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海勒根那
六叉角公鹿
⊙ 文 / 海勒根那
海勒根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青年文学》《民族文学》《天涯》《作品》《草原》等刊。有小说被转载。现居呼伦贝尔。
初春时节,一个鄂温克族的那咩伦(比“萨满”法力小的神职人员)遇到伊万,曾直着眼睛看过他的面相,说,伊万你今年要有惩罚。伊万冲那咩伦瞪了瞪眼,本来说过要给她买酒喝的,结果酒也没给她买就转头走了。
没想到草刚没马蹄子,麻烦事真像瞎虻那样盯上了伊万。那天他一推开院门,几个警察就闯进来,见到伊万亮了亮证,说要“清枪清爆”,让伊万把半自动步枪交出来。伊万顿了一下,摇摇头说,根本没什么半自动步枪。警察说,这不可能,谁都知道你伊万有枪,年年去林子里转悠。伊万翻了翻眼皮,说,额河乡的人也都知道,我伊万已经十来年没打猎了。
警察乐了,说,刚才还说没枪,我问你,那些年打猎的枪呢?
伊万想了想,答,丢了。
警察问,怎么丢的?
伊万答,丢了就是丢了,打猎时喝多酒丢的。
伊万这么说,警察也没辙,悻悻地去了。
伊万是额河农场的职工,属于第三代华俄后裔,他的祖父是“淘金”到小兴安岭的山东人,而祖母和外祖母,分别是被苏联时期的布柳赫尔撵出远东的富农女儿和白党小寡妇。在额尔古纳河一带,像伊万这样的混血儿多得是。
打发了警察,伊万有些心神不宁,拎起酒瓶胡乱地灌了两大口酒。可令他没想到的是,那辆摇摇晃晃的警车又折返回来,这回警察拿来了搜查证。伊万一口痰吐在地上,说,枪丢了就丢了,有给你们就是,犯得着折腾吗?警察说,我们搜查完就信你。伊万怒了,正巧他的老婆风风火火跑回来,他扬起嗓门吼,你们这是搜啊还是抢啊!他老婆听了,也不问青红皂白一屁股坐到马厩前,双手拍膝鬼哭狼嚎起来……
眼看事情就要闹大,一个警察厉声道,伊万,去年你在吉拉林乡动刀子的事我还没找你呢!闻听此言,伊万的眼睛就低顺了,丢掉了手中的铁锹,上去给他老婆一脚,说,哪儿都他妈有你,赶紧滚一边去!
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最后搜到马厩里。马厩棚顶是用细密的芦苇搭建的,一根奶桶般粗的横梁上,警察三翻两翻,翻出来一个用破雨衣包着的沉沉的物件,打开来看不禁一惊,里边是两把半自动和一把俄国产的莫辛那甘步枪,都用黄油纸裹着。更为蹊跷的是,其中两把的枪号被人为锉掉了。
伊万被警车带走了,一溜烟驶出额河农场,驶过大片新绿的油菜地、小麦地,和开满黄蓝色小花的绵绵草原,一路向暮色中的额尔古纳镇驶去。
队长,谢谢你的酒了。你们审问那两支枪的来历,我交代,你早几天给我喝酒我早就交代了。你让我想想,那是十几年前的秋天的事了。对了,那年我大儿刚上小学一年级,最小的儿子出生不久,我一共有三个儿子。我的脑袋稍微有点乱,我还是从头说起吧……
那年秋收后没事可干,我牵了马,背上枪和行囊,一头钻进莫尔道嘎林子里去了。你们知道那几年林子里的猎物少,我一路沿着根河的岭子爬上爬下,走了好几天才打到两三只灰鼠子,连个狍子的白屁股都没看到。那天,我正在一片马尾松林子里垂头丧气呢,忽听林子里有动静,哗哗地响,凭耳朵辨别知道那是人。我怕他们把我当猎物,赶紧喊两嗓,对方也喊话过来。
不一会儿,一条大青狗显出身来冲我吠叫了几声,接着两个人影从林中隐现了。他俩都牵着马背着枪,走到近前瞪着眼睛问我,打着了吗?我指指背夹子上晃晃荡荡的那几只灰鼠,两个人不屑地摇了摇头。其中戴狍皮帽的汉子四十多岁,鄂伦春族,叫吉若,眼睛小得和蓝莓差不多大,看一眼他的莫辛那甘步枪就知道这是个老猎手。另一个牵马的三十岁左右,叫孟根,使的枪和我的一样,都是半自动。他的腿又细又长,他走路像阵风一样,我就叫他“飞毛腿”。
我问,就你们两个?
