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安 宁
修鞋匠
⊙ 文 / 安 宁
安 宁:八〇后,山东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和作品集二十余部。曾获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儿童图书奖、索龙嘎文学奖等奖项。现居内蒙古。
瘦叔每天雷打不动地出现在镇上,好像他是被村里人羡慕的“吃皇粮”的。瘦叔当然没本事月月拿工资,但他坐在镇上最繁华的香椿街上,给人轧着鞋帮的时候一点也不气短。不管怎样,每天都有现钱挣,可比土里刨食的人强多了。况且,人家瘦叔一点也没耽误地里的活计,几亩地的收成丝毫不比谁家少几麻袋。所以这算是瘦叔开辟的第二职业吧,他每天挣的那些钱,也因此被村里人眼红,称之为“酸钱儿”。到底是挣钱的人肩膀酸,或者牙齿酸,还是眼红的人心里酸呢,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母亲一跟父亲吵架的时候,就拿瘦叔能挣俩“酸钱儿”做例子,每每都将父亲激得眼珠子发红;甚至有一次他还为此离家出走,但回来的时候,到底还是像母亲说的那样没出息,一分“酸钱儿”也没挣回。
所以瘦叔坐在马扎上,等着十里八乡的人借赶集的日子来找他修鞋的时候,他是颇有吃上了国库粮的骄傲的。可不是,谁让瘦叔跟身后小卖铺的胖女人处得关系好,因此他的摊位恰好就可以摆在人家的窗户下,而且那厚实的窗檐挡雨遮阳。而且每天收工的时候,瘦叔修鞋的所有家什,还可以寄放在小卖铺保管。比起那些每天哼哧哼哧拉着一平板车瓜果桃梨,在大太阳底下站一整天的小商贩,骑着自行车轻松赶集的瘦叔,可真是享福。所以他给人修鞋的时候,总是吹着口哨,歌曲还都是颇流行的,比如《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或者《请到天涯海角来》,就连补鞋机给鞋帮扎线发出的轻微的嗒嗒声,也充满了美妙的节奏感。
小卖铺的女人听到哨声,常常从窗户里探出白胖的脑袋来,也不言语,用手托了腮,只笑嘻嘻地听着。她大约想起了没有出嫁之前,在娘家做姑娘的好时光了。她的眼睛里还浮起一层朦胧的白雾,那雾就像来自秋天某个黄昏里的,有些凉,沾在衣服上,湿漉漉的。女人大约还想起了邻村某个她喜欢过的男人,那男人偶尔在集市上会碰到,三四个孩子,全都“挂”在自行车上,好像一笼吵嚷的鸡鸭。每次看到,她那发了福的圆脸盘上,便现出一抹月亮一样柔和的微笑。常来赶集的人,看到胖女人一脸的潮红,便笑着与瘦叔调侃:“你的口哨再吹下去,怕是把一个集市女人们的魂魄都招来了,小心家里的媳妇找你算账。”
瘦叔从来都不生气,他脾气好得就像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发脾气这回事一样,不像胖女人的男人,整条香椿街上的人,都能听到他对老婆孩子的怒吼。那吼叫声会让人想到虎啸山林。胖女人因此常常一脸郁郁寡欢。瘦叔懂得幽默,又是天生的好脾气,没人来修鞋的空当,就仰头跟窗户里的胖女人说些我们村里的趣事。胖女人一边给人称着红糖或者瓜子,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瘦叔聊天。她并不多话,不知是怕人说她轻浮,还是担心有人嚼舌根。其实瘦叔无论跟谁,都能聊到一起去。就连胖女人的男人,也跟他称兄道弟。有一天,那男人甚至还从自家的散酒瓮里打出二两酒来,就着一小碟花生米,跟瘦叔喝了起来。瘦叔并不客气,在裤腿上蹭蹭刚给人擦过鞋油的手,拈起一粒花生米来,抛向半空,又灵巧地伸出舌尖接住。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每天傍晚瘦叔送走最后一个顾客,将家什交给胖女人保管,而后吹着口哨骑上自行车驶在回家的路上,他的耳朵里就会想起自己的老婆——另一个胖女人——胖婶的震耳欲聋的吼叫声。
