法明白导演的意图,又有着不切实际的“明星梦”,因此在表演“中刀”之后做出了种种浮夸的表现,成为剧组的笑柄,这一场谋杀戏也就需要重复拍摄。而电影女主角比莉作为道具师则在这个时候登场重新为剧组整理血袋等道具。因为电影要求人物嘴里流出血来,娜塔莎提出希望比莉在假血中加点糖。而比莉与观众没有想到的是,娜塔莎在后来真的被杀死,流出了真正的血(而假血也是一个伏笔,这是凶手后来用来蒙混过关的重要道具),杀死她的凶手也正是戏中扮演凶手的人,而主导这次谋杀的则是剧组的摄影师。在真正面对屠刀的时候,娜塔莎惊恐的面部表情是与她在拍戏时截然不同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死者的身体本身就成为恐怖的意象,观众意识到娜塔莎的第一次被杀是虚假的,在心理上进入了一个“安全地带”,而娜塔莎的真死则将观众又拉离安全地带,让观众承受了比他人被杀更大的冲击。
这一类恐怖感要高于单纯由生理本能引发的恐怖感,它的出现伴随着人们的社会经验。人的社会经验、生活经历等会给人带来一定的战胜恐惧的科学认识,但也会给观众带来引发恐惧的社会、文化或历史等方面的联想。
首先是叙事空间带来的负面情绪。电影中的凶杀案发生在封闭空间中,即拍摄电影的废弃大楼。封闭空间是恐怖电影惯用的制造恐怖感的场所。“现代恐怖片的特征杂糅多样……具体来说可以总结为以下几个特征:一是故事发生的场景通常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借以表现人类孤立无援时的惊恐状态。”如日本电影《咒怨》(2002)、韩国电影《公寓》(2006)、美国电影《女巫布莱尔》(1999)等。这是因为在封闭的空间中,人能获取到的资源与信息是有限的,同时也被断绝了进入空间之外,以及空间之外的援助进入其中的希望,人很容易在其中产生孤独感和无助感,长期地处于封闭空间中,人的心理也有可能会变得残缺。在《无声言证》中,比莉身陷封闭空间是因为作为道具师的她在工作人员都收工之后返回片场取东西,不料看守大厦的人却锁上了门。大厦是复杂而有限的,比莉所能做的便是尽量利用大厦内部的地形躲避追杀,而由于此时已是夜深人静之时,只要比莉发出任何声音都有可能惊动手里有刀且人高马大的凶手。以比莉躲在走廊时的一幕为例,凶手打开了走廊灯,开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来,越来越接近比莉的藏身之处,这是能让观众极为紧张的。除比莉本人心中害怕外,凶手在事情败露的情况下也感到风声鹤唳、杯弓蛇影,他看到帘幕下依稀有一双鞋便跑过去掀开,不料后面却是好几排各式各样的鞋子。大厦是片场这一设定使这一场景极为合理。除恐怖感外,这一设计的巧妙之处在于,比莉躲避凶手的种种方式是出乎观众预料,但又是合理的,如天梯井、倒垃圾的通道、紧急通道等。电影中比莉正是打破了紧急通道钥匙的玻璃盒而成功误导了凶手,为自己争取到了逃生时间。另外,这种情况下,比莉的天生不会说话又成为一种优势,封闭空间中的潜伏要求安静,常人在面临凶案和被追杀时难以控制地惊声尖叫等却是比莉能够避免的。
其次则是陌生人际关系带来的负面情绪。在陌生情况下,人和人之间既有可能互助,也有可能互害;人际关系有可能是理性的,也有可能是非理性的,这种不确定性直接带来了电影的悬念。而正如希区柯克所说,电影的戏剧张力就来自于悬念。比莉逃离片场后暂时脱离了封闭空间,由于当地的保安和警察并不信任她,她只能回到自己家中,然而此时却有人敲门,在比莉锁上门后,来者又拿出电锯准备破门而入。比莉打电话报警对方却听不懂她电脑发出的英语。在千钧一发之际,比莉急中生智,想起经常偷窥自己的变态,想在窗口脱去睡袍引起他的注意,然而这一计划失败了。她又在房间中乱砸,半夜正睡觉被打扰到的邻居不满地拿扫把捅天花板,这又暂时地拖延了时间。又如在比莉被一个自称是警察的人救了之后,却发现他们被警察包围了。此时比莉和观众都难以分清这个一直在比莉身边,曾经救过比莉性命的男人究竟是敌是友。因为黑社会找不到一张有他们罪证的光盘,因此他们要的并不仅仅是杀死比莉,还要从比莉手中骗回光盘。根据观众的社会认知,这个人前来骗取比莉的信任,他的警察身份是假的这种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而如若警察是真的,那么外面包围比莉的警察们则有可能已经与黑手党相勾结,荷枪实弹的他们也有可能对比莉不利,甚至“合法”地将比莉击杀。这种跌宕起伏的剧情再一次增加了观众的恐怖感。
