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罗曼史

2017-11-14 15:16韩业玲
湛江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男孩

※ 韩业玲

命运的罗曼史

※ 韩业玲

窗外微雨,坐在这座城市最好的咖啡馆里,我听到这个悲情的故事。故事的男主角坐在我对面,他点燃一支香烟,那是一包普通的香烟,每盒只需十元。十元的香烟对他来说,有些掉价,像好男人搭配了一个坏女人,怎么看,都有点不合适。可是香烟的主人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个烟圈,瞬间,烟雾就在两个沙发之间的茶几上空飘荡,那些烟雾飘荡的姿态,有点慵懒,慵懒地像角落流泻着的若有若无的钢琴曲,使人不知所以,昏昏欲睡。

吸了一口烟,男人往沙发深处靠了靠,黧黑的脸上,单眼皮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光芒,却缠绕着那淡淡的烟雾,去了不可知的地方,男人的心似乎也去了不可知的地方。良久,男人收回他的目光,把它们放到我的脸上,开始讲述他的故事,故事是从一个坏女人开始的。

“她居然去告我,她写了起诉状,去法院告我。”男人说话的时候,身子突然从沙发里直起来,显得有些僵硬,眼里充满愤怒,愤怒里又包裹着许多心痛。“你不知道,你简直不知道我有多么爱她,我曾经那样的爱她,可是她却去法院告我!”男人的语气很重,说完后又深深靠在沙发里。

我拿起白瓷小壶,给他的杯里续了茶,“可她告你的你理由是什么?”

“感情破裂,除了说感情破裂,她还能找出什么更有力的理由?”男人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烟雾渐散的时候才说:“为了达到她的目的,她居然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检查,检查的结果是,她有深深的抑郁症,而我什么事都没有。”

我疑惑地看着他:“你们怎么能想到去那个地方?”

男人端起茶杯缓缓喝了一口,然后说起了另外一个女人。

二十多年前,男人还是羞涩的大男孩,父母忙于生意,他从小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优越的物质生活,并不能填补成长的空缺,没有父爱和母爱关爱,男孩心里总有无边无际的寂寞,那些寂寞是一把把干枯的荒草,被躁动的青春胡乱地揉成一个个草团,塞满内心。他觉得血液里流淌着一股力量,隐藏着一团火,要把那些草团烧掉,可却找不到点燃那团火的火柴。他的生活是失去信号的盲区,无法和外面的世界对接。

没有人关注他的内心,他活着的主要目的就是吃好穿暖。他开始叛逆,初中二年级就辍学了。事情起因于一个课本,那课本不知怎么放在他桌上,他鬼使神差收进自己书包。后来有人发现丢了课本,由班长带头检查所有人的书包,最后在他书包里翻到那本课本。同学们指责他偷了东西,事情告到老师那,老师没有聆听他为自己的辩解,也认定他偷了课本,并用一根手指,指着他的鼻尖,让他回去请家长。

那一刻,一向沉默的男孩,突然爆发出惊人勇气,一把打掉指着自己鼻尖的那根手指,冷冷地说:“不要指我。”毫无防备的老师如一只啄食蚂蚱的公鸡,猛然发现被啄对象,摇身变成凶猛的猎狗那般错愕,脑子片刻真空,随即踹了男孩一脚,不料男孩伸出两只胳膊,把逼近的老师用力推了一把。大家都震惊了,不敢相信一贯寡言的男孩,会跟老师叫板。愤怒的老师又举起手指,只是这一次它改变了方向,朝着门外金色的阳光吼道:“滚出去,以后再不用到学校来了。”

男孩掏出书包里所有课本,狠狠扔在课桌上,扔在老师脚下,然后背着空空的书包走出教室,走到阳光下,走出学校,走到田野里。他含着泪在田野里逗留了一天,又渴又饿,不敢回家,直到黄昏时分,才踅摸着回到村庄。

男孩没有回家,而是来到邻居家。邻居家有个女人,女人很美,眼睛明亮如春日的河水,点点晶光里有温暖的笑意。女人问男孩咋没回家,男孩谎称家里没人。女人就用她白皙的手,给男孩端来饭,让他坐在桌边吃。吃饭时,男孩看到桌上有一本书,书皮上写着《一帘幽梦》,作者琼瑶。男孩不知琼瑶是谁,也不知琼瑶是什么,只觉得那些字很美。边吃饭边翻开书,很快就被深深吸引,有滋有味看起来。

正看着,女人走过来问:“姨做饭不好吃?”

男孩抬起脸摇摇头,一脸茫然。

女人笑了,笑得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女人说:“我娃看书看得入味,姨的饭倒不吃,姨还以为姨手艺不好,我娃不爱吃哩。”说完把书从男孩手中抽掉,放到一边,摸了一下男孩的头说:“快吃饭,吃完再看,一会儿饭都凉了。”

女人的手指触摸到男孩头发,从发间滑下触碰到男孩脖颈,男孩一个机灵,羞涩低下头,脸在碗沿上红了半边,只顾埋头吃饭。

吃完饭,男孩起身告辞,用手指指那本书说:“姨,书能借我看看不?”

