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方
《北京法源寺》,是近年来田沁鑫导演最为用力的一部作品,当一部作品汇聚了导演的十足功力,就能够从中读到这位导演的核心招数、运气心法乃至真正意图。经过了多年对田沁鑫的追踪,在这部包含她十足功力的《北京法源寺》里,我终于看到了一个有着强悍决心的田沁鑫。
强悍的决心,渗透在她《断腕》、《驿站桃花》的起点,又高扬在《生死场》、《赵氏孤儿》的狠切表达,同时,也隐然透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明》、《1699桃花扇》之间,到《青蛇》、《北京法源寺》,终于全盘表露,其人毕见。
也正因此,也就能够解释田沁鑫造成了戏剧研究者的所有难题:
为什么她常常时好时坏?
为什么她总能引人瞩目?
为什么她沉浸于自我陶醉?
核心要点在于,贯穿着她生命历程中所有作品的强悍决心,是她十足的“反叛”。
如今,在剧场里,只要是田沁鑫的作品,我们很容易就能适应那种表演风格,即:形体动作不能算多,有特殊处理,但绝不写实,海量的台词量,使得每个人都不停地表达,直面对话、隔空对话、穿越对话、群体对话……种种动作,都通过对话来表达——因此,也有刻薄的评论者评价,田沁鑫的话剧作品,还真的是话剧——这话语我们暂且不去管它,在海量的台词讯息里,人们容易被淹没,于是,中间又穿插着各色调侃、插科打诨,居然效果不错,若是分寸很好,则自有一格。
《北京法源寺》,就非常典型——在此剧中,田沁鑫的这种话剧表演风格,几乎要炉火纯青。无论是法源寺中众生相的亮相、四君子的出场,还是袁世凯的个性,顾命大臣们、慈禧光绪……或历史人物,或剧中形象,纷纷粉墨登场,台词量之大,而幽默有趣之调侃,实属不凡。
在简约的剧场呈现中,垂挂的屋檐,几根简单的柱子,就构筑了一个古雅的室内空间,这个室内空间里,摆满了古典的太师椅,这样的舞台,倒有点像尤奈斯库的荒诞剧《椅子》的最后画面——但这是形象的接近,内质是另外一回事;随着多媒体辅助手段的运用,这室内空间,时而变作今日法源寺,时而变作1898年的法源寺,时而变作皇宫,时而变作密室,时而变作袁世凯的住处,时而变作谭嗣同的门宅……简约的舞台不断变化,但一以贯之的是古雅的审美趣味,视觉上让人享受至极。
就在这样简约的剧场里,每一个人物的上场,直面观众,直抒胸臆——这似乎是多年以来,田沁鑫一直追求的大成效果,如近几年,《四世同堂》里的三教九流,《青蛇》中的仙佛市井,《聆听弘一》中的民国人物,无不带有此类色彩。
这里有一个过程。
这个过程,历时有二十多年。
首先,表演中的“念诵”,是最明显的风格。康梁及四君子上场,从演剧开头一直“念诵”到结尾,如今看来并不陌生,甚至非常熟悉,这种风格,是何时产生的?
