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世洲 张家雯 吴海江
(浙江师范大学教育改革与发展研究院,浙江金华 321004)
“63%的农村孩子一天高中都没上过”吗?*
——对罗斯高团队研究结论的几点质疑
楼世洲 张家雯 吴海江
(浙江师范大学教育改革与发展研究院,浙江金华 321004)
随着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的全面实施,我国农村高中教育得到了大力发展。但是城乡之间发展不均衡的状况仍然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农村高中阶段教育作为我国教育公平的着力点受到社会各界的普遍关注。要充分认识我国高中阶段教育办学形式和管理体制的复杂性,才能客观全面地评价当前我国农村高中教育的现状,探讨促进城乡教育均衡发展的有效举措。
罗斯高;中国农村;高中阶段教育;教育发展
近日网络上广泛转载的文章《现实是有63%的农村孩子一天高中都没上过,怎么办?》引发了众人讨论。该文是美国斯坦福大学经济学教授、清华大学经济学院特聘教授罗斯高(Scott Rozelle)率领其团队与中国国内研究机构合作,经多年对中国农村教育调查研究所作的演讲稿(以下简称“罗文”)。罗斯高从经济学视角切入,说明中国农村问题对国家发展的重要作用,随后用数据来呈现中国农村教育现状,指出“中国有63%的农村孩子一天高中都没有上过,包括职中和职高”,并分析当前中国农村教育存在两个突出问题:一是城乡孩子受教育资源、水平、机会差异大;二是农村孩子受教育程度低,接受高中及以上教育的只有37%,认为劳动力素质不高是导致经济发展出现“中等收入陷阱”的重要因素。最后,罗斯高指出0-3岁孩子的教养方式的重要性,建议政府开展相关的婴幼儿养育项目与儿童健康教育,帮助留在农村的母亲养成科学的教养方式。毋庸置疑,罗斯高看到了中国农村教育存在的问题,提出的政策建议也颇具参考意义。
作为一名外国学者,罗斯高多年对中国农村教育领域进行研究,对农村教育问题的担忧和关切之心,值得我们敬佩和学习。但是对于文章中提到的令人惊心的数据结论,如标题中“63%的农村孩子一天高中都没有上过”,笔者却有所怀疑。《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文件中所显示的2009年我国高中阶段教育毛入学率就已经到达了79.2%(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2010),那么罗斯高团队的这63%的数据是从何得出的?我们不能否认城乡教育水平差距的真实存在,但像罗斯高所展现的如此大的差距,让人不得不对其研究产生疑问。笔者对罗斯高研究的质疑集中在核心概念界定和统计数据可靠性两个方面。在质疑罗文研究数据结论的同时,笔者也希望能够展现现阶段我国农村高中教育发展的实际情况。
概念界定是学术研究的前提和基础,核心概念以及需要测量指标的界定是开展教育量化研究的首要任务。根据卡普兰的说法,一个概念就是一种结构,尤其是在社会科学的定量研究中,概念的厘清是资料搜集的关键因素。如问卷调查与实验研究,它们在设计之初便特别注意概念的规范化问题,因为后续操作化的结果就是在概念的基础上产生的(巴比,2009,第129页)。概念的厘清对后续搜集分析数据、得出客观结论起着关键作用。因此,围绕农村高中教育的问题,笔者对以下几个核心概念的界定存有疑问。
首先,关于城乡的划分。中国的城乡划分不同于欧美等国,国外的农村就是指城市以外的地区,而在中国除了城市、农村外,还有乡镇、主城区、城乡结合部、镇中心区、特殊区域等,对这些地区的具体划分都会影响数据的统计。国家统计局《关于统计上划分城乡的暂行规定》将我国地区划为城镇地区和乡村,城镇地区包括城市和县镇,乡村指城镇地区以外的农村地区。而我国的《中国教育统计年鉴》是将地区划分为城市、镇区和农村三类。罗斯高在文中将中国分为贫困农村、城市、其他农村三个部分,其中贫困农村指中部60%的农村与西部的农村,但镇区是包括在城市区域还是在其它农村中,罗文并没有特别指出,其划分依据标准值得怀疑、划分范围也值得商榷。由于我国没有按照这三类区域的教育统计数据,所以罗斯高的数据统计与我国通用的统计口径有所差异。罗斯高的结论如果是根据其对“贫困农村”的抽样调查得出的,而将“贫困农村”等同于“中国农村”,进而将范围扩大到中国63%的农村孩子未上过一天的高中,无疑是偷换概念,夸大其词,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
其次,关于“农村孩子”的界定。考虑到我国国情的复杂,随着城镇化的持续推进,农村人口流向城市,农村孩子在城镇就读高中的现象非常普遍。据《2015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全国义务教育阶段在校生中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共1367.10万人(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2015)。另外,2001年开展的全国农村中小学重新布局的撤点并校改革,使得中小学校向县、乡镇集中,尤其是高中学校一般是布局在城镇或县城以上行政单位。因此农村孩子在城镇就学,但户籍还是归属于农村,那么统计农村孩子受教育情况时就出现了困难。在统计口径上,到底是以目前生活在农村的孩子为标准,还是将在城镇地区就学的农村孩子也包括在内,即以户籍所在地为标准进行统计?采取不同的统计口径必然导致数据结论的差异。罗文中对农村孩子高中教育的统计是依据哪种标准?“63%的农村孩子”是仅指现在仍生活在农村地区的孩子,还是包含离开农村进城生活的孩子?
