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戏(外二题)

2017-11-15 03:04◎地
短篇小说 2017年8期
关键词:跛子永福水生

◎地 雷

演戏(外二题)

◎地 雷

王虎高大神武,粗犷豪迈,侠肝义胆。王虎戏院毕业,擅长演武生。永州人问:谁扮张飞最像?

自然会有人答:王虎呗。

王虎站在戏台子上,头戴盔身披甲,穿厚底靴子,手持长矛,工架端庄,一派大将风范。锣鼓响起,王虎展身,劈腿,摆手,亮眼,吼嗓,动作灵活矫捷,一板一眼,跟头又高又飘,声音清脆宏亮。台下无人不鼓掌。在小小的永州城里,王虎名头响亮,几乎人人皆知。

李圆圆,在永州人们眼中,姿色不输西施和貂蝉。李圆圆也极喜欢看王虎演戏,却被一群地痞流氓盯上。当他们对李圆圆拦道劫色时,正巧被王虎撞上。王虎施展无敌流星拳,绝情无影脚,打得他们屁滚尿流,踢得他们满地找牙。

地痞流氓知道明的不行,就来喑的,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王虎中了埋伏,被他们挑断一只脚筋。从此,王虎成了跛子,再也不能登台演戏了。

王虎就一跛一跛走到河滩,用手挖沙石,手指流血,也不知痛。沙洞越挖越深,见到水了,王虎从伤腿上割下一砣烂肉,连同一套戏服,放在洞里,埋了。

李圆圆不顾家人反对,嫁了王虎。结婚后,王虎天天盯着李圆圆的肚子看,希望妻子的肚子一天一天长大,和他生一个儿子,继续自己沒有完成的事业。李圆圆的肚子很争气,很快就怀上,很快就鼓起来,不负众望地为王虎生了一个儿子。

妻子怀上时,王虎就省吃俭用地一块一角地积累"干爹"钱。王虎找到一棵大树,当孩子的“干爹”。王虎天天虔诚地跪在树下,求 “树爹爹”保佑他生个儿子。王虎如意得到儿子,把“干爹”钱点燃,烧给大树,希望树保佑儿子一生平安。王虎在树下又跪又拜,嘴里呢呢喃喃,感天谢地。

儿子很快就长到三岁。王虎开始教他练童子功。儿子一板一眼地学。儿子渐渐长大。儿子的身架,动作,跟斗,唱腔,有王虎当年的模样。

王虎心情特别好。

儿子的嘴边,慢慢长出毛茸茸的嫩胡子,也慢慢不听话,不愿学戏,却喜欢文学,他的理想要当作家,天天捧着刘西鸿的小说《你不能改变我》,读了一遍又一遍。王虎很伤心,天天晚上去拜树“干爹”,也起不了作用。

随着电影电视的普及,看戏的人越来越少,县剧团也解散了,学戏又苦又累又不受欢迎,儿子彻底死心不学戏了。但王虎死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儿子初中一毕业,王虎沒和儿子商量,就把儿子送进戏校。却沒想到,儿子既不上戏校,也不回家,而且天天在社会上鬼混,气得王虎吐血。

王虎几次把儿子从街上抓回,关在家里,而一不留神,儿子就偷愉跑了。李圆圆见到父子俩就跺脚跟,有话说不出。

儿子很快就在街上混出名堂,儿子手脚功夫了得,打架又不怕死,手下很快就有了一帮小兄弟。儿子快成为地痞流氓了,王虎非常着急。于是,叫来人,把儿子从街上绑回,关在家里。王虎不解开绳索,怕儿子又跑。儿子成天不吃不喝,不哭不笑,不闹不睡,李圆圆很心痛,偷偷解开绳索。

儿子背着斧头,找到了树,一斧头又一斧头,把"干爹"劈倒了。王虎无奈地望着,嘴不停地嘀咕:反了反了……

从此以后,儿子性情大变,一不开心,就拿起石头砸别人家的玻璃。见到鸡狗,就满院子追打。见到姑娘,就跟在后面,傻笑,流口水。有时候,还去摸姑娘的奶子和屁股。儿子谁的话都不听,谁惹他,他就打谁。而且,人不惹他,他却惹人,随便打人。儿子长得像年轻时的王虎,高大神武,力大无穷,没人奈何他。儿子成了祸害,使大家生活在恐惧中。于是,王虎不得不叫上几个力大的后生,趁儿子熟睡时,绑了儿子,并且亲自动手,挑断了儿子一条腿的脚筋,使儿子和自己一样成为跛子。