我想,“念诵”的追求,在《断腕》里就已经出现了,但那并不算田沁鑫个人风格的觉醒,因为,《断腕》中的“念诵”,与传统演剧风格中抒发个人情感的“朗诵”,区别还并不明显,加之孟京辉也一直保持的“孟氏风格”,面对观众直接表达、说话,也是一种年轻的个人表达,因此,《断腕》中的“念诵”风格,还带有一定程度的共性。
田沁鑫话剧中,真正出现“念诵”自觉的,应在《生死场》中的“二里半”身上。倪大宏所表演的“二里半”,身子佝偻,因此,表演上没有具体的写实肢体动作,也就确立了他身上不“演”,而更多依靠台词来表达人物——倪大宏的台词处理,又刻意强调了“二里半”的人格状态,声音沉重,一字一顿,卑微、不甘,自然表露无余。
“二里半”的成功,带来的是田沁鑫话剧中此类风格的强化,于是,到了《赵氏孤儿》,更多的人物角色采用了此种表达方法,在《赵氏孤儿》里,肢体的形象化表达被可以减少,人们在舞台上行走,说话,“念诵”的规模扩大,强度也得到增加,撕心裂肺的密集度增强,于是,在台词“念诵”的时候,到了关键词语,演员会刻意在断句上强化,此时,一种特殊的抑扬顿挫的风格得到了确立。
《赵氏孤儿》后,又以辛柏青为代表,在冠晓荷、法海等角色中,又进一步确立了语调冷静、温和调皮的“念诵”方式,“二里半”的咬牙切齿、程婴的撕心裂肺,则又变成了有雅量的文人念诵,紧张变为松弛,但在“二里半”的基础上,“念诵”的情感容量,变大了。
而就在这样二十年的“念诵”里,这样的台词处理,也就成了人们较为习惯的“风格”。
人们惯于接受了的田沁鑫“风格”,也包含着调侃。
这种调侃,带着一种北京人特殊的幽默,但“调侃”风格,田沁鑫并非一以贯之,一开始的《断腕》,充满了女人的狠劲儿,及至《驿站桃花》,又充斥着对历史CP的女性想象,不幽默,反倒有些“浪漫”,《生死场》、《赵氏孤儿》自然是痛切到咬牙切齿——真的幽默,应明显来自于《明》。
《明》,即《明朝那些事儿》。田沁鑫与当年明月的合作,使得田沁鑫终于走上调侃之路。如我们所知,书籍《明朝那些事儿》,就采取了一种非常轻松戏谑的口吻来解说历史,正襟危坐的讲述终于变成了调笑插科,这种新鲜而可爱的历史讲述方式,红极一时,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明朝那些事儿》成为畅销书籍,影响颇为可观。
那么,当田沁鑫与当年明月合作,《明朝那些事儿》的调侃,立即渗入《明》的骨髓,此剧选择了所有的明朝皇帝,全部同时登场,当历史的界限被打破,调侃随之而来,喜剧的效果也就蜂拥而至了;采用《李尔王》的部分情节,但阐述的是明朝历史的支离破碎和乱七八糟。
《明》的喜剧效果,非常明显。
而《四世同堂》、《青蛇》、《北京法源寺》、《聆听弘一》,这几部田沁鑫最近的作品,皆渗透着从《明》而来的调侃——《四世同堂》还没有大张旗鼓挑弄经典,但后几部则愈加明晰笑骂。
对此,爱之者愈加爱之,恨之者则愈加恨之。
但这的确是田沁鑫的“风格”。
田沁鑫的舞台形式,也愈加定型着。
简约的剧场呈现,表达的是一个人的审美品格,无论是《生死场》、《赵氏孤儿》的空,还是《明朝那些事儿》、《北京法源寺》的雅,还是《四世同堂》、《青蛇》的别致,即便是《红玫瑰与白玫瑰》的现代,简约,一直是田沁鑫的美学偏好。
这与她不施粉黛的外在形象,是统一的。
除了美学品格的简约之外,田沁鑫话剧作品的形式,很大程度上也体现在她的个人化手法上。
个人化手法,有如田沁鑫话剧中显著的旁观者形象。