吉若用手一指猎狗,说,还有它,我的西嘎。
我伸手摸了摸西嘎的头,向它示好,西嘎摇摇尾巴收敛了凶相。
按猎人的规矩,遇到了就是安达(兄弟),就要一起合伙狩猎。吉若是与同族的塔坦(狩猎小组)走散了,在绰尔河遇到孟根的,现在又加入了我。
狩猎人是禁忌说话的,三个人不再出声。吉若自然成了塔坦达(狩猎小组组长),孟根和我紧随在他的屁股后头。
那天下午,吉若带着我们直奔林中的一个水泡子去了。这片山林确实难走,每走一步都要挥刀砍倒密密匝匝的灌木丛和次生林的枝杈。直到天黑我们才到目的地。吉若判断这儿会有鹿来饮水。我年年都钻莫尔道嘎森林,从不知道这儿还有个水洼子,打心眼里佩服眼前这个身材不高的鄂伦春人,他毕竟来自狩猎民族,对森林里的山岭、溪流、沼泽地,包括哪儿有苔藓哪儿长蘑菇,都了如指掌。我们卸下行李,把马羁绊好,放到远处去。三个人顶着风慢慢靠近水泡子,潜伏在距泡子十几米的树丛和蒿草下。吉若摁住猎狗不让它出声,自己呦呦地吹响了鹿哨,在这之前我倒听说过这玩意,却从没见过,那声音真像发情的公鹿。接下来就是一动不动的漫长等待。深秋林子里已经上冻了,夜晚的温度越来越低,一层绒绒的白霜把我整个人罩住,和林间形成了一色;我趴卧着的身体都快僵硬了,手和脚冻得发麻,只有一双眼睛是活动的,一刻不离泡沿儿,神经绷得像拉满的弓箭。
半块烤饼大的月亮爬上树梢时,猎狗的耳朵突然背立起来,嘴里发出细微的呜呜声。吉若拍了一下它的头,猎狗就不作声了。只见水泡子对岸影影绰绰地有猎物出现,但是距离较远,三个人屏住呼吸弓着腰紧跟着猎狗,在灌木丛里隐蔽着靠近。好不容易进了射程之内,借着惨淡的月光看清是两头正交配的鹿。“飞毛腿”孟根比猎狗还快,迅速闪到前边的树丛里,我和吉若一前一后。吉若架起枪架,眯眼瞄准,动作娴熟利落,我等他打第一枪呢,却眼见着他把枪放下了,回过头用那双蓝莓眼睛瞅了瞅我,摆了摆手示意我不要开枪,却听孟根的枪声先响了。山林里太静了,“嘎”“嘎”两声枪响,清脆,干净,就像天上那半块月亮碎掉了似的。公鹿中弹了,像堵墙那样坍倒下去,身下的母鹿闻声奔逃,窜入一片毛树林里不见了踪影。猎狗西嘎狂吠着要追上去,但被吉若大声呼唤住了。
这头公鹿的六叉犄角真漂亮,前边三个齿分散成三叉戟,后边的三个叉像举起的巨铲。我跑到跟前时,公鹿还没有死,从鼻子和嘴里喷吐着大团的血沫子,前腿蜷缩后腿有力地抽搐。孟根掏出了猎刀在鹿皮上擦了擦刀刃,只等它吐尽最后一口气。吉若最后一个到来,他撸着脸,蹲下身看了看猎物,公鹿翻着炭墨一般黑亮而绝望的眼睛瞅着他,吉若就伸出手去,轻柔地摸了摸公鹿的头和嘴,那头鹿仿佛很接受这安慰,竟然像没有了痛苦,用唇翼触了触吉若的手掌,又伸出锉一般的舌头舔了舔吉若的手指,才栽下头去……
我掏了刀子给“飞毛腿”孟根当帮手,触摸到雄鹿比缎子还要细滑的皮毛,热嘟嘟的血还烫手呢。吉若一直蹲在塔头棵子里咀嚼口烟,等卸完整只鹿,他才言语一声,要我俩把丢弃的烟蒂拾起来,把岸边的血迹收拾干净。我望了望他阴沉的脸,不情愿地照做了。这么多年打猎,我还第一次打扫战场呢。
