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巴掌的功德

侯孟

一

班前会，大队长樊义龙把该说的都说了，小队长夏林虎带上工人们准备换工衣下井时，田壮郎进了会议室。

樊义龙?着俩眼问：“咋今天来迟啦？”

田壮郎没回答，低下头坐到了末排空椅子上。

樊义龙站起身大声问：“田壮郎！问你呢？咋今天来迟啦？”

田壮郎还是没回答，低着头抹眼泪。

樊义龙吼了一嗓子：“给老子站起来！”

条件反射一般，田壮郎哆嗦一下，站起了身。

樊义龙大步走到田壮郎身旁：“没吃饭？软胎子！”

田壮郎的眼泪流了下来，抽抽泣泣地说：“我就是没吃饭嘛！”

“咋啦？”

“刘成要打我。”

“你招惹他来？”

“没有。”

“没有！他手痒了，要打你？”

“他故意找事嘛！”田壮郎哭出了声。

“田壮郎！”樊义龙大喊一声。田壮郎刚一抬头，“啪”的一声脆响，樊义龙扇了田壮郎一巴掌，接着骂：“看你这?没劲儿的样子。他打你，你不会还手？五尺高的汉子，在这儿丢人现眼，给老子哭丧！再流你的尿蛋子，老子还扇你！”

田壮郎的眼泪憋回去了。樊义龙狠狠地骂道：“驴踢出来的！欺负到我队里人头上了。这是欺负谁呢？跟我走，找这驴踢出来的算账去！”

樊义龙刚要迈步，被夏林虎拦住了：“樊队长，田壮郎是我们小队的人，欺负他就是欺负我夏林虎，就是欺负我全小队的弟兄们，我去收拾这小子！”

“不服就狠削他！戳下窟窿老子填！”樊义龙对夏林虎说完，又对田壮郎说，“去！找你的脸面去！再硬气不起来，滚得远远的，别来见我！”

一声招呼，工人们都跟上夏林虎走了。会议室里剩下樊义龙和记工考勤的老何。老何从暖壶里倒了杯水，端给樊义龙。

樊义龙接过水说：“虎崽豹犊再无能也不吃素。田队长这个娃，咋是这么个软胎子？”

老何说：“虎生一窝，不一定个个成彪。”

樊义龙说：“田队长把我调教成了个人。他的娃，我用上熬鹰熬狗的功夫，也要调教出来。”

老何说：“天生的软胎子，想让硬，难！”

樊义龙喝了几口水，放下杯子说：“放窑里好好烧，不怕软胎子不成器。你待着，我去井口打声招呼。”

樊义龙从会议室出来，走进了运输队的调车房，见运输队队长老原也在，就对老原说：“给我队里单发一趟送人车吧，工人们有点儿事，可能要迟点儿入井。”

老原说：“多拉一趟煤，少拉一趟煤，反正拉不空你们队出的煤。工人们迟入井，一年也不遇一回，给你预备下就是。”老原给调车员安排了，接过樊义龙递过来的烟，就着打火机点着，问：“出煤咋这么顺？”

樊义龙也点上烟，吸了一口回答：“管人管心。管住了工人的心，出煤算个屁！”

老原说：“现在人心野得抓抠不住。你咋管的？”

樊义龙说：“老子咋管儿子，我就咋管这帮家伙。”

老原说：“侯书记正在搞亲情化一人一事思想政治工作，你这亲老子管亲儿子的路数，也算个说法吧！”

樊义龙说：“屁！咱不闹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一个队里闹成兄弟父子的关系，不怕血汗滚粘不到一起。”

俩人正聊着时，换了工衣的夏林虎站在了门口。他看见樊义龙第一句话就说，“驴踢出来的服了！”樊义龙点点头，出来见了田壮郎问，“硬气啦？”田壮郎笑笑，低下了头。樊义龙对工人们说，“下井！婆娘老妈的魂儿都跟着你们哩！别给老子胡干！”

二

“三万义军出晋阳，斩将夺关凯歌还，鞭梢一挥往前趱，走马先取阴底关……”樊义龙哼唱着《战霍邑》的蒲剧腔儿，正准备回宿舍时，手机响？矿党委侯书记叫他马上到办公室。

啥事？是不是要借水行船？——侯书记那个亲情化一人一事思想政治工作，真要在我樊义龙这里找点儿材料，凑个数？樊义龙想着，上办公楼，进了侯书记办公室。侯书记在大办公桌后坐着，墙边沙发上坐着政工科科长蔡高智。蔡高智一改往日见了樊義龙笑脸相迎的姿态，扫了一眼樊义龙，冷冷地没说话。侯书记也撇去了让座、递烟、嘘寒问暖，然后说事的套路，张嘴就问：“你队里的在饭店打人，知道吗？”