旁观者形象,在田沁鑫的剧中,是在《1699桃花扇》中开始启用的,此剧采取戏中戏的方式进行故事阐述,秦淮河边的佳丽翩跹而上,作为剧中人,则走到勾栏中心,一旦演完自己的戏,就回到围绕勾栏的座位上坐着,等到自己有戏,再次上场……这种方式,在《北京法源寺》中,也表达得极为隆重,满台的椅子,构成历史之外的世界,人们坐在椅子上,就是历史情境之外的旁观人物,等到离开椅子,走到台中,则又成立历史人物,但《北京法源寺》的用法更加复杂,侍立两旁的椅子,不但代表的是历史语境之外的空间,还能代表着不同的历史阵营和政治阵营,游戏的趣味和历史的陌生,也都在这些椅子中得以浮现;而到了《聆听弘一》,这种旁观者手法再度启用,以坏蛋调频为一度旁观者,再以民国广播电台的各工作人员为第二旁观者,不同的旁观者有不同程度的剧情进入,同样,其间也有阵营之分。
旁观者手法的运用,正是田沁鑫的一种典型的戏剧构置方式:旁人眼里的故事。
当然,跳入跳出,也是典型的田沁鑫手法,人物演剧时在角色里,时而又在角色外,时而评判自己,又评判别人——这种跳入跳出,时而调侃,时而悲壮,时而无意义……几乎在田沁鑫《赵氏孤儿》后的每一部作品里,都有呈现。
时至今日,田沁鑫的人生毕竟不同了,她学佛了。
学佛多久,我不确定,资料上显示的年份未必真的可信——心念一动,缘分即起,具体何年何月,恐怕这是自己都难以确认的。但学佛,的确带来了田沁鑫近年的巨大变化。
巨大变化的表现在于——剧场,要变作道场。
若论道场,自然离不开僧人。僧人在田沁鑫剧中的出现,《明朝那些事儿》应该是较早的。该剧影响毕竟不大,而僧人在其中的表现,毕竟也只是其中一环,不过近年来,从《青蛇》开始,田沁鑫开始将剧场环境纳入人生投影,她把剧场空间,变成了道场空间。
《青蛇》,在江南的佛唱声中开场,开场时,两排法师从剧场后方穿过观众席,庄严走上剧场舞台。随之,辛柏青饰演的法海,开始布道。随着剧情发展,布道者的颠倒梦想渐渐浮出,最终还是走向开悟,回归涅槃——《青蛇》的呈现,僧寺显著,《青蛇》的重点,走向佛理探究。
《北京法源寺》,依然是将历史人物放置于佛寺之中,似乎连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都成了佛家弟子——我没有做过历史考证,但康南海与梁任公,作为前辈学者,不仅研究佛学,儒学、道学、西学乃至戏剧,也都是研究的,所以,这个改写,也不知是否确切——人在佛寺里生生死死,缘在佛殿前明明灭灭,历史在佛的光照下,居然走向了虚无……几位历史人物走上台前,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无论是保守的还是激进的,最终都一起同归于寂;佛龛前,有些观众,可能心中真的若有所动了。
《聆听弘一》,则更是如此。整整一部作品,都在探究一个历史中的法师,宣讲佛理、阐述佛学,没有比这更明显的了——最后一刻,整个剧场佛光普照,舞台上法师林立,剧场完全变作了一个纪念弘一的道场。
要把剧场变作道场,似乎是田沁鑫的人生之变。
那么,从简单的风格改变,到最后的人生之变,其间,贯穿是田沁鑫对传统剧场呈现一以贯之的反叛。她通过简约来反叛厚重,通过念诵手段来反叛现实主义,通过不同手段来反叛前辈同行,通过道场来反叛整个剧场,一直以来,她反叛的是以北京人艺为最高代表的传统演剧风格,她反叛普通、专业戏剧人看待剧场的眼光。
田沁鑫的反叛,一以贯之,即便是到了任性的地步,也绝不罢手。
除了对剧场呈现反叛之外,田沁鑫的反叛,还体现在了叙事规范方面。以传统叙事论,李渔早已说明,一线到底,勿枝蔓。传统的剧作法也说明,注意规定情境中的人物关系。
但田沁鑫的叙述,对此类规范,并不在意。
作为田沁鑫作品近些年的集大成者,《北京法源寺》是最佳例证。
《北京法源寺》有情境吗?
