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稚
一
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
关于这次迁移,我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空前绝后,没有抗争和殊死搏斗。谁的脚印踩痛一个个血色黄昏,谁的身后是再也缝不拢的乌云,谁的胸口有箭镞一样的伤。
我的祖先也在其中,祖先的啼血和大雁一同发生,祖先的泪水,转动了一千年后的水车。
大槐树把目光拧成了一根根绳子,大槐树看着他们像逃犯一样被捆缚、被驱赶、被日夜兼程,大槐树想呐喊、呼叫,大槐树却只能把水分一点点缩回根部。
这一走走了六百年,这一走走了几千里,远去的风,最终也和他们失去了联系,落日弯腰,再也摸不到他们的身影。防风的灯罩,请为他们聚拢一点点灯火,那些扶老携幼的人,那些用拙劣技法求生存的人,多么需要这些破碎的温暖。
也总是在门前种下一两棵槐树,那些碎片,那些遗迹,那些斑驳纷乱的表情。大槐树,有一天我回去,你还能不能辨认出我外省的口音?
我不是最早回来的那一个,也不是最晚回来的那一个。风在回家的路上,跌跌撞撞,600年来从没有停息。
从一个卑微的河汊里走来,从一个欲知未知的梦里走来,让我们向历史的阴影行大礼,让历史在阴影里默哀。枝柯间藏有多少颗种子?黑暗中埋有多少盘根错节?多少双眼睛拨弄着树叶,多少双脚印踩乱了岁月?风暴曾经想撕裂过它吧,雷电想劈杀过它吧,这棵比桃花还美的树,用苦难和微笑装饰着岁月。
请原谅他的无语,那个失声已久的人,已难以拨响他心中的琴弦。也请原谅那个迟钝的人,他用最后的抵达,摧毁了他一生的美丽与等待。激动之后,战栗之后,暴雨和溪水还得四处奔走,这孤儿一般的雨水,它不再担心,被蒸发殆尽。
老树没有挥手作别,在逆光里,它高擎着铜枝断臂。我大概能懂得,它想要表达的是:高天、厚土、繁衍、生生不息。
听到手在跋涉。
右手在独自努力,它不肯放松自己内心欲念,它在寻找出路。
一只右手,总是要率先出征,抬起的手,垂下的手,伸出的手,它们无不要有灿烂的指向。右手高高抬起,右手在胸前摆动,右手展示大势之美,右手睥晲天下,右手在幻象里描摹。
右手的假象终于被识破,它失去最初从容。右手把自己摊开,右手就像把金钱、美女、别墅摊开。这内心长满老茧,结满血痂的右手,这总是调集全身力量热烈诠释自己的右手,最终却是和琐碎庸常连在一起。这无能的、酸了的右手。
右手在固定一隅,右手随身摆动,右手安静地躺在我们的身边,这努力了一生的右手,最终是以缺席者出现。右手不再发声,它指向了凝固,这死了的右手,终于让世界消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