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春
茶 香
□李 春
朝阳 顾洪斌 作
时隔多日,我依然记得那天上午九点,苏保田坝村村委会的大门紧闭着。我到田坝村协助整理扶贫资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才能开始,我有些无聊地站在村委会大门前。一阵山风吹来,掀起了我的头发和连衣裙,感觉有些冷。我紧缩着肩膀,习惯地把两手交叉起来,抱在胸前抵御冷风的袭击。
那天,我如同远方归家的游子,沐浴着柔和的晨光,和唐师傅驱车出发了。我们在新修的水泥路上飞驰,到达苏保沟时,迎接我们的是滂沱大雨。“哗哗哗”的雨水像鞭子一样劈头盖脸打来,落在地面的积水里,立即变成了一条奔流的小溪。我踮起脚尖,在唐师傅的搀扶下,跨进了田坝村村委会的大楼,又挥手告别了他。
整座村委会的大楼静悄悄的,见不到一个人影。我有些懊悔,给我的发小打电话,他说,有事正忙。我孤独地坐在村委会阶沿的三人椅上,一种失落与挫折感袭上心头。
田坝村是苏保沟有名的贫困村,在许多人的脑子里,留下了一些不太好的印象,诸如村民懒惰不说,又多古怪灵精的人,对待来访人员更是冷冰冰的,没有一点人情味,很多领导下乡检查工作找不到一口水喝。有人曾经劝我不要到田坝村,我一笑了之。
对于田坝村,我并不陌生,我的父母在苏保沟教了三十六年书,我在那里长大,直到参加工作才离开。三年前回过一次苏保沟,我只是一个过客,匆匆路过。我和几个同学打车沿着坑坑洼洼的路面,听着苏保河里疯狂咆哮的几台采沙机走进了苏保沟。统建房、公社遗址、何家大院高楼、废弃的学校、热闹的麻将桌......淹没了我的双眼,却又是那样的陌生。记忆中的乡土味已经完全被城镇化的生活渲染和取代。农民离开了土地,虽然没有了束缚,生活变得更加悠闲、自在和无所事事了,带给他们的却是体质的日渐下降和精神生活的日渐空虚。我说不清这究竟是好还是坏?看着面目全非的田坝村,我开始怀念故乡原来的模样,耳畔响起了田坝村过去改土改田栽种茶树的劳动号子声。
大雨仍然下个不停。我漫无目的地望着远处的山坡,山坡上的一大片绿得发亮的茶树,顽强地守护着这片土地。茶园经过雨水的浸泡,飘出了一股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
“啪”的一个响声,吸引了我的视线。只见村委会对面的一扇大门敞开着,一个中年男人正用力地拆卸大门旁的圈棚,雨水把他淋得跟落汤鸡似的,他似乎全然不知。
我打了一个寒颤,大声喊道:“老乡,衣服淋湿了!”
雨很大,淹没了我的喊声。他背对着我,低着头,一下又一下地抽出圈棚的竹竿,丢在地上,不时发出“啪啪啪”的响声。
我不肯罢休,两手做成喇叭状,高声地喊了起来:“老乡,下着大雨呢,歇歇吧!”
他好像听到了我的喊声,抽出了一根竹竿,回头给了我一个笑脸:“没关系,趁着雨水正好把竹竿冲洗一遍。妹子,你是城里人吧?”
我点了点头说:“到村委会来办点事。”
他迟疑了一下,停下手中的活儿,打开院坝边上的水龙头洗了洗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朝村委会走了过来:“今天不凑巧,村领导都到镇上开会去了。”
我仔细地打量着他,高个子,五官端正,有五十多岁,那张面孔很熟悉。“我认识你,你叫许志聪吧,我是孙老师的女儿。”我主动介绍自己。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哟,难怪看着眼熟,你妈是我的小学老师,你爸是我的中学老师。”
寒暄了几句,我好奇地问:“天下着雨呢,你忙着拆圈棚干啥?”
“哎,说起这件事嘛,得怪我的儿子了。”我们攀谈了起来。
许志聪是田坝村的前任支书,平时胆小怕事,干啥事都怕得罪人,弄得田坝村在他的任期内没有多大的变化,村民对他失去了信任,在今年2月份的换届选举中,他与堂弟以五票之差落了选。后来,他的儿子选上田坝村副书记,新官上任三把火,头把火就烧到自家房顶上了。在昨天上午召开全村一事一议产业连片发展动员大会上,儿子立下军令状,加强文明环境的整治,重新恢复田坝村优美的环境,首先从自己家里做起,必须在今天之内全部撤除影响环境的鸡圈棚。肩负老党员和老支书的双重身份,他得全力支持年轻人干工作,所以一大早起来就开始张罗这事,没料到刚拆了一半就下起了大雨。
“不是有一天的时间吗?等雨停了再动手干吧!”