“打谁来？”

“刘成。”

“侯书记，你不是常让我们学习毛主席的骨气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刘成不欺负我队里的人，谁没事找事？”

“刘成欺负谁来？”

“田壮郎。”

“刘成不过说了田壮郎几句，一没打二没骂，这能算刘成欺负田壮郎？”

“好我的大书记哩！姓李的往姓张的祖坟头上撒尿，两不见面也是姓李的欺负姓张的哩！一张桌子两边坐，各吃各的饭，他刘成凭啥训田壮郎？”

“骡子不倒，脾气不改。咋多会儿都是你有理？告诉你樊义龙，刘成让你队里的打伤啦！打得住医院啦！姓李的往姓张的祖坟头上撒尿，你姓樊的就是张家的亲舅舅，也不能把姓李的一棍子打死！今天出了这事，与和谐稳定格格不入，说明你们队里亲情化一人一事思想政治工作没有做到位。希望你不要再强词夺理，想想怎么妥善处理这事吧！”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这现管的大官还甩出大帽子来啦！樊义龙立即改口说：“侯书记英明伟大，站得高看得远。我樊义龙没有好好教育手下工人。回去一定查清楚，给侯书记一个交待。”

侯书记看了一眼沙发上坐着的蔡高智，缓口气对樊义龙说：“软藤捆得住硬柴。硬事件要软处理。处理结果，明天给我汇报。亲情化一人一事思想政治工作，我还想在你们队里找个经验、树个典型哩！不要辜负了我的期望。”

樊义龙下保证地说：“侯书记指示我照办。”

侯书记说了声，回去吧。樊义龙朝蔡科长点点头，出了门。后边出来的蔡高智紧走几步追上樊义龙说，“告诉田壮郎，撒泡尿照照自己，不要自不量力。樊义龙说，就是！就是！一个挖黑炭的，有?啥圪抖的！”endprint

三

上午十点钟，是矿上要求队组每星期必须召开一次的安全会议。像往常一样，樊义龙提前到了会议室，一根烟没抽完，夏林虎就来了。他刚坐下，樊义龙就把香烟盒推到他面前，说：“把昨天饭店的事汇报一下。”

夏林虎就着樊义龙递过来的烟，对上火，抽着烟说：“水里长莲根，莲根上有窟窿。田壮郎处的对象，刘成要夺走，怪不得田壮郎哭得恓惶！”

“哦，壮郎处了个对象？谁家的闺女？”

“没细问。好像叫秋果。我对田壮郎说，连个对象都看不住，你下?啥矿井哩！找个水井跳下去闷死吧！今天全小队的人给你助威，你要不扇刘成两巴掌，不教训他两句，就滚出我这个小队。走到饭店，窗户外见到刘成正兴得不知天高地厚，小酒喝得美哩！我看见田壮郎火气就上来了，从背后踹了他一脚，一把把他推进了饭店。田壮郎这回没给咱队里丢脸，进去抓住刘成，左右开弓就扇了两巴掌。刘成刚想还手，田壮郎一下子就把他打倒了，这小子爬起来，抓起酒瓶子要砸田壮郎。弟兄们冲进去，一助威，刘成就?不顶了。田壮郎干倒刘成，狠踢了几下，说你再敢去找秋果，老子和你拼命！蔫人有狠劲，田壮郎是咱队里的人。”

“好！好！”樊义龙站起来，扔掉烟头说，“壮郎成条狼了，好样的！”他盯着夏林虎说，“接着说。”

夏林虎说：“刘成服了，弟兄们下井，没啦！”

“没啦？”樊义龙坐下，又点了一根烟，对夏林虎说，“我告诉你，刘成住医院啦！矿上侯书记说这事要有个说法。”

夏林虎说：“刘成挑衅，田壮郎反击，不过是两个人打架，要?的说法？”

樊义龙说：“侯书记亲自过问，这事完不了！”

夏林虎说：“打刘成，弟兄们又没动手。有事我担着。”

樊义龙说：“轮不上你。记住，啥时都不能承认你参与了这件事。”这时会议室进来了几个工人。樊义龙提高声音说：“准备开会。开完会，下井好好给咱出煤。”