女人说:“你个碎仔娃懂个啥,会看个啥,看得懂不?”

男孩浑身不自在起来,脸还在烧,走也不是,站也不是。

女人看到男孩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了好一阵,才说:“哎呀,我娃长大了,知道害羞了。拿去拿去吧,不要弄丢了,弄脏了就成。”

喜悦冲到男孩脸上,他拿起书说:“姨,你放心,保证不弄丢,不弄脏,完璧归赵。”然后喜滋滋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女人站在光影里对着镜子梳头,突然觉得光线暗了下来,门口黑影一闪,走进个人,女人一手抓着头发,一手拿了梳子定睛一看,原来是男孩。女人说:“哎呀,咋是你,你咋这么早来了?我以为谁哩,吓我一跳。咦?你咋么去上学?”

女人用薄薄的嘴唇抿着一根皮筋,然后两手把头发收拢梳好,腾出一只手,放下梳子,取了皮筋,用牙把皮筋轻咬着,用三根芊芊玉指撑开扎住头发,对着镜子晃了晃脑袋,一条马尾就在身后翻起黑波。又拍拍肩膀上掉落的头发,抬起眼皮瞅着男孩,等待他回答。

男孩有点呆,他从未见过哪个女人这样,也没见过母亲梳妆的样子。母亲是短发,从他出生到长大,从未见过,母亲一头长发的样子。在他生命中,第一次见女人梳头的样子这样美。他的思想里,母亲只是个称呼,没有性别之分,他从未想过,母亲也会是个女人。

这一刻,男孩有点恍惚,一刹那很多念头在他心里跳跃,他怔了片刻才说:“姨,我是给你还书的。”

女人这才看清他手里拿着书,嘴角浮起一抹轻蔑的笑意,哼了一声才说:“我说你个碎娃,能看懂啥?像你这样的娃娃,看看《隋唐演义》还能看出些热闹,这些书你是看不进去,看不懂的。”

“姨,我看完了,我昨晚一夜没睡,看完了,现在来给你还书。”

女人吃了一惊,定定看着男孩,像看一件怪物,但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端倪。男孩一脸诚恐,不像撒谎的样子。女人噗嗤一笑:“你个碎怂,速度还快的不行。我说这天下的男的,个个情种,你这小小一点点,都懂得这女人的好了。”

男孩羞愧地低下头,他不知女人嘴里说的女人的好是什么,他只知道,手中的书里,有些让他第一次心跳,第一次感动的内容。

女人突然想起什么:“咦,我问你你咋不回答,我说你今儿咋不去上学哩?”

男孩低着头,把那本书在手里翻来覆去。

“哦,逃课。”女人恍然大悟道:“嗨,男娃就是调皮,爱逃课。没啥,你姨虽是女娃,上学那会儿,也逃课哩。”女人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最好还是不要逃课,你赶紧把书放下,上学去。”

“姨,我不是逃课。”男孩嗫嚅半会,才把昨天的事告诉女人:“姨,我再也不去上学了,我打了老师,学校再也不要我了。但是,我真的没偷东西,姨,我真的没偷。”男孩说着,眼里委屈地溢满泪水。

“瓜娃,姨信你,我娃是乖娃,咋能拿人家的东西呢?”女人心里一颤,想起自己的男人,一把拉过男孩搂进怀里,抬起衣袖,替男孩擦了擦眼角的泪说:“我可怜的娃啊,你叔要在,啊,他要在,就不会让我娃受委屈,你叔可从来不打骂自己的学生。”想到自己男人,女人情不自禁眼圈红了。

男孩手无足措不知如何是好,女人的怀里暖烘烘的,胸前绵软的像个棉花包,还有一缕说不清的香味,甜甜的直入鼻孔,让人迷醉。男孩硬邦邦的僵着身子,任由女人给他把眼泪擦了。突然女人又一把推开他说:“嗨,你看姨在说啥?好了好了,你还没有吃饭吧,你乖乖在姨这呆着,姨给你做饭去。”然后拉开身边的柜子说:“看看,姨这里书多的很,以后想看啥,就到姨这里来,随你咋看。”

女人转身去做饭,男孩慢慢从女人绵软的身子里回过劲,心渐渐平复下来,他第一次感知了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女人。女人,母亲,姨,三个词语三张脸,和着书里的故事,一时在他脑子里不停恍。好一阵,男孩才靠近书柜,看清书架上的一排排书,《几度夕阳红》《婉君》《烟雨蒙蒙》《庭院深深》……

男人一口气说完这些,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又放下,他按了服务台的铃声叫来服务员,换上一壶热茶,重新倒满一杯,喝了一口才接着说:“就是那个时候,我接触了琼瑶的作品,几乎读完琼瑶所有作品。”

