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迩殊
刘小文以为穿过幽暗的隧道,前面会是一马平川,拐上高速路,就能彻底摆脱掉阴暗潮湿的风景。可山岭上的隧道长得没边,隧道和隧道连接距离短,掠过视野的光明只有一瞬。
穿过隧道,大巴车下了长长的坡路,眼前明亮许多,明黄细碎的油菜花形成鲜亮的色块,璀璨地铺呈在宽阔的田野。
过于强烈的明暗转换,让刘小文睁不开眼睛,开始感到眩晕、反胃。
大巴车里稀疏坐着六七个人,刘小文在心里计算大巴车跑一趟活的收支,觉得不划算,对着司机后脑勺露出讥诮的笑容。有人接起了手机,浓重的地方口音吸引了刘小文的注意力,他努力分辨话语里的信息,是个外省人。
十多年前的生活区域如同豆腐块,去不了什么地方,也听不到外地人的杂音。现在的生活像一锅乱炖,巴掌大的地方能冒出七八个省的人来,偶尔还能看到白色人种的身影。
那时候刘小文在县城上初中,还能说一口马头村话,他希望能顺利上高中,考到说标准普通话的北方去。他认为一个人的口音、母语就像身上的胎记,可以掩饰、改变,却无法彻底清除。而口音、母语不像胎记毫无意义,它是一种标识,如同商品的条形码,把人分成了东西南北,分成了贫富贵贱。
就算是一家人,三代之间也有无法相互理解的生活境遇。在刘小文老家,瞎眼的奶奶像影子一样生活在她自己的记忆里,生活艰难,一贫如洗,但家家如此,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中风瘫痪的父亲永远寂静无声地躺在黑暗角落,他开荒破土、大搞鱼塘承包的辉煌成就奠定了家庭经济基础,四间平房是支付高额医疗费用后残存的财产。
家里死气沉沉,刘小文也不爱说话,到了县城更加孤僻沉默。弟弟刘小武似乎从不为未来的事烦恼,生活给他什么,他就接受什么。兄弟俩之间不怎么说话,弟弟也没法理解哥哥的古怪想法,比如刘小文问刘小武:“你知道人都从哪里来的?”
“从肚子里来的。”
“肚子跟肚子不一样。你为啥跟我钻同一个肚子?”
“我不知道。”
“你说,有没有什么东西在分发人的去向?像老师发作业本一样。”
“我不知道。哥,我脑子疼。”
“我不喜欢马头村话。”
“你也不会说别的话啊。”
“要是把我分发在别的地方,我就会说别的话。”
初中还没毕业,刘小文的母亲从地里浇水回来被车撞死在路边。没有目击者,公路还没安装监控摄像头,前方不远处有个三岔口,现场没留下有价值的物证。雨丝被红蓝色旋转变幻的警灯照出如绳索般的形迹,抽打着刘小文瘦弱的身子,赶着他走进一场噩梦。
多少年过去,母亲坟头的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风在坟后的松林间吼着:谁?谁?