从此以后,儿子变老实了,不爱说话,见人就怕,急忙躲开。儿子天天坐在阴暗的墙角落,玩泥巴,看蚂蚁搬家。

有一天,王虎头戴盔身披甲,穿厚底靴子,手持长矛,工架端庄地伫立在儿子面前。然后,王虎打开录音机,锣鼓声立即飘出来。王虎展身,劈腿,摆手,亮眼,吼嗓,动作虽然不灵活矫捷,但还是一板一眼,声音依然清脆宏亮。儿子看见了,很是高兴,也跟着王虎,一板一眼跳起来,一口一腔唱起来……

唯一的观众李圆圆,一边看,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岁月不饶人,李圆圆苍老许多,眼角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

宗老头

在文物队,很少人见过宗老头睡过觉。他像一颗钉子,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都钉在传达室,把门守得滴水不漏。

先前,文物队是大地主家屈永福的一个庄子。十六岁那年,宗老头被买来,守大门。解放后,劳苦人们翻了身,宗老头当了守门的工人。

宗老头,喝茶抽烟都有瘾,且极讲究。茶必须是永州茶林镇产的土茶。茶叶黑黑的,碎碎的,看不出是好茶。宗老头喝一杯浓茶,就精神百倍,几天几夜可以不睡觉。黄水生趁宗老头上厕所之际,偷喝一口茶,苦得吐胆水,大病一场似的。宗老头喑自在心里嘿嘿地笑。宗老头抽烟,不抽纸烟和旱烟,只抽水烟。宗老头一天到晚抱着水烟壶咕咕咕地吸吐,活像一个吐水泡泡的乌龟。

水烟壶从不离开宗老头的手。

文物队领导是挂职的,几乎不来上班。上下班的铃声由宗老头拉响。宗老头俨然成为领导,不管有没有人上班,雨天雪天,天天都准时拉响铃声。铃声响了,黄水生还在传达室门口呆坐,宗老头很气,拿起扫把赶黄水生去办公室。黄水生抢过扫把,丢在地上,踩了又踩,气得宗老头摇头摆尾地叹气。

宗老头的水烟壶是有秘密的,如果被揭穿,会掉脑壳的。水烟壶是大地主屈永福送的。而黄水生天天在传达室转来转去,宗老头很是当心。黄水生从部队转业分到文物队的,宗老头不得不提防他。黄水生在文物队的工作就是炸古墓。农村都传说,挖人祖坟,会断子绝孙的。宗老头的婆娘一生没生养,他很忌讳黄水生。

宗老头刚来守门时,见屈永福抽水烟,很有气派,两个丫头立在两边,一个点火,一个擂背掐腰。屈永福吸一口烟,慢悠悠吐出,舒服得眼睛睁不开,像做梦。屈永福逃跑去台湾时,见宗老头孤苦零仃一人,不知什么原因,动了恻隐之心,想打发一点东西给他。宗老头跪在屈永福脚跟前,乞求要一架水烟壶。屈永福同意了。当了工人老大哥的宗老头,不愿意和城里姑娘结婚,而从老家娶来一个乡下婆娘。在深夜,人们入睡后,乡下婆娘就给宗老头点火,端烟壶,擂背掐腰。宗老头换上屈永福的旧衣服,学着屈永福的样子抽水烟,也眯起眼睛,像做梦。很多日子,宗老头把婆娘当丫环,不开心时,就随便打骂。

黄水生多次叫宗老头到家吃饭,宗老头从不肯赏光。黄水生一天到晚像特务一样在大门前游荡,宗老头感觉黄水生在打探他的秘密,或者打乌龟的主意。所以,宗老头讨厌黄水生。而黄水生是个大老粗,也没发觉,也不计较。黄水生老喊:宗老头,把烟壶给我吸两口。

宗老头赶紧把烟壶藏在身后。不肯给。

院子里的卫生是宗老头负责的。黄水生在部队当的是工程兵,擅长爆破,挖掘炮眼,黄水生就爱往掌心吐口水。久而久之,成了习惯,黄水生改不了。黄水生吐一泡口水,就会被宗老头抓住。

宗老头严肃地说:罚款二分。

并且记下,从工资里扣除。黄水生也不怒也不怨。

有一次,挂职的头头,偶尔来办公室,他感冒了,随口吐了一泡口水,也被宗老头抓往。宗老头严肃地说:罚款二分。

头头一脸尴尬,哭笑不得。

宗老头的日子过得很不顺心。乡下婆娘一直不生养,在一次挨打后,跳井自杀了。宗老头深深内疚,时常到井边走走,看看,坐坐。却有一天夜里,宗老头在井边捡到一个乌龟。在永州,人们不分乌龟和脚鱼的,一律统称叫 “王八”。乃大补之物。宗老头舍不得杀,把乌龟捡回家,养起来。宗老头把乌龟当伙伴。

