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勒·克莱齐奥 余 华 (美)菲尔·克莱 (英)珍妮特·温特森 迟子建 (俄)尤里·波利亚科夫 欧阳江河
梦与探险
(法)勒·克莱齐奥
要说“梦之自由”,似乎语义重复,因为梦本身是生命最自由的表达。梦似乎不受理性摆布,与礼仪、社会法规,甚至日常语言规则相悖。梦之自由是自私的,因此令人恐惧。也正因此,其探索愈加困难,其阐释始终不明。长久以来,人类社会试图禁止梦的自由,遮蔽梦的自由。梦是自由的,却被禁闭于沉寂之狱,身陷遗忘之囹圄。梦是艺术家需竭力盗取的隐秘的火种。当代科学已涉足梦的研究,物理学或天文学应用已向我们指明找到梦之维度的路径。
在法国,梦的故事始于1867年:名叫伊齐多尔·迪卡斯(Isidore Ducasse)——此时还未得名洛特雷阿蒙伯爵(Comte de Lautréamont)——出生于乌拉圭的年轻男子那时并不出名,他定居在巴黎维维埃纳路的公寓酒店,离法国国家图书馆不远。在那里,他以激狂的笔触写下了《马尔罗之歌》的第一支歌。三年后,出版后六支歌后,二十四岁的他在巴黎寒冬的物资匮乏中孤独地死去,时值1870年战争刚刚打响。他的作品讲述梦的故事,包罗万象的文学中最令人惶恐不安、 最具颠覆性的一个梦。直到作者离世多年,这部独一无二的作品留下的余波才触及读者大众,其影响是爆炸性的,如同悄然爆炸、超越时间的星辰。
梦之自由,也是回归原初,是原史时代(proto historique)社会的自由(这是哲学家克洛德·列维-施特劳斯给出的定义)。根据来自现代世界的最初旅者——到达大洋洲、南美洲、赤道非洲的探险家们——的描述,此种社会中,人在梦的影响下生活。梦是魔法的作用,是轮回的时间观,是人与其崇拜的神明成为同一的可能途径。对于这些世界的居民来说,梦是灵魂出窍的旅程,让其得以识彼世、观未来。最早到新大陆的西班牙编年史作家正是这一体系的见证者,体系将现在与未来糅合,让神圣与日常交汇。这些编年史作家身处其中并罗缕纪存的,正是这些“梦者”社会的最后时刻,他们的奇特的仪式与献祭仪式。最具冲击性的是墨西哥古阿兹特克人名为“Ixnexitiua”(追求探险)的庆典,德·萨哈贡神父(Sahagun) 对此有详细记录(《新西班牙诸物志》,1572年):“他们说,在这一庆典中,所有的神明都会前来跳舞,为此,舞者要装扮成不同角色。有些扮鸟,有些装动物,他们变身成为蜂鸟、蝴蝶,其他人变成蜜蜂、蚊子或是金龟子。有些人跳舞时背上背着一个睡着的人,他们说这是梦神……”
(欧洲或亚洲的) 现代世界以理性主义为名,力图摧毁的正是这些神奇的社会。对于夺取这片有魔力的领土的征服者来说,梦者社会是落后的,必须将其简化到现实层面,最终将其纳入现代生产力与因果关系。后来这成为文艺复兴精神下哲学与宗教的职责。人文主义最初(十六世纪进行重要探险活动之际)建立在科学信条之上,反对人类灵魂的暗面。为了肯定新人类,必须消灭旧人类,消灭以梦和幻想而生的旧人类。在欧洲,(被称为文艺复兴的)新时代是绝对权力的时代:西班牙的卡洛斯五世、 英国的亨利八世和法国的弗朗索瓦一世肯定了现实、军事实力、金钱力量的优越性。无独有偶,也正是在极端政治权力在欧洲发展的时期——殖民时期与贩卖奴隶初期,梦的发展最为迅猛。在法国路易十四统治之下,正是巫术大行其道之时;而在西班牙,巴洛克时代也是宗教裁判所施用火刑的时代。(与现实的一面相对)梦的这一面是相对性,是意识到生命短暂,爱不能长久。弗朗西斯科·德·戈维多(Francisco de Quevedo)的诗句众人皆知:
Ayer se fue; manana no ha llegado;
Hoy se esta yendo sin parar un punto.
Soy un fue,y un sera,y un es cansado...
(昨天已然去,明天尚未来;
今天却在不停地离开。
我是已然,是尚未,是疲惫的现在……)
巴洛克也并非只是文化上的一个时期,亦是人类黑暗面的展现,表达对梦的喜爱,展现对现实的拷问。早于弗朗西斯科·德·戈维多的诗句两百年,在行将消失的墨西哥土著世界中,就有这样一名诗人,内萨瓦尔科约特尔(Netzahualcóyotl),墨西哥三国统治者,唱着与中国感伤诗人(李白或王维)、 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斯同样的主题,同样的悲凉:幸福弱不禁风、青春与爱情转瞬即逝,死亡在所难免:
戴上花儿,
在大地上妆点自己
这在世间是可能的
只有短暂的瞬间。
我们会给你这些花朵
也只有那么一瞬。
下一刻,花儿已被带往冥界,
带向不毛之地。
巴洛克诗歌肯定梦的权利,肯定创作与想象之间的古老联系,而浪漫主义时代则表达出一种要求,一种自由的需要,必须去探险、去探索未知。
在欧洲和墨西哥同时诞生的超现实主义运动建立在梦的权利之上,安德烈·布勒东说得好:“梦,身穿无数镜子与闪电的可怖的暴君。”对超现实主义者来说,梦是一种包含肉体体验与超验体验的整体体验,经历之后人的本质必然发生改变。这确是一种革命,因为其中颠覆了诸多价值:“惟有想象能使我意识到有可能发生的事,这对稍稍解除那可怕的禁令来说,已经足够了。这足以让我全身心地沉醉于想象之中,而不必担心自己搞错了……,对于思想来说,潜在的迷途不正孕育着善行之偶然吗? ”
人类借助幻象与梦境追寻自由,其中却暗藏危机,正是因此,现代按习俗行事的理性社会不能容忍这种自由。人,就像安德烈·布勒东所称的“这最后的梦者”(洛特雷阿蒙更粗俗地称其为“发身(青春期)的梦者”),必须选择自己的道路。为完成这一极端体验,有时甚至要以生命、健康为代价,安托南·阿尔托(Antonin Artaud)或罗歇·吉贝尔-勒孔特(Roger Gilbert-Lecomte)均为此体验付出了代价。后者是文学运动“大游戏”(Le Grand Jeu)的发起者。而前者阿尔托则将其作为自己的道德行为准则:“别人写作品,我只展现自己的精神。生命就是去不断点燃问题。”
获得梦的自由必须以痛苦为代价,这与神话题材相似。所有的社会在历史上都有对地狱的探索。用心理学术语来说就是“catabase”(希腊语为katabasis,意为向地下世界走)。在这场想象之旅中,人类展开了对现实世界之下的非现实世界的探寻,在好奇心、爱情(比如寻找爱妻尤莉迪丝的奥菲斯)驱使下探险,亦或是受到一种向往未知的吸引力驱动,而这实为人类固有的特点。为此,必须抛弃确定性,穿越死亡的大门。正如美索不达米亚英雄吉尔伽美什的历险,他为救活挚友恩奇都,出发寻找不死之花。而萨满教出神(extase)的唯一目的就是开启一趟穿越到逝者国度的启蒙之旅。在中国,唐朝伟大的古典诗歌(杜甫、李白、王维等驾驭情感与语言的大师)到来之前,文学早已被超自然所吸引,在郭璞注释的著名的《山海经》中,描绘了如此接近梦境的世界。著作是纯粹的想象,妖怪与神兽的目录,中国古代神话的汇总,而后,在《马可·波罗行纪》和《曼德维尔爵士旅行记》的时代,则以趣闻奇谈的方式成为欧洲关于神秘中国的文献来源之一!