他来到省城打工,弟弟刘小武在家务农、照看父亲和奶奶。最初他干些出力气的活儿,超市搬运工、快递哥、家政小时工、送餐员,只要能挣钱,他都舍得下力气,每月按时往家里寄钱。奶奶死后,他不再按月寄钱,而是留下一部分积蓄着。
刘小武跟他要过几次,他支支吾吾的答应着,就是不寄钱。时间一长,刘小武也不再要钱,不打电话,爱寄不寄的态度。刘小文落得卸下经济重担,寄钱的次数跟打电话回家的次数差不多,一年两三次。
有时候下大雨,刘小文会感到莫名害怕、孤单。雨水顺着窗缝、墙壁缝隙渗进来,像回到老家的破房子里。他摸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想问问父亲的情况,始终拨不出去。
好容易攒下两万块钱,刘小文想开家花店,他觉得植物、土壤、栽种让他感觉舒服、踏实。
他忙着跑斗南花市,跟在花农后学习求教,望着花海汹涌的交易市场感到身体被喜悦鼓胀着,头脑晕晕乎乎。他憧憬着花店生意兴隆,几年后能在省城买套房,结婚生子,洗光身上的马头村气味。
刘小武发来短信说,父亲病危,速回。
刘小文刚转接了一个僻静小巷的店面,正要装修开业,忙得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汇了五千块钱回家,回复说,创业起步,事务繁杂,无法脱身,拜托兄弟。
狭长的小店不足二十平米,用复合木板分隔成两个部分,刘小文住在不足两平方米的隔板后面。开业一个月,刘小文四处寻找客源,收到弟弟短信:父亲出殡,速归。
刘小文回复:开业初期,手续繁多,亲自办理,拜托兄弟。又通过网上借呗凑了五千块钱寄回家。
花店生意不算好,一天一两宗交易,勉强能挣够低廉的房租。白天还好混,到了夜晚,刘小文总觉得心里难受。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对劲,就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对。正犹豫着回不回老家,刘小武发来短信说:我到深圳打工,勿念。
刘小文想问问老房子的权属,老房子虽破,占地大,前院后园加起来差不多三四百平。刘小文到城市里混了几年,知道地贵。要是老房子安在省城,这么大的地盘,他就能算富二代,不用没日没夜地辛苦。但父亲刚死,他就问这个敏感问题,家族里的长辈也会戳他脊梁骨。
先等等看。这么大块土地不问也不可能,虽然弟弟一直照顾父亲,他也没少拿钱。弟弟没来投奔他,让他既失落又松了口气。弟弟帮他挡掉了一大堆麻烦事,他不该在这时候去问房产的事。奶奶和父亲的去世,没让他感到特别痛苦。他从小就看着在床榻上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父亲,整天流泪的奶奶,像看着自己身体上长出的瘤子逐渐恶化,又嫌恶又无奈。
即使在百无聊赖的夜晚,他也很少想念父亲,倒是想过几次勤劳的母亲和拥抱过他的奶奶。他记事时,父亲就是瘫在床上的一堆肉,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厌恶看见父亲呆滞可怜的目光,觉得人不该这样活着。
母亲很能干,但脾气不好。她会为了少喂一次鸡,没把豆荚剥干净,青菜少放盐的小事和奶奶争吵,摔坏了瓜瓢、撮箕和几个腌菜陶罐子。他害怕看见她黑着脸干活,嘴里不停谩骂的样子,更害怕她不管不顾地坐在大树下、山路边、草坡上、场坝里嚎啕大哭。奶奶抱过他,给他柿饼、土豆条、烤猪肠子、烧麻雀和干蚕豆吃,也是打他最狠的人。她在母亲那里讨不到好,就抓起扫帚、锅铲、藤条、竹竿之类的揍他,偶尔也会不给他饭吃。
想起这些,刘小文泪流满面。他想逃离的一切,又总是让他牵挂,他想忘记他们,又不知道该去想谁。
刘小文觉得太孤独了,无穷无尽的黑夜快要吞没他了,就想出一个办法——招聘一位具有城市气质、温柔、善良、美好、眼波流转的姑娘。虽然店里的业务根本不需要另一双手,他也负担不起另一张嘴。他管不了这么多,发了疯似的想招聘个姑娘。
广告贴出去几个月,无人问津。月薪过低、城市户口和小店的状况让招聘看上去像个圈套,刘小文自己也觉得是个圈套,他迫切地想套住一位城市姑娘。
半年很快过去。除了来买花的少妇和老妇人,没有一个他想象中那样的姑娘出现。
刘小文只能等待,继续单调重复的卖花生活。每天天麻麻亮就骑着三轮车去鲜花集散地进鲜花,回到店里,把鲜花分类放好,已经快九点了。到对面小吃店吃个饵块粑,或者几根油条、一碗米线。赶紧到店里修剪鲜花,插花、做包装、装花篮。忙活完这些,他可以稍微在柜台后的凳子上打个盹,如果有送货需求的,他连打盹的时间都没有。他也做微商,没有顾客光临时,他得上网去做宣传推广、陪客户聊天。直到附近的店面都关闭了,他才关门清理卖剩下的花、记账,胡乱擦把脸,蜷在逼窄的小床上胡思乱想。
天气闷热,鲜花蔫头耷脑的。刘小文一次次给鲜花喷水,捱到傍晚气温下降,来买花的会比冬天多。他在花店放置了几桶水,打开风扇降温。烈日当空,街上没有几个人。透过橱窗玻璃,他看到一位姑娘站在小店前,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像是逛街采购归来的样子。
女孩妆容精致,身材窈窕,仰着脸看店门口的招聘广告。刘小文退回到柜台里坐着,找出账本假装记账,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女孩高跟鞋走进店来的声音清脆地敲击着他的世界,他的手心冒着汗,被问道:“这里还招人吗?”