“女人是你的什么人,亲戚?”我问。

“她是我家门中一个叔的媳妇。我叔是老师,他们是中学同学。我姨家穷,初中毕业就没有上了,可是两人一直好着,我叔师范毕业回村教书,要娶我姨,可是大人们都反对,两人硬是死活要在一起。我叔说,不让他娶我姨,就不教书了,带我姨去私奔。大人见闹得不可开交,最后没办法,只好同意他们结婚。谁知好景不长,两人结婚才一年,我叔就出车祸死了。留下我姨可怜的,娘家人叫她回去,她说啥都不,说这辈子再不嫁人。我那叔给她啥都没留下,连个娃都没,只留下一柜子书。叔在的时候,我喜欢到他家去玩,叔走了,还是喜欢去,像成了一种习惯。”男人说完,又点燃一支烟吸了起来。

“其实,我要说的不是我姨。我是想说,就在那时,我对爱情有了向往,甚至有了自己的爱情观。我期待有个女孩,出现在我的世界,我将用毕生的情感去爱她。”男人又陷入故事中。

那一柜书,陪了男孩两年多。那两年时光是快乐的,父母没让男孩做什么,他每天除了闲逛,就是读书。沉迷在一个个爱情故事里,无法自拔,跟随故事的情节或忧伤,或欢喜,或惆怅,或难过。

女人一直对男孩很好,他们常一起谈论书中的故事,那些爱情。有时又像两个娃娃,争论故事中的三角恋爱,多角恋爱,谁到底应该爱谁,谁不应该爱谁,为此争论不休。争到最后,女人总说:“不跟你争了,你个碎怂娃,懂个啥?”

每至此,男孩总是红了脸,低了头,再不说话。

十六岁那年,父母给男孩订了亲。女孩是邻村的,第一次见女孩,男孩就喜欢上女孩。他高兴地跑回去告诉女人:“姨,我今天见那女娃了,好看的很,水灵的像婉君一样。”

女人听了男孩的话,脸上的笑像潮汐,一层一层往眼里涌,她的表情很快乐,声音却有些颤抖:“啊,我娃真是长大了,要娶媳妇了。娶媳妇好啊,以后就有人陪我娃玩了,以后也有人照顾我娃了。”

女人的话像一颗石子,甩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啪”一声轻快掉进男孩心里,那隐藏着一湖春水的心,荡起一圈又一圈快乐的涟漪。男孩对未来充满向往。

三天后,女孩家传过话,要三万块彩礼。男孩不懂挣钱,但也知道那是一笔巨大的数目。他第一次看到父母为他的事,和爷爷奶奶坐在一起,郑重其事地开起家庭会议。

父亲坐在炕上拧着眉,一根根抽着旱烟,母亲坐在炕底的小板凳上,闭着嘴,两只手紧紧抱着膝。

过了很久,坐在父亲对面的爷爷放下手中浓黑的老茶,开口道:“你俩个,好歹吱个声,平时像打鸣的公鸡,一个比一个叫得响,咋关键时候,都成闷葫芦了?”

母亲抬眼瞅瞅父亲,父亲还是黑着脸不说话,母亲就说:“依我看,这事不如就算了,咱娃还小哩,也不急着要说媳妇,过两年,咱们的条件再好些,还怕给咱娃说不下更好的?”

“你放屁。”母亲还没有说完,父亲就扭过那张黑脸狠狠地瞪了母亲一眼:“你这是人话不,人家女娃他爸,和我是老交情,这回托人来说这门亲,是对咱的信任,对咱的放心。你想想,人家把娃养那么大,给咱家,那是看得起咱。”

母亲气呼呼地说:“那你说,咋办?三万块可不是小数字,咱没明没黑鸡刨食地刨那些煤疙瘩,整得像个两个老黑鬼,哪还有点人样子,得多长时间,才能挣下那些钱。”

“你成天就是钱钱钱,那钱挣下还不是花的,还不是给儿女用的?我发现你越老越糊涂了。”

母亲被父亲一句抢白,禁不住伤心地哭了。自嫁人,她一直保持着勤俭持家的品质,尤其在丈夫办了个蜂窝煤厂后,一直陪着自己男人,干着和男人一样粗笨的活。母亲伸出粗糙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抽抽搭搭说:“我这还不是心疼你个老东西,一天起早贪,东奔西跑,这下好,辛苦一整,都揣到别人怀里了。”

父亲沉默下来,屋里死静,偶尔听到一两声轻轻地抽泣。

“我说呀,这话就不对了,钱出去了,可领回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划得来的很呐。”一直坐在门槛上编草辫的奶奶慢腾腾说,“来年,再抱个胖墩墩的大孙子,一下子添了两口人,简直拾了大便宜。趁我现在还能动弹,你俩忙得顾不上,我还能经管重孙子哩。”

奶奶的话,让爷爷浑浊的眼里闪出亮光,他摸着自己的光脚背说:“你妈说得对,这是多大的喜事啊,怎么让你俩一说,倒像是回到了旧社会,愁眉苦脸,苦大仇深的。我看这事就这样定了,你们要是钱不够,差多少我来补。”

“不用不用,我们有钱。”父亲简短地回答。

事,就这样定了。整个过程,没有人询问男孩的意见,没有人想到,这是有关男孩终生幸福的大事,没有人告诉他婚姻是什么,生活是什么。整个过程,婚姻和生活,以及生活本质,生活终极目的,是为了幸福这样重大的话题,又恰恰脱离结婚本身,成为一个虚无的不存在的事实被遗忘了。单就结婚,倒成为纯粹的事,是整个话题,甚至整个人生的全部意义。