“已经拆了一半,难得再排上用场了。”
“你当过村支书,能介绍一下田坝村的情况吗?”我不忘自己此次的任务,赶紧转移了话题。
“去年田坝村建档立卡23户贫困户,60人。”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按照上面的人均收入3300元,我们村的贫困户的收入远远超过了这个指标,有的农户家里每年收入上万元,还在到处叫穷。田坝村的经济发展主要来源是茶叶和外出打工,比如张天明……”
“许志聪,快把这点活干完。”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传来,许志聪只好歉意地对我笑了笑。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想起他话语中提到的张天明,我不由得想起一件事来。
记得三年前,我路过苏保,便萌生了去看张天明的念头。在路人的指点下,我们来到了一间新修的瓦房前,敲开了他家的房门。
“猜猜我是谁?”像小时候那样,我一头闯进了房门,劈头盖脸地问道。
张天明站在昏暗的房子里,打着呵欠,揉了揉眼睛看了看我,慢吞吞地说:“你,你是李春嘛,啥子风把你吹来的?”
“西北风。大白天,你窝在家里干啥子?”我说着话,眯缝着眼睛到处张望。
野生蜂蜜 张春平 作
屋里的东西堆得乱糟糟的,除了两张床、一张三人沙发、电视机和方桌,没有几件像样的东西。尤其引人注目的是灶头上那口大铁锅,锅里泡着不知积攒了多少天还没有洗的碗。
张天明说:“我不爱打麻将,只有睡瞌睡。唉,做什么嘛,好好的一个家被地震糟蹋了。我的身体又有病,只好过一天算一天啰!”
“别说那些丧气话,谁家没摊上个难处。过去我们家也很穷,现在不是走过来了吗?记得小时候,我眼巴巴地望着你家门前红得诱人的樱桃,你爬上树给我甩下一大串,我差点被你家的大黄狗咬一口呢!还有我们去打柴禾,我的胆子小,怕什么倒路鬼,你总像大哥哥一样在我身后小心地护着我。呃,你家里的那口井水,冬暖夏凉,甜滋滋的。每到枯水季节,你帮我抬水,我们矮小的个子,晃悠着满满的一桶水,一路走一路洒,到家只剩下大半桶水了……”
谈起童年的往事,我的眼里总是闪着亮光。那个时代亲帮亲、邻帮邻的社会美德,淳朴得不掺丁点儿杂质。看着眼前张天明家过的日子,我的心里一阵酸楚,很想为他做点什么,可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下手。他不停地说自己心脏有毛病,腰杆痛,身体没有一点力气,每天只有躺在家里养病。我想起一次同学聚会,有人说他靠女人过日子的鄙夷目光,心里突然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我急于想把他敲醒,不断抱怨他得了“懒蟥病”,再这样躺下去的话,不但治不好他的病,很快就会去见阎王。说得发小的眼睛眨巴眨巴,闷在那儿半天开不了腔,我们最后不欢而散。
屋檐上的雨水砸在地上溅起了水花,不时地打在我的身上。我得赶快找个地方避一下雨,实在冷得受不了。我发现村委会旁边有一户人家,一个女人坐在阶沿上的方桌边,低头做着针线活。我提起行李箱,蹒跚地朝这户农家走去。
我走进院子,女人听到了我的脚步声,立即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跛着一只残疾的腿,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帮我提行李箱,热情地请我坐,一杯热腾腾的茶水递了过来。我双手捧着茶杯,心里就像跳动着一团火苗,身上有了暖融融的感觉。女人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一边拿起鞋垫做针线,一边和我拉起了家常。她的话很多,张嘴就像打机关枪,还伴有智障口吃的毛病,说话的音调像哑巴,但多数意思我还是能够弄明白的。
女人说她姓林,是苏保沟安治村的人。看她的样子似乎要比我年长一些,于是我叫林大姐。林大姐说她没有上过学,丈夫死后和现在的男人伙了一个家,经营了几亩茶园。她说,今年的茶叶长势很好,一场大雨,几天太阳,嫩尖儿一个劲地直往上冒。茶叶的价钱不赖,连二道茶都是1.80元钱一斤,他们每天卖茶收入200多元钱,如果天不下雨的话,他们今天一大早又去茶园采茶去了,哪还会有闲心待在家里呢!她还说,等几天摘完了茶叶,拿了钱去买一台电视机。再找一点零工活干干,或者帮人挖黄连。现在农村的政策好,只要手脚勤快,哪有吃不起饭的!
一阵冷风吹过来,屋檐的塑料凉棚发出了“嘭嘭嘭”的响声。凉棚能遮避日晒雨淋,但挡不住山风的吹拂。我打了个寒战,手臂上起了无数鸡皮疙瘩。细心的林大姐发现我在哆嗦,硬拉着我穿过她家堂屋走进了里间的小屋。
屋子空间小,有十来个平方米,像城里人的客厅一样,一对组合沙发呈丁字形摆放着,沙发上堆满晾干了的衣服和其他杂物。林大姐顺手把东西挪了挪,腾出一张单人沙发招呼我坐下,并打开了小台柜上的电视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电视机应该是九十年代的产品,画面中的颜色已经模糊不清了。我靠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林大姐把遥控板递给我,笑嘻嘻地说:“不好意思,电视机有些年头了,你喜欢啥节目,自己选,将就着看吧!”