纯正娇柔的普通话让刘小文的心里发出 “嗡”的声音,好像真有根弦被触动了,小店也变得温暖明亮起来。
他不敢直视女孩的眼睛,仿佛自己才是被收留的人。他嗫嚅着嘴唇,猛然想到自己说话时浓重的马头村口音招来过无数次嘲讽轻视,就闭紧嘴巴,紧张地吞咽唾沫,像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接近猎物的猎手。转身寻找记号笔和塑料题板,写了个字:招。
姑娘疑惑地看看题板上的字,又看看小店的招牌 “无语小店”,似乎恍然明白。她歪了歪好看的脑袋,娇俏得像只好奇的小鸟:“我有个表妹,嗯,先天性聋哑,正好从学校毕业在家闲着,我让她到你店里来试试?”
刘小文不敢奢望眼前的姑娘来应聘,没露出失望,点了点头。
女孩果真领着表妹来到店里,来应聘的姑娘长得有点胖,两腮通红,手脚粗壮的样子。刘小文看过她的履历表,叫白灵,23岁,本市户口,住在离店只有三个站的桂花巷。桂花巷是本地人聚居的地方,房屋低矮破旧,旧城古朴衰落,几棵桂花树稀疏错落地挤在密密匝匝的巷子里。
刘小文在题板上写:欢迎加入!抬起题板给表妹看。
正好到了饭点,三个人去小吃店吃蒸饺、炸酱面和臭豆腐。吃过饭,气氛变得尴尬,三人中两个不能说话,两人不懂手语,无法交流,呆坐一阵就散了。
相处久了,白灵看刘小文的眼神变得粘稠甜蜜,就是望向别处,刘小文也能感受到那目光里连着丝,蓄着热。
白灵问过刘小文,为什么他爱写题板,不懂手语?
刘小文告诉她,自己是受了刺激,大脑语言功能障碍导致失语。
白灵的眼睛闪闪发亮,在题板上写下歪歪扭扭的字:你以后一定能说话,加油!