有的。但没有太具体清晰的人物情境。《北京法源寺》的总体情境,在于历史情境。历史情境也很复杂,晚清的历史情境,是《北京法源寺》的第一大情境,这一层大情境,有历史常识的人都会大致了解:维新变法。维新变法是改良派的的行动,康有为、梁启超以及四君子是其中的重要人物。袁世凯出卖了变法。光绪软弱无权,在以慈禧为代表的守旧派的破坏下,变法失败。
这一层历史情境看起来简单,但复杂的地方在于——历史情境里,掺杂着田沁鑫(或李敖)的主观历史观念。当这一层历史观念进入约定俗成的历史大情境,就使得此情境变得陌生了。
而一旦情境变得陌生,观众的意识也就模糊了。
于是,在一个陌生的情境里,人物关系未必是清晰的,人物性格未必是清晰的,人物形象也未必是清晰的,充满了不确定感——加之人物还要跳进跳出,插科打诨,法源寺中的历史人物,法源寺中的如今人物,各色人物,粉墨登场,实属不易理解。
但更不易理解的地方在于,在这陌生的历史情境里,又更多加了一层历史人物的个人意志(创作者赋予的个人意志),于是,历史人物的意志又掺杂进来,使得一段原本熟悉的历史情境,变得更加枝枝节节,而十分陌生了。
如《北京法源寺》所表达的,在陌生的历史大情境之下,谭嗣同登场,他是佛门弟子,又深爱国家;康有为登场,他表达历史对自己的评价;梁启超登场、袁世凯登场……登场之后,他们穿越历史,开始各自交流,这种交流的背景在大历史情境中。
但转而一变,他们进而进入小历史情境里,即让人充满不确定的维新变法。时而是盟誓的画面,时而是争论的画面,时而是公车上书,时而是捐躯国难——但一帧一帧的历史画面,时序是错乱的,人物是错乱的,历史是颠倒的,价值也是不确定的;历史画面的联系点在何处,尚不明确。
之所以不明确,就是因为其间缺少了一部分关键的情境:
规定情境。
当情境不再被规定,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差异、爱恨、喜好,都充满了不确定——因此,任意书写,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任何人物所做的任何行动,就带有极大的随意性,袁世凯可以随时表达爱国,康有为也可以突然丑态毕露——这符合人物性格吗?
不会有人在意。
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人物性格。
他们只是处在一个不确定的主观语境之中。主观语境,任意打扮——这与田沁鑫的调侃合为一体,反叛的是传统扎实的叙述规范,显出的是独特的“田氏风格”。
但这种反叛成功吗?
以我的粗浅眼光看来,不算成功。
以上叙述看起来有点复杂,因为是从观赏者的角度来思考的。现在,我们反其道而行之,换位思考,看看“田氏风格”的叙事,是如何构建的——我们很快会发现,从创作者的角度来看,这种叙事构建,就简单多了。
就《北京法源寺》来说,创作的过程,可能如下:
首先,还是以晚清维新变法的历史为大情境,或读历史,或读小说,要研究、了解这段历史。
其次,找到我眼中的——这段历史中最动人的画面。(这也是观众最喜欢的戏剧场面)
第三,将这些动人画面记录在不同的纸片上,将这些纸片按照一定的次序排列(也许是喜好次序,也许是时间次序,也许是喜感次序……)
第四,排列之后,将历史人物的“念诵”穿插在这些动人的画面之间,不惜将个人意志、角色意志进入,甚至完全改写历史语境,以促进人物完成画面行动。
第五,修改,打磨。