男孩局外人一样坐在那,一言不发,好在,事情结果,令他满意。

事情原本在送出三万块彩礼后,一路直行,畅通无阻,可就在达到终点时,亮起红灯。那天,他在那个该死的街角,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

这之前,男孩和女孩接触几次,相互都比较满意,或者说,相互的父母更为满意。女孩漂亮,爱笑,话也多,常常问些男孩答不上的问题。比如,你娶我后怎么养我?你娶了我咱们怎么生活?咱们是不是要把你父母的厂接下来?可我不想干那个,那有多脏,多累?

这些问题男孩一样都答不上,他从未想过生活,想过挣钱的问题。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想过,只是没有具体地想。现在,他心里只有爱情,觉得只要拥有女孩的爱情,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至少是目前生活的意义。他曾多次想象拉着她的小手,行走在田野,树荫,或者河畔,听她像鸟儿一样欢叫,用水汪汪的眼睛看他,看的他心乱如麻。哦,这种感觉太奇妙了,他想用一生去爱她。至于究竟怎么爱,拿什么爱,他可从未考虑。

现在,一切将成为现实,在双方父母热情操办下,他们要结婚了,她就要成为他的新娘。他,似乎也拥有了她全部的爱情。

婚礼前夕,他去城里采购最后一批食品。采购好,让同行的亲戚先带回去。他想给她买一件礼物,当然,按世俗他已给她买了所有需要的东西,但那不足以表达他的爱,那都是俗礼需要。现在,他要脱离世俗,用心给她选择一件真正的礼物,并把这礼物在那美好的夜晚,特殊的时刻,送到她眼前。

男孩转过农贸市场,向城里最好的百货大楼走去,就在走到百货大楼的那个街角,他看到那该死的一幕。

是的,那是该死的一幕,即使很多年过去,男孩一直这样认为。但他不知究竟谁该死,是自己,还是女孩,还是那个中年男人,或者是整个世界,那一刻都该死。

他看到女孩和一个中年男人一起,如果仅仅一起,没有什么,要命的是,男人那只戴着亮闪闪手表的胳膊,像一条滑腻的蛇,捕捉住猎物,紧紧缠着女孩的腰,脸凑近女孩的脸,几乎要贴了上去,他们不知拿着什么吃的东西,边吃边笑。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两人。那两人也看到他,女孩收住笑,愣愣地说不出话,突然惊叫一声,挣脱男人搂着她的那条胳膊,水汪汪的眼睛充满不安。

男孩顺手操起一根不知谁靠在树边的拖把,抡了起来,他眼里喷出火,要把眼前的一切烧成灰烬。在拖把即将打在那对男女身上时,男孩突然停住疯狂举动,他轻轻把举过头顶的拖把,在女孩的惊呼里放下来,依然靠在树上。然后朝女孩笑了一下,那笑很淡,几乎不易觉察,但男孩真的笑了一下,转身离去。

男孩走了,丢下那对男女在风中凌乱。他回到村里,没有径直回家,而是来到女人家。女人看到男孩有点意外,问:“你不是进城了,东西都买全了?”

男孩一屁股坐在桌边说:“姨,你给我倒口水。”他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被啄的鲜血直流,只是那血不是流向体外,而是流在心里,那颗打算为美好爱情不顾一切,奉献终生的勇士的心里。这血汹涌成河,淹没了他的世界,他在河里溺亡了。

男孩颓废地坐在那,一言不发。

女人吓了一跳,“你这是咋了?出啥事了?”

女人一再逼问,男孩说出他所看到的一切。女人听后,不知如何是好,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安慰男孩,就傻乎乎地说:“也许,也许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那个男的,可能是她的什么亲戚。”

男孩“呼”地站起来,“你觉得哪个亲戚家的男人,会那样搂着她?还有哪个不要脸的亲戚,会和她脸贴着脸?”男孩话出口,突然为自己在女人面前,吐出粗话感到惭愧,但惭愧只在心里停留了两三秒,就被愤怒驱走。他说:“我差点动手打了他们,后来转念一想,一切都不值得。我长大了,不再是两年前那个和老师吹胡子瞪眼的男孩了,两年里,读了那么多书,懂得了那么多道理,应该表现的更有涵养,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身离开。”

“你做得对,同样的事会有很多解决方法。有些事对我们来说,很残酷,也很野蛮,但对待野蛮的人和事,我们未必要用暴力。暴力只会在泄恨的同时,萌生更多恨,到最后,发现其实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反而因恨而更加痛苦。相反,要用更文明,更豁达的态度去对待所恨的人,也许会让对方羞愧。”女人温柔地说。她对男孩处事的方法,打心里赞许。