一块林间空地上,我和孟根找来了站杆,吉若用桦树皮和干树枝生起了火。我拿起几根有疤结的干裂木头往火里加时,被吉若制止了,他说这样的木头在火堆里容易炸裂,会崩到白那查神,也就是山神。吊锅架上了,孟根把鹿排砍断,放在水里煮,鹿肉的香味马上弥散开来。吉若还是不言语,用树棍穿了灰鼠子在火上烤。
他俩的酒前几天就喝光了,问我要酒喝。我犹豫了一下,把行李里仅剩的三瓶酒拎出两瓶来,孟根眼睛一亮,一把抢过去,拧开盖灌了一大口。那天我只觉得吉若哪儿不对头,孟根递给他鹿肉他只用刀子割了两块祭了白那查神,自己一口没动,只把他的灰鼠子撕了,和他的猎狗西嘎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
喝得都有了些醉意,孟根沉不住气了,他红着眼问吉若,咋的了,鄂伦春大哥?怎么打到一头公鹿像打到你了似的?
吉若灌了一口酒,把挂在树杈上的鹿头用双手托起来,举在头顶上晃了几晃,不屑地说,我要是这头公鹿就变成鬼魂抓你们!让你们这些人打猎不守规矩。
孟根一怔,说,不守规矩?
吉若说,知道不?鄂伦春猎人从来不打交配的动物!你们可倒好,举起枪就放。
孟根咕咚一口喝光了小半瓶酒,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说,啊呀大哥,我以为你嫉妒我先开枪了呢,那些规矩是你们鄂伦春族人定的,你们遵守就行了。他指指我,又指指自己,嬉皮笑脸地说,他是半个俄罗斯人,我也不是你们鄂伦春人,你没必要要求我们哪。
吉若的火腾地上来了,他骂道,要说你们这些盲流子,看看你们干的好事!一路上碰到的那些死套,都是你们整的,那一堆堆动物的骨头,它们都白白死在了套子里了。还有,河里那些药,都是你们下的,连小鱼小虾你们都不放过。猎人有猎人的规矩,你们懂吗?现在林子也没了,猎物也没了,什么都没了,白那查神早晚会惩罚你们这些人的!
争执是一下子起来的,就像眼前这愤燃的篝火。
孟根也恼怒了,他半耷拉着脑袋,指着吉若的鼻子说,你……你以为这一切是我们造成的吗?可别忘了,当年就是你们鄂伦春猎人给……做的向导,到处给人引路建林场!
吉若的蓝莓眼睛瞪得更圆了,他抄起酒瓶子冲孟根摔去,孟根低头躲过,哐啷一声在暗处碎了。吉若骂道,闭嘴!你个傻狍子!你以为我们故意把他们引来毁林的吗?我们当他们是朋友,谁知道他们会不守规矩!
孟根却动起了枪,他趔趔趄趄地站起来,黑乎乎的枪口直戳吉若,气氛一时紧张起来。猎狗西嘎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呜呜低吼着望定孟根。吉若倒是毫无惧色,一把扯开衣襟露出半块胸膛,吼道,你他妈竟然把枪口对着猎人!来,开枪吧!