时间轮回的想法在中国诗学创作中也有所体现,比如中国古典文学最为大众喜爱的小说之一,曹雪芹的《红楼梦》。小说中,人物命运与他们的前世相连,通过梦境完成命运,比如残酷的黛玉之死,再如宝玉第一个梦中与警幻仙姑的相遇: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神话时代早已远去,诗人自身仍在追寻梦境与真实的相遇,即人的两面的统一:真实生活和超自然生活的统一。这种相遇,是所谓的“原始人”完完全全活在其中的,他们每一刻都将日常生活与神话相连。现代社会在肯定理性优越性的同时,某种程度上也打破了与黑夜面的协定,而黑夜面是创造力的源泉。为了反对决定论和实证主义,必须重建这两个组成部分的古老平衡。从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到诺瓦利斯,从热拉尔·德·内瓦尔(Gérard de Nerval)到波德莱尔——然后有洛特雷阿蒙的《马尔罗之歌》,有兰波的幻象,再然后是超现实主义历险,如同宣泄狂热一般到达梦之顶峰,有了这些梦者,我们如今才能看到,不论人类物质力量有多雄厚,不论人类文化遗产有多丰富,梦之自由是构成人类平衡的宝贵财富之一。我们将会发现——其实是我们将重新发现——这个可见的世界是个映像。世界上古老民族的智慧在向我们提问:或许,我们是小憩中的神明在梦中创造的生物,他一醒来我们就会如幻影般烟消云散?伟大的阿根廷小说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就此给出的回答令人赞叹不已:
“分予我们的时间我们早已走完,我们的一生不过是轻如鸿毛的回忆,迟暮残阳下的反光,毫无疑问,是无法挽回的伪造歪曲的结果。”(博尔赫斯,《虚构集》)
对梦的维度进行如此复兴似乎只限于艺术领域:梦的素材,是图像作品、电影、小说的创造素材。幻想作品在我们现代物质社会中取得成功,这证明,幻想作品并非单纯的症候,转瞬即逝的流行风尚。我一开始就提到当代科学,是有意而为之。人类为理解自己所处宇宙而展现出的才能令人钦佩。创造认识手段的同时,即创造衡量自然、分析现象的可能性的同时,科学拓展了理解力的边界。发现浩瀚宇宙,生命不竭的源泉,物质结构的复杂性,如此众多的领域并未让我们在高傲的确定性中肯定自我,反之,我们从中发现了宇宙构成的神奇、人的精神内部深不可及的奥秘。每每有谜团即将揭开,便有更大的谜团相继出现。换句话说,生命是一根满是秘密与锁扣的链条,将生命与古代神话相连。
中华民族在历史上经历了无数战争与革命,却始终保持着古老的文化传承——其文学遗产尤其令人钦佩之至,甚至向世界提供了一种全新的人文主义范本,一种科学与想象相辅相成的人文主义。理性思维与梦不再相互抵触,反而构成了实现平衡和内心平静所必须的一对力量——中国传达给世界的重要讯息正是在此。
(张璐 译,许钧 校)
我的三个现实和梦想
余 华
我在这里讲三个故事,你们可以当成真的来听,也可以当成假的来听,有时候真的就是假的,有时候假的就是真的,有时候现实其实是梦想,有时候梦想其实是现实。
第一个故事,我小时候,也就是文革时期,那时候我们伟大中国的兄弟都在亚非拉,我们无私地援助他们,尤其是对非洲兄弟,无私到把我们身上的裤子脱下来寄过去给他们穿,把我们碗里的米饭倒出来寄过去给他们吃,把我们的农业专家送过去教他们种水稻,把我们的医生送过去给他们治病。我父亲是一个外科医生,他差一点去了非洲,可是这个宝贵的名额让别的医生顶了,没去成。我父亲很遗憾,我更加遗憾,我的第一个梦想由此而生,就是长大以后做一名医生去非洲,去拯救那里的一个又一个生命。我觉得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长大以后我确实做了一名医生,是牙医,遗憾的是没有拔过非洲兄弟的牙。然后我成为了一名作家,2008年我在巴黎为《兄弟》法文版做宣传时,法国国际广播电台的一位多哥裔的女记者采访了我,采访结束后我们一起回想当年的中非友谊,她告诉我,中国的农业专家(男的)帮助他们种水稻,中国的医生(男的)给他们治病,与此同时他们大面积和多哥女人偷情,生下大面积的孩子,这位多哥裔女记者的一个表弟就是中非友谊的结晶。文革结束以后,中国的农业专家和医生返回中国,给多哥留下了一句谚语:中国人留下的孩子和留下的稻米一样多。
第二个故事,我在中学的时候读了《西游记》,唐僧师徒去西天取经让我浮想联翩,我希望自己是孙悟空,做不成孙悟空做唐僧也行,做不成唐僧做沙和尚也行,如果连沙和尚也做不成,那就做猪八戒吧,只要能让我去一次西天见见佛陀。我不是佛教徒,我是读了《西游记》才有了这个梦想。十年前我终于有机会去了尼泊尔,飞机在加德满都降落的那一刻,我就想着要去蓝毗尼,那里就是唐僧取经的终点站,释迦牟尼的旧居和他创建的佛学院就在那里。在加德满都住了几天后,我们一行四人来到了蓝毗尼,我的梦想成为现实了。佛学院的遗址露出地面清晰可见,释迦牟尼的旧居遗址在旁边一个大帐篷里。我们一到蓝毗尼就发现那地方没有移动信号,我们在四周虔诚地转了一圈,然后走进释迦牟尼的旧居遗址,走进那个大帐篷,虔诚地绕着走过去,这时手机突然响了一声短信的提示音,我吓了一跳,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短信,悄悄打开手机看了看,是北京的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招嫖短信,说有学生妹洋妞可供挑选。