女人的话,让男孩得到些许安慰,进一步认识到,自己学会用成人的方法考虑问题了。

“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婚还结吗?”女人试探着问。

“姨,你觉得这婚还能结吗?还没有结婚就给我戴上绿帽子。”男孩说这话时,喉头有点哽咽。“这是我第一次结婚啊,我的一生只能结一次婚不是?我不能像玩儿一样,结两次,三次婚吧。我不能明知错了,还要让错误延续下去。我不过是爱错了人,以后还有那么长时间,一定可以遇到那个真正值得爱的人。”

“你不管怎么做,我都理解并支持你。可这事弄得,怎么给你父母说,怎么去给亲戚朋友解释。”女人说。

男孩感激地看了女人一眼。长久以来,女人是他的亲戚,他的长辈,他的姨。但他觉得,女人更像他的母亲,他贴心的朋友,他的知己。想到这,他看女人的眼神,多了一些受到安慰的宁静,“姨,你放心,总会有办法的。”

男孩走了,回到家,简单收拾了一点东西,背着包就出门了,出门前给父母撂下一句话:“这婚结不成了,退婚吧。”

几天后,男孩回到家,未及给父母解释清楚,那颗因受伤而疼痛去逃离的心,女孩家已得知消息,一班族人蜂拥而至,准备把男孩揍一顿。当那些人把男孩围住,想狠狠教训他时,出乎意料,男孩坐在那毫不惧怕,只冷冷地说:“你们先回去,问问你家的人,问问她做了啥丢人的事,再到这闹也不迟。”

那些人悻悻而归,再也没来。

男孩觉得这事就这样过去了,没几天却有一些流言,如阴沟蒸发的气体,细细的,悄悄的,随流动的风,不知不觉覆盖整个村子。流言里每句话都和他有关,每个字都粘腻着不怀好意的腐臭,往他毛孔钻,让他从头到脚受到感染,似要他人腐虫生,臭名远扬。

如果这些流言仅为败坏他的名誉,那并不可怕,大不了怀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的坦然,毫不理会那些带着针尖的舌头,不疼不痒划过肌肤,他依然按自己内心去寻找生存的路。可流言的目的极其险恶,要毁掉他一生。当母亲哭闹着喝农药以死相逼,他知道,流言里的每个字都是一把利剑,要把他戳得千疮百孔,甚至剁成肉酱。

父亲拿着棍在家等他,宣扬如果他再不懂事,就打断他的腿。就连一直心疼他的爷爷奶奶,也哭鼻抹泪教训他。最后奶奶把满头白发的脑袋抵在他胸口,痛哭流涕地说:“娃啊,你把人家肚子搞大,不要人家,你让一个女娃以后咋活,咋见人啊?咱可不能做亏心的事,亏人的事。”

男孩觉得一口黑血堵在嗓子眼,要把他憋死。他深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说:“你们不相信我的话,居然相信外人的话,居然糊涂地相信那些流言蜚语。”

“相信你个屁,村里谁不知你三天两头往寡妇家跑,就我们老两口是瓜怂,啥也不知道。都说你和寡妇有瓜葛,变心了不要人家女娃。你说你咋就那么没出息,年轻轻的,怎么会,会和寡妇,你能有点出息不,能不?”父亲说话时,额头的筋爆的老高。

“看把你爸你妈气成啥了?就不能省事点吗?我和你奶奶这么大年纪,一天给你做吃,做喝,把你养大,你啥时候才知道我们的好,知道给我们省心。非要闹得鸡飞狗跳,一家人不安生才高兴吗?”爷爷的话像一个砝码,重重压着他,再也无法抬起雄健的头颅。

他突然觉得一屋子人都这样陌生,他从来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从来没有认识过他。有那么一刻,他想,一定是走错门了,他们根本就不是他的亲人。

真正使他感到沉重的,不光是爷爷的话,而是流言牵扯进那无辜的女人。女人,在他心里,一直是一缕温暖的阳光,让他感到生活的灿烂。现在,这缕阳光,被乌云遮住,被流言的污水泼脏。他太年轻,不知如何处理这繁复的事,如何才能使自己的不幸,不波及到女人,使自己依然能享受到那缕阳光,让他对她的友爱在污浊的阴沟里,还能开出一朵绚烂的花。

男人从回忆中走出来,依然把他忧郁的眼神,安放到我脸上:“你听我说话,是不是觉得乏味?”

我说:“哪里,我都被你的故事吸引了呢。可你还没讲完,后来呢?”