最后,根据国际教育统计的标准,应该以就学率(毛入学率或净入学率)作为教育评价指标。农村孩子的高中就学率是指15-18岁农村人口在高中阶段就学的比例,但是目前国家公布的年度统计报告只有农村地区普通高中就学率的数据,没有农村地区中等职业教育就学率的统计数据,因此我们无法根据国家的年度统计数据得出农村地区的高中阶段的总就学率。我们看到罗斯高作为《中国农村中学辍学调查报告》(Dropping Out of Rural China’s Secondary Schools: A Mixed-methods Analysis)①的作者之一,其报告中指出“中国农村地区整个中学阶段的累计辍学率高达63%”(Shi Yaojiang, et al.,2015)。如果罗斯高以整个中学阶段的累计辍学率来混淆高中就学率,将两个完全不同概念相互转化使用,就违背了统计数据的准确性原则。
在我国教育研究中,需要考虑中国具体国情和教育情形,同一概念在不同国家或地区会有不同的理解。这样我国在教育统计口径上会与国际教育统计口径有所差异,从而导致所得数据结果的不同。所以,对核心概念的不同理解也必然会导致统计数据的可靠性问题。
(一)对“63%农村孩子没有上过一天高中”数据之疑
对于63%这一数据的虚实,我们同样运用2010年全国第六次人口普查数据(将人口受教育程度按乡村、县镇、城市分别统计),可以得出2010年我国人口受教育情况的统计表(见表1)。
如果按《关于统计上划分城乡的暂行规定》将我国地区划为城镇和乡村,那么我国城镇地区适龄人口的高中就学率为67.20%。由于我国农村地区高中阶段的学校一般都布局在镇区,按国内一些报告(如《中国农村教育发展报告2015》)的城乡划分依据,将镇区和乡村都划分为农村地区,那么农村地区适龄人口的高中就学率为43.29%。更何况这不是指高中毛入学率,仅是指这一年龄段的孩子在高中阶段就学的比率,这些指标都与罗斯高的结论有较大的差异。更何况罗斯高采用的是2010年的数据,时间比较久远,这几年是我国高中阶段教育快速发展的阶段,我国高中毛入学率不断提高,如果仍然用2010年的数据来谈农村教育问题,根本不能反映现阶段我国农村高中阶段教育的实际情况。
表1 2010年我国人口受教育情况统计表
注:数据根据《中国2010年人口普查资料》计算所得
(二)对“24%劳动力受高中以上教育程度”数据之疑
罗文中还涉及到一个与农村高中教育相关的问题,即中国劳动力素质水平低下的问题。罗文提到从衡量高质量劳动力的标准——该国家或地区的高中受教育程度占比来看,“中国上过高中和高中以上的人口占24%,即4个劳动力只有1个上过高中”,由此推论出中国缺乏高质量的劳动力。可是,我国受高中教育程度的劳动力占比真的仅有24%吗?