安全會议结束。樊义龙让田壮郎留下。对他说：“恶狗怕揍，恶人怕斗，人衰鬼拿人。男子汉立地是铁塔，以后就得像昨天一样，该出手时就出手。”刚说到这儿，手机响了，接听，是侯书记打来的，让樊义龙到办公室一趟。放下手机，樊义龙问田壮郎：“听说你处了个对象？硬起来，一定要硬起来。软胎子，谁也瞧不起！侯书记又叫我哩！我得先去应付应付。”

田壮郎说：“樊队长，你不用管我了，从今往后，我再不当软胎子了。我知道该咋办。”

樊义龙说：“这就对啦！”他拍拍田壮郎的肩膀，走了。

进了侯书记办公室，樊义龙听见侯书记正对着手机说：“马上就过去。”侯书记放下手机，问樊义龙：“打人的事，咋处理的？”

樊义龙说：“一个巴掌拍不响，田壮郎确实是受欺负在先，还手在后。”

侯书记说：“别再背着牛头不认账了。刘成被打，在医院里躺着，你说咋办？”

樊义龙说：“狗不出窝，一靠撵，二靠哄。顶到天，去医院看看，给他低个头，认个错，行不？侯书记！”

侯书记往门口走着说道：“集团公司王经理来矿了。张矿长让我一起去迎接。顾不上和你多说了。刘成的事，你看着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看你的本事。”

四

樊义龙叫上老何，提拎着一大堆吃的喝的，去医院里看了刘成。

回来的路上，老何对樊义龙说：“队长的话绵里藏针，该说的都说了。”

樊义龙说：“我姓樊的亲自到医院看他，给他大面子了。就看他识不识抬举。”

老何说：“你支持田壮郎，刘成也有后台。”

樊义龙问：“你咋知道？”

老何说：“你让我去查病历问一下大夫，我查了也问了。刘成伤得一点儿也不重。路过病房，我听见刘成打手机，嗯嗯了两声，说，那我就在医院待着，等你的话。”

樊义龙诧异：“驴踢出来的！谁是刘成的后台？”

进了矿区，樊义龙对老何说：“你去班前考勤吧。我找侯书记说一声，医院已经去了，看侯书记还有啥话说。”

樊义龙和老何分手，还没进办公楼。老何就打过来了手机，田壮郎被保卫科的人带走，夏林虎和全小队的人都跟去了。樊义龙忙问，这是多会儿的事？老何说，刚才。樊义龙急步去了保卫科。

保卫科院里，果然夏林虎和小队里的人都在。夏林虎见了樊义龙，抢着要说话。樊义龙拽着他的胳膊出了院。

夏林虎说：“保卫科把田壮郎抓了。”

樊义龙问：“ 你来干啥？”

夏林虎英雄敢当地说：“不放了田壮郎，砸了保卫科。”

樊义龙虎下脸说：“放肆！保卫科是执法机关，是你胡来的地方？带上人，马上离开，下井出煤。这儿的事，我来处理。以后，没我的命令，不允许再干这些没屁眼的事。”

夏林虎带领工人们走了。樊义龙进了保卫科。在走廊里大声说，和尚庙里抓秃子，也不问问我樊义龙同意不同意，太不仗义了吧！科长的房间，他先没进，进了“关押”田壮郎的房间。田壮郎正在两个保卫人员的监督下写材料。见了樊义龙，田壮郎好像委屈的孩子见了爸，求助样的站了起来。樊义龙狠狠地睖了一眼说，“地陷拔脚，天塌肩扛，你不是软胎子吧！”田壮郎挺了一下胸膛说，“不是！”樊义龙又追问了一句，“到底是不是？”田壮郎脆脆地说，“不是！”樊义龙说，“这就对啦！这就对啦！”他拍拍田壮郎的肩膀，转向两个保卫人员，各发了支香烟，说声，关照，出了门。

进了科长室，徐科长在办公桌后坐着，不动也不说话。樊义龙掏出香烟递上去，徐科长用手挡开说，“戒了！”樊义龙掏出打火机，点着烟，自己吸了一口说，“戒了好！不抽烟少喝酒，听老婆的话跟党走，保准能活九十九！”徐科长不搭腔，樊义龙接着说，“咋样？今天请徐科长喝二两？”徐科长看了樊义龙一眼，说，“坐吧！我这儿不是阎王殿，有你的座位。”樊义龙在沙发上坐下，抽着烟说，“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有教养的人就得这样。可下煤窑的有?啥素质，包括我这?人，都得接受文明法纪教育。田壮郎，我已经收拾过了，不知徐科长还要咋处理？”endprint

徐科长严厉地说：“现在矿区里，谁还敢打架斗殴。田壮郎打刘成，必须严肃处理！”