孟根直愣着眼神后退几步,差点被脚下的一截树墩绊倒,身体后仰枪口前倾……就在这时,西嘎猛地扑将上去,狠咬了孟根一口,孟根大叫一声,半只皮袖被扯了去,胳膊上已是血肉模糊。吉若见状急忙喝退西嘎……
孟根的枪声却响了,“砰”的一声,耳朵震得嗡嗡直颤。我当时吓呆了,以为是孟根向吉若开枪了呢,缓了半天神才看见是猎狗西嘎倒下了……
那可是致命的一枪,湿乎乎的血咕咕地从西嘎的肋骨处冒出来,猎狗痉挛着。
我的西嘎呀!吉若抱紧了它的狗哭道。他把鼻涕和眼泪垂在西嘎身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猎人哭泣呢,要知道,鄂伦春猎人视猎狗为最亲密的伙伴,孟根这是剜了他的心肝。可再看孟根,这家伙满不在乎,抓了一把草木灰涂到狗咬的伤口处,再撕下半个内衣袖,用嘴扯成布条,抖着手给受伤的胳膊做了包扎,然后没事人一样坐在树墩上,歪着脖子呼呼大睡了。
吉若抬起头来,小眼睛里映着猎猎的火。所有的事都是在那一刻发生的,我记得比刀刻得还深——我看到吉若放下猎狗,抄起了自己的家伙,可他没有立即开枪,而是冲我歪了歪脑袋说,我不会打死一个睡死的人。
我会意了,慌忙弄醒孟根,睡蒙圈了的孟根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怎么回事,下意识地摸起枪来。两杆枪口黑洞洞地对峙着……
我当时吓得要命,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枪声响起,孟根软得像泥墙一样倒下了。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整个林子都仿佛在枪声中静止了似的。
接下来,吉若一转身,把枪口对准了我,我蒙了,脑袋比林子还大。我说,吉若,你,你要干什么?我,我可什么都没干……
吉若就这样端着枪瞅我半天,然后挨着死去的孟根坐下来,他查看了一下死者,把他的胳膊和腿摆正,捡起孟根吃剩下的骨头,端详了一眼,道,这种啃法,白那查神不会再给他肉吃了。他张开嘴叼住一条肉筋,一甩头咬下一条,慢条斯理地咀嚼,再叼再撕,直到啃得干干净净,一丝不剩,才把骨头弃掉。
看着他不紧不慢的,我的腿也好像被他抽走了筋肉似的。我想安慰他,嘴却说不成话,吉若,你把枪放下吧,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向你们的白那查神保证,我……
吉若把酒瓶子里的几滴酒也滴到嘴里,随手丢给我一把猎刀,冲着死人努了努下巴,我就明白他的意思了,拾了刀子挖起坑来。好在林地还没有冻结,刀子剁到土里不费力气……因为心里害怕,我挖得比兔子还快,也忘记过了多少时辰,坑挖好也不用吉若吩咐,我拖起孟根的两只胳膊,把他拖到坑里。这家伙的腿确实长,我又阔了好半天坑才把他装进去,再手脚并用把他埋了。
我浑身是汗,抬起头冲吉若龇牙笑笑,说,你看这样行不?吉若瞅我一眼,又努了努下巴,说,再挖一个。我的腿一下子就软了,跪下来给他连磕了几个响头,哭腔都不是我的了,大哥,你就饶了我吧,我真啥也没看见啊,我一个人到山上打猎,只找见几只灰鼠子,别的什么都没看见,一会儿我就把舌头割掉下山去,以后再也不到林子里来了……
吉若鄙夷地吐了一口痰,说,操,我是让你埋了西嘎!
又一个坑被我挖好。这回西嘎是吉若亲自埋的,他将土块一点点用刀柄敲碎,均匀地覆盖在猎狗身上。
我讨好地竖了竖大拇指,说,你,你们鄂伦春人对狗都这么好,真是好人。
吉若的回应让我的脊背直冒凉风,问,那谁是坏人?
我强挤出笑来,说,孟,孟根,孟根是坏人……
吉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向我吼道,我看你他妈才是坏人!