第三个故事,1998年6月我在意大利都灵的时候,恰好遇上耶稣的裹尸布在都灵大教堂展出,据说是每隔五十年才展出一次。这是一个盛大的仪式,欧洲各地的人,甚至是世界各地的人纷纷赶来。我读过《圣经》,我是把《圣经》当成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读完的,我虽然不是教徒,那一天我仍然怀着虔诚和敬畏之心前往。五十年才能亲眼目睹一次,这是多少人的梦想,我置身其中,感到这也是我的梦想。都灵大学的汉学家斯坦芬妮亚教授不仅为我准备了进入的门票,还为我带上一副望远镜。人们排着长队走进去,以相同的步伐走向耶稣的裹尸布,中间不能停顿,走到最近处,裹尸布仍然有十来米远,所以斯坦芬妮亚让我用望远镜一边看一边走。那天都灵大教堂外面挤满了摊贩们的帐篷,销售各种与耶稣有关或者无关的纪念品。差不多十个月前,英国的戴安娜王妃因车祸死于法国巴黎,所以每个摊贩的帐篷里都挂满了戴安娜像,我是在成百上千双戴安娜的眼睛注视下走过去,走进大教堂。我当时的感觉是那么的奇怪,经过人类的时尚走向了人类的受难。
现实与梦想
(美)菲尔·克莱
我发现自己在采访中,偶尔会谈到我所写的关于伊拉克战争的短篇小说,似乎它是一种文学新闻。我想让人们思考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想一想士兵的生活,了解一下当兵是什么感受。我这么做,是因为只有多了解战争,才能更加深刻意识到我们在战争、 政治暴力充斥的世界中应承担的义务。但是,我总是会受到战争文学书籍的困扰,这些书籍通常以同情开始,以同情结束。先是记载真实的经历,然后写作、阅读。归根结底,“战争像什么”只是一种了解方式,通常还靠不住。
在威尔弗雷德·欧文的笔下,战争是“把身子扳弯,像个包袱底下的老叫花子/膝外翻,像个老太婆一样地咳嗽……都瘸了; 都瞎了/累晕了;聋得都听不到落在背后令人失望的弹片飞鸣。”他所写的献给“某一女诗人”(爱国平民诗人——杰西·波普)告诉读者:如果他们也能“跟随大车行进”或“看见他脸上白色的眼珠不停地转动”或“能听见血液随着每次颠簸咕咕地从被泡沫腐蚀的肺部涌出”,他们就不会告诉孩子:“那古老的谎言:美哉!宜哉! 为祖国牺牲愉快而光荣。”
在福特·马多克斯·福特——一战老兵的眼中,战争是这样的:
“永恒的等待就是战争。你四处游荡,踢着后跟:等待炸弹,等待果酱,等待将军、坦克或车辆,等待前方的道路被清空。在昏昏欲睡的看门人眼皮底下的办公室等待,在运河两岸的战火中等待,在旅馆、防空壕、锡棚屋、毁坏的房屋中等待。皇家武装力量袭击下的幸存者,没有谁会忘记那些永恒的时刻——血腥战争的真面目,时间停止流动。”
战争中各式各样的经历足够让现代战争作家举起双手。“战争就是地狱,”提姆·欧布莱恩写道,“但这连战争的一半都不到,因为战争是神秘的、恐怖的、刺激惊险的,是勇气、发现、神圣、遗憾、失望、渴望与爱交织而成的。战争凶险而有趣,惊险而痛苦。战争能让人成长,会让人丢失性命。”我用了无数个小时,试图从尽可能多的方面让人们记起战争特定时刻给他们造成的冲击。然而即使完成时,我觉得自己成功了,我还是会把这些页撕了扔掉,仅仅有冲击能有什么好处?
《卫报》2010年刊登的一篇文章中,杰夫·戴尔认为,现代伟大的战争文学不是来自小说或诗歌,而是来自新闻。他写道:“如果的确存在人类故事包含于历史史实中这种时刻——帕克称之为“问题的人类核心”——史实写入小说中,只能被同化吸收。(《战争与和平》就是典型代表)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就伊拉克而言,他向读者推荐戴克斯特·费金斯的《永远的战争》、 大卫·芬克尔《英勇的战士》。就越南而言,他推崇米迦勒先生的经典作品《调度》,他认为这部作品比提姆·欧布莱恩、罗伯特·斯通、杰恩·安·菲利普的作品优秀。
另一些人,如罗伯特·格雷夫斯认为,“经历过糟糕的堑壕战的人,他们的回忆录如果没有相当一部分的虚假,就不可能是真实的。”提姆·欧布莱恩在《如何讲述一个真实的战争故事》中宣称:“发生的事情是不相关的。一些事可能发生了,最终成为谎言;一些事可能没发生,但比事实更真实。”
个人而言,我并没有发现各类战争文学之间的显著区别。我喜欢大卫·芬克尔《英勇的战士》的原因,正是我喜欢席琳《暗夜旅程》的原因——之前我觉得战争与和平是理所当然的,看完这两本书,我重新思考战争与和平间的关系。尽力还原战争本来面目,在我看来,只有引导读者发现战争经历带来的价值观冲突、理想信念的毁灭,才是有价值的。如果我们了解后,仅仅表达一种无力的同情,而不采取其他行动;如果读者仅仅对暴力描写感到难受,而没有进行深入思考,作者对读者的帮助就微乎其微了。
我没有为了了解17 世纪日本传教士的经历而去阅读远藤周作的《寂静》,就像不是为了了解19 世纪英国地方政治而去阅读乔治·艾略特的《米德马歇尔》。为什么这对战争作家就不适用了呢? 即使是描写最近事件的作者也无法预计作品会如何影响对政策的政治性理解。例如,二战老兵约瑟夫·海勒从没有想过他写于1961年的《第二十二条军规》会被当时的越南反战主义所利用。值得注意的是,海勒曾称:“书中反战、反政府的情绪产生于二战后:朝鲜战争、冷战、50年代。”因此(如果我们选择相信他的话)他并没有打算在自己关于二战的小说中告诉我们多少关于二战的事情。然而,正因为此,《第二十二条军规》的结尾似乎脱离了未来。
为分析隧道结构在基坑施工过程中的受力状态及安全性,利用有限元软件ANSYS对施工过程进行了数值仿真分析。建立平面有限元计算模型,监测基坑施工过程中对隧道结构的影响。施工顺序为:首先采用台阶法对隧道进行开挖并施做支护,完成后开始右侧基坑的施工。每个计算步基坑开挖深度为1 m。自然地表下至桩顶放坡部分,开挖后即施做边坡支护,至桩顶后施做支护桩继续开挖。建模时支护桩按等刚度原则折算成墙体,墙体厚度由折算确定,有限元计算模型如图2所示。
那事实应该出现在何处呢? 写作时我会做大量研究。我会寻找真实的场景,可能为探索战争问题、男子气概、暴力提供有效的方式。当我了解到费卢杰战争中使用的策略——让心理学专家通过喇叭进行辱骂,这为我思考杀戮行为提供一条途径。当我与炮兵谈论他与队友一起,向数英里之外根本看不见的目标投放致命武器,为我提供了了解杀戮行为的另一种方式。这些方式积累的本身不会成为故事,但这是故事的开始。此外,除了探寻这些情况,我还痴迷于细节,因为小细节可以承载汹涌的感情。对于经历M16 步枪首次试射击的越南老兵而言,M16 步枪与M14 步枪间不是数字的差别,而是生死之差,是可靠武器与不可靠武器之间的区别。如果你对这样的细节胡编乱造,就会失去读者的信任。