樊义龙辩解说：“徐科长偏听偏信啦！是刘成欺负田壮郎，田壮郎稍微反抗了一下。”

徐科长不满地说：“黑炭块，说说就成白的了？少见当队长的这样护工人。”

樊义龙坐直身子说：“我的工人就是我的娃。真有错，我不护短。要是有人颠倒黑白，胡搅蛮缠，我这当队长是要站出来说句话的。”

徐科长冷笑一声：“怪不得刚才聚众闹事，原来是有人煽动？闹吧！我就不信哪块铁疙瘩，进保卫科的炉子里软不了。”

樊义龙站起说：“谁聚众闹事来？”

徐科长也站起身说：“刚才院子里一堆人，不信你没看见？”

樊义龙扔了烟头，坐下说：“看见了，是些看热闹的人。让我轰走了。不过，路不平有人铲。理字歪了，扶的不是我一个人。”

徐科长站着说：“照你这么说，你樊大队长讲正理，你的工人讲正理，其他人讲的都是歪理啦？”

事情不能闹僵，徐科长是个明白人，话点到为止。樊义龙放缓口气说：“徐科长，我是来澄清事实、求你放人的。不和你争理长理短。咱俩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执法公正，方法得当。希望这一次对我队里的工人，有理有据地处理。他的问题严重了，我樊义龙卷上铺盖卷来保卫科陪他，一起接受处理。请你喝酒嘛，你说啥时就啥时，好酒我给你预备着！”

樊义龙离开保卫科，往办公楼走，老原打过来手机问，是不是又得留趟拉人车啊？没见林虎小队的人过来嘛！樊义龙刚说得留趟车，老原就说，看见夏林虎了。樊义龙让夏林虎接电话。夏林虎接上电话，樊义龙说，刚才有几个人去保卫科看热闹，你把他们撵回去了。就是要这么做，这么说嘛！以后不管谁问，你都告诉他，找樊队长啥都清楚，其他话少说。

进了侯书记办公室，政工科科长蔡高智又在。侯书记生气地对樊义龙说：“不怕出事情，就怕态度不端正。”

樊义龙说：“医院我去了。刘成我也慰问啦！侯书记，你说，还要我做啥？”

侯書记说：“医院，你是去了，可田壮郎没去。况且你说的是啥话？该出院就出院，不然的话，小心再挨削。挨削？啥意思？”

樊义龙解释说：“就是挨揍！”

侯书记讽刺说：“你的新词还不少！”

樊义龙说：“土话。”

“我说你这是屁话。这是去慰问？这是威胁！”侯书记瞪了樊义龙一眼，还要说下去。蔡高智的手机响了，他接听了一句，就说，等一等，你跟侯书记汇报汇报。他把手机递给了侯书记。手机里传出了徐科长的声音：“侯书记，有个事向你汇报。我们接到蔡科长的指示，传唤了打架斗殴的工人田壮郎。樊义龙领上一伙工人来保卫科闹事……”侯书记打断了徐科长的话，问：“现在啥情况？”徐科长说：“樊义龙和工人都走了，但打架的事正在调查，我担心还会有人闹事，所以赶紧汇报。”侯书记听完，说：“知道了。打架的事，你要依法依规，认真处理。”说完，侯书记把手机重重放到办公桌上，带着疑问逼视蔡高智，没有说话。蔡高智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手机，轻声说：“饭桌上，不是说起王经理外甥刘成吗？王经理走了后，我向张矿长如实汇报了刘成被打住院的事。张矿长很生气，要求严肃处理。我认为让王经理过问刘成住院的事就被动了。这个田壮郎仗着有人撑腰，毫无悔改之意，所以走了组织程序。进了保卫科，不怕他不服软。”

听着蔡高智渐渐高起来的话音，樊义龙一口脏话冲口而出：“先找事的你们给撑腰，黑?蛋工人你们捏住不放！我就不信世上这个理都是你们有权有势的！都抓了吧，看谁出煤！”说完，樊义龙摔门而去。

出了办公楼，樊义龙站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吐出来。站了几分钟，他决定去见徐科长。

进了科长室，樊义龙沉下脸说：“徐科长，你也太不仗义啦！不放人也就罢了，还告我的刁状。”

徐科长问：“侯书记告诉你啦？”

樊义龙气恼地说：“审问我咋的？不放田壮郎，把我也抓进来，算?！我看你们这些有权有势的，能把我们这些下煤窑的折腾成啥？”说完，他气呼呼地坐到沙发上，掏出烟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