“田氏风格”的叙事反叛,应是通过以上方式来完成的。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就出在创作者对主观画面的喜爱导致的对历史情境的改写方面——这不是一次改写,而是为了连缀画面的一次又一次的改写,改写次数越多,涉及人物越多,其间的不通畅之处也就越多,再加上不严肃的调侃,把不通畅的地方轻轻笑过——正是不严密、不严肃,说不通的地方加上调侃,正如一个又一个的补丁,贴在美好的画面之上,袍子再美,也是补丁无数,就此,再对照之前的观察者角度,所得的体验与所得的疑虑,就能相互对上了。
因此,所谓的“田氏风格”叙事,若失去了扎实的文本基础和规定情境,就容易导向逻辑不全、支离破碎。
若说反叛现实主义习惯、反叛传统演剧风格、甚至是反叛叙事习惯,显现出了一个青年才俊导演的思想锐气的话,那么,田沁鑫的第三重反叛,就走向了更大的野心——而当这种反叛成为野心,就值得我们所有人警惕。
这第三重反叛,就是反叛历史与价值。
这是田沁鑫最核心的反叛。
试看田沁鑫成名以来的所有作品,《断腕》,反叛的是历史对述律平的轻描淡写,《驿站桃花》,反叛的是汉武帝与司马迁的君臣关系,《生死场》——萧红本来也是一个反叛的人,因此,两人的反叛一拍即合,倒没有真的反叛文本,但也反叛了传统的抗日叙事,《赵氏孤儿》,反叛的是“忠孝节义”的传统解读,消解的“正邪是非”的习惯判断,《狂飙》,反叛的是历史人物的正面解读;《四世同堂》,反叛的是抗日战争历史中的英雄书写;《青蛇》,与李碧华同样,一同反叛、嘲弄着男性世界中的世俗情爱;《北京法源寺》,反叛的是历史结果与价值定论。
反叛历史,反叛价值,这在人们看来,耳目一新。于是,一次反叛,再度反叛,三度反叛……在这一次又一次的反叛当中,使得这样的“反叛”变为一种习惯,如果“反叛”只是习惯,而不依托于历史思虑,那么,“反叛”就不再是“反叛”,而只是一种抬杠了。
一旦如此,恐怕会丢失掉思想的锐利和锋芒吧?
还是以《北京法源寺》为例好了,《北京法源寺》中的历史反叛,极大程度表现在历史人物形象的重塑上。
①光绪
《北京法源寺》中的光绪皇帝,真是依稀红颜美少年,这符合历史教科书中的那张光绪肖像图,俊朗,温和,礼贤下士,胸怀天下……当我看见他与众多维新君子互相致意的时候,正是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就在此时,真是心中感慨,好一个美少年,好一幅指点江山图。少年锐气,倒真的从刻板的历史中浮现出来,活气生生,血肉丰满,好似少年光绪从岁月里活了过来,转身一顾,给你一抹微笑,让人魂牵梦萦。
这种对光绪帝的重塑,我极认同。
②慈禧
重塑的历史人物,同样还有慈禧。
剧中的慈禧,从历史深处缓缓被推向台前,一个永远存留在黑白照片中的皇妇形象,终于变作活生生的了。万寿山,万寿装,穿在慈禧身上,金光灿灿,光彩照人。剧中塑造,她并非淫妇,也并非国贼,倒是思路清晰,耳聪目明。离开了戏说、秘史类演绎的慈禧,庄严了起来。
这里,且不谈慈禧“庄严”的历史形象来源于何处引证,也不谈“孤证不引”的撰史原则,作为一部艺术作品中的历史人物,只要立得住,与情感期待略有出入,也都是能够接受的。于是,威严的慈禧、爱国的慈禧,大概也不让人反感。
反而,光绪与慈禧的形象,倒让我喜欢了这两个人。
于是,以上二人重塑过程中的“反叛”精神,是不错的。
③袁世凯
但到了袁世凯的形象,这就过火了。
在《北京法源寺》中,袁世凯,可爱而出彩。他是个军人,为国练兵,同时,也深深地爱着国家。他之所以参与革命,是因为他有兵权,他之所以叛变革命,只是因为偶然因素,更重要的是,他爱着国家,爱国家就要维持稳定,维持稳定,就要拒绝变法。于是,他时而插科打诨,又时而正气凛然……
于是,让人不得不觉得,把变法的叛徒之名加在这个人身上,确实不公——这明明是个好人呐!