因此,我的小说中有很多事实。我写作的一小部分源于我的经历,对于这部分的质疑,我享有一点权威。部分来自老兵的采访,来自我阅读过的书籍文章,来自我看过的纪录片,来自记忆模糊的酒吧夜谈。我在寻找的足够的信息,不是让我进行纪录片式的事实重现,而是让我能够完全脱离事实的掌控。我想要获得关于写作主题的大量信息,让我有足够的自信串联起所有的事情。假如,关于成为部队里的牧师,我知道5 个引人入胜的故事或细节,写故事时我会直击那5点,人物显得毫无生气。故事中的人将我引向其他方向时,为了忽略我所了解的事实,我需要不断向世界妥协。也正是在这种偏离发生的时候,作品才接近于真实。
小说就是编织梦想的过程,比事实更加真实、更加重要。阅读荷马的作品,我们是在阅读一位不知道特洛伊战争历程的诗人的作品。他不知道当时如何使用战车,不知道士兵的装甲,不知道那个年代的希腊打仗不是方阵。然而,每个时代的战士似乎都能从《伊里亚特》有新的发现,能够从中找到对自己经历的战争的描述。沉迷于荷马编织的宏大的梦境中,他们忽略了杂乱的现实,仅关注人类真理的核心。
这就是所有作者正在做的一件事,从事实与创造中编织梦想,试图找到荷马在神话中发现的一些东西——真理通常存在于事实中,但未必由事实决定。
“无为”
(英)珍妮特·温特森
你们都知道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很出名。
有一对母子在四川岷江尽力维持着生活。男孩靠割草卖给村里赚钱换取动物饲料和食物。但是有一年干旱,寸草不生,即使男孩更加卖力地工作,赚得却越来越少。他的母亲因饥饿病倒了。一天,男孩漫步在一条干涸的小溪边,看到一片富饶的绿草地,就像看到了幸福和好运。他割下绿草装满麻袋,回家全部卖掉挣了很多钱。第二天,男孩很早就起床,按原路返回,小草地还在那里生长着,好像从未有人收割过。他再次割下绿草带回家,照样卖了很多钱。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多天,但有一天,男孩想到如果他挖出神奇的草地种到自家后门外,他的境况会更好。在他来到草地挖掘搬运时,他挖出了一颗珍珠,像云朵一样白,像爱情一样坚贞。他想马上卖掉珍珠,但他母亲想保留一段时间。因此,男孩将珍珠放入米缸里,然后就忙着去种草。
第二天早晨,男孩望着他种的草已经在前一天晚上都死了,现在看起来就和村里的草一样变成褐色腐烂。“哦!”男孩喊到,“我为什么毁了自己的幸运? ”他的母亲试图安慰他,说道:“我们还有米,我们还可以卖了珍珠。”她来到米缸,奇迹发生了,米缸里竟然满是米,而珍珠就在米上面。母子俩把米煮成饭,又把珍珠放回了空的米缸里。
“这是一颗神奇的珍珠,” 母亲说道,“无论放到哪里都会生生不息。”她说对了。如果她把珍珠放到钱包里,钱包就会装满钱。如果她把珍珠放到油瓶里,油就会多到流出来。
母子俩很慷慨,与所有人分享他们的好运。如果没有贪婪嫉妒的人想将一切占为已有,那么一切就都会平安无事。
他们两人对这位母亲说:“把你的秘密告诉我们。”他们一个奉承她,一个威胁她。
但这位母亲既不高兴也不害怕,只是说:“没有什么秘密,就是一颗珍珠。”
两个男人想要偷她的珍珠,但刚好儿子进来,把珍珠一口吞了下去,珍珠才没有被他们偷走。
然后就开始发生奇怪的事情。
首先,男孩变得口渴,喝光了家里所有的水,之后又喝光了井里的水和河里的水。当他喝干河里的水时,他开始变化生长。他的身体变成了鳞片状,头上长出了角。他知道他变成了一条龙。
上天也知道了这件事情,因为很快天就开始下雨,河床被填满溢出。这对村民来说简直棒极了,他们需要雨水。但母亲却知道儿子永远变成了一条龙。
儿子也知道自己永远成了一条龙。当他转身告别时,巨大的尾巴将河底的泥浆卷向河岸两边。
从此以后,神龙成了岷江的守护者,即使是现在,你有时候可以在河里看到珍珠从水面深处闪烁出白光。
每一天,这位母亲都会来到河边,与已经变成龙的儿子说话,直到她去世。世异时移,人生起起伏伏,但生命的力量总会回归。
你们要我谈一谈现实与想象。我刚才复述的故事是一个很实际的故事——一对母子通过魔法获得实际的帮助——你们可以在世界各地所有文化中找到类似的故事。
我们可以这样说,这类故事为的是满足人们的愿望或是迷信行为,是儿童故事,是我们用科学解释一切之前用来告诉自己去相信的东西。
英国科学家理查德·道金斯曾经抱怨不应该给儿童讲青蛙变成人、 人变成狼或熊这类童话故事,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永远不会发生。
我们也无法穿梭时空旅行,没有人能死而复生,(或许),但是,当我们讲述这些故事时,我们创造了一个满足我们内心需求的符号世界。
试想一下哈利·波特在全球取得的巨大成功。成人和儿童都喜欢这个故事。为什么?
我不认为这只是空想或幻想。我们充满想象的精神世界需要给养。无论是讲故事还是做游戏,我们都进入了一个不受现实世界规则支配的世界——这才是重点。
人类一直在编造故事、创作音乐、画画、跳舞。现在,我们又有了电影、电视。如果有人站在街角表演哑剧,如果有人在公园里举办表演,我们会情不自禁地驻足观看。我们的想象力会与我们看到的或听到的相联系。我们不仅仅是观众和读者,我们还是合作者,我们形成自己对人物和故事的看法——这也是粉丝网站风靡一时的原因。
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有想象力。每个孩子自出生起就会唱歌、跳舞、画画、讲故事、表演小游戏、用锅碗瓢盆建造一个王国。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大多数人会发现自己逐步丧失创造力。我们被日常工作所淹没,我们能期待的最好结果是升职。我们有梦想,可梦想走向何处?