“后来还能怎样?我结婚了呗。在我17岁那年,在家庭和舆论压力下,我不得不娶了那个女孩。她费尽心机,为保住自己的名誉,为她梦想中的好日子,不惜毁掉我的声誉。其实毁了我,也毁了她自己。”男人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可我不明白,她既然要和你结婚,为何又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我也不明白,也许为了钱吧。那个男人当时看上去,很有钱的样子。反正,那件事,我从来没有问过她,我不想纠结那件令我恶心的事。即使给我一个解释,我也会怀疑它的合理性,我不知道会有什么样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容许她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而不羞愧。即便真的存在那样一个理由,对我来说也毫无意义,她不爱我,若爱,纵容有一千个理由,也不会那样做。我对她的爱,和她对我的爱,完全不成正比。所以,我对她的爱,便像一座大厦,轰然倒塌,再也站不起来,甚至连倒塌后的碎块,也随一场大风灰飞烟灭,难以寻觅。对我来说,那是年轻时,一场美丽的梦的破碎。”

“既然结婚了,就好好过日子呗。”

“好好过?自少在我看来,我们没有好好过一天。我一直拒绝和她同房,后来在父母威逼下,不得不和她生活在一起,并且有了孩子。我觉得孩子不是给自己生的,是给父母生的,满足他们抱孙子的愿望。我曾尝试着和她好好过,但我说服不了自己,在我心里,那是一个破碎的物品,难以修复。我没法融入有她的生活,从未打消离婚的念头。你知道,我读的琼瑶小说太多,受其影响太深,是完美的爱情至上主义者,我不甘心这辈子就这样,稀里糊涂,浑浑噩噩地过,没有一个真正爱我的女人,没有一个真正值得我爱的女人。”男人看着我,眼里充满忧伤,“我不知你是否理解我的内心,理解我当时的痛苦。没有快乐,每一天都像坐牢,成天想的都是如何摆脱那种生活,多次尝试离婚,每次父母都以死相逼。他们说,祖上没有这个先例,不能让我坏了规矩,坏了名声。还拿孩子说事,你也许知道他们会说什么,都是俗世里,那些千百年来,一成不变,陈腐的道理。”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端起那杯冷却的茶。

“就那样,我的生活陷入泥潭,没有办法解救自己。一天天失眠,直到严重的神经衰弱。开始沉默,不和人交流,几天都不说一句话,这种日子一直过了九年。九年,我不到三十岁,可看上去像个小老头。别人都说我得了神经病,我也不解释。是的,我不想和任何人解释,只是沉默在自己的世界,甚至死亡在自己的世界,直到那天碰到我姨。”男人又陷入他的回忆。

流言绝不会心慈手软放过女人,那些舌头里滑出一条条吐着芯子的毒蛇,纠缠着女人死死不放,它们对女人的攻击比对男孩的攻击凶猛,它们对她百般蹂躏。流言里,女人下流,低贱,卑微,龌龊。流言要把女人杀死。

女人回了娘家,舆论高压下,匆忙嫁给一个大她二十多岁的男人。也许上天垂怜,同情女人的遭遇,决心给她补偿,遣派男人来关照她,爱护她。就这样,世俗的污浊中,女人得到一个安全温暖的小窝,用以休整疲惫的心,并很快有了孩子。居家的生活,往事渐渐走远,似乎已被淡忘。

命运是个老谋深算的老人,总在毫无防备下安排很多突发事件,像电影中某个情节,送你到一个巧合的场景,去延续从前某个故事。故事延续的过程,是一截断为两截的绳子,逐渐捆绑的过程。当然,那一截绳子想要找到另一截绳子,并紧紧结合在一起,成为一根绳子,也许需要很久很久,但过程无法省略。

九年后,男人和女人,在岁月磨砺中彼此遗忘时,又奇迹相逢了。

女人老了,依旧很美。男人不知怎么,见到女人,忽就想起过去很多时光,那些自以为死去的往事开始复活,像盏盏点燃的烛火,在死灰般的心底跳跃,越来越明晰。心也活了,舌头像冬眠的小动物开始复苏,渐渐软和,渐渐灵活,话也多了起来。

女人呢,像一棵树,从春天走过夏天,从明艳的嫩绿,走进幽静的墨绿。她一声不响听他倾诉,时而点头,时而哭泣,时而用纤细的手指抹掉脸颊的泪。直到男人又变得沉默,女人才说:“我娃傻呀,咋能这样折磨自己。”话一出口,女人就笑了,眼睛依然弯成两道月牙儿。眼前的男人,憔悴不堪,一脸疲惫,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男孩,自己比他大五六岁,看上去他倒比自己大十几岁。女人轻叹一声说:“哎呀,你看看我,还把你叫娃,叫习惯了,你不介意吧。”

“姨,你说哪的话,怎么会呢?我见到你,觉得亲切的很呢。”

女人说:“是哩,这么多年没见你,变得差点让我认不出了。”女人不觉心头发酸,但很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笑着说:“你要好好的,再不能折磨自己了。人活着,总不能为一件事而受一辈子罪,就像别人说的那样,不能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活着,总要往好处想,振作起来,把自己打理好,才能谈生活,谈理想。”

后来他听女人的话,决定换个环境,出去闯闯。他去了山西煤矿,远离家乡,远离亲人。暗无天日的黑暗里,他和工友牛一样劳动,在危险和死亡中结下深厚友谊。渐渐地,他看淡很多事,想明白很多道理。他的病好了,觉也睡的香了,饭也吃的下了,性格开朗了,爱说爱笑,人也胖了。

男人说完这些,看着我笑了,我第一次在他黧黑的脸上,看到笑容,那笑容像黑土地长出一片绿叶,鲜活而生动。男人说:“几年后,我从煤矿回来,用几年的积蓄在城里开了一家店,然后和妻子离婚了。这次很顺利,没有受到任何阻力,大约大家都对我绝望了吧,或者,他们良心发现,觉得愧对于我。总之,生活崭新的开始了。”

