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素
(四川师范大学影视与传媒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8)
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电影市场,好莱坞出品的“兽片”是主要的电影类型。十年间,有近百部“兽片”上映,占据了相当大的市场份额,是影评人和观众评论极多的外国影片类型。通过查阅鲁迅著述和《申报》“电影专刊”,我们可发现在鲁迅所看的140多部影片中,“兽片”占了较大比重,自1924年4月19日观看《非洲百兽大会》始,至1936年6月1日观看《龙潭虎穴》止,共计43部。
“兽片”为观众展示的生存环境,多是原始森林、非洲腹地、极地海底等与世隔绝、人迹罕至之地。这些地方彼时多属未开化的原始地域,与国民生活的大环境有相似之处。不同点在于,前者的活动主体是具有“野性”的“兽”,而后者则是被长期奴役的“人”。
动物为捍卫生存领地,不得不相互争斗,其间就表现出自身原始的“力”,这种“力”的主体主要有三类:一是单个的“兽”,它们可能是兽中之王、族群首领,具有至高的话语权与威慑力,如“狮吼王”“猩猩王”;也可能是一些“巨兽”,如“巨蟒”“大象大狮”,凭借着与生俱来的强大体魄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中占得一席之地,以维系生存的可能与种族的延续。二是“兽”的群像,主要体现为族群的杂居与群居。杂居使动物时刻面临生存威胁而不得不斗争,如《虎魔王》中“狮与虎斗,蛇与豹战,人与蛇拼”,而群居则为观者营造了宏大壮观的视觉场景,如《暹罗野史》中“穷辽俗之奇秘,极森林之巨观”。三是略带“人性”的“兽”,这是“兽”形象的变异,是30年代“兽片”的新类型。他曾在多篇文章中流露出对“兽性”的赞叹,如《略论中国人的脸》中,他就以隐含沉痛的幽默,将“中国人的脸”与“西洋人的脸”分别概括为下列两个公式:“人+家畜性=某一种人”,“人+兽性=西洋人”,并论述到动物“野性”的消失,于本身并无好处,而国人“兽性”的消失,正表示着“渐渐成了驯顺”。出于对国人性格的深刻体察,鲁迅呼吁国人的性情中应少一点“家畜性”而多一点“兽性”。陈独秀也主张“强大之族,人性,兽性,同时发展”。本乎自然,适性任情,这本就是每一个自由生命体理应享有的生存权利,先觉的启蒙者已经陆续意识到尊重生物“兽性”和生命原始强力的重要性。
鲁迅所理解的“兽性”,不仅是动物原始的“力”,更是一种生命强力与斗争意志,是一种能审时度势的生存力量,他在1931年10月7日观看《两亲家游非洲》后曾撰文谈及这个问题。鲁迅对此片的评价并不高,认为只是主演用滑稽的肢体语言所营造的戏谑气氛,观者笑过后也无法认识到自身“没了精神气的悲哀”。观影过程中暂时的轻松愉悦使观者对自身前途盲目乐观,对社会现实产生误认,普通人如此,个别知识分子也如此。鲁迅对此颇为失望,以他批判胡汉民一事为例,九一八事变后,中日关系剑拔弩张,“战”与“不战”成为宁粤两方对峙的焦点,胡汉民与汪精卫、孙科、唐绍仪等在上海召开和平会议,商讨对日事宜。会中,胡汉民告诫青年,“对日外交,应确定一原则”,即“须养力,勿泄气”。鲁迅驳斥这一狭隘的、过于乐观的自我认知,将其视为“泛起的沉滓”。可见,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鲁迅对于激进的、不成熟的“武力”斗争并不赞同。