这种对人性的基本否定很奇怪——我相信创造力是人之天性。
一切源于想法。我们现在所在的大楼也始于一张平面图。古今中外的城市也是在人类建造、居住和改变后才成为现实,并且仍然在发生着变化。
每一项发明、每一次发现都源于想象。想象是能看见尚不存在事物的眼睛,超越现在,去往未知的可能性。
我们人类的问题在于想要把每一分创造力都转化为金钱。我们和因贪婪而想要偷珍珠的两个男人没有区别。
谁能负担得起梦想? 谁能玩耍体验梦想的乐趣?谁能沿着足迹去看看梦想会将我们带向何方?我们甚至没有时间陪伴孩子或配偶,因为我们自己或其他人将任何不赚钱的事情都看成是在浪费时间。我们应该问问自己:怎么生活除了钱和赚钱就一无所有了呢?
对于艺术家来说,万事开头难。我们如何证明花费时间写书是有道理的,毕竟没有人会有时间去读? 又如何证明花费时间学习乐器、学习舞蹈、学习安装、学习画画是有道理的?我们艺术家或艺术公司在寻求国家拨款时经常被问:“什么是最重要的? 你们还是医院? ”
我们被告知世界被破坏了——但这并非事实——这个借口将意识形态伪装成权宜之计。
创造力就像是那块神奇的绿草地,似乎不知打哪儿来——我们是如何得到想法的? 我们的梦想从何而来? 创造力还有着巨大的活力,源源不断。但是正如男孩的发现一样,我们不能只是把它挖起来就期望它一早就繁荣生长了。我的意思是,我们需要尊重、培育和管理自己和他人的创造力。想象力是宝贵而又奇怪的,如果不给予它适宜的土壤,就会凋零死亡。
我们都知道,想象力和创造力能够历经艰难险阻。我们的创造性自我不需要豪华车队,但需要时间和尊重。
如果你相信生活有内在和外在,而我们的内在生活不是车子、现金、名流文化或是任何物质答案所能满足的,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必须认识到,我们富有想象力的生活,我们的创造力都有它需要面对的现实——这种现实像建筑物、像儿童、像我们一样真实。我们的胳膊和腿是真实的——在有办法避免的情况下,我们不会截肢。那为什么我们要将自己与我们生而为人的一个重要部分相剥离。
如果富有创造力、想象力的生活能赚钱,比如热播的电影、著名的艺术家,这当然很好。但是,这种能靠创造力、想象力赚钱的典型只是少数,现实是,我们所有人都有创造力、想象力,这是我们的现实。
想象力、创造力是无价珍珠,是我们内心的宝石,是给枯竭灵魂带来雨露的力量之源,是生命之水。
所以我要说的是,请给你的想象力腾出时间,阅读、思考、做梦、享受他人的创造力,无论是音乐还是戏剧,享受你所喜爱的一切。不要将之视为休息或休闲时间,更不要将之视为是在浪费时间。花时间重拾人性,这会很有意义。
毕竟你不是一台机器,不是计算机,你是人类。
尤其请保护、鼓励和欣喜于孩子的创造之美。他们是未来的主流。你们的孩子会明白你们的价值,你们是他们的榜样。
故事中的男孩变成了一条龙,降下雨露,守护着珍珠,守护着村庄。他能够变形,一代代传承下去,而我们最伟大的艺术家也是变形者,能够向我们展示能够代代传承的东西。
我相信我们的艺术家守护着我们,就像故事中的神龙守护着村庄一样。
那他们怎么做呢?
方法是守护金钱无法买到但能否认或者破坏的内心世界。艺术守护着我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想象力、 创造力和水一样珍贵,因为即使内衬纯金,我们也无法生活在一条干涸的河流边。
我认为各种各样的艺术家都是长着五个脚趾的巨龙,多出来的那个脚趾就是精神的标志。我的意思是,内在生活需要有强大的神话守护者。
并非所有现实都看得见。中国人一向知道这一点。
几个世纪的智慧根植于你们的文化中。
和许多西方人一样,我是从《易经》开始了解中国智慧的。
我将这次演讲题目定为“无为”,因为作为一名作家,我认为“无为”最好地阐释了创作过程。
想象力是丰富的但不能强制。想象力不是制造产品的工厂,你不能凭借意念强迫想象力想出主意。所有艺术家都知道,做梦的质量众所周知,它是一种道家理念,一种深层次的流动感觉,当障碍清除,我们会感受到元气和平静,我们看到的东西将完全不同。冥想能够实现这种流动,参与自己和他人的创造力也能实现这种流动。
据我所知,我们只此一生,这是现实。但我们的思想能够跨越时空源远流长。我们知道自己有很多自我,并通过各种故事认识到不同自我,直至死亡,我们任重而道远。
因此,需找到不同现实之间的门槛和桥梁,也就是满足所有需求的繁忙外部世界和满足我们最深层次自我的内心世界之间的门槛和桥梁。
请守护作为人类的自己。你需要吃饭、睡觉、工作、爱情、养育孩子、面对挑战,你也需要保持想象力之泉常流心间,滋养你的梦想。
在故事的结尾,这位母亲每天都会与变成龙的儿子交谈。
所以,也请每天到河边,与守护你梦想的神龙交谈。
石头的诉说
迟子建
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古典四大名著《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都是长篇小说,而且集中出现在明清时期,且都是章回体。这四部作品,可以说是影响深远。它们有两个典型特征,一是故事性强,情节紧凑,每部作品都有令人过目不忘的典型人物,让读者津津乐道;还有就是想象力丰富,现实与幻境紧密衔接,天衣无缝。比如《红楼梦》和《西游记》,如果没有“石头”,作为小说的叙述助推器,这两部作品的文学感染力,就不会这么强烈。
《红楼梦》又名《石头记》,可见石头是小说的“眼”。这块石头是有来历的,小说开篇就交代了,它是女娲补天时弃之不用的一块石头,被扔在青埂峰下,也就是多余的石头。这块不能参与补天的石头,“风来雨去,修出灵性,自去自来,可大可小”。最终被一僧一道点化,投胎凡尘,于是就有了贾宝玉出生时口含的那块玉,有了前世的神瑛侍者浇灌绛珠仙草,绛珠仙草在人间偿还灌溉之恩的悲欢离合故事。从某种意义来说,这种来历的贾宝玉,就是“多余的人”。这也意味着,贾宝玉是大观园男人中的唯一,同时也是外表最为热闹、内心最为孤独的人。
而《西游记》中的石头,也是在开篇就交待了的,此石立于海中花果山,正当顶上,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七窍八孔,汲取日月之精华,“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胎。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大小,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五官俱全,四肢皆全”,这就是可以上天入地、捉妖降魔的孙悟空的化身。