接下来的日子,男人用他的聪明和勤奋努力赚钱。在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时,男人觉得自己真的需要一个女人,一个家了。他也完全有能力给一个女人,一个温暖的家。

这些年,男人一直和女人保持联系,并时常接济女人的生活。女人也常督促男人赶快成家。

男人不再和当年一样,把爱情想的完美,他觉得自己更需要女人的关心。不管在外面如何打拼,如何疲惫,只要这个世上,能有一个女人,在叫做家的地方等他,就是莫大幸福。强大愿望支撑下,男人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人,他的生活发生了质的变化。

女人迎合了男人的需要,常在QQ上关心他的生活,他的吃穿住行,他的工作,甚至在生意上帮他出谋划策想点子。偶尔一两天,男人忙,顾不上在线,再上网就发现女人留下一长串体贴的话。感情在虚拟的世界一点点升温,很快两人相约见面。

于是,春日的黄昏,公园那棵美丽的玉兰树下,他们见到了梦幻许久的彼此,对方果然和想象中毫无差池。女人漂亮温柔,男人稳健有实力,一见钟情的欣喜如饮烈酒,烧的两人面色通红,浑身火辣。爱情似乎来得太突然,让人兴奋地摸不着头脑,他们喝了很多冷饮,依然觉得闷热。口干舌燥,还是兴趣盎然想了解对方更多的事情,过去,现在,甚至未来。

谈到未来,他们更加兴奋,很多话一点就破,很多事一说就明。那天晚上,他们找了一家宾馆,更深入地了解了对方。男人多年没碰过女人,他表现的很激动,也很奋进。女人乖巧如可爱的小狗,热乎乎地贴着男人的身子,一刻也不愿离开。

男人说:“简直像做了一场梦,你说,咱们是不是太快了?”

女人躺在男人怀里,嘴对着男人的脖子“嗤嗤”地笑,热气哈得男人的脖子直痒痒。

男人又搂紧女人,让她绵软的胸完全融入自己怀里,男人说:“亲爱的,我问你话呢?你说咱们是不是发展太快了?”

女人腾出一只手,用一根指头逗弄着男人圆圆的鼻头说:“快吗?我们在网上都认识了那么久。我觉得,前世都认识你了。”

男人不由一阵感动。

一个人的寂寞,两个人的错,他们可不愿犯错,同居是避免错误的最好方法。像两块颜色艳丽的橡皮泥,搭配在一起,很快塑造成另一个物件,虽不至于精致,但也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洽。

男人会挣钱,不会花钱。女人会花钱,不会挣钱。男人看女人大手大脚花钱,难免心疼,女人总是两只胳膊,吊在男人脖子上撒娇,男人就由了她。嗨,这不要紧,钱挣来就是花的。只要女人安定,就是要天上的星星男人也想法摘呢。况且女人把他的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条,让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快乐。男人觉得他一点点爱着了女人,就怕把她放在嘴里化了。

就在男人的爱像煮熟的牛奶,香味渐浓时,他发现女人有些异常。每次突然走近她,就急急把手机扔在一边,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有时夜里很晚,还有人给她打电话,发短信。男人问起,她总搪塞过去。男人不傻,他对这事敏感又忌讳。男人想,许是没向女人求婚,致使她内心不踏实。胡思乱想时,女人告诉他,她怀孕了。

男人欣喜万分,买了新房,装修好。又投入大量资金开了一家饭店,他要给她和孩子更好的生活。一切准备停当,他向她求婚,在同居一年后,他们结婚了。

男人忙得不亦乐乎,孩子出生那些日子,男人放下手中所有事,在家陪女人,带孩子。可两个店,一刻也离不开他,他苦无分身之术,又无可奈何。日子混乱而不乏乐趣,男人在纷繁的生活里迷失了,他觉得,生活就该是这个样子,紧张忙碌,不失甜蜜。

由于结婚生子,男人耽误太长时间,一连几个月店里都入不敷出。尤其饭店,因雇佣人员太多,经营不善,一大堆人等着吃饭,发工资,加之生意不好,频临倒闭。男人非常苦闷,日子像刚刚展开的美好画卷,怎么突然行到了水穷处?他不得不回到店里,经营生意。

一天,女人告诉他,要去西藏。男人问和谁,女人开始不说,后来说和一群驴友。男人不同意,女人却执意去了西藏。

男人说到这,眼里又充满愤怒。他对我说:“我一直怀疑认识我前,她认识很多男人。你知道,她那样离婚多年的单身女人,又没孩子,一定会有很多男朋友。可惜我当时头脑发热,被她的温柔和漂亮迷惑了,当然还有甜言蜜语,你知道,男人就吃这一套。难道不是吗?很多男人都无法抗拒。”他望着我,似为自己的没有理智,寻找合理借口,然后求得我认同。

我不可置否,只是问他:“你不是也很爱她吗?”