屋内有股淡淡的霉臭味,我的鼻子有过敏反应,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好在室内温度与室外温度有着天壤之别,顿时,一股暖流在我的心上缓缓滑过,我情不自禁地再次凝视着眼前这位面容和善的林大姐。
这时候,我的发小张天明走了进来。
“走,吃午饭了。”
“咦,我还以为你把我这个大活人忘了呢!”我开着玩笑,走到林大姐的面前,一脸真诚地道了谢。林大姐舒展着一张笑脸,跛着一条腿把我送到了大门外。
初夏的雨说来就来,说停就停,不知什么时候大雨停了下来。张天明提着我的行李箱在前面走,我慢了几步跟在后面。
“吱呀”一声门响,我赶紧几步跟了上去。房间里看上去是精心收拾过的,地面干净、整洁,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电饭锅、煤气炉、电冰箱、全自动洗衣机,大衣柜等家用设备样样俱全,灶台上、大铁锅更是抹得一尘不染。饭桌上一盘豆角,一大碗盐菜腊肉,一盆柴灶滤米干饭,还有一锅香喷喷的黏米汤。好久没有吃过这样可口的农家饭了,我丢掉所有的礼节和拘束,端起一大碗米饭开战,一口气甩了两大碗。张天明一边吃饭,一边洋洋得意地告诉我,上个月他做了30天的手工茶,挣了1万元工钱,老板通过支付宝转进了他的微信红包。我听了后有些惊讶。
“你还做手工茶?”我一脸疑惑地反问。
张天明低头不语,从里屋拿出一大包东西,轻轻地打开口袋,浓浓的茶香在整个屋子里弥漫开来,他抓了一小撮茶叶放进玻璃杯里,倒上大杯开水,水一下子变成了浅黄色,有的茶叶浮在面上,有的茶叶沉在杯底。
他把茶杯递给了我。茶叶的清香味立即钻进了我的鼻孔,我不顾水烫,忍不住喝了一大口。
“嗯,茶水滋味纯厚甘爽,没有一点苦涩的味道,你从那儿淘来的茶叶?”我接着又喝了几口。
“手工茶,我今天上午做的。”
难怪他说有事,这家伙城府很深呢!
“田坝村盛产茶叶,我从八十年代开始做茶叶,在这一行摸爬滚打快三十年了。手工茶的外形和颜色虽然没有机器做的茶好看,但其身骨重,手感柔软,更好地保持了茶叶原有的天然风味,喝起来特别爽口。”
在摆谈中我才知道,张天明可算得上是北川茶叶界的老前辈了,先后在苏保、五星、曲山镇的茶厂担任手工茶叶的技师。他说,别看做手工茶的程序简单,只经过杀青、揉捻和烘焙几道工序,但要把茶叶做到外表成形、杏气高、经久耐泡和茶汤醇厚,却不是一碗米的功夫。我在几十年的反复琢磨中,才获得做茶叶的真功夫,被行家们誉为“茶铁手”。
他还说,他的父亲死后,狠心的哥嫂把16岁的他和病怏怏的母亲连同200元贷款分了出来。还不到成年的他,独自撑起了这个破碎的家。八十年代初偷偷地做生意,还清了银行贷款,有了余钱自己张罗着成了家,生养了两个女儿。苏保茶厂建好那会儿,他就进入茶厂学习手工茶叶的操作技能。由于他对茶的悟性高,手艺越来越精,工资“蹭蹭”地直往上涨,日子越过越红火。后来,家里修了房子,两个女儿外嫁他乡。对于一心想挣钱养家的他来说,生活一下子被颠覆了,自己反而落下了心肌缺血的病根。他有些迷茫,有些自暴自弃,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妻子对他百般体贴疼爱,把一个大男人留在家里养病,自己外出他乡打工挣钱,结果张天明因此背上了靠老婆养家的坏名声。他感慨地说,若不是上次被我彻底地骂了一通,现在家里指不定会烂成什么样子呢!
我们正谈论着家事,外面陆续进来一群村民,很快把张天明家的堂屋围得水泄不通。原来他们都是我父母教过的学生,大家听说我到了苏保沟,都跑来看稀奇。我就像众星捧月一样,被大家围在中间,谈着我的父母,谈到他们的家庭,好不热闹。
午饭过后,太阳出来了,几个村民相邀上山去采摘茶叶。我也想到我的帮扶对象羌龙武家去看一看。张天明指着河对面的山坡对我说,羌龙武就在那片树林边,水泥路直接通到他家的院子。张天明见我的腿杆残疾,走路不方便,决定用摩托车送我过去。
我们经过路边的一片茶园,张天明突然把摩托车停了下来。他蹲在几株茶树前,有些心疼地说:“茶树怎么能这样修剪呢!”他从包里掏出小刀,小心地修剪茶树的枝条,空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