就这一点处理,就失去了历史评价的尺度,也就失去了历史价值的标准。若说袁世凯爱国,他的叛变变节就可以理解同情,那么,成千上万前赴后继牺牲于历史深处的人们该怎么想?在帝制纠葛中无辜受难的人们该怎么想?在军阀混战的历史中陨落尘埃的人们该怎么想?在“二十一条”丧权辱国条约前痛定思痛的人们该怎么想?
就为了一个“反叛”的新鲜感,而非要去把历史的定论打破,把是非的标准颠倒,是对恶人的姑息,更是对善人的侮辱。
④维新派
同样过火的,还有对维新君子们的形象消解。康南海何许人也,中国新思想的启蒙者——却成了一个跳梁上下的白胡子腐儒;梁任公何许人也,旧中国走向新中国的历史关键人物——却成了一个口齿不清、优柔寡断的无须少年;戊戌六君子们何许人也,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可除了“佛门弟子”谭嗣同之外,也都成了贪生怕死、费心钻营的竖子小儿——这些历史形象,他们也许年轻,可却能说少年中国,他们或流亡,可却一生不曾停止求索,他们或智慧,或英勇,或屡败屡战,或为国忧思,他们是人类发展至今的亮点,是人类发展至今的希望,人类的历史中,这样的亮点并不多,如果为了出其不意,而剑走偏锋,非要把正的说成邪的,那就是旁门左道,而非要把邪的说成正的,那就是邪魔外道了。
那么,当一个民族开始自己调侃自己的历史、消解自己的历史的时候,还能有什么希望?
那么,当一个国家院团开始反叛历史、反叛价值的时候,这个国家又能有什么希望?
所以,中国国家话剧院——国字号国家院团,不可如此,万万不可!
当然,历史人物的重塑,透露的并不仅仅是人物形象塑造上的反叛——其间内在的反叛,在于对历史定论、历史价值的反叛;《北京法源寺》,谈的就是晚清历史中的“维新变法”,而当维新变法失败、乃至最终亡国之后,《北京法源寺》的总结在哪里呢?
有人说,总结之一,在于母子冲突。这么巨大的一个历史变故,原来是因为儿子不听母亲的话,而让母亲伤心,母亲一气之下,就把儿子的小伙伴们杀掉了——这自然是荒谬至极。即便是《北京法源寺》的剧组,都不会这么浅薄理解历史。
总结之二,在于剧中提及的,维新变法之所以失败,在于在变法当中,维新派要改帝制为君主立宪制,但维新派的主要支持者是日本人,所以,即便是变法成功,大清国的内阁,不过是沦为日本人手中的棋子罢了……因此,慈禧与守旧派大臣,这才强力阻挠,不惜流血杀人。这样分析,是有道理的。不过,再说到历史事实,维新变法时的清政府政权,别说日本人,八国联军都进过京城了,中国政府与外国列强之间,早就不是平等的关系了,今日臣美,明日臣英,俄国日本也都来分一杯羹,别说政权独立,就连国家版图,都支离破碎了……剧中的小历史情境塑造中,政权要强调民族独立,可在大历史情境下,倒未必是这么一回事。再说,即便是清政府因顾忌维新派背后的日本人势力而反对维新,那么,孙中山背后同样也是日本人支持,蒋介石背后也同样有美国政府支持——这作何解释?