瘦叔当初到底看中了胖婶什么优点呢?村里人都说不出来。女人们嘴贱,说:“还有什么优点,不是胖婶长得胖,就是嘴巴毒呗!卖猪肉的都知道胖了压秤,人家瘦叔在集上挣酸钱儿,更是知斤知两。”围观的人听了便哧哧地笑,好像看见胖婶稳稳地朝着瘦叔压将下来。村里人书读得不多,想象力却都鲜活,会由此联想起晚上睡觉的时候,瘦叔被胖婶压成了馅饼的情形。怪不得自从结了婚,瘦叔变得愈发地温顺了。
瘦叔不抽烟也不喝酒,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可是每天从集市上回来,胖婶都要威风凛凛地对他搜身,怕他乱花钱。当然了,漫长的冬天里,瘦叔每晚也喜欢“摸两圈”,但有几个人打扑克能赢得了瘦叔呢?所以胖婶简直有旺夫运,只要她在牌桌前一站,瘦叔都不敢不拼了命地去赢钱,其他男人们呢,也仿佛被胖婶给吓住了,所以一出手,总是哆嗦,将好运全交付了瘦叔。
瘦叔气短,是因为胖婶连生了两个闺女。大的叫艳玲,小的叫焕梅。胖婶更是觉得底气不足,一咬牙将焕梅送了人。送的当然是本家打光棍的大哥,当初说好了让焕梅给他养老。不过焕梅稍微一懂事,就知道了自己爹妈是瘦叔胖婶,于是顺着杆子噌噌往上爬,胖婶打也打不走。无奈之下,胖婶又开始酝酿第三个孩子,这一个恰赶上计划生育,瘦叔跟胖婶连躲带逃,总算让儿子长坤顺利降生。
那一阵瘦叔在集市的修鞋生意,暂时歇了业。小卖铺的胖女人联系不上他,便总是一脸惆怅,生意也做得不温不火,好像日子一下子缺了盐,没有滋味起来。来买货的人们也不长眼色,每次来,看见角落里的扎线机,便总是提醒胖女人:“五哥有一阵不来了啊!”胖女人数着钱,却有些走神,被人一打岔,更忘了钱数,于是一边胡乱应着“是啊是啊”,一边重新将油渍麻花的毛票再数一遍。等人走了,胖女人眼睛里又像过去听瘦叔吹哨一样,浮起一层朦胧的雾。胖女人于是探出头去,看着窗户下瘦叔的马扎天长地久压出来的印痕,又朝那条通向我们村的柏油路,深沉地看上一眼,这才回转过身来,拿鸡毛掸子,将扎线机上的尘灰,掸了又掸。
瘦叔人爱干净,脸面白,衣服也整洁,补鞋的一切用具,都是洁净的,所以每天收工的时候,他将家什都要擦拭一遍,才肯放进胖女人的小卖铺里。这自然不需要胖女人帮忙再用鸡毛掸子的,但她隔三岔五地,还是会将瘦叔盛放钉子或者皮具的箱子,用湿抹布给过一遍,好像不经经她的手,她就觉得心里不舒服一样。因此瘦叔的家什,从来没有沾染上千百个人的鞋子里的怪味,以至于爱无事找茬的胖女人的丈夫,也从未觉得拥挤的小卖铺里,因为多了这些家什,而怎么看着碍眼。
那段时间,瘦叔在家里做着他母亲口中的好男人。每天他母亲都爬到平房上,半是晾晒粮食,半是窥探胖婶院子里的动静。虽然出了满月,又是暖融融的春天,胖婶好像打定了主意,要将月子坐到明年,所以满院子里只听得到她将瘦叔指挥得晕头转向的吼叫声,唯独不见她出来走动走动。
儿子长坤的哭声,承继了胖婶,我在院子里站着,能听到他或婉转或凄厉的哭喊声,总能想象出瘦叔如何奔跑进卧室,耐心哄劝着这个小祖宗,帮他换洗尿布,擦拭一屁股的屎。
“长坤是个折磨人的主儿。”母亲这样说。
“胖婶也不省心。”父亲接过去说。
母亲随即酸溜溜地呛一口父亲:“可是人家胖婶比谁都有福,遇到这么好脾气的瘦叔,他哪像某些动不动就吼声大得能震塌房顶的男人。”父亲听了“哼”一声,不搭理母亲,我却也跟着羡慕起长坤来,想他长到二十岁,也一定不知道被亲爹拿棍子抽打屁股的滋味吧?哪像我,因为有个脾气暴躁的爹,遍尝了笤帚、腊条、棍子、碗筷等等砸在身上的疼痛。这样一想,我便猫一样悄无声息地爬上平房,坐在边上的水泥台子上,带着一丝的醋意和嫉妒,看着瘦叔在院子里马不停蹄地忙碌着。
母亲的心里,也跟我一样失衡起来。她平息嫉妒的方式,是走到大街上,随便跟个什么女人唠一会儿嗑,当然曲曲折折就拐到了胖婶瘦叔身上。因为母亲接连替胖婶接生了两个女儿,便带着一点愧疚,好像自己的手不怎么吉利,总是接不出来个“带把儿”的儿子出来。再加上长坤是胖婶躲到外村某个角落里生出来的,母亲便有种被开除了“接生婆”位置的失落。于是她嘴上说话也便刻薄,三扯两扯,就将集市上的胖女人给揪了出来。女人们于是恍然大悟,可不是,瘦叔这一歇了业,没“酸钱儿”挣倒是小事,如果另外一个胖女人因为见不到他,而瘦了一圈,难道他就没有一点心疼?