我一下子跌坐到地上,再不敢多言多语了。
后来吉若就把枪放下了,慢慢地往将熄的火里加柴。
我趁机瞟了一眼我的枪,它就在离我几步远的站杆上躺着……我弯下腰,试着拾起脚下的几根干柴,我把柴填到火里,火焰迅速旺盛起来,紧接着“叭——”的一声炸响,那是干透的木柴结节因剧烈燃烧而崩裂的声音,我忽然一下想起吉若的禁忌,是的,那四射的火星肯定惊扰了白那查神……一时间,莫名的恐惧抓住了我,就在那一瞬我疯了似的拾起了自己的枪……可我却扑通一下跪下了,双手托枪过头,我说,大哥,这杆枪你收着,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
吉若手按莫辛那甘枪杆审视了我半天,才接过我的枪放在他的枪下,用一只眼瞧我说,行,我信了你,不过,你还藏了东西……
没,没有啊,我伊万手里可什么家伙都没有了……
吉若一摆手说,我说的是酒。
队长,还有酒吗?你再给我喝点吧,提到酒我就又想喝酒了。我这些年养成了酗酒的毛病,天天在酒中度日……
对,再给我倒上一杯,我也好再捋捋思路——
嗯对,吉若要了我藏的最后一瓶酒,并且让我陪他一起喝,我就喝了,大概喝了小二两我就假装喝多了。我想把酒都留给那个家伙。
吉若真的醉了,变得越发絮絮叨叨,他说我不会伤害你,你放心吧,我其实也不想打死孟根,是他先杀了我的伙伴,作为猎人我和他公平较量,是他枪法不济,否则现在躺在坑里的应该是我……他说,你们这些半拉子猎人知道为什么不能打交配的猎物吗?因为它们正在孕育生命,它们正为这个林子添崽增仔,只有林子里松鸡鸣野鹿叫热热闹闹的,猎人才有取之不尽的猎物可打。
接着他就反复地讲他们族人的事,说什么鄂伦春猎人虽然打猎,但他们尊重猎物,林子里的一草一木和人都是平等的生命,万物有灵。他说人有的时候会变成鹿,鹿也会变成人,而人更有可能是一根草(这些话我那会儿根本没心思听,也听不进去)……他拾起一块公鹿骨头,对我说,他要用它刻一个“鹿舍文”(一种神偶)做项饰。他说这不是一般的公鹿,它已经在林子里活了有二十岁了,这是一头鹿王。他说,就在公鹿的弥留之际,他俯身触摸公鹿的头和嘴的那一刻,公鹿的魂灵就随着它的舌头舔在他身上了。
说着,他从火堆里抽出一支火把举到鼻子前让我看他的眼睛,说你瞅瞅,里边是不是有一头公鹿的影子?我只有胆战心惊地遵命,看来看去,在他眸子闪动的火点间,隐隐约约似乎真的见到一头长着大角的公鹿,这让我着实吓了一跳。恍惚间,我甚至觉得火把下的吉若就是那头被杀死的公鹿,那一瞬,我的头发都立起来了。后来我假装醉了,瘫在铺上,胡言乱语一番,一边倒头睡去。我打着熟睡的呼噜,可眯缝着的眼睛时刻盯着吉若,我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将一瓶子酒喝光,看见篝火在他的脸膛上忽明忽暗,而他的一双小眼睛闪着孩童眸子才有的清澈,里面噙着一股说不出的忧伤。
吉若的哭号声是突然爆发的,他跪伏在地,号啕大哭着,我的林子啊,没有啦,什么都没有了!……总有一天,你们将受到惩罚的!……
吉若的哭声在寂静的暗夜里显得十分瘆人……
我害怕极了。你们知道的,我怕他反复无常……我的小命就在他手里握着呢,我担心不知哪件小事做得不对,随时都可能激怒他。我不想死,我还有老婆和三个儿子,我最小的儿子才呱呱落地。虽然吉若口口声声说不会杀我,可我不能下这个赌注,所以,我得解决他,我可不想守什么规矩,再给他什么机会了……
我就慢慢爬过去,偷偷拾起吉若身边的猎刀……
我突然跃起,把他扑倒,我一共捅了他五六刀。吉若最后看了我一眼,仿佛不相信这是真的……
队长,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可我做完就后悔了。我战战兢兢地在刚刚埋下孟根的旁边又挖了一个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把吉若弄到坑里,和孟根、西嘎并排埋在了一起。然后我倒在那儿,连吓带累的我,觉得自己快死了……
再睁开眼睛天已经蒙蒙放亮,我看到火堆的灰烬旁那堆新土,和霜雪没覆盖住的血迹,才知道昨天晚上不是做了一个噩梦……
我爬起来,背上那三杆枪,头也没敢回,马不停