这两块来历非凡的灵石,最终都遁入凡尘,与人同息。不同的是前者的灵石是贾宝玉所佩物件,而后者干脆就幻化为可以七十二变、 腾云驾雾地陪唐僧西天取经的大圣。人神纠葛的结局,是不一样的,《红楼梦》那块堕入凡尘的灵石,最终是“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 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是一种孤寂的苍茫感,让人倍觉凄凉;而《西游记》中的灵石化身孙悟空,师徒一起,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惩恶扬善,最终取得真经,回到长安,可以说是个大团圆的结局,叫人心生温暖。所以比较而言,我更喜欢《红楼梦》里的那块“灵石”,因为它朴素真切,更接近“人”的真相。而《西游记》中的“灵石”,昭示的是“神”的真相,情节虽然跌宕起伏。但所有的“难”,最终都能克服,艺术上给人以审美疲劳感。而人生是残缺的,不是所有的“难”,都能过去的。
印度的泰戈尔有一个著名的短篇《饥饿的石头》,写的是居客在一座废弃的宫殿里,住上不出三天,就会被那些不甘于颓败命运的宫殿的石柱所劫持,它们操纵居客的意识,幻化出从前繁华昌隆的生活图景,上演石头们难以忘怀的富贵梦。在作品中,寄居客是石头的寄生者,贪婪的石头才是主体。这些石头的幽灵,在夜晚的宫廷做着它们的美梦。这个短篇洋溢着忧伤、颓废的气息。世上所有的繁华,终归是一场梦,这点与《红楼梦》有异曲同工之妙。
泰戈尔在1913年以《吉檀迦利》等作品不凡的文学表达,成为东方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人。在泰戈尔获得“诺奖”四十四年后,1957年,年轻的法国作家加缪,也成为“诺奖”的获得者。加缪有一部著名的哲学随笔集《西西弗的神话》,它的副标题是《论荒谬》,这部书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加缪也写了一块石头,它是诸神眼里的“灵石”,但却是主人公的希望和绝望之石。这个故事取自宗教神话,众神为了惩罚西西弗,让他重复一项活动,就是把巨石推到山顶。而当他把石头推到山顶后,这块石头却会因自身的重量,再滚下山去。这样西西弗就得追寻石头,回到山底,再推巨石上山,可结果仍然是巨石再滚下山,回到为西西弗所设置的深渊面。西西弗默默承受着,这种重复性的机械劳动。有人说他是英雄的化身,也有人说他是一个可悲的懦夫。这块石头无疑是西西弗的枷锁,他失去了劳作的快乐,和创造的自由。在我眼里,这块巨石是太阳和眼泪的化身,当西西弗推着它上山的时候,它是太阳,是希望之神;而当它轰隆隆地滚下去的时候,它是坠向人间的一颗巨大的泪滴,是我们在太阳阴影里的沉重叹息。西方的加缪,写的是石头的荒诞性,石头是被神灵下了诅咒的。这一点与《红楼梦》中的那块石头,也有相似性,就是它们都捉弄了人。不同的是,贾宝玉失去了石头,遁化了;西西弗摆脱不了石头的控制,苦役永无终结。这可能就是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不同的生命观,给人物不同的归宿吧。
在中国民间一些传说故事中,石头也是有种种来历的。比如我喜欢的《聊斋志异》,其中有一篇《龁石》,不足百字,气象却大。蒲松龄写了一个姓王的养马人,幼时入崂山学道。修炼得不吃熟食,只吃松子和白石头,浑身长满了毛发。然后他因挂念母亲,回乡探望,又吃起熟食,但仍然不忘了吃他钟爱的石头。他取了石头,只要对着太阳一照,就能辨出甘苦酸咸。他母亲去世后,他又回到崂山了。
不同于曹雪芹让贾宝玉“吐”出石头,蒲松龄让人物“吞”进石头,这一吞一吐,意趣不同,但同样艺术,品味人间百味,给读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
石头有时还是一块判断人们善恶的试金石。我在写作《额尔古纳河右岸》时,从鄂温克民俗史料中读到,一个人死后,在去幸福世界的途中,要经过一条很深的血河,这条血河是检验死者生前行为和品德的地方。如果是一个善良的人来到这里,血河上自然会浮现出一座桥来,让你平安渡过;如果是一个作恶多端的人来到这里,血河中就不会出现桥,而是跳出一块石头来。如果你对生前的不良行为有了悔改之意,就会从这块石头上跳过去;否则会湮没在血河中,灵魂彻底地消亡。这里的石头,是罪孽的化身,具有惩罚性,叫人联想起西西弗滚动的石头。从中可看出,中国少数民族的原始神话,与西方的宗教是心意相通的。
如果作家没有丰富的想象力,这些形形色色的石头,就无法承载起历史和现实的重托,无法带领我们进入艺术的天空。那么可以肯定地说,一个作家如果陷入现实的泥潭中不能自拔,难以在艺术上飞升,解救他的翅膀,一定是想象力。
胡编乱造的反苏维埃文艺作品
(俄)尤里·波利亚科夫
现代的俄罗斯文化,现实与想象产生了尖锐的矛盾,像这样冲突的活动领域也许很少。我们谈论什么,关于过去,还是关于现在,这些都不重要……
我们国内拍了多少表现和睦的电影啊! 这些电影想说服我们,富人之所以哭,并不总是因为要交税,或者要买通司法人员。
然而我们很少提醒普通民众: 财富可以让人变成贵族。要把社会阶层之间的仇恨转化为爱,如同将水转化为葡萄酒,还需要让大家相信,从前建立公平社会的尝试似乎导致了流血,现在是忘却的时候了。但是,人们过去所经历的恐惧,现在又回来了,这一次感到害怕的则是年迈苏联官员的子女们。关于过往历史带给我们的梦魇,已经拍了多少电影和连续剧啊。比如某位官员的孙子强奸了大剧院的芭蕾舞女演员,可怜的女孩报了警,却被关进了疯人院; 比如几个大学生因无意间不恰当的玩笑而突然被捕,未经审判就被直接枪毙了。为什么导演要拍这种荒诞不经的东西? 他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那位苏联国立莫斯科电影学院的学生叫尼古拉·雷布尼科夫,后来成了苏联人民演员,当时因为乱开玩笑,仅仅是在团组织里被批评了一顿。那为什么拍这部片子的导演,这位年高德劭的电影艺术家要胡诌,要歪曲事实呢?难道您忘了苏维埃时期您曾经高声拥护的艺术的党性和阶级性了吗? 问也是白问……我们现在的文艺作品遇到了报酬很高的社会订货机制,接受任务,也就是接受社会订货——让所有人相信,特别是让青年人相信,过去那个时代是十分差劲的,现在的情况并不十分糟糕;这个机制更想让人们相信,现在非常好,没有人会捞取巨额钱财,而社会主义时期的人是会捞取的。这真是奇谈怪论!