徐科长说：“我们就是领导养的狗，领导让咬谁就咬谁。你也别怪罪老弟。我了解清楚了，田壮郎和刘成，双方都有不对的地方。刘成挑事在先，田壮郎找事在后。领导让追究田壮郎的责任，根据现有事实，可追究可不追究。我汇报的意思是，你樊义龙是响当当的采煤队队长，你出面保田壮郎，领导咋也得给个面子。我呢，也就省得你找麻烦了。”

樊义龙说：“狗咬狗，一嘴毛。看来你还算仗义。那我现在就领田壮郎回去。”

徐科长问：“领导同意啦？”

樊义龙说：“你去问他们吧！”

徐科长说：“我也不问啦！你樊队长的招牌就是令箭。”

领上田壮郎出了保卫科，樊义龙对田壮郎说：“关进保卫科，就是活人进了棺材。我不能让你在里边受憋屈。先把你骗出来了。我想弄清楚，你这事为啥蔡高智要丝儿缠？”

田壮郎说：“我处的对象叫蔡秋果，她哥就是蔡科长。蔡科长不让秋果和我相处。”

樊义龙说：“宇宙飞船上天，捎下来个王母娘娘，这是少有的奇事。你那个秋果对你啥态度？”

田壮郎说：“我和秋果相处好几年了。她是织女追董永，天上地下的愿意。”

樊义龙又问：“那他父母啥意见？”

田壮郎说：“她父母是庙里的神像，好歹不说一句话。是不是看不上我，让她哥阻止我俩交往呢？刘成可能就是受了蔡科长的指派。昨天，刘成说话带尿性，说我想娶秋果当老婆，是井底蛤蟆想吃天鹅肉。叫我称称自己，赶紧从秤盘上下来。黑眉土脸下煤窑的，能在井下找个母老鼠抱抱就不错了。别狗舔鲜花，污染了香气。”

樊义龙骂了一句：“驴踢出来的。真该削！”

田壮郎接着说：“昨天班前会上，我感到憋屈，觉得和秋果的事真要黄了。头上蒙罩子，心里没着落，不知道黑地里该怎么办。樊队长，你一巴掌打醒了我。娶不上秋果，我做事的信心就要丧失。在队里抬不起头，在社会上也会抬不起头，我可能一辈子就完蛋了！我从娘胎里没有带出软骨头，凭什么要忍让后退。所以，昨天揍刘成，我发泄了，也显示了。今后，不管什么人，敢阻挠我和秋果相好，我就和他一拼到底！”endprint

樊义龙说：“这就对啦！这才是我想看到的田壮郎！我支持你，坚决支持你！”

田壮郎说：“把你牵扯进我的事里，我心里不平整。”

樊义龙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事我一定要管，要管到底。秋果的父亲是个干啥的？”田壮郎告诉说叫蔡栓狗。“蔡栓狗？”樊义龙停下脚步重复了一遍。大声说：“走！你跟上我，找老狗去！”

五

樊义龙带上田壮郎，打出租车去了汾东矿。路上，樊义龙给老何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有事离矿了。

汾东矿的历史比岳峰集团公司的历史还要长。人们有句顺口溜，“先有汾东矿，后有矿务局。”矿务局是岳峰集团公司改制前的老叫法。樊义龙参加工作第一次下煤窑就在汾东矿。在这里，他生活了两年零三个月，对汾东矿是熟悉的，甚至还有些亲切感。进了矿，他对田壮郎说：“你这个未来第二爸，肯定不会在自家打的窑洞里住了。在哪儿住？知道吗？”田壮郎说在塔底沟新区。但不知道单元楼层，樊义龙说：“有嘴能问。”

见了头发斑白，腰背略微佝偻的老蔡。老蔡高兴得很。他双手紧握着樊义龙的手，连声说：“来我家了，好！好！想你啊！想你啊！”他一边请樊义龙和田壮郎在沙发上就座，一边往茶几上摆糖果，大喊着老伴泡茶。

樊义龙打量着房间的摆设布置，脑海里浮现出当年老蔡简陋逼仄的土窑洞。心里想，钱投到哪里哪里发光。井下机械化，井上楼房化，煤矿脏乱差一去不返，煤矿工人生活条件也步步高升了。他问老蔡，还干着吗？

老蔡正要削苹果，田壮郎说，“我来。”老蔡看了两眼小伙子，嘴里回答着樊义龙的问话：“老了，骨头架子都松了，到年龄就申请退了。”

樊义龙说：“下了几十年煤窑，该享享福了。不怕年轻时出力，就怕年老时受穷。退休，住上这么好的楼房，很不错啦！”

