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步升
在黄土高原腹地,农家饲养的多种动物里面,驴给主人帮的忙算是最大了。猪只能平时踩粪肥,喂肥了,杀了吃肉,羊的作用与猪类似,多一层的贡献是可以剪毛,牛除了耕地,再无别的用途,食量还大得惊人,小门小户的,往往养它不起。现在,每家就那么炕大一片地,养牛实在是不划算的,所以村庄里很少见到牛了。在家养的动物中,最占便宜,日子过得最舒坦的是狗。农家的狗是看门用的,无须像城市里的宠物狗那样乖巧,闲来无事,要绞尽脑汁揣摩主人的喜怒哀乐,以便于适时做出种种娇模样来,讨取主人好脸色。农家的狗吃饱了,卧在大门边,主人不在家时,来了生人,把他们挡在门外,主人在家时,喊叫几声,通报主人知道。有时候逢了主人高兴,还可以带它们去野外散心,去赶集,去走亲戚。
农家饲养的所有动物都是家里的宝贝,但正如在子女众多的家庭里,有最受宠的孩子,也有最受气的孩子。驴是农家出力最多、用途最广、也最受气的动物,一年四季有干不完的活,只要在干活便也有受不完的气。干的不如站在一边看的,爱闹的孩子多吃糖,誉满天下,必然毁满天下,这都是人世间的寻常故事。人之间如此,人对自己豢养的动物也是这样对待的。冬季,风雪弥漫,人干不了什么活儿,但人得用水。人要用水,人饲养的羊、猪、狗,也得用水。水需要驴从深沟的山泉里驮上来。通往山泉的路很陡,很窄,如一根钢丝架在百丈悬崖上。取水困难,取一回要算一回的,驮桶便很沉。路上有积雪,间或还有冰溜子,身负重物的驴,一只蹄脚打滑就麻烦了,运气差点的,连驴带桶跌下山崖,便只剩一张驴皮,作为对主人的最后奉献。运气好的,卧倒在路上,跌倒了再要爬起来,实在太难了,主人在后面帮忙往起抬,驴四蹄打滑,使不上劲儿,主人便以为,皮鞭之下出勇驴,凌厉的皮鞭裹挟着凛冽的寒风,一鞭鞭抽在驴背上。驴吃疼大叫,也不排除是因为委屈而高声抗议。主人不管这些,扯起与驴一样粗豪的嗓门叫骂着,抽打着,直到驴重新爬起来上路,还不罢休,骂骂咧咧地,难听话说了一路。
水驮回来了,别的动物欢呼雀跃,在安然享用甘甜的泉水,此时,谁又对水的来源感兴趣呢。刚挨了皮鞭的驴背火辣辣疼,刚经历过决死挣扎的驴还在呼哧哧喘气,此时心里便格外不忿,鼓出一口真气仰天长啸。听得懂驴话的耳朵都知道它喊的是: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谁管你凭什么,就凭你是驴!驴千辛万苦驮回来的水跟驴没有多大关系,主人舀泉水时,驴顺便喝饱了,这一肚子水,足够撑到驮下一趟水的。把驴的驮水行为,说成是无私奉献,也不算拔高。
静下来一想,驴的心气渐渐平顺了:比起前辈来,进入新世纪的驴,真是幸福生活比蜜甜了。如今驴所干的活儿,先辈的驴一样不少干,先辈还有一样活路,让所有的驴,即便是千秋万代,驴这种动物彻底与人脱了干系,或彻底死绝后,还可以听见那洞穿历史烟云的怨怼声的。先前的人要靠石磨加工粮食的,拉磨的活儿全靠驴来承担。先前的人生活水准低,全靠粮食填塞肚皮,饭量便格外大,大点的家庭几乎每天都得磨面,小点的隔三间二也得磨一回面。驴被套在石磨上,蒙了眼睛,一圈,一圈,从拂晓转到日落西山,肚子饿得鸽子般乱叫,嘴边就有粮食,嘴却被棍子叉死了,吃不到的。