动物界的生存法则在多大程度上能投之于现实社会,这是鲁迅作为社会观察家所思考的问题。首先,从生物进化的角度来说,优胜劣汰是首要法则,“两兽”相争、“人兽”之争作为自然选择的必经过程,其胜负结果是符合历史发展规律的。因此,影片中所展现的“兽”类间的同类相残与弱肉强食(《生吞活捉》《海底探险》);“兽”的生活圈在面临“人”侵犯时所表现的“兽与人之不相容”(《兽王历险记》)、“人永远不可能驾驭兽”(《寻子伏虎记》),这都是生物进化的表现。鲁迅对“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化论思想并不否认,一方面,出于对民族积弱和生存危机感的体验,使他更倾向于维护“弱者”的意志,认为中国人想不被“从‘世界人’中挤出”,“须有相当的进步的智识,道德,品格,思想”,才能在现今世界上站住脚。①另一方面,当把进化论放诸整个人类,鲁迅又毫不悲观地认为,“若以人类为着眼点,则中国若改良,固是为人类进步之验;若其灭亡,亦是人类向上之验,缘如此国人竟不能生存,正是人类进步之故也”。很明显,这时的鲁迅已把中国未来的可能性,与人类历史和进化趋势相区分,他仍然相信人类的进化,并且相信这种趋势决不会因一国一民族的死亡而告终。其次,从生态学的角度来说,动物虽能与自然长时期和谐共处,但由于个体发展需要或是人为因素介入,难免会对自然生态造成威胁,如《罗宫春色》中的森林大火、《爱斯基摩》中白种人在北极的野蛮行径,影片折射出的生态问题反映了工业革命和殖民扩张下经济与环境的直接冲突与不可调和的时代矛盾。
总之,无论是单凭“力”的生存之道,还是能投之于社会的“优胜劣汰说”,抑或是不可避免的“生态危机”,“兽片”使观者的生存观念得以转变更新,带领他们出离现实世界,反观个体命运的发展与现代都市生活的意义。
“斗争”是动物世界永恒的主题,30年代“兽片”中动物的斗争形式主要有以下几种:一是为个体生存而斗争,多以单个动物或单个物种为主体,主要对抗恶劣的自然环境,如食物匮乏、栖息地锐减、自然灾害等。二是为种族延续而斗争。由于固有资源的短缺,聚居一处的不同族群间会为争夺有限资源而展开群体性的厮杀,如《虎魔王》就生动地表现了马来半岛中狮、虎、蛇、豹为抢占“地盘”斗争的场景。三是人兽之争,这多表现为人类入侵动物生存领地而激起动物的反抗,如《兽王历险记》《虎魔王》。通过归纳,我们可发现动物的生存规律与鲁迅的生命观是相契合的。鲁迅认为,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生命;三要发展生命(就是进化)”,保存、延续生命,这是生物存在的基本意义和前提,而发展生命,则是个体进化的必然。
透过“兽片”,鲁迅如何看待“人”的斗争?这与他的个体经历又有何联系?日本留学时,他曾写下“被发大叫,抱书独行,无泪可挥,大风灭烛”②的豪言。为去除奴隶身份,他剪去辫子,立志“我以我血荐轩辕”,表现出20岁青年的勇气与魄力。上海十年,他参加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被政府通缉,但仍手握笔端,激扬文字,用实践证明人具备一定斗争精神的必要性。可以说,他将斗争视作生活的一部分,斗争中的危险、紧张能让他感受到“生命的力”。③人,尤其是落后地区的人,应当持有怎样的斗争态度,“兽片”给予鲁迅一定的启示。鲁迅曾看过五部描写非洲黑奴的“兽片”:《非洲百兽大会》《非洲列怪》《人兽奇观》《兽国奇观》和《两亲家游非洲》。片中的“黑奴”遭受奴隶主“愤怒的鞭子”,最初会“愤懑”,后来“经验一多,就不大措意,也更无愤懑或苦痛”,鲁迅认为这便是“非洲黑奴虽日受鞭挞,还能活下去的原因”。观影后,他将非洲的黑奴与中国的奴才相比较,指出二者生存现状与个体命运的相似性,试图引起国人反思。而现实是,绝大部分国人没有意识到自身的可悲,鲁迅对此颇感失望,有时甚至与这类人展开笔战。张露薇1935年5月29日在天津《益世报·文学副刊》发表《略论中国文坛》一文,攻击鲁迅从日本转译苏联文艺理论的行为是“应声虫”,是“奴隶性”。鲁迅于同年10月5日在《芒种》2卷1期发表《“题未定”草(五)》予以反驳,指出张露薇一辈与非洲黑奴工头属同一类人,揭露其身为一样的奴隶却甘做统治阶级奴才的丑相。反观中国社会,悲哀之处不在于国人没有斗争的力量,而是他们已经习惯屈服于权势,甘于忍气吞声、碌碌无为。鲁迅向周围人推荐“兽片”,不光是为了激励他们学习“兽”的斗争精神,更重要的是要呼唤国人从“泱泱大国”的睡梦中清醒,认清自身的生存现状,采取可行方式争取自身权利。