看着乌龟,宗老头就想起老婆,心就痛。宗老头就把乌龟放回井边。在外玩几天,乌龟又会回来。乌龟也把宗老头当伙伴。

老婆死后,宗老头变成了一个怪老头,不和人交住,也不爱讲话。但是,宗老头破例一回。单位头头挨批斗,被关在文物队。过去是屈永福关长工的牢房。宗老头被关过。于是,宗老头偷偷送给头头一根木棒打老鼠,一把扇子赶蚊子。头头很感激宗老头。

很长一段时间,乌龟沒回来了,宗老头心里很失落。而黄水生告诉宗老头:夜里,捡到一个“王八”,熬汤喝了,很补身体。

宗老头一听,吓得脸铁青,壮起胆子对黄水生说:我知道你私藏火药,我要揭发你。

黄水生炸开一个坟墓,就私藏一些火药。黄水生有私藏火药这个嗜好。这与宗老头嗜好喝茶抽烟一样。在那个年代,私藏火药,就是反动派。从此以后,黄水生见到宗老头就低头哈腰,过着捉心吊胆的日子。宗老头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很是得意。

而一天清晨,宗老头却发现,乌龟伏在缸底一动不动。宗老头流了几颗老泪,就偷偷把乌龟杀了,悄悄地送给被关的头头吃,让他补羸弱的身体。

空房子

男孩看见老人赶着羊群走向空荡荡的河滩。河滩上,全是光秃秃的石头,没有草。羊又不能吃石头,男孩有一些迷惑。

天空像个反转的大铁锅。锅底下的太阳熊熊地燃起一团透明的火焰。男孩、老人、羊群和世上的一切,都在铁锅中烤着。男孩嗅到了铁的腥味。男孩心闷,喘不过气来,又想吐,但一直吐不出来。男孩是一个跛子,走路一脚高一脚低的,路仿佛永远不平坦。老头是一个哑巴,不会说话,但手中的鞭子,是他的舌头,鞭子在空中舞动,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他的羊能听懂鞭子的语言。鞭子是陈年的老棕树皮做成的,长时间经过桐油的浸泡,扎实又韧劲十足,抽在人和动物身上的那种痛无法形容,但绝不会留伤口,绝不会出血。

老人的羊,都听鞭子的指挥。老人的鞭声,像炸雷,能传过好几座山头,过了一阵子后,还传来经久不息的回音。所以,跑得再远的羊都能听到老人的召唤。

近段时间,老人赶着羊来过这里几次。老人的双眼空空的,眼里除了他的羊群,别的东西视而不见。而男孩很喜欢羊群。男孩孤独很久了。男孩知道老人是个哑巴。男孩反反复复数过,羊群只有十二只羊。在羊中,男孩发现一只羊像自已。那只羊也是跛子。不同的是,男孩是两条腿而羊是四条腿。跛子羊也发现了跛子男孩,它对男孩眨了眨眼睛,表示友好。男孩在那一瞬间被感动了。

男孩不敢靠近羊群。男孩也怕老人的鞭子。其实男孩多么想成为羊群中的一只。如果这样,男孩就不再孤独了,他有了十二个伙伴,十二个亲人。

跛子羊放慢了脚步,等男孩。

老人的鞭子是专门打落伍的羊。老人毫不客气地抽了跛子羊一鞭子。跛子羊不呻吟,也不挣扎,它扬起蹄子,追上队伍。而男孩感到深深的痛,那一鞭子仿佛落到自已身上。从此,男孩记恨老人。男孩手中握住弹弓,随时准备袭击老人。

羊都跳进河里。河水,有一丝丝凉意。但跛子羊不愿意下水。老人的鞭子在它头顶上呼呼炸响也不管用。河水浅浅的,快被太阳烤干了,决不可能淹死它。它天生怕水。男孩也天生怕水,见到水就头晕。晕水也是一种病。河里的水黑黑,有一股臭臭的腥味。男孩口渴了,也不喝河水。喝了河水,男孩就拉肚子,而且浑身发痒。

河水成了毒水。男孩快渴死了。

跛子羊偷偷脱离队伍,来到男孩面前。它是一只刚生产了的母羊。它敞开怀抱,看着男孩,又看着自己枯萎的乳房,乳头上有点点奶迹。男孩似乎明白了什么,钻进母羊的怀抱,吮吸着母羊干涸的乳头。

整整一个夏天,都没下雨,太阳也反常,天天生气,天天发火,把大地烤得焦黄焦黄,辽阔的原野,连草也不长一根,比堆满石头的河滩还要荒凉。但老人知道,因为有水,河滩边还能生长一些残留的野草。

倔强的羊,总能找到吃的粮食。跛脚母羊,在岸上吃石头,吃泥巴,吃光秃秃的树枝。羊群随着河水往下走,不知走到哪天才返回?一直沉默的老人和十二只羊消失在男孩的视线之外。

男孩还在想跛脚母羊。

日头跌进河水里,天黑下来,男孩一跛一跛地朝一座空房子走去。空房子不空,还住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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