老蔡说：“下了一辈子窑，也没攒几个钱。这套房子的钱是儿子出的，装修的钱是闺女出的。旧家具没几件能往新家摆了。添置新家具的钱，我告诉孩子们，不用他们出了，我动动老本儿。”

樊义龙说：“儿女孝顺，身体健康，满幸福的家庭嘛。人常说，有个老伴，有个老窝，有点儿老本儿，知足到死。”

老蔡说：“知足！知足！义龙，这一切都离不开你啊！”说着，他又握住樊义龙的一只手，紧紧攥着，眼里似乎有了泪花。走过来倒茶水的老伴儿说：“义龙，他可是想你哩！矿务局播的电视里，看见你在劳模会上领奖，高兴得他半宿睡不着觉，一个劲儿和我唠叨。说没有你，就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家了。”老蔡对老伴说：“赶紧先弄几个菜，让我和义龙好好喝几杯。”

樊义龙说：“不喝吧！见了你说几句话，我们就走。”

老蔡说：“我们午饭吃得迟，现在还没吃哩！你们吃过中午饭啦？

樊义龙老实回答：“倒是还没哩！”

老蔡说：“那到我家里就不用客气。想请你还不知道你有空没空哩！今天来，不吃不喝不能出门。”老蔡接过田壮郎削好的苹果，遞给樊义龙，站起身，从柜子里寻出了一个本本，拿出里面夹着的一张发黄的《岳峰矿工报》，坐回樊义龙身边说：“你看，这张报纸我还保存着咧！”樊义龙放下吃着的苹果，接过报纸，展开，看到了头版头条的大标题：《樊义龙临危不惧，瓦斯突出煤里救人》。同样的报纸，樊义龙也保存过。离开汾东矿支援新矿建设时，不知夹在什么东西里，找不见了。没想到，老蔡还保存着。其实，这是篇伪通讯，至少不真实。

樊义龙从村里招工进了汾东矿，分配到掘进队工作。小队长是田根彪，老工人有蔡栓狗。田根彪膀阔腰粗，大头圆脸，脑壳上的头发总也长不长。不是头秃，据说是为了洗澡方便，常剃光头。这个田根彪，说话爱带脏巴儿，管理手下工人靠的是拳脚。樊义龙第一次见田根彪发威，是一次井下工作前，两个工人小吵升级到大骂，最后扭打到了一起。田根彪从工作面查看出来，照两个扭打的工人一人重重踢了一脚，骂道，猫撕狗扯，闲得手痒了？工作面使劲去！少在这儿尥蹶子放屁。两个打架的谁也没敢吭一声，乖乖地进了工作面干活。第二天下班后，樊义龙见两个打架的在一起喝酒，好像俩人之间从未发生过冲突。樊义龙明白了，煤矿工人就是这种脾气，就是这种生活状态。他也开始在井下撒村发野，上了井噬肉吞酒。没想到有一天，他却挨了田根彪一巴掌。

那一天，樊义龙跟上蔡栓狗在煤巷打炮眼，突然，迎头煤像泄了洪水一样扑面喷出。眼看着躲不及的蔡栓狗被涌出的煤摧倒了，樊义龙拔出脚就狂喊着往出跑。外面的工人知道出事了，一发千钧，个个成了狼撵的兔子撒腿就跑。懵懂间，樊义龙被田根彪拽住，朝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只听田根彪大吼，“跑！跑！剁了你的驴蹄子！出了啥事？”樊义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蔡……蔡……被埋住了。“田根彪边拽樊义龙往工作面走边说，“埋住，就得赶快救，你小子跑了，老狗能活命吗？”

俩人穿过呛鼻子的煤尘进了工作面。田根彪让樊义龙指出蔡栓狗被埋的位置，立即操起一把铁锹在旁边攉起煤来，一阵“噌噌”声响，攉起的煤像一条黑龙飞舞。樊义龙也赶紧抄起锹，以平常根本做不到的力气和速度攉起煤来。很快，就看到了蔡栓狗的工衣，俩人扔下铁锹，急忙用手扒，连扒带拉，终于把死过去的蔡栓狗救了出来。

这是樊义龙下井第一次遇上煤与瓦斯突出事故，也是第一次知道拼上命在鬼门关里能从老阎王手里夺下人，而且也是第一次成了英雄人物受到表彰，大名上了报纸。当时，矿上那些笔杆子明明采访的是田根彪，可报纸上没写一个“田”字。樊义龙拿上报纸问田根彪。田根彪说，“是不是你和老狗一起打眼放炮？”樊义龙说，“是！”田根彪又问，“他埋住，你救了吗？”樊义龙回答，“救了！”田根彪说，“这不就对了？以后谁问，你就照报纸上写的说，敢扯上我，老子打扁你！”