有食物而吃不到,那饿太难忍受了。农忙季节,驴的日子简直暗无天日。半夜被赶起来拉石磨,天亮了,顾不得吃一口草喝一口水,还得下地拉犁耕地。过去,磨面的活儿主要由年轻媳妇承担,她们没有耐心,成天待在磨坊里,扑鼻的驴粪味儿,推拉一天箩儿,腰酸胳膊疼,对婆婆的不满,种种煎熬,让她们满身都在冒邪火,而唯一的发泄对象便是与她们同样不幸的驴。磨坊里备有一根枣木棍子,那是专门用来打驴的,叫臭棍。每家磨坊的每根棍子都油光瓦亮,在太阳下,血光殷殷。那是驴油、驴血的混合物。每每在夜深人静时,这些种群记忆便会浮现在新一代的驴的脑海中,此时,驴们不禁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抚今追昔,几曲阑干遍倚,又是一番新桃李。
不知过去的苦,就不懂今日的甜。人的历史靠文字的书写代代传承,驴没有文字,但它们同样有历史,它们的历史是靠至今人还没有破译的种群记忆来完成的。驴凭靠自我调适的能力,送走漫长的冬天,迎来短暂的春天。生活中虽有这样那样的不快,但并没有郁积于心,导致什么抑郁症之类的精神疾病。春天来了,真个是万物复苏百鸟欢唱啊,驴也禁不住心花怒放,快活地打几个滚儿,仰天长啸,歌唱春天。可是,驴的理想很快就破灭了,新的烦恼随着春天的脚步一并降临。先前,耕地的活儿主要是牛的,如今,主人把牛卖了,理所当然要由驴来代替了。驴倒是可以拉犁耕地的,但并非擅长。牛的力气大,步子稳而慢,人常说,不怕慢,单怕站,看似慢腾腾,一个工作日下来,几亩地耕完了。所耕的地,质量也高,这叫慢工出细活。驴的性子急,步伐急而散乱,驴的步子乱了,犁头便跟着乱,田间便暗藏了没有耕到的硬垄。主人不管这些,只知道高扬皮鞭猛抽。驴犯了错儿,却不知错在哪儿,还以为主人嫌它速度慢呢,便拱起腰猛跑,犁头更加乱,挨的鞭子更多了。好在,如今到处都人多地少,最多三五个工作日,春耕大事就了结了。人的春天来到了,飞禽走兽的春天来到了,春天快要结束时,驴的春天才真正来到了。人常说,春天姗姗来迟,用这条成语形容驴的春天,再准确不过了。一天驮一趟水是驴全年雷打不动的本职工作,在春天,水驮回来后,可以在山坡上闲溜达,吃着青草,沐浴着春风,也可以和同在山坡享受生活的同类异性,把生活调剂得有滋有味。人处在幸福状态时最易怀旧,驴也一样。此时,又免不了想起先辈种群在春天的种种苦难,忆苦思甜,便一夜东风,枕边吹散愁多少。
夏秋季对于驴,天天都是好日子。天热了,家里用水量大了,雨水也多了,黄土山乡的人还保留着久远的传统,每见天有了下雨的意思,便急忙将盆盆罐罐搬到院子接雨水,存入大瓮,留给家畜们喝。说是这样,驴每天大概也要驮回两趟水的,太阳未出山和下山前各一趟,图的是凉快。两趟就两趟罢,一点事都没有,生而为驴,有的是力气,也不怕出力流汗,驴怕的是无端受到主人的责罚。早晨一趟水驮回来后,一个白天基本上就无事可做了,驴可以在青草迷离的山坡上,吃几口嫩草,把长长的驴脸尽可能地抬高,仰望蓝天湛湛,白云悠悠,也可以和邻家的驴自由奔跑,看谁跑得快。虽没有人的喝彩,没有主人颁奖牌,图的是玩出一個心跳来。
