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江海
王国维是一代国学大师,有过两次婚姻,育有6子2女,除了次子王仲闻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其他子女都在别的领域发展。王国维给王仲闻选择的是一条邮政之路,希望他端上“铁饭碗”,不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可王国维做学问的那股认真劲和甘于寂寞的坚守却深深影响了王仲闻,最终使他踏上了父亲曾经走过的学术之路。王国维之孙、王仲闻幼子王庆山说:“虽然我们晚辈都没有见过祖父,但是祖父治家处世的家风却通过父亲传承下来,长存于家族中,让我们在喧嚣的社会环境中安于寂寞,安于清贫,用心做事。”
那心底最深厚的情感
王仲闻原名高明,号幼安,生于浙江海宁,仲闻是他的字。王国维在王仲闻出生前一个月,赴日本留学。身在异国他乡,得到次子出生的喜讯,他的兴奋之情不言而喻。那天晚上,王国维站在窗前,望着家乡的方向彻夜难眠。
王国维从日本回到上海后,携家人租住在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大通路吴兴里。虽说地方有些拥挤,却是王家几个孩子最快乐的时光。休息时间,王国维的时间几乎都在书房里消磨掉了。看到父亲在读书,几个孩子便围着父亲打闹,嬉戏声似乎要冲破屋顶,但王国维从来不恼,任由孩子们在他身边闹腾,他则安静地读他的书,写他的文章,丝毫不受孩子们的影响。
写累了,王国维就躺在藤椅上休息,年幼的几个孩子便会在书房翻箱倒柜找自己想要的东西,或书或笔。而这时,便是王国维规定女儿王东明背诵古文的时候。作为王国维的长女,王东明深得父亲的宠爱,被父亲留在身边亲自教授《孟子》《论语》。有时背着背着,王东明忘了下一句是什么,抬起头偷偷看一眼父亲,发现父亲躺在椅子上闭着双眼似乎睡着了,就跳过那一句大声接着背下去。然而,每次这样的“偷工减料”总能被父亲抓住。父亲也不斥责,只是眯着眼睛提醒她第一个字让她继续背下去。背诵完了,父亲便开始说新课,他从来不看书本,讲解时也不逐字逐句地讲。他讲完了问女儿懂不懂,王东明点点头,今天的功课就算完了。
每次放学回家,王仲闻总能看到弟弟妹妹围着父亲嬉闹的场景,父亲既不笑也不怒。记得有一次,王仲闻刚到家,就看到家里乱成一团,继母手里高举着一把尺子,生气地呵斥弟弟妹妹:“要玩到后院去玩,别打扰爸爸看书。”而一批孩子都躲在父亲的身后,父亲一手拿着书大声吟诵,一手护着孩子们,两个人就像玩老鹰捉小鸡似的满屋子转,孩子们则玩得更加不亦乐乎,让继母啼笑皆非。
父亲清瘦,读的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丝毫没有错乱,那种在喧闹中的宁静,让王仲闻看得出神,似乎看着父亲就可以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
父亲对孩子的宽容以及发自心底的爱,让王仲闻感受颇深,后来王仲闻对待自己的孩子也是宽容的。
孩子们都去书房找书看
王庆山上初中时,父亲王仲闻带他去游北京明十三陵,一路上,王仲闻就像导游一样,对陵园里的两个皇帝做了详细的介绍。听着父亲的话,王庆山低着头,想想自己只顾贪玩,学习历史连朝代年表都记不清,可父亲看一本书就能“消化”一本书,学得扎实。
在王庆山看来,父亲的智慧其实是源于祖父爱读书的好习惯。祖父一生清贫,家里穷得只有书,而父亲也是爱书如命,有点钱就去买书,以至于搬家的时候只有书,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