刘小文脸上发热,假装忙着去进货,离开白灵。跟白灵相处,他有时会有强烈的说话冲动,即便是难听土气的马头村话,总比不会说话的好。他喜欢这种比别人更好的感觉,尤其对住在桂花巷的白灵,但是对她说话没意义,她根本听不见。
刘小文接受白灵的邀请去了她家。白灵的父母是健全人,妈妈在家照顾白灵,爸爸年过半百下了岗,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他们喜欢白灵带回家的男孩。吃过晚饭,刘小文帮忙白灵妈妈收拾碗筷,在她家待到天黑。白灵送他出门,他吻了她。等她离开后,他在桂花树下徘徊了许久才回到小店。
刘小文期待再次见到白灵的表姐白燕。那次送白灵来花店之后,白燕没有来过小店。她的样子和声音让刘小文无法忘怀,他常常走神,浮想联翩,有时数着收银柜里的钱,想着小店里挤满了人,白燕像老板娘一样招呼客人,悦耳的声音灌满了小店。他用快乐的普通话送走客人,收银柜里满满的,白燕眼里闪着魅惑的光慢慢靠近他,伸手往柜里抓出一把钞票,到处乱扔,粉红的钞票顿时如漫天花瓣飘满小店。他们在城里买房、买车,像两条鱼在珊瑚礁里自由自在地游弋。
他无法自拔地陷入疯狂的幻想,甚至在长久的枯坐中笑出声来。白灵听不见他的声音,更看不见他的想象,他坐在高高的柜台上蜷缩着身体,用无形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白燕的脸庞。
白灵口不能言,心思细巧,十分能干,她把心思全花在店里,很快就向刘小文展现出强悍的商业才能。生意有了起色,她的手语渐渐生出指令意味。
刘小文乐意走出小店,在外进货送货。路过售楼处,他单腿支起电动车,出神地想往一阵。再次温习将来跟白燕表白时说的话,耳热脸烫的话在肚子里翻腾了无数个夜晚,全部堆在那条罢工的舌头上,只等机会一到,就如同泛滥的滔滔江水倾泻而出。
刘小文偶尔向白灵问起白燕,白灵比划说她忙。刘小文不便再问,心里胡思乱想起来。白燕会不会知道他跟白灵恋爱了?会不会她正在跟某个人恋爱?对方会是什么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即便是外地人,也一定是城里人。刘小文把脸移到穿衣镜前,里面映出一张灵魂出窍的憨脸来,他长得不错,却像长错了地方,蘑菇长在花园里,是张不该出现在这座城市的脸。
周末,白燕忽然来了,邀约白灵和刘小文去听露天演唱会。密密麻麻的人堆犹如沸腾的一锅水,台上的歌星像沸水中漂浮出现的荷包蛋。听不懂歌词的歌唱得撕心裂肺。刘小文和白燕、白灵挤在一起,躲在疯狂场面下的小心思全集中在贴紧白燕的左手臂上,他一动不动,任由白燕在身边疯狂尖叫、摇晃。而右手臂里的白灵无法融入有声世界,更害怕年轻观众失控情绪的表达方式,怯怯地依偎着他,那种纠缠依赖的感觉像被水蛭叮咬一般,让他左半身滚烫右半身冰凉。
白燕中途离开了他们,刘小文彻底陷入冰窖里。在带着白灵仓惶离场时,他恍惚看见白燕在你推我挤的人潮里跟个瘦高的男孩激烈热吻,那情形像块烙铁一样直戳胸口,尖锐的疼痛差点让他发狂。
刘小文怀着失落的伤痛带白灵去了小店。在手忙脚乱的探索过后,他觉得白灵突然间萎谢成灰了。
白灵坐在窄小的床铺上,节能灯光从她披散长发的头顶洒下,鼻尖惨白、眼眶乌黑。裸露在外的身体比平常膨胀了一倍,从脸颊到下颌,肩头、胸部和腹部,全是一嘟噜灌水的白气球。
最让刘小文难受的是,白灵接下来的一系列动作。她光着身子从床上起来,蹲在地上,让身体里他刚注入的残余体液流出来,再用纸杯倒满清水清洗下体,那动作和神情仿佛她经常这么干似的。清理完自己以后,白灵对着刘小文比划起来。手势被灯光放大映在贴满美女头像的墙上,刘小文捂着发热疼痛的下体,站在晃动的手指影子下,感觉房屋摇晃得无法站立。
刘小文感到所有计划都失败了,幸福生活的憧憬变得遥不可及。他对城市的征服,他所付出的种种辛劳和精神上的压抑屈从,就像雪崩一样垮塌下来,雪浪滚滚,飞花碎玉,把他建造的成为城市人的梦的宫殿吞没了,击碎了,湮没了。轰隆隆的声响赛过炸响在头顶的巨雷,等他醒来,门外又是人声鼎沸了。