后来，樊义龙支援新矿，调离了汾东矿。随着他保存的《矿工报》遗失，这事也就渐渐淡忘了。但今天，掏心肝，翻肠子，他把这事给蔡栓狗讲清楚了。

老蔡听完，抚摸着樊义龙还回的报纸说：“你说的，也有可能！田根彪这老东西，是这脾气！但不管咋说，救我有你一份。今天，你来了我家，咱先喝一壶。改天，我专程拜访田根彪这老东西，好好谢谢他！”endprint

樊义龙指着田壮郎说：“你知道他是谁吗？”

老蔡摇摇头。樊义龙说：“他是田队长的儿子，叫壮郎。”

田壮郎站起身，叫了声“叔”。

老蔡仔细打量田壮郎时，老伴儿也从厨房里出来了，端详着田壮郎说：“老头子，我说闺女的眼力不会差嘛！你那儿子非要攀什么姓刘的。咱工人家庭的闺女找工人家庭的小子，心里平整，过日子安生。”

老蔡举手朝下摁摁，对田壮郎说“坐！坐下！”然后对老伴儿说，“菜弄好了吗？”

老伴儿回答：“差不多了！”

老蔡说：“先端上两盘。把儿子提拎来的好酒拿出来。”

老伴说：“今天我不管你，你们好好喝，管够喝！”

六

樊义龙酒大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田壮郎在他对面床上坐着，见他醒来，马上往茶杯里兑了热水，递给了他。樊义龙喝了几口，问，“几点啦？”田壮郎告诉他，“十一点多啦！”樊义龙说，“喝多了！喝多了！真应了老话，色迷有情郎，酒醉直肠公。一高兴，喝了这么多。”

田壮郎说：“樊队长，为了我的事，你……我……真不知该怎么说。”

樊义龙说：“你小子咋又成了软胎子样啦？我好像硬逼着老狗，不！不！你老丈人亲口同意了。”

田壮郎说：“是！是！他同意了。你让我喊爸，他也痛快地答应了。”

樊义龙说：“酒是歪喝，事是正应。好！好！这顿酒，没有白喝。咱们该高兴啊！”

田壮郎说：“昨天调度室让你赶紧回矿，你说，就是井下冒了顶，也找别人去，不让打搅你。我劝你少喝点儿，你还训了我一句。侯书记打过电话来，你又把他教训了一顿。”

樊义龙直愣愣地看着田壮郎，说：“我教训侯书记？我敢教训侯书记？”

田壮郎说：“侯书记问你在干啥？你说喝酒，侯书记叫你马上回矿，你说还没喝够哩！侯书记说你这队长还想不想干了？你说，想撤我这个队长吗？那就撤了算啦！侯书记说，你要对你说的话负责。你说当个矿上的书记就会以势压人，有啥了不起！把侯书记好一顿教训。”

樊义龙听完，懊恼不已地说：“这下子麻烦大了。赶紧回矿，给侯书记下跪求饶。酒杯里出疯子，失态！失态！”

不等俩人收拾好出门，老蔡进来了。进门就说：“醒了！到底醒了！我看了你两回啦！”

樊义龙说：“酒逢知己唯嫌少，话若投机不怕多。今天，不！昨天在你家里喝的痛快！以后，还得喝！”

老蔡说：“没想到能把你喝醉了。我说在我家休息吧，你非要来旅馆。害的我在家里也安生不了，让老伴儿数落个不停。”

樊义龙说：“改天，我登门拜访老嫂子。现在我得马上回矿。”

老蔡诚心挽留说：“吃了饭再走吧。酒不喝了。烙饼米汤。”

“有的是到你家吃饭的日子。”樊义龙对老蔡说完，又对田壮郎说，“把住宿费结了。咱们走人！”

老蔡说：“住宿费我已经结了。家里饭也预备好啦！”

“那客气话我就不多说了，咱们又勾绊到了一起，少不了见面。”樊义龙拉上田壮郎出门就走。

田壮郎叫了老蔡一声“叔”，说：“我们就走啦！”

樊义龙站住，对田壮郎说：“你叫啥？昨天不是叫爸了嘛！咋今天改口？”

田壮郎望老蔡，老蔡笑脸儿看着他，他大声叫了声“爸”。

老蔡说：“想回矿就赶紧走吧！以后有你叫的时候哩！”