王国维带着一家老小迁居清华以后,很少进城。有一次,他从城里回来,脸上洋溢着笑容,大家都以为有什么喜事,没想到他到了房内把包裹打开,原来是一本书。他告诉妻子说:“我要的不是这本书,而是夹在书页内的一页旧纸。”看到他兴奋地举着那张发黄的书页,神采飞扬,妻子很无奈地摇摇头。为了这一张纸,他把一本书都买了下来,如获至宝一般,这在常人是难以理解的。但王仲闻告诉王庆山:“你祖父一定是从这页纸里找到了他特别需要的资料,他做学问的细致与执著烙印在我心里。”
虽然,王国维为了让自己的孩子不再像自己一样一生受人接济,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无视王仲闻对古籍、诗词的爱好,让他进入邮局,以获得较好的生活来源。但多年的读书习惯早已深刻在王仲闻的生活中,他知识渊博,是邮政总局里赫赫有名的“笔杆子”。
因为历史原因,后来王仲闻被开除公职。被迫回家的王仲闻“两耳不闻窗外事”,在书房里废寝忘食地沉浸在古典文学研究的海洋中,不停地看,不停地写,不停地思索,在他痴迷的古典文学研究中找到了新的乐趣与精神支撑。他重拾起父亲用过的笔,走上了和父亲一样做学问的路。那时,因为家庭的影响,年仅20岁的王庆山就被流放新疆,在生产建设兵团农场劳动。在家信中,得知父亲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整日躲在书房写作,他心疼得常常睡不着。这一年,王仲闻完成学术著作近百万字。
多年后,王庆山才知道,对于学术研究的痴迷,祖父也是如此,父亲就是踏着祖父的足迹在往下走。
三代皆穿旧衣裳
王国维致力于学术研究,并不善于营生,不谙世事,时常要靠借债来维持一家老小的生活。在清贫中,他独守着一份孤独,一份对文学的热爱。
王国维很节俭,省下每一笔钱给自己买书,给孩子们交学费。久而久之,勤俭节约便成了王家的习惯。王国维无论在家还是在清华教书,穿着都很朴素。天冷时一袭长袍,外罩灰色或深蓝色罩衫,另系黑色汗巾式腰带,上穿黑色马褂;夏穿熟罗(浙江特产的丝织品)或夏布长衫。平时只穿布鞋,从来没有穿过皮鞋。头上一顶瓜皮小帽,即使寒冬腊月,也不戴皮帽或绒线帽。
王国维对着装的不在乎影响着王仲闻。王仲闻那时在邮电部秘书处任副处长,工资很高,但是他的衣服都是洗得发白的那种,很旧,但干净、整洁。王庆山更不用说了,虽然在家里是最小的孩子,最受宠,但从小到大,他都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家里4个孩子,除了一个姐姐外,3个兄弟的衣服都是哥哥穿小了给弟弟穿,弟弟穿小了再另作他用。
王庆山从新疆測绘局退休后,返回上海定居。回到祖父和父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常常在梦里醒来,脑海里不停地浮现着父亲在清冷的灯光下苦读、写作的身影。可父亲的心血在历史的大潮中,早已丢失太多了,他想去拾回……
当王庆山得知姑妈王东明想要出书讲述王家的故事时,那一刻,欣喜的泪水情不自禁地在他的脸上纵横交错。不久,由中国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儿女中唯一在世、现居台湾的百岁老人王东明撰述的首本王氏家族回忆录——《王国维家事:王国维长女王东明百年追忆》出版发行。
拿到那本厚厚的散发着淡淡墨香的回忆录,王庆山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书页中祖父与父亲的照片,思念像洪水一样汹涌。他感慨道:“在别人眼中,祖父和父亲的学术造诣一度达到顶峰,是受人爱戴的。但在我心中,祖父和父亲都是表面寡言笑,却是内心极度宠爱孩子的好父亲。他们将在孤独和清贫中执著做事的理念揉成一粒种子,埋在子子孙孙的心中,让王家人在任何喧嚣中,都能踏实本分地做好每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