顺便请大家注意: 近二十五年来在俄罗斯设立了许多有影响的文学奖,获奖作家基本上都在不知疲倦地用各种极度扭曲的社会主义形象来让读者做噩梦,他们讲的故事都是捏造和杜撰的。而“悟性”挺高的年轻一代作家已经长大了,他们没有在苏维埃时代生活过,却成功掌握了反苏维埃的独特体裁和刚猛风格,这真是独一无二的幻想文体,差点就把关于过去的故事写成“情色小说”。如果他们仅仅在旧时代这头死去的狮子脸上拔拔胡须也就罢了,可是不,他们的行为让人想起那些古怪的掘金者或挖宝人,他们成功地移居到野兽之国先王的直肠中,在那儿富有成效地进行挖掘。有意思的是,在国家的支持下,我们国内颁发这种文学大奖的基金越来越多,他们奖励那些反苏维埃的文艺作品。
要等到什么时候,克里姆林宫的明星们才能最终和克里姆林宫的老鹰们谈妥呢?本来,反苏维埃的获奖作品根本没有什么美学价值。让我们回想一下,为什么直到上世纪30年代中期,年轻苏维埃共和国的艺术领域还沸腾着对旧制度、 对俄罗斯帝国历史的仇恨,然后不知什么原因,一切都缓和了。他们不再把经典的作家从现代的轮船上扔下去,他们发现在过去几百年中沉淀了许多有益的、正能量的东西,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没必要纠结了,只要不纠缠于历史的细节,一切就会显得很简单。十月革命取得政权的那些开创者起初认为,未来的俄罗斯绝对不是什么主权国家,有些人还把它看成人类的未来。想象中,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是一个开放的大同盟,随着社会主义在全球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德国、英国、法国、意大利、西班牙,乃至地球上的所有国家,都将逐步加入这个大联邦……开创者们甚至计划用拉丁字母取代西里尔字符,这样大联盟的所有人就能相互理解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对于和过去帝国有瓜葛的一切,就必须赶快妖魔化,必须赶快夸张和扭曲,让所有人,特别是年轻人不再怀念留里克王朝和罗曼诺夫王朝。然而世界革命没有成功。苏联只能孤家寡人,独自面对自己的经济问题,特别是地缘政治问题。而这些问题又不可能一下子就消除和解决,就像无法一下子就夷平厄尔布鲁士山,将它打成碎石。我们身处如此孤立的历史环境,这个国家又需要借重历史上主权国家的经验了。然而,既想利用这样的经验,又不去恢复时间的前后联系,甚至不对过去的时间进行局部还原,那将是不可能的。
大家都看到了,对于令人诅咒的过去,苏维埃艺术所采取的态度后来变和善了。
苏联解体之后,我们又遇到了同样的境况。按照事物的逻辑,今天应该重新审视苏联解体之后我们对待苏联这段历史时期的态度,应该逐步复原时间的链条和联系。在我们国家的那些要人身上,早就看不到上世纪90年代那种反苏维埃的雄辩和激昂,苏维埃文明中存在的理智与和善逐渐被还原。然而百足不僵的反苏维埃主义却久久滞留在俄罗斯的文化艺术和大众传媒中,这种主义根本没有表达出人民的共识,即苏联时代是祖国历史中最重要的一环。从这个意义上讲,目前出现了这样一种景象:我们的读者大众仍在讲俄语,而现代俄罗斯文学界获奖的那些人,却早就开始讲横跨大西洋的独特世界语了。
(冯一兵 译)
现实与梦想
欧阳江河
刚才飞宇在介绍了七个在座的伟大小说家后,最后轮到我这个诗人,就文学的阅读和评论关注、 就文学史的配额而言,诗歌差不多占八分之一,这一比例恰好。记得几年前,我读好友格非的中篇小说《隐身衣》,生平第一次生出个念头,我愿意跟他换一个角色,我让他来做我这个诗人,我当他的小说家。刚才听身边这几位伟大小说家的发言,我其实也想换成小说家的身份,像他们一样来谈论现实与梦想。我其实是一个持续多年的小说读者,除小说外,还读很多理论的、历史的书籍,读各种各样的杂书。刚才我听勒·克莱齐奥先生发言,他说到中国一些有意思的书,包括《山海经》《红楼梦》《左传》,还有英国女作家提到《易经》,这些都是我一直在读的书。
我有时候在想,从小说家的角度,我会怎么看待这些持续的阅读,多年来投射在我身上所形成的种种可能性,让我回看世界和自我。因为阅读说到底给人的回报就是一种投射。我多年前阅读色诺芬写的关于伯罗奔尼撒战争的著作,就感受到了那种深刻遥远的投射力量,它来自阅读,通过阅读把自己投射出去,让人身临其境。刚才这位美国作家谈起战争,我们没有这个经历,但是毕飞宇特别提及作为战争小说的读者,他的感受,我深有同感。因为我们投射出去以后,有身临其境的感受。刚才飞宇讲到余华的作品,说的太好了,他写的是一种虚构文学、 想象文学,但文学的名字也叫现实,它带给读者比真实还要真实的这样一种向往。这就是文学带给我们的奇妙的经验。所以我在想,什么是文学呢?诗人对语言这个东西特别敏感。我在想,文学就是介于梦想与现实之间的一种转换,而且是一种很特殊的转换。现在越来越占统治地位的媒体意识形态,也是一种转换,也是通过语言,把现实的东西,梦幻的东西都扭在一起,交给我们读者,让我们消费。但那是一种媒体的语言,我觉得那种性质的转换,是某种越来越小的、缩略的、简化的转换。文学的转化非常特殊,它一定包含着一种拓展。刚才余华谈到的《圣经》,我们把它当成文学的时候,就包含着一种扩展性质,扩展我们的认知,扩展我们的梦想,扩展我们对现实的看法,对自我的看法,把它投射到特别广阔的空间,投射到从和平到战争,从虚无到纯有,从一个人到十亿个人,从当下一瞬间到万古,这样一种广阔的拓展。人作为一种存在,是极大的被文学这个东西拓展了。
从文学的角度,我来说两个梦。第一个是中国文学史上应该说最著名的梦,庄周梦蝶,这个梦本身就是一个转化。庄子梦蝶,不知道是他在梦蝴蝶,还是蝴蝶在梦他? 梦到被梦者,你梦到一个东西的时候,那么东西也在梦你。这就是庄子梦蝶,这个转化里面包含了玄学和诗学,包含了所有文学共同享有的关于转化的一个秘密,一个开端。文学家的主体在转化过程中,嵌入了一个特别重要的机制,一个装置,就是把人自身转化为无人,转化为某种悬置的,不知道是上升还是下降的,不知道是神性的还是动物的、植物的,还是别的什么,这么一种转化,由此就产生了一个悖谬。波兰诗人米沃什在编《明亮事物之诗》时,选了李白的《独坐敬亭山》。那首诗特别简单: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当李白看山的时候,山也反过来在看他,山也有目光,有灵性,山与人两相对看。所以这个转换,和庄子梦蝶的转换是一回事。庄子梦蝶不知谁在梦谁,李白看敬亭山却知道山也在看他,此中所包含的中国式诗歌的转换,是带有拓展性的,是个人诗歌经验朝向更为浩渺的诗歌逻辑、诗歌认知、诗意公共性的一种深刻转换。在这个转换中,我们使用的、投射的语言,已然不是媒体语言,不是政治或经济的语言,技术或广告的语言,而只能是文学的、诗的语言。