“是的,很爱。正因为爱,才尝试着理解单身女人的无依和寂寞,尝试用我的爱和关心感动她。想着婚后,她有所改变。可是我错了。”

“她去西藏,并不代表会做某种不当的事,你不会像电视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的那个男人吧。”我盯着他。

他吃惊地看着我,“你以为我是诬陷她吗?没有证据怎能胡说?她从西藏回来后,哭着求我,说以后再不了。可她根本改变不了对男人狂热的需求,我觉得她结婚生子后,变了个人,后来干脆不回避我,直言不讳告诉我那些事。你能懂一个男人,面对这样的事,那种屈辱和痛恨吗?尤其我这样的人。”男人情绪激动,他点燃一支烟,接着说:“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到生意上,尽量不想那些烦心事。饭店却经营不下去,只好转让,几个月过去,也转让不出去,最后只能关门,不然那昂贵的房租都付不起。就这样,饭店没挣一分钱,还把前几年的积蓄捣腾光,欠一大笔债。万般无奈,只好把车卖了还债。就是那段日子,她突然提出离婚,我焦头烂额,根本不想理她,也不想离婚。你知道,我已离过一次婚,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离,就是火坑,也要在坑里把自己烧死。况且我们的孩子还那样小。”

我注意到,男人这次提到离婚和孩子,和上次提到离婚和孩子的不同变化。我说:“你们最终还是离了。”

“是啊。她去法院起诉,一次不行两次。为能和我离婚,为证明离开我的决心,她告诉法官我患过严重的精神病,死活要我到精神病院检查。我说那好吧,咱都检查,看究竟谁有病,结果她患有抑郁症。我那样爱她,她也曾给我一段美好的生活,尽管短暂,却想起来就幸福。我说咱不折腾了,她却抱定离婚的决心,不离不行。这就是我悲催的爱情,可叹的人生。”男人一口接一口抽烟,浓浓的烟雾在眼前妖孽一样诡异地游动。

“我觉得感情破裂,只是她找的借口,一定还有别的理由,促使她不愿和你继续生活。一个女人,如你所说,她都三十七八岁才生头胎,不会轻易和男人离婚的。”我对他的话产生怀疑,瞅着他那双单眼皮说:“难道不是吗?中国女人都这样。”

“你说的对,她怎会为所谓的感情破裂离婚?还不是因为我没钱了,欠下很多债。女人都是为钱,我爱的第一个女人是,第二个女人还是。她认为我这辈子再也翻不了身,就在我最困难的时期,毅然决然弃我而去。”男人冷笑说:“她多么不了解我啊,她怎么也想不到,我又翻身了。我花费整整三个月,研究出一种新型的锂电池,东拉西凑借了些钱,开始生产这种产品,短短半年时间,由一个两三个人的加工作坊,发展到十几个人的小厂。”男人说到此,一脸欣慰。还说年前,女人找他复婚,他拒绝了,但这话只是一跳而过,不愿再提,更多的则是说他的新产品。

我仔细聆听他研发新产品的过程,他的忍耐,吃苦,智慧以及锲而不舍的精神打动我:“你还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呢。”

男人笑了,这回笑得很羞涩。

我突然想,二十年前那个男孩,大约也是这样笑的吧。

“说起来,还要感谢我姨哩。在我困难时,她借给了我不少钱。我不要,她硬塞给我,说这钱也不是她的,是我这些年陆陆续续接济她的,她都给我存着,现在我遇到困难,拿出来给我,算是物归原主。你简直不知我多感激她,就是这笔钱帮我东山再起,办了现在这个厂。”男人说。

一点光亮如一抹流星,在男人眼里一闪而过,很快又暗淡下来,男人叹了口气说:“我姨那么好的人,可惜命不好。前不久,他男人得了胃癌,撇下她走了。”男人从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支烟点燃。“你说,什么是爱情?这些年我一直思考这个问题。所有的爱到最后都归结为平淡的生活,两个人在一起,相互依赖,相互照料,相濡以沫,就是最美的爱情。走了这么多年,经过这么多事,我终于发现,我姨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女人。多想,她的后半生由我来照顾,可却怕这人世,难容我这样做。”男人垂下眼帘。手里最后那支烟,并没有吸,而是凝望着那一点红红的火光,久久出神。

我望着烟灰缸里一堆烟头,陷入沉默。如果每个烟头,都为纪念一根烟曾有过火热的生命,那么每一根烟在燃烧中,是不是也燃烧了一段火热心绪,一段火热往事,一段无法追溯的时光。这时,我终于听清角落里传来的钢琴声,那是一曲《爱的罗曼史》。那声音婉转曲折,低沉中有明亮的跳跃,用不断重复,诉说着某个故事。恍然间,我看到故事里的人物,在男人指间那缕烟雾中,化作一个精灵,光着脚丫,踩过湿滑的苔藓,行走在幽暗深邃的森林。

我说:“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

他说:“感谢聆听我的故事。我知道,我的很多观点,你并不赞同,却保留了意见。”

走出咖啡馆,雨已停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们挥手告别。很多天以后,我发现那天,我丢了一把紫色的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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