如果电影《无声言证》所营造的恐怖感仅仅停留在刺激观众的生理反应,激发观众的负面心理状态上,也不失为一部优秀的恐怖电影,但距离长久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经典恐怖电影还具有一定的距离。如《八面埋伏》(2004)、《人体蜈蚣》(2009)等电影俱是其中的代表。《无声言证》的价值就在于,它超越了前两个阶段,将恐怖感的营造上升到社会道德的层面,激发着人们对社会中的人际关系和道德判断进行更为长久的思考。对于观众来说,《八面埋伏》等电影中的恐怖刺激虽大,但是其情境却是极孤立、极偶然的,在现实生活中,人们直面电影中那类心理变态、想报复社会且手段残忍、心机深沉者的概率是极小的。在《无声言证》中,凶手则纯粹是为经济利益而谋杀,谋杀只是社会在整个道德层面上出现严重问题的一种极端表现方式,观众亦有可能生活于这种道德崩坏的暗流潜涌中,成为受害者或不自觉的加害者。
电影名为“无声言证”,其中的“无声”实际上包括三重含义”第一便是观众可以直接领悟到的,主人公比莉先天不能说话。第二重则是整个剧组位于异国他乡,美国人与俄罗斯人之间的沟通存在很大的障碍,除了本身的语言不通之外,两国人的思维方式差异,甚至还有地缘政治遗留问题造成的隔阂,也导致了剧组人员与当地人之间的沟通很难是高效的。这也是观众不难在电影中通过直接观察获得的信息。而第三重“无声”则需要观众的深入思考才能够理解,这便是人在面对看似与己无关的犯罪时的冷漠之心。通常情况下,当谋杀等恶性事件发生时,部分人即使目睹或耳闻了犯罪事实,也往往会出于自保之心而选择保持沉默,这种缄口不言实际上是对犯罪的一种变相激励。而在电影中,面对犯罪无法说话的比莉却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发声,使罪犯伏法,这是可敬的。
也正是因为电影中存在这一层思考,电影具有在社会意义上的深度的同时,也具有更具内涵的恐怖感。电影选择的开场戏实际上是一场“戏中戏”。观众先是看到一个女人正在被一场谋杀所接近,随后凶手开始了屠戮,女人开始垂死挣扎。她多次倒地又爬起来,拉倒了窗帘,压翻了桌子等,而凶手则并不急于补刀,而是在一旁像面对猎物一样得意地看着她。观众逐渐在这一次冗长的谋杀中意识到些许不对劲,随即镜头一转,观众看到了凶手身边竟还站着一个男人,随着镜头继续移动,更多的男女也一脸冷漠地入镜,他们都在以一种戏谑的态度围观着苦苦挣扎、逐渐“死去”的女人。此时观众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个电影片场,此时拍摄的正是一场谋杀戏。而旁边的围观者自然是剧组的工作人员,他们之所以面无表情,一方面是知道所谓的谋杀是假的,另一方面则是鄙夷女主角演技的低劣(在中刀之后因为导演不喊停而只好不断地表演挣扎)。这一场“戏中戏”一是介绍了剧组背景,让女主人公以道具师的身份顺理成章地出场。二则是提供给观众一个场景:当人们面对一个手持屠刀、杀人不眨眼的凶手时,人们一般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见义勇为,奋起反击;二是保持沉默,坐视受害人逐渐失去生命——而绝大多数的人都如剧组人员一样选择了保持沉默。这正是比具体的谋杀案更为恐怖的。导演想表达的是,面对暴行时沉默的大多数人实际上都是罪犯的帮凶,正是他们间接导致了更多谋杀案、抢劫案、强奸案等恶性事件的发生。这段片场戏是“镜头前”的,它和“镜头后”的另一场谋杀案形成了一种互文。俄罗斯黑手党之所以会用绑架、诱骗等软硬手段让演员来出演虐杀电影,实际上离不开在电影中没有出现的“沉默的大多数”,即那些观赏这类影片的观众。以常理而言,正是源于这类人变态的需求,才导致了这种残忍的供给,购买此类视频的观众虽然并没有直接动手杀人,但是他们推动了无数桩令人发指的罪案的发生。
恐怖电影一般会涉及杀人等犯罪,这些罪恶是直接触碰人们的道德判断和对法律的认知的,电影将恐怖感上升到社会道德问题的层面,避免使恐怖感维系于个别不世出的“变态杀手”身上,从而实现了对罪恶的批判,完成了将电影中的“非道德性”向“道德性”的转化。
《无声言证》以紧凑的悬念推进完成了文本传递,给观众营造出了充分的、富有层次的恐怖感,在让观众感受到生理上的恐怖时,又根据观众的思维和理性激发观众的负面情绪,并引发观众对故事情节背后的社会症结进行思考。可以说,《无声言证》凝聚着主创在恐怖感营造上的深入探索和较为成熟的艺术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