受高中教育程度的劳动力占比就是受高中及以上教育的人口占全国劳动力总人口的比例。罗斯高在文中说的劳动力是指20岁到60岁的人口。2010年全国第六次人口调查数据显示,我国劳动力人口为847 622 898人,其中,高中(含中专)文化程度的人口为187 985 979人,大学(指大专以上)文化程度的人口为119 636 790人,高中及高中以上文化程度的总人口为307 622 769人,占劳动力人口的比例为36.29%。可见,我国劳动力教育水平高于罗斯高24%的数据结论。
另外,从我国15岁以上人口的受教育水平也可以反映出我国劳动力水平在不断提升。以下是2010年至2015年我国劳动力人口各种受教育程度的变化情况(如表2所示):
表2 受教育程度的人数统计表(2010-2015)
注:数据根据《中国统计年鉴(2011-2016年)》计算所得
根据国际人力资源统计指标,一般以劳动者平均受教育年限和新增劳动力受教育年限来衡量劳动者受教育的水平。根据以上统计数据,按照国际人力资源计量的标准公式,我们可以得出2010年全国15岁及以上人口的平均受教育年限为9.84年。而新增劳动力平均受教育年限接近12.4年,均已经超过世界平均水平(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2012)。而从2011年至2015年全国15岁以上人口的平均受教育年限成逐年上升的趋势如图1显示。2015年全国15岁以上人口的平均受教育年限已经达到10.18年,我国新增劳动力平均受教育年限已达13.3年(新华网,2017)。
一方面,进入21世纪后我国高中阶段的教育尤其是中高等职业教育,进入了快速发展的时期。与此同时,考虑到中国城市化、工业化和产业结构的变化发展,人口流动性比较频繁,流动方向不确定,用新增劳动力受教育年限更能反映当前我国劳动力的实际受教育程度。
因此,不论是核心概念还是数据统计,都需要对我国高中阶段教育的复杂性有清楚认识。不同于义务教育阶段以县为主的管理体制,高中教育管理体制比较复杂,在统计数据时会出现困难。且高中教育涵盖的种类比较多,包括高中和中等职业教育;而高中包括普通高中和成人高中,中等职业教育包含普通中专、成人中专、职业高中、技工学校等。如此种类之多的高中教育对数据统计又造成了影响。同时,城镇化的发展引起人的地理位置转移和生产生活方式的转变,农村高中教育的适龄学生流向城镇就学,造成了农村地区高中教育学生人数的减少和城镇学生人数的增加。城镇高中教育人口构成的多样性也是研究者在统计数据时必须要考虑的。由此可见,只有对我国国情和教育情形有着充分认识,才有可能提升教育实证研究的有效性。
图1 2010-2015年15岁及以上人口受教育年限变化图
推动城乡教育均衡发展、促进教育公平,一直是我们国家教育事业发展的重点。2010年我国颁布的《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以下简称“《教育规划纲要》”)明确提出:到2020年,普及高中阶段教育,满足初中毕业生接受高中阶段教育需求;为实现目标要加大对中西部贫困地区高中阶段教育的扶持力度(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2010)。近些年,在《教育规划纲要》的指导下,农村高中阶段教育取得的进展却是不容忽视的,这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反映:
图2 2011-2015年全国分区域初中升普通高中的升学比例 注:图表根据《中国教育统计年鉴2011、2012、2013、2014、2015》中相关数据计算所得
一是在高中阶段教育入学方面。如图2显示,2011年至2015年间农村地区(镇区+乡村)初中升普通高中的升学比例总体呈上升趋势,且农村地区与城区的初中升普通高中的升学比例差距总体趋势在缩小,这表明农村孩子在接受普通高中教育机会上与城区孩子的差异逐渐减小。由于我国没有分区域就读中等职业学校的统计数据,但从普通高中的统计数据上看,城市学生上职业学校的比例远远低于农村地区,因此我国目前职业教育的主体生源是来自农村,这也与我国城镇化和工业化的发展趋势相一致的。
除了农村地区高中学校招生规模在扩大外,城镇地区针对随迁农村学生的高中教育情况也得到了改善。针对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的就学问题,在国务院和教育部的政策指导下,2012年后全国各地陆续出台了相应的“异地中考”政策,根据本地区实际进一步明确和完善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报考、招生录取和家庭经济困难资助等相关政策。这些政策的出台,为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提供了公平的受高中教育机会,有效改善了异地就读高中的情况。此外针对偏远地区少数民族高中教育的内地高中民族班的规模不断扩大,如内地新疆高中班经过10次扩招,年招生规模已由2000年的1 000人扩大到2015年的9 880人,在校生规模达到3.7万,累计达8.02万,学生分布在全国14个省市的45个城市93所办班学校(新疆班,2015)。
二是在高中阶段教育升学方面。为了促进高等教育区域和城乡入学机会公平,缩小高等学校入学机会,国家实施“支援中西部地区招生协作计划”,对录取率“削峰填谷”进行生源计划调控,使得高等学校入学机会省级间差距显著缩小。最低录取率省份和全国平均录取率的差距由2010年的15.3%缩小到2014年的6.0%(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2015)。与此同时,国家还实施重点高校招收农村和贫困地区学生的国家专项计划、地方专项计划和高校专项计划。自2012年开始实施面向贫困地区学生的国家专项计划以来,计划招生人数由1万人增加至2017年的6.3万人(中国新闻网,2017)。