白灵却在那晚之后变了个人,她坐在了柜台里,刘小文接替了她修剪花枝、包装、摆放、扦插、派送的工作。关店以后,她和刘小文一起去路边摊吃小吃,像恋人一样走到公交车站,由刘小文送她上车。面对只剩下自己的茫茫黑夜,刘小文觉得他离这个城市还是那么远,远到他穷尽一生也走不到其中。
刘小文想给弟弟打电话,自从刘小武去深圳打工,就再也没跟他通过话。他摸出手机,嘴里默念着弟弟的手机号码,手指停止在屏幕上一动不动。他不知道该跟弟弟说什么,也许刘小武正遭遇更大的麻烦,期望他伸手相助。他把手机放回裤兜里,并不是他不想帮助弟弟,他从小没有得到多少帮助,却被需要帮助的亲人们吓坏了。
他想问问老房子的事,还有母亲的案件侦破了没有。主动切断跟马头村的联系,使他无法获知一点来自故乡的消息。他开始重复同一个梦境:细雨蒙蒙的傍晚,母亲卖菜归来,把肩上的挑担竖在门后,在父亲的床前站住,从卷起的湿漉漉的裤腿里掏出一卷钞票,坐在小凳子上清点。奶奶摸索着走过去,在母亲身边坐下,脸上带着笑听母亲数钱。弟弟从雨里跑进来,颤抖着瘦弱的身体,一个劲地叫饿。雨越下越大,老房子漏雨,雨水滴在父亲床上,他拿锅碗瓢盆去接,转眼家什都装满了水。正急得团团转,白燕来了,问他做什么?他说屋漏,接雨水。白燕四下望望,问,哪有屋?他抬头看看,屋子只剩下个空架子,父亲、母亲和奶奶、弟弟都不见了,他独自站在齐胸的水里。大雨造成泥石流,从后山腰汹涌而下,很快淹没了尖叫挣扎的白燕。村庄变成一片汪洋,不复存在。
从梦中吓醒过来,刘小文的大脑出现几分钟无法分辨自己身在何处的短暂空白。他隐忍地等待自身感受器重新恢复功能,确认眼前挣脱不开、欲罢不能的现实。
大部分的夜晚,刘小文从噩梦中惊醒,然后静默地坐在黑暗里,继而蒙着被子大声哭泣,不时夹杂着断断续续的低声叫骂。
原本以为自己离城市只有一步路,就是和白灵结婚。白灵是独女,连房子都不用买。以前他不愿开口求婚,心里觉得委屈,白灵也不是他心上的女人。他存着梦想,赚足够的钱,买房,像那个瘦高男孩一样向白燕表白,但他也明白那是个永远无法企及的空想。经过那痛楚的一晚后,他对求婚之事总是提不起兴趣。白灵的世界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他无法走进她独特的情绪和经历,婚后的生活将是如同在黑夜里挣扎。
而且从那之后,时常会有聋哑朋友过来找白灵,以前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聋哑人。刘小文坐在这群通过手指传递情感的人中间,他们的悲与苦变成手的情绪,挥舞不停,而他完全被隔离在外。一只只在半空舞蹈的手,像火焰摇曳,他完全看不懂火的喜悦和哀伤,更加感觉孤独、冷清。他受不了白灵他们无声而热闹的表达,失落地走出小店。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离开,他是陌生城市里可有可无的浮萍。
想到即将装入口袋的城市户口,刘小文没有想象中的狂喜。他磨磨蹭蹭,不冷不热地对待白灵,对她的种种暗示和催促无动于衷。他甚至不愿意再触碰白灵的身体,事后的空洞、厌恶和羞愧感让他远远躲开白灵的热情。
两个人的关系无限期地拖延着,总会有人无法忍受而抽身离去,另一个又苦苦挽留。白灵带来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聋哑男孩,提出以两倍于创办时的价格收购花店。
“为什么?我们不是好好的?”眼看就要下锅的鱼突然变身成一块石头,把锅砸个大洞,刘小文感到的不是悲痛,而是愤怒,他写在题板上的字异常难看。
“你没有能力管理小店。”白灵的字更像一个个拳头打在他胸口。
白灵说的是实话。近一年来,小店的经营管理大多依靠白灵,客源几乎都是她的人脉关系。城市里的人和乡村里的狗一样认生,即便他不开口说话,人家也能辨别出他的身份。
“我不同意。”刘小文扔下题板,摔门而去。
为什么?刘小文不明白,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态急转直下,白灵竟想占据他的花店,把他甩掉?