长坤出了百天后,瘦叔终于开了业。开业那天,瘦叔特意在家门口放了一挂鞭炮,那鞭炮响了很久,好像永不会休止似的炸下去,以至于我捂着的耳朵都有些疼了。村里女人们都听见了这鞭炮声,并跑来庆贺瘦叔双喜临门。女人们都说:“看,瘦叔终于摆脱了屎尿包围的生活,可以去集市上靠着另外一个胖女人过舒服日子去了。”瘦叔呢,从来不理会这些闲言碎语,不管遇到谁来庆贺,都会笑笑说:“嗐,多一张嘴,再不开市,家里怕是连锅都揭不开了。”
瘦叔家当然不会揭不开锅,谁都没瘦叔过得自在。除了田里收入,补鞋酸钱儿,还有农闲季节打扑克赢来的小钱,所以他这样哭穷,女人们就不乐意了,纷纷在背后戳点他:“瞧这瘦爷们儿,把那点钱财藏着掖着,唯恐村里人抢了去似的。”女人们一向只说一半话,另外一半烂在肚子里,或者发了酵,变成隔夜的一个臭屁。那臭屁是比说出来的话,还刺鼻。于是村里人都猜测瘦叔不露富,是想把钱给谁留着花;这个谁,当然是家庭以外的人。那么集市上的胖女人,也便再一次被村里人嚼了舌根。
赶集的人都说,瘦叔的生意好得很,每次去修鞋的人都排成了长龙。瘦叔挣来那么多酸钱儿,胖婶照例穿着的确良做的旧衬衣,丝毫没有因为生了个龙子,就给自己添置几件新的衣服,而长坤呢,吃个蜜桃罐头,照例要在瘦叔面前三番五次哭闹,连带地上打滚才能讨要到。所以瘦叔的钱的流向,便引人生疑。
女人们便说:“瘦叔挣那么多钱,胖婶也该好好捯饬捯饬自己了。”胖婶一扭粗短的脖子,哼道:“每天翻他衣兜,都是些没出息的毛角票,也不知他一天到晚在集上坐着,是不是都跟人喝大茶了!”女人们当然好一番言语安慰,心里却是受用的,她们带着这样一点火花一样闪烁的秘密,快乐地走回自家院子里去,并嘁嘁喳喳地说给男人听,试图向见多识广、常常赶集的男人们,套取更多的情报。男人们没那么爱嚼舌头,却也受不住纠缠,只能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谁会闲着没事跟人到集上喝大茶呢?我看瘦叔顶多挪一下屁股,跟身后小卖铺里的胖女人喝一杯吧。”
关于瘦叔和胖女人的破棉烂絮,就是这样揪扯开的。瘦叔和胖婶有没有为此争吵过呢?没有人知道,在这件事上,两个人出奇地“一致对外”。男人们对瘦叔开涮说:“瘦叔有艳福,家里放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好媳妇,每天修鞋的时候,屁股后面还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女人来作陪。”瘦叔就哈哈笑着,幽默道:“一个就够我受(瘦)的了,要是真有两个,还不把我榨成一张人皮?”女人们假装去逗引长坤,而后对胖婶旁敲侧击:“这回有了长坤,你们娘俩可把瘦叔给抓牢了,他就是变成了土行孙,也逃不出你们的手掌心。”胖婶慵懒地倚在门框上,吐了一地瓜子皮,才拍拍手道:“我们家那口子,有个大缺点,就是对老婆孩子太好了,想让他有个二心,头都不带扭一下的。”
男人女人们碰了一鼻子灰,于是很没趣地走开了。可是关起门来,瘦叔跟胖婶的“世界大战”,肯定是不止爆发了一次的。我站在平房上,常常看到瘦叔的鞋子,嗖的一声自堂屋里飞了出来。有时,还有一些女人的鞋子,粉嫩粉嫩的,让人浮想联翩,当然,那都是同村人送来的需要瘦叔拿到集上去修补的鞋子。后来有一次,他们又吵架,赶上夏天的一场大雨,那些被不幸扔出来的鞋子,便生了气似的,一声不吭地顺着阳沟朝庭院外流去。我于是披了雨衣,拿了棍子,拦截那些形态各异的鞋子;它们有的鞋袢掉下来了,有的鞋跟断裂了,有的鞋帮跟鞋面分了家,总之都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残兵败将的模样。
我正专心地捡着,瘦叔戴着草帽走了出来。
“二妮子心眼真好。”瘦叔眯眼笑着对我说。
我不知道是该将这些鞋子按照原有计划据为己有呢,还是在瘦叔的夸赞里完璧归赵呢?我正犹豫着,胖婶的骂声,又一次响起,这次,她骂人的对象,转向了女人们口中念念不忘的胖女人。瘦叔在骂声中弯下腰去,很认真地提起一只翠绿色的鞋子。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注视着那只鞋子,忽然间笑了。他的脸上,沾满了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并顺着沟沟壑壑,汩汩流淌下来。
我有些同情瘦叔。我不能将这些鞋子偷回家去,我想。
于是我将鞋子像糖葫芦一样,一个一个挂到木棍上,伸到瘦叔面前。
瘦叔恍如从梦中惊醒,注视着我串起来的鞋子,忽然,他像在集市上那样,欢快地大笑起来。好像,我是那个集市上的胖女人,身体里蕴藏着无限的让他快乐的能量。
我也呵呵傻笑起来。
尽管,胖婶的骂声,再一次响亮地顺风刮进我的耳朵里来。
那个眼睛里动不动浮起雾气的胖女人,她一定比胖婶好看吧。我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