主人给了自由,会不会享受自由,自由度有多大,自由的边界和底线在哪里,这是一个原则问题,和主人磨合久了的驴,都可以应付自如的。不用说,这都是在一次次挫折中学到的。比如,驴可以漫山遍野地疯跑,但绝不可跑进庄稼地里。跑进自家的庄稼地里,顶多挨主人一顿皮鞭,就事论事,没有什么后遗症,若是跑进别人家地里,从而引起邻里的不和,或者,邻里本来就不和,借此机会大做文章,事就闹大了,甚至还会导致绵延几代人之间纠缠不清的仇怨。再聪明的驴,所掌握的历史知识都是比不上最蹩脚的历史家的,但,驴通过察言观色,通过与生俱来的颖悟,未必就不知道人世间许多大的纷争,包括世界大战,双方开打的架势早列好了,却要费尽心机寻出一个由头的。驴不会招惹超出自己能力范围内的麻烦,当然也不会为超出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事情担责。遍查人类历史,没有一次战争是由驴引发的,更没有一场战争是由驴发动的。这是驴的可爱,驴的明智,驴的善良。要说驴有无理由给人制造一些事端?绝对有的,驴吃得差,住得差,出不完的力,受不完的气,黑馍白馍都有气,凭什么人心里压抑,有些机构还给提供专门的发泄场所呢,哪个人又有驴所受的压抑沉重,而驴的心理问题谁曾关心过?天下所有的道理都是人发明的,为什么最不讲道理的反倒是人呢。反观驴,天下没有不曾受过主人无辜责罚的驴,但,一码是一码,心里怨气再大,任何一头驴,也不愿意因此让主人家破人亡。驴做事处世是有底线的,谁见过驴故意把一车人拉下悬崖报复主人,谁见过驴杀人放火,谁见过驴在公众场合把驴皮扒了搞什么伤风败俗的行为艺术?没有嘛。驴对人的报复,最多是后腿弹起,蹦人一蹄子,即便这样,驴从来不踢妇女,更不会踢孕妇,踢男人时,也一般不会踢到不该踢的部位。
先前的驴还有一项美妙的差事:娶媳妇。过去,平原地带的农村娶媳妇,人们差不多都用花轿抬。这在黄土山区是做不到的。羊肠小道,两面悬崖,陡坡曲里拐弯,直上直下,轿夫没法抬,新娘坐在里面,弄不好,会一头从轿子里扎出来的。这就用得上驴了。给驴头缠一片红布,给鞍辔上铺一层红被褥,一个小男孩在前面拽住缰绳,四个吹鼓手,两个走在驴前开道,两个跟在驴后压阵,吱哩哇啦,呕哑啁哳,音调虽不够优雅,图的是个响亮红火。前天晚上,事主家会把驴当贵客招呼的,今天装人还是丢人,驴至关重要。青草尽饱吃,上黑豆料时,也不再抠抠索索了。迎新这一天,驴和新郎一样精神。新娘的身子一般都较为单薄,驴并不感到吃力。有一肚子好草料垫底,有这么多目光关注,尤其背上那个妙人儿,晃晃悠悠,颤颤巍巍,微风一过,身上的芳香徐徐沁入驴鼻,喷嚏打的,那叫个刚劲有力,那叫个爽!礼仪场合,既要热闹喜兴,又得切忌粗俗。要是叫驴走这趟差,千万得注意,心里可以万分得意,但不可胡思乱想,不可乱起意。这个时候如果想起與哪头草驴的风光事儿,一般比较尴尬。后腿间那个玩意不经意垂下来,就麻烦了。这当儿,驴不会有什么麻烦,不会有人拿鞭子抽你,都图个高兴,打驴,也是败兴事儿。麻烦的是新娘。一帮搜尽枯肠在琢磨坏点子的坏小子,哪会放过这个使坏的机会。他们会大惊失色叫道:啊哈,新媳妇,不得了啦,你看你看,你怎么把驴肠子压出来了啊!新娘会羞红脸,嘴上什么都不敢说,那些坏小子就等着她接茬呢,她说一句,会引出一百句怪话的。新娘只敢在心里暗暗骂道:这死驴!驴是听得见的,故意装作听不见,它心里正美呢。它为喜庆事情制造了一些喜庆的由头。它昂首一串大叫,身子颠几颠,把新娘吓得心里暗暗告饶:死驴,要死啊你!