自《教育规划纲要》实施以来,农村高中阶段教育作为其中的关键领域之一,得到了大力推进。现在距离2020年目标还有不到四年时间,在这关键的几年,我国农村高中阶段教育能不能在前期发展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对高中阶段教育目标的达成至关重要。2017年教育部制定了《高中阶段教育普及攻坚计划(2017-2020年)》,作为未来几年实现2020年高中阶段教育目标的指导计划。攻坚计划通过实施“教育基础薄弱县普通高中建设项目”“普通高中改造计划”和“现代职业教育质量提升计划”等3个重大项目,重点支持贫困地区发展高中教育,改善办学条件(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2017)。这对农村高中阶段教育的发展又是一项推动力。我国一直致力将农村高中阶段教育作为教育发展的实施重点,未来也必然能够为农村孩子提供均衡优质的高中教育服务体系。
巴比.(2009).社会研究方法(第十一版)(邱泽奇译).北京:华夏出版社.
新华网.(2017).我国新增劳动力平均受教育年限超过13.3年.取自http://news.xinhuanet.com/2017-09/28/c_1121741721.htm
新疆班.(2015).内地新疆班基本概况.取自http://www.xjban.com/xjbxin/hmzc/negb/jbqk/2015/92283.htm
中国新闻网.(2017).今年国家专项计划定向招收贫困地区学生6.3万人.取自http://news.china.com.cn/2017-05/10/content_40785895_2.htm
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2010).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取自http://old.moe.gov.cn//publicfiles/business/htmlfiles/moe/info_list/201407/xxgk_171904.html.
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2015). 2015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取自http://www.moe.edu.cn/srcsite/A03/s180/moe_633/201607/t20160706_270976.html
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2015).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中期评估.取自http://www.moe.gov.cn/jyb_xwfb/moe_1946/fj_2015/201512/W020151210290778670238.pdf
中华人民国和国教育部.(2017).《高中阶段教育普及工件计划》:2020年我国高中阶段教育毛入学率将达90%.取自http://www.moe.gov.cn/jyb_sjzl/sjyw_btlj/201704/t20170410_302233.html
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2012).新世纪第一次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绘就发展新蓝图.取自http://www.gov.cn/jrzg/2012-09/11/content_2221685.htm
Shi Yaojiang,Ma Yue, Zhang Linxiu, Yi Hongmei, Liu Chengfang,Natalie Johnson,James Chu, Prashant Loyalka, Scott Rozelle.(2015).Dropping Out of Rural China’s Secondary Schools: A Mixed-methods Analysis.TheChinaQuarterly,224, 1048-1069.
注释:
①该文作者及其所属机构:史耀疆,马跃(陕西师范大学教育试验经济研究所);易红梅,刘承芳,张林秀(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中国农业政策研究中心);Natalie Johnson, James Chu, Prashant Loyalka, Scott Rozelle(Rural Education Action Program, Freeman Spogli Institute, Stanford University)。
10.16382/j.cnki.1000-5560.2017.06.016
全国教育科学规划重点招标项目“人力资源强国评价体系与实践路径研究”(AGA130002)。
(责任编辑童想文)
DOI:10.16382/j.cnki.1000-5560.2017.06.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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