他慌了神,受了伤,骑上拉花的三轮车迅速逃离。城市正在变得更繁华美丽,新修的六车道大街宽阔笔直,两旁摆满了娇艳的鲜花,天空蓝得要滴水,白云悠闲舒卷,建筑物高耸入云。空气中飘散着花香、茶香、肉香的气味,他不想离开城市,山穷水尽他也没想过离开城市。就算在城市里漂一辈子,像浮萍、水葫芦,或者其他浮游生物,他也不想回农村。怒火渐渐被现实的冷水熄灭,他现在还不能离开白灵。即使她背叛了他,他也得回过身去找她。
漫无目的地游荡到傍晚,刘小文停下车,在路边摊吃小锅米线、臭豆腐。有人跟他买了两把香水百合,他决定不回花店,冒着被查处的风险去电影院门口碰碰运气。
他拉着鲜花到影院门口、烧烤摊前兜售,生意不算好,光顾着吃饱饭的人没心思欣赏鲜花。趁着观影结束出来的年轻人多,他忙向出口处靠近。
刘小文忽然在穿梭不停的人流中发现了白燕的身影。她和女伴从电影院的台阶上下来,躲闪不及,她和他几乎擦身而过,他紧张得呆立原地,脸颊滚烫,可她没认出他来,没有看他一眼。他,以及其他在影院门前擦皮鞋、卖小吃、零售矿泉水的打工仔一样,被归入模糊混乱的背景里。刘小文猜想,只有穿着名牌服饰的城市男孩才能从黑夜里凸显出来,成为白燕们多看一眼的焦点。
后背的热汗没有干透,刘小文的心开始凉了。
“玫瑰多少钱一枝?”一对情侣走到刘小文面前问价。
刘小文指指手上的价目表。
“哦,是聋哑人。”
“怪可怜的。我们买一枝吧。”
刘小文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男孩,一时想不起。论相貌身材,他不比眼前这个买玫瑰的男孩差,可刘小文不敢比较。这男孩从出生就具备比他优越百倍的条件,从农村老家走到这座城市,坐车不过半天时间,他走了二十五年也没法跟男孩并肩同行。
男孩从刘小文手中取了一枝玫瑰,说着柔情蜜语向女孩递过去。
一个飞来的黑物砸中了男孩,男孩吓了一跳,女孩尖叫一声,她也被另一个物体击中了。玫瑰掉在地上,黑物也落了地,是两只银色高跟鞋。
“哪个?是哪个?”男孩用本地话大叫着四处搜寻。
一团香水味从刘小文身后扑过来,照男孩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骗子!流氓!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不回我短信?删了我微信?”女孩的声音听来熟悉,流利漂亮的普通话。
“我们完了。我跟你说清楚了,我们没有关系了。我有病啊,接你电话。”
“没完!想跟我分手没那么容易!”
刘小文看清楚了,扑过来满脸泪水、披头散发的女孩是白燕,这个男孩就是在演唱会瞟眼见过的男孩。
白燕双手紧紧抓住男孩的衣服,男孩一脸嫌恶地甩她,推搡她。白燕倒在地上,两只手抱住男孩的腿,妆容惨败的脸贴在他的皮鞋上,大声哭号。
刘小文看不下去了,纵然他落魄,也不至于成为别人鞋底上一摊泥。更何况,白燕曾是他心中的女神。
“你滚开!滚开!”男孩咬着牙齿大声叫嚷,甩着脚,踢她,拖她。
“我不放手,死都不会放手!”