一场喜事从头到尾都是个爽。让驴略感不快的是,前面牵缰绳的小孩,明明牵的是驴缰绳,为什么非要叫押马娃娃?要叫也得叫押驴娃娃合适啊。难道马比驴高贵,马既然高贵,为什么不用马娶媳妇。驴是知道的,黄土山乡养马用处不大,吃得多,难伺候,马能干的活儿是很少的。驴更知道,所有人都有虚荣心,明明是馍夹肉,非要说成是肉夹馍,谁拿肉夹一次馍让我看看!明明是个歉收年,还非要打一场丰收锣鼓。俗话说,年三十晚上丢了一头驴,不好也得说好。人啊人,做这些虚套子装谁呢。
唉,说东道西,这种美差事,眼看也轮不上驴做了。驴站在高山之巅,久久纳闷:这么高的山,这么陡的坡,人怎么就可以修出宽阔的路来呢。大路一盘一盘,从山根盘旋而上,盘住山腰,盘上山顶,新媳妇坐在漂亮的轿车里,几股黑烟,几道尘埃,娶回来了。驴眼巴巴地看着,蓄满了浑身的力气,却得不到主人的重用。
驴的历史是一部苦难史,也是一部光荣史,驴以自己的苦难给人带来了幸福。一头驴来到世间,到离世而去,所做的从来都是好事,都是有利于人的事,但,在人那里,从来没有落下一个好名声,相反,倒成了反面典型。好不容易走出故乡,被人装到船上运入黔地,既不是公款旅游的,也不是给谁找麻烦的,无端端地,让一头老虎给吃了。吃了就吃了罢,弱肉强食是世间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何况,即便遭逢动物界的王者,驴还是进行了英勇得抵抗,如此,竟落了一个黔驴技穷的笑料,让人编排了千年,还没有罢休的意思。历史确实是强者的话语游戏,不承认不行。公平地说,人有什么资格嘲笑驴呢,签订城下之盟,挂白旗投降,二十万人齐解甲,这都是人无数次做过的事情。驴打败了,败给了百兽之王,可谁也不要忘记:驴是被打败的。在嘲笑驴之前,还是好好检视一番人的历史吧。
驴在与老虎的战争中吃了败仗。驴的失败,在于其笨。于是,人在骂人时,便有了一个词语:笨驴,或蠢驴。在这头驴被老虎吃掉之前、同时和以后,多少人被老虎吃掉了,多少人在遇到老虎时,老虎吃他还是不吃,并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但,多少人已经被吓得尿了裤子,多少人被吓死了?人习惯于抬出自己种群中出现的个别英雄,给所有的人遮脸,一个人英雄了,似乎所有的人都英雄了,我也英雄了。大隋好汉雄阔海抓起老虎扔下山了,就等于所有人,当然包括我,也把老虎扔下山了。武松以拳脚击毙母大虫,就等于所有的人,当然包括我,都可以把老虎当蚂蚁捏着玩。人在这样想,在这样说时,在一旁干活的驴昂首一声长鸣,把专心意淫的人吓了一大跳。驴天生就是出蛮力,干粗活、累活、笨活的,驴要是会制造枪炮,指不定谁是人谁是驴呢。
驴的另一个坏名声是:犟。人把那些一根筋,不知变通的、固执的人,往往说成是犟驴。驴是有些犟,有些人比驴还犟,但评价却是不一样的。说谁犟,当然不是褒义,其实也非贬义,而是中性词。嘴角稍一撇,就由中性词变成褒义词了。比如执着,比如倔强,比如百折不挠,等等,而说驴的犟时,却只剩下犟了。人的犟,有时是可以犟出好名声、好结果的,比如谁谁数十年如一日,不到黄河心不死,云云。但驴的犟只会有一个结果:挨揍。人常说:鞭子挨了,犁沟走了,犟驴挨的鞭子多。必须按照人设置的路线行走,必须无条件地执行人的意志,在人那里,驴别说有什么追求自由的行为,在生出自由念头的那一刻,灾难也随之而来了。你犟?谁犟得过人!犟得过人,才算犟呢。
驴就这样风风雨雨跌跌绊绊,陪伴人走过了数千年上万年,把人从茹毛饮血状态送进了机器代替人力畜力的时代,驴的负担也随之减轻了。可是,人减轻负担后,会抽出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去享受人生,减轻了负担的驴,便等于减少了生命存活的价值。如今,所有村庄的驴都日少一日,说不定,距今不远的哪一天,驴也会被列入珍稀动物保护名单的。真的到了那一天,驴有了大熊猫、东北虎那样的尊贵,如果驴的犟脾气,还是今天这个样子,你再看看驴,让我下沟给你驮水,做梦吧你,你把矿泉水往我嘴里喂,还要看我愿不愿张嘴哩,别说我没犯什么错儿,无辜挨你的鞭子,就是我故意找茬,一蹄子蹦翻了你,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当然,驴不会这样做的,驴是一种在任何时候都可拿得住自己的动物。不过,驴在发迹前,多了解一些自己种群以前所经历的苦难史,把心态调整得恰当一些,对自己,对种群,对别的生命,对整个世界的秩序,都是有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