回到矿上，到了队部，老何见了樊义龙就说：“回来晚了。矿上蔡科长来队里宣布，撤了你的职，让夏林虎代理了队长。”

樊义龙说：“撤就撤吧。林虎呢？我給他交接交接。”

老何说：“井下昨天冒顶了。夏林虎接了队长的职，就下了井。”

樊义龙一惊：“井下冒顶啦？”

老何说：“我也是夏林虎告诉才知道。冒顶拖了一个原班了，还没处理好。昨天，刚冒顶，张矿长就让调度室找你，后来听说你撂挑子不干了，我还纳闷，队长当的好好的，咋就不干了……”

樊义龙打断老何的话：“现在啥也别说了。我得马上下井去！”接着对田壮郎说：“跟上我，一起去！”

七

早晨考完勤后，老何用双肩包装上大暖壶，去饭店让厨师单独做了一锅胡辣汤，灌进暖壶里，借了碗勺，又去烧饼铺买了十个小茴香烧饼，侧边剖开填进熟牛肉，然后背着包下了井。井下二十四小时一个原班。一个原班分零点班、八点班、四点班。虽说三班都有送饭工，但送的饭只是干饼子、榨菜和白水。算时间二十多个小时过去了，老何决定下井给樊队长送些吃的喝的。他在井下先见到了夏林虎，夏林虎告诉他，姜还是老的辣，樊队长不下来，凭自个儿的能力，还不知道处理到啥时候哩！生产总算恢复了，他再查看查看，运转正常了出井。老何从包里拿出两个饼子递给夏林虎问，樊队长呢？夏林虎把饼子揣进怀里说，刚走了嘛！你没碰见？旁边一个工人说，在材料巷变压器旁睡着哩！

老何找到樊义龙时，他正和田壮郎在变压器旮旯儿里坐靠设备睡着。睁开眼，樊义龙见是老何，打了个哈欠坐直身子问：“老何，你咋下来啦？”

老何说：“不知道冒顶多会儿处理好，给你送点儿吃的。”

樊义龙起身拉着老何离开了酣睡的田壮郎，挪个地方坐下说：“干完话不知道饿，就是困。我倒还能坚持得住，壮郎就不行了，非得歇一会儿再出井，我陪陪他。这小子能熬能睡！”

老何说：“我带来了胡辣汤和夹肉饼，你先垫补点儿。”说完，拿出碗勺，晃晃暧壶，倒出胡辣汤，递给了樊义龙。

樊义龙吸溜着喝完胡辣汤，接过饼子，大口嚼起来。吃喝着，樊义龙问老何：“你还听我的吗？”

老何说：“你多会儿都是我的队长，我听你的。”

樊义龙说：“队长帽子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能一辈子戴到头上。撤了好，不当官不担责。”

老何说：“像你这样能干的队长，矿上不能不用。”

樊义龙说：“能干的驴也能乱踢。领导谁不想用顺毛驴。你不用给我说宽心话啦！我希望你了解一下这次处理冒顶的过程，写篇报道稿。不要写我，一个字也不要提我。要写林虎和咱们这帮工人，重点突出一下田壮郎，这小子干活眼尖手溜，是个能长起来的苗子。”

老何说：“樊队长，没有你参与指挥，这冒顶还不知道拖到什么猴年马月呢？”

樊义龙说：“你要听我的，就按我说的写。不听我的，就啥也别写了。”

老何忙说：“听你的，就按你说的写。”

樊义龙说：“写好，找你的那帮文友，早点儿发表。记着，别让他们胡乱删改。最好，你写的字，他们一个也别动。”

老何说：“这能做到！出井你好好休息休息，找矿上解释解释。为别人炒豆子，炒烂自己的锅。不值得！”

樊义龙说：“当年田队长一巴掌打醒了我。现在我一巴掌成就了壮郎的婚事，值！悬崖上走钢丝，还有人喝彩。下煤窑的，没几个人知道。我当队长睁着眼是产量，合上眼是安全，一年到头没个省心消闲的时候。一时操心不到，井下就捅下娄子了。我也干累了。好好休息休息，放松放松。上井睡一觉，出去旅游喽！”

老何问：“打算去哪儿？”

樊义龙吃饱喝足，拍拍手，站起身说：“早想上趟井冈山，看看毛主席是咋打天下的！这次了了心愿。”

侯 孟：本名侯福明，祖籍山西平遥。工作于山西焦煤集团霍州煤电集团公司。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原色》，发表短篇小说数十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