刚才俄罗斯作家讲的很有意思。他说当代有些文学家或者政治家、经济学家所使用的俄语,已经变质为大西洋彼岸的语言,一种现代的、政治或金钱的、全球通用的语言。但是文学这个语言,本应是一种超越的、无与伦比的东西,在任何语种里都是对古语、对当下用语的拓展。就语言的意义、就精神性而言,在每一种语言里面注入奇异性和拓展性,这正是文学要做的事情,为现实注入一种我称之为原魂的东西。真正的文学,庄子梦蝶,还有刚才我讲的李白的诗,跟媒体意识形态特别不一样的,是什么呢?在当下,媒体意识形态的、消费性的生活方式,比如说参加这个那个比赛,知识抢答呀,或者考试的选择题呀,体操比赛选美比赛呀,都是从1 到10,还得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我们被局限在这个范围内,世界的丰富性,认知的丰富性,缩减为一个从1 到10 的局促范围。这么一个选择范围,正确和错误,好和坏,成与败,第一和最后一名,赚钱亏钱,都在这里面了。但是文学的过程,一定是把我们拓展成从1 数到100,这是美国诗人毕肖普的一个暗喻性说法。我们为什么要从事文学写作,为什么要把诗意投射出去,从根本上看就是要拓展,拓展我们存在的可能性,拓展诗歌和文学的魅力,把诗的语言拓展到媒体语言、政治和经济语言之外。从1 到10,对意义和存在是远远不够的。天上的星群绝不是从1到10 能数尽的,我们听昆虫的声音,听植物生长的声音,听花开的声音,从1 到10 也听不深。我们必须将从1 到100 这样一种文学的、诗意的拓展,嵌入到想象力的、梦想的、再现的语言中去,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现实。我们以梦为马,开的花必须接受阳光的照射,从1 数到100,这就是文学要干的事,诗歌要干的事,一定得转化和拓展。
在结束发言之前,我还想讲一个真实的事情,一个七十年代的梦。我是从文学的角度触及它,这件事情困惑我多年,我一直想写它,但一直写不出来。我发现梦作为材料以后,还是有些东西不能处理。我简单讲述一下。七十年代初,我随父母住军队医院,每天都去打开水,每天两次,烧锅炉的小伙子长得又矮又丑,烧煤弄的脸总是黑乎乎的。那小伙子不是军人,是一个临时工。突然有一天我看到他出现在满大街张贴的死刑布告上,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特别喜欢一个女兵,其实我小小年纪也暗地里喜欢这同一个女兵,大家知道文革时期中国的贵族都在军队里面,这女兵很漂亮,写得一手特别好的黑板字。这个女兵跟我在同一个地方打开水,每天我都会遇见她两次。我想那烧锅炉的小伙子也会每天两次偷看她。然后呢? 突然有一夜这小伙子就梦见了这女兵,梦中就梦遗,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梦见,梦带来的幸福感让他狂喜,美梦从梦里溢出到现实,他忍不住去讲,跟好几个人讲,一传十,十传百,好多人都知道了这个梦。女兵本人也听到了。我想,假如我是这个女兵,我也感到很羞辱,从梦里到梦外你都没有权利这样羞辱人。女兵就把这个事情告诉她的父亲,军区的一位领导。这件事情正好遇到了严打,锅炉小伙子理所当然地被放到布告上去了。然后是枪毙。布告上的罪名是梦奸犯,在梦里强奸了一位女士。后来这个女兵调走了,但是一条不到二十岁的生命被一个青春期的离迷之梦给夺去了。这个事情长久以来带给我的震撼,是文学的,而不是政治的,法律的。当然可能有些历史的东西,也在这个梦的深处和暗处盯着我们看。这也是一个梦。但这不是庄子梦蝶的梦,人变成动物,动物反过来变成人,这样一种不知道谁在梦谁,从1 到100 才有可能转化出来的梦。这个被法律命名为梦奸犯的梦,压缩成从1 数到10,可能连1 都不到,锅炉小伙子是一个0。庄子梦蝶,作为一个变形记,可以在很多诗歌主题里面出现,有不同的变体,处理的是优美的东西,禅意的东西,时间幻化的东西。但是刚才我讲的梦奸犯的梦,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梦作为材料,有时候会超出诗歌本身的力量,因为此中包含了一种卡夫卡式的、处理过的、极其枯燥的、压缩得像矿藏一样的东西。而那种东西,可能是连文学都没有办法打开的,那样一种怪梦。
弗洛伊德通过梦的解析,通过精神分析,构成了二十世纪整个人类思想史、文学史的开端。在美国,精神分析已经变成一个蔚为大观的学科,美国人所有的问题都要在童年的一个梦、 一个创伤去找根源,找阐释。关于童年,我没有什么梦,这件事情发生在1972年,我才16 岁。那个梦是别人的梦,但是我就觉得这个梦的结果,文学的隐含是什么,我到现在还没有解开。是不是我也应该被精神分析一下。那么精神分析,我们大家也知道它构成了包括好莱坞电影等等的美国文化,包括刚才英国作家讲的《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1 到100,其实也包含有魔法到没有魔法的世界。1972年的一个梦,我觉得它最后否认了所有的1 到10,1 到100,压缩成只有0 这么一个数字。那么这个东西,我觉得可能是诗歌的一个盲点。这个梦持续到现在。曾经有人说,诗歌可以处理一切,但奇怪的是,我的诗歌不能写这个梦。这构成了我写作生涯中一个巨大的盲点。
注释:
(1)此处译文,见安德烈·布勒东《超现实主义宣言》,袁俊生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1 页。——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