“你是死都不想回农村吧。你撒谎骗我,什么政法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什么你爸是副厅长。你就是个乡巴佬!”男孩被她撒泼的样子惹烦了,脸色极其难看,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起来,照她肚子上狠狠踢了一脚。
白燕被踢得四仰朝天,又倔强地从地上爬起来,往前一扑,一口咬住了转身离开的男孩的肩。等男孩揪着白燕的头发推开她时,肩头布料渗出斑斑血色。
白燕嘴角流着血骂了一句脏话,男孩旁边的女孩站不住了,扒开围观人群走掉了。男孩急巴巴上前去追,被白燕死死扯住手臂: “我就是死,也不会放手的。”
“你别死,我死,行不行?”男孩愤怒地四下寻找,抄起修鞋摊上的剪子往自己身上扎。白燕吓得想去抱住他,又被他一脚踢倒在地。
“出血了!”鞋匠跳起来抢剪子,男孩苍白着脸踉踉跄跄朝前走。围观看热闹的人才收起了嬉笑的脸,拉架的,报警的,乱作一团。
白燕像一堆废弃物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站在不远处的刘小文听得清清楚楚,白燕用方言骂的那句脏话,说这种方言的地方不比马头村好多少。
白燕不是城市姑娘!刘小文如同遭受雷击,怔在原地。原来她是白灵的远房穷亲戚。
世界繁复得让人眼花,让人失语,让人疑心重重。
警车和120救护车前后到达,白燕要跟男孩上车,男孩狂叫着:“叫她滚!她要上车,我宁愿被车轧死。”
警车只得阻止白燕上车,救护车离开时,白燕甩开警察,光着脚追赶着车哭喊:“我不会就这么算的,我们没完!”
刘小文怀抱满怀卖不掉的红玫瑰,黯然离开了人群,他得赶紧去跟白灵道歉。他最近心情不好,所以才冷淡了她。他必须要去亲吻她,去触摸她,去附属于她,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再重要。
快点!他怎么会愚蠢到跑出来闲逛?他应该守着白灵,让那个聋哑男孩从她身边走开。他真蠢,居然没有趁热打铁向她求婚。不然,他现在已经是桂花巷的居民了。手机响了,他不能停,也许白灵已经回家了,或者她去了那个男孩的房间。什么人打电话来都不重要了,他不想接。
手机固执地响个不停,他只好在路边停下三轮车。电话是弟弟刘小武打来的:“哥,妈的案子破了,半个月后开庭审理。”
母亲去世了十三年,现在突然有人对她的死负责了,让他们一家陷入困苦的罪犯,终于来承担后果了。
刘小武那头闹哄哄的,像在工地上,扯着嗓子说:“哥,我过几天就回去。”
“老屋呢?”他急切地张嘴说话,有些怪腔怪调,马头村口音不那么浓重了。
话筒里响起机器发动的嗡嗡声,刘小武微弱的声音被机器声淹没掉了。刘小文急忙追着问,只听到弟弟不连贯的两句话:“卖了。哥,我这边忙着,回去再说。”
刘小文耳边响起忙音,对方声音像脱钩的鱼游进了深水。弟弟仓促敷衍的挂机,把他存有余热的话都阻断在舌尖上。
他回到花店,店门紧闭,里面一团漆黑。打开门,刘小文误以为走错了地方,店内空空荡荡,连摆放花盆的花架子都被洗劫一空。墙上挂着题板,上面写着:“抵扣工资”。白灵的字透着不容分说的霸气,向题板右上方斜出。
还好,床还在。刘小文把自己抛在凌乱肮脏的木床上,反复咀嚼刘小武的电话内容。这么说,老家他也回不去了。他的户口上学时从老家迁出来,在学校里拖了几年,又在人才市场放了几年,现在也不知丢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发霉。老家没亲人了,他必须去参加庭审,去那里见弟弟。也许,他还需要证明自己是马头村人,那样村里才会分给宅基地和田地,才有根基。
凌晨四点,街上空无一人,刘小文收拾好包袱奔向客运站。坐了七八个小时的大巴,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和不踏实,晃晃悠悠的感觉比曾经因为口音受辱的感觉还令他难受。
大巴车缓缓驶进县城,熟悉的建筑、街巷映入眼帘。刘小文激动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心怦怦乱跳,张了张嘴,什么也喊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