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又一年

朱绍章

五十岁自题

所有好人都没有好前途

所有坏人都没有好下场

苦难浸泡的人，荣耀聚焦的人

他们的口水普降阵阵酸雨

青春一闪就不见了

风花雪月潮水般漫过沙滩

往事像渔网打捞沉船

鱼儿纷纷从网眼漏下

以前的日子走得太慢

跟不上青春的节拍

今天的日子走得太快

让人来不及想点什么

坦克的履带是突然轰鸣的

春天的鱼苗是不知不觉的

大海在狂风暴雨的时候是大海

风平浪静的时候也是大海

从来不曾咬过什么人

却三番五次去医院拔牙

经常被满嘴喷粪的人吐右脸

紧接着把左脸喂给他

一路耗费五十年光阴

抽掉自己的两根肋骨

一根是软骨，一根是媚骨

剩下几根晚秋的枯枝

都说冬至阳生春又回

实际上老牛老马最难熬寒冬

至于悲观，主要是太热爱

至于麻木，主要是太敏感

在保密印刷厂

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考点

在教材里，考试说明标明题型

命题全程拍摄，高清摄像头

比内窗透明，窗子外面

杨梅熟了，哪颗甜，哪颗酸

哪颗半生不熟，像上下班

空着手出入工作室，一目了然

下班回二楼卧室，门不上锁

毛玻璃外窗，阳光同样明亮

集体餐厅，集体用餐，晚饭后

集体散步，大门口值班室

手机统一交给保险柜屏蔽

卫兵持枪站在红线前面

回头往杨梅树方向踱去

一只花腰燕口衔杨梅，张开了

秘密，飞越双层围墙顶端的

铁丝网，朝那边斜插云霄

围墙那边，部队的靶场

战士们练习射击的火药味

越过围墙，弥漫在保密印刷厂

叫我知道我不知道的

叫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

我没有秘密，被抽调来到

命题大院，我告诉儿子去出差

比如此刻站在杨梅树下

听见隔壁机场的飞机惊动月光

我看见了，仍然没有看见

声声慢

昨夜梦见自己被执行枪决

心脏迸落，被狗叼着游街示众

但依旧律动，把两排狗牙

当作二胡在蛇皮上流淌江河水

琴弓隐身马尾，像老虎离开山林

以流浪为故乡，脉动麂子岩羊

以及松涛，故国山河在

逝者悼生者，不舍昼夜

那个暴尸荒野的我反身看见

高速公路上的我冲向匝道

误入萤火虫领地，仿佛巡游星河

在宇宙虫洞里摘星孵鸟

在鸟儿起落的丛林吐纳大风

风呼啦啦吹，吹落枝头果实

死亡并不可怕，秋深叶落而已

使我惊惧的是枝桠挽着北风

直指星辰，如同一场肉搏

枪刺亮出饥饿的胃，我也饿了

走了那么久，还要走多远，才能

把枪管放在铁砧上，锤打

淬火，成为秤砣，在生死之间

以北斗为定盘星，化轻重

为叶笛，绕树三匝，声声慢

我的心里住着一座坟

我的心里住着一座坟，模样

像俄罗斯套娃，玩耍的孩子

不经意揭开墓碑，引发断裂地震

磷火冒出地缝，电闪雷鸣

滂沱大雨浇熄青春的火光

雨后的套娃，梦中醒来的

蚕宝宝，一边打哈欠，一边

揉眼睛，翕动桑树的睫毛

秋蚕吐丝的过程中，里面的套娃

比莲子坚硬，怀揣微苦的仁

枕淤泥视死为生，淤泥外面

湖水是蓝色的套娃，雪花

是水的套娃，枯草摇曳风雪

套娃是一把火，融化心跳

套娃是春江水，波浪的圆

天空的云，漫过坟头，喧哗

却没有声响，没有人知道

我在沙滩上造船，在岁月的

磨刀石上，磨血腥，用舌尖

试锋刃；磨钝口，错过

坎坎伐檀；磨铁锈，目送

尘埃落定，落在时针分针秒针

交汇点上，套娃由小及大

移居我的心窝，晨兴理荒秽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下班的路上

目送一对老夫妇搀扶过街

掏出电话，问父母吃饭没有

温泉村鱼殇

私挖滥采以后，泥沙淤积

石头鱼绝迹，我问那些矿主

沙鳅花斑石扁头哪里去了

他们反问我雪花对雪灾负责么

问号像萤火虫，被斑鸠吞下

肚腹灯笼般闪瞎鸟眼

像五步蛇往福宝的谷道口钻

他懒得去拉，懒洋洋地说

黑洞洞的，又调不了头

蛇信子无处可吐，好好睡吧

旁边双柱在追忆古老的求睡经：

“天红红，地绿绿，家中小孩

日夜哭，过路君子读一读，

让他一觉睡到太阳出！”

早安呀，太阳！除了你

没有谁需要我问候了

我的河流面目全非，塑料袋

替鱼鹰飞，孵化器分娩

不会飞的翅膀，也没有岸

回不了头，去哪里喊回失魂

闭不上的鱼眼，挤得我双眼疼

又从泪腺下滑到嗓子眼

死去活来，直播再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