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丽爱
最近重读《红高粱》,觉得莫言笔下的“我奶奶”在那个战乱干瘪的年代里,依旧鲜活丰满。我也想起“我奶奶”。确切地说,是想起“我奶奶们”。我不只一个奶奶,在我心里留下的亲情记忆也不只一个。
我父亲那辈有八个兄弟,祖父那辈有四个兄弟。三爷爷娶了个改嫁的女子且没生育,而四奶奶却生了十二个孩子。为了不断香火,四爷爷的一个儿子就过继给了三爷爷。我父亲就是这个两头跑的孩子。
这样,我就有了两个亲奶奶。
这两个奶奶真是各有千秋。光从生育记录看,就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据说三奶奶是彪悍地对其前夫卡了脖子走人的,而四奶奶是大户人家的闺秀。三爷爷是个保长,四爷爷是个私塾先生。三爷爷害病死得早,四爷爷在高寿的晚年还有人请去写门联。在裹小脚的年代,三奶奶就一辈子贴着“改嫁,克夫,不生育”的标签,而四奶奶在名节上堪称完美,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中国好奶奶”。
我的童年,在两个不同风格的亲情图景中随机切换着。三奶奶性情比较顽劣,处事比较自私,行为比较任性。而四奶奶则母仪天下一般,孩子丢多远都和肚心紧紧相連。
但即使落差如此之大,我仍从心里亲昵着三奶奶。也许因为我从出生就和她住在一个屋檐下,被她带亲了。也因为母亲生下三个女儿就结扎了,我这个最小的孙女,再次成为她“绝后”的标志,在旁人同情与奚落的眼光里,我太早就感染了她的孤独,反而对她产生了一种和血缘无关的布满了矛盾冲突的深沉之爱。
那时候,我最喜欢去找三奶奶玩。虽然她不够慈祥,也不够能干。喜欢说我母亲坏话,经常弄得满屋子黑烟也烧不出一个好菜。可我认为她懂得疼我。有乞丐上门要饭,她老远就叫我躲起来,直到打发走了,才叫我出来。我生病不肯吃药,母亲又急着下地干活,就把我托付给她。她见我硬是不肯吃,有时候就代我吃掉,有时候就顺手把药扔到屋角的破铜烂铁中,嘴里念念有词,求菩萨保佑我快点好。
有一次,我从学校回来,母亲说奶奶病了,叫我给她送饭。我端着饭碗推开门,她正蜷缩在床角。她的床头除了枕头,还有柴刀、剪子、杉树刺。她说有鬼。我顿时后背发凉,鼻子发酸,眼泪哗啦啦落下来。
儿时的记忆中,家族最复杂的关系是奶奶关系,最难安排的是过年过节两个奶奶怎么摆,最难分身做人的是我父亲。
一年年,除稗,割麦。一茬茬,历事,经年。
我在上高中时的一个晚上梦见三奶奶从棺材里爬出来了,还对我笑,跟我说话。没多久,她就安静地离世了。据说安静得可怕。走之前还和年轻时动不动回娘家呆一阵子那样,这次也是在娘家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回来就正式启程赶往真正的家。四奶奶活到前几年,我已经在异乡的偏远山村工作了。一大早父亲打来电话,说四奶奶昨晚过世了,白天还打着麻将,晚上泡脚时得知小叔家的堂弟考试得分为个位数,躺下去就差不多了。
除了两个亲奶奶,同宗还有大奶奶二奶奶。大奶奶我没见过。二奶奶终年沉默寡言,两只眼洞似枯井,一年枯似一年。我在外求学后照面得少,她离世我也没能近身,记忆就此发生了停滞,致使多年来,我回到老宅,还能感觉到那洞枯井般的眼。
每逢清明,父亲在三奶奶和四奶奶的坟前点一样多的香,烧一样多的纸,放一样多的鞭炮,磕一样多的头,似乎在这个时刻,两个奶奶达到了毫无疑问的绝对平等。
我也萌生感叹,奶奶们或凌厉或凄美,或挣扎或坦荡,或体面或卑微,像一个个顽强的掘井人,循着生命之源,迎着生命之光,逐着生命之梦。然命运之手却是那么纤巧温柔,让人跌跌撞撞,攀爬不止。
只消轻轻一推,就永恒地滑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