总结之三,在于维新派走得太快。这也有意思的。只是,在我看来,“快”或“不快”,是一个相对概念,如果国家覆灭的速度快,那么,维新的速度必然要更快,否则,待到亡国时候,再要来维新,可就晚了。不过,历史经不得假设和尝试,所以,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但是,另一个方面,历史也并不是单独事件的组合拼贴,而是一种因果相继的累积发展,维新变法自有前因,那就是甲午战败,维新变法也有后果,那就是辛亥革命,如果用这样的历史观念来判断历史事件,维新变法,就不存在快或慢的问题,它就是历史的一部分,它跟着历史流淌而来,在历史的曲笔下娓娓道来。
总结之四,在于国家“气数”已尽——表现在,剧中的人物,除了维新派之外,守旧派人人有人格、有风骨,慈禧聪明庄严,智慧宝相,光绪少年英雄,意气风发,顾命大臣们也是老当益壮,各有智慧,就连袁世凯,也是深深爱国、热泪盈眶——如果有这样一副好牌,国家还给亡了,那不就是国家“气数”已尽吗?所以,光绪仰天长叹,假使我活在几朝以前,我必然不比当年的明君们做得差……
这个画面实在太熟悉了。
当年的崇祯帝、真正的亡国之君,也是如此所言。但崇祯帝的慨叹并不仅于如此,他还多加了一句:群臣误我!
群臣误我,反驳的,恰恰就是“气数已尽”。
如果说真的有“气数”这个词的话,“气数”,不是庙堂江湖之外的一种神秘力量。“气数”由人构成,狭义来说,国家的“气数”,由国家的统治机器决定,而国家的统治机器,由一代又一代的“群臣”构成。所以,但凡亡国,一般而言,群臣与官僚,他们一代又一代的腐朽渎职、敛财贪婪,进而,体制腐朽、效率低下,于是,上行下效,苛政猛于虎,这就让人民彻底了失去对政权的信心,国家,也就彻底失去了人民。
群臣误我,说的就是这些腐朽官僚,心中没有国家、没有人民,而只有上级的政令,人民的油水。于是,人民越来越苦,生活也就越来越凶险,国事愈艰,亡国,也就不远了。
为最高统治者的,若是看不到群臣误国,而只说“气数”已尽……那么,自己也不算是称职,而这,倒真的是“气数”尽了。
《北京法源寺》,真真避开了“亡国”的要害之处,而去沉迷于王朝末年的细节枝末,万寿山下的慈禧华服再美丽,年轻的光绪少年再意气风发,变法维新的人们再跳梁有趣,粉墨登场的袁世凯再说自己多爱国——也只是历史枝末,只是历史枝末而已。
以枝末代替主潮,颠覆历史,反叛价值,即便没有给别人造成影响,也是有罪过的。况且,戏剧的魔力就在于,我们稍微一努力,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来到剧场,与我们思想着的人一同思想,与我们反叛着的人一起反叛……就像从小看戏的万家宝成为了未来的剧作家一样,就像抗战时期《好一计鞭子》的观众受到感染纷纷从军一样,我们永远也不知道,台下的观众会被受到怎样深重的影响——戏剧人,是有责任的。
一时任性,图了一刻的畅快,耽误的,恐怕真的是一段历史的是非,引导的,恐怕又真的是一种无根的未来……
话说回头,我真是幸运。从名扬天下的《生死场》开始,我跟进了田沁鑫多年,后来,我开始警惕她的作品,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地紧皱眉头,终于让我在《聆听弘一》之后,看到了她打磨成熟了的《北京法源寺》,在这部她十足用力的作品里,我终于看清了她所有的武功心法,对于一个从八九十年代起步的戏剧人而言,对于一个从“探索”、“反叛”潮流中起步的戏剧人而言,“反叛”,正是一种时代的印迹,而这种印迹,对于那时的年代而言,恰是一种顺从。但我并不反感这种“反叛”,有时候,我甚至会欣赏这种“反叛”,也会佩服这种坚持“反叛”姿态的韧性,她终于确立了她的风格(会有人总结为“田氏风格”),也确然有了中国戏剧界的一席之地——但当这种“反叛”走向过度,作品就失去了“反叛”的锐气,失去了田沁鑫的决断之气,而一旦这种锐气又变为了一种野心,作品则就失去了是非之根,一旦如此,我仿佛看到了——田沁鑫的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