此外,鲁迅认为光有斗争意愿是不行的,因为人类世界往往比动物世界更复杂多变。他在《中华民国的新“堂·吉诃德”们》一文中提到了“青年援马团”,这是一个自发形成的爱国组织,他们为增援马占山抗日,要求参加东北抗日军队,但由于缺少斗争精神和可行办法,不久就涣散了。对于这一场“虎头蛇尾”的抗日表演,社会各界一阵唏嘘。历史学家冯筱才在《近代中国的“僭民政治”》中提到团长张少杰组织援马团带有功利色彩,并指出20世纪的很多政治行动都充满了表演性,冠冕堂皇背后隐藏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目的。鲁迅虽然肯定张少杰等人的斗争精神,但并不鼓励其“精神上一厢情愿”的斗争方式。因此,青年要参加斗争,首先要明确斗争目的,为一己之私,为博取“抗日”名头,结局多半不佳。其次要正确评估自身实力,一味讲口号、拉阵势,弥补不了与对手的差距,其结果或碰壁,或溃败。这样的例子很多,如刘和珍案、“三一八”惨案等。那么鲁迅赞成何种斗争方式呢?是“壕堑战”。他在1925年3月11日回许广平的信中就提到青年不应该不自量力地“挺身而出”,应该“有不平而不悲观”“常抗战而亦自卫”之态,这与他一贯坚持的“生存、温饱、发展”的人生观相关,也与其“理解、指导、解放”的家庭教育原则相关。动物们尚且有保护色,青年在残酷的斗争中怎么就不可以学习呢?
“兽片”对异域风光、人兽共处的奇观化展示,对普通观众而言,或许只是一种视觉享受,如穆时英所说,电影“是给眼睛吃的冰激凌,给心灵坐的沙发椅”,影片的“娱乐性”被放在第一位置。而在鲁迅眼中,到电影院去就像到“教室”去,“兽片”除了印象式地呈现各地风景民俗外,其所揭示的生存、斗争法则以及由此引发的教育灵感,是更“有意味”的内容。
动物与自然的和谐共处揭示了原始生态下动物的生存与延续规律,展示了生态平衡的理想图景。动物族群间的争斗反映了自然选择下的优胜劣汰与适者生存,使观者反思现实生活,思索人类现有生存法则的有效性与宗法制度下“男权/父系”社会存在的合理性。动物与入侵人类的斗争预示着落后群体与现代文明在利益驱使下的矛盾激化,引起人们进一步去权衡经济利益与自然生态孰轻孰重?
由此可见,鲁迅对“兽片”的独特关注与阐释,已经跳出“兽片”本身,去审视影片背后的时代信息,这与他的思维习惯密切相关。鲁迅有着类似“通人”的知识结构,能够基于一点将看似毫无关联的内容剪辑、拼贴,形成相对完整的思想板块。因此,观看“兽片”对鲁迅而言不光是一种仅供消遣的娱乐,而是贯穿其知识体系、思维结构的重要一环。
虽然在一些电影评论中,有人将“兽片”视作资本主义金钱世界的利益商品,为的是宣传资本主义的金钱观;也有人将“兽片”看作“教化”“奴役”国人的文化侵略工具,是帝国主义对诸如中国这种落后地区的人们所进行的精神侵略。但这并不掩盖“兽片”带给观众的现代启示,鲁迅观“兽片”,带出的就是“生存与发展”“人性与兽性”等新内容,开启了对“兽片”阐释的多种维度。这里的理解与阐释使“兽片”的普及不光是娱乐层面上的票房收入,同时也是新媒介环境下人们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转变的折射,更能看出以鲁迅为代表的知识分子为启蒙国人所做的尝试与努力。
注释:
① 鲁迅:《热风·三十六》,《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23页。
② 鲁迅:《集外集·序言》,《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页。
③ 鲁迅:《准风雨谈·秋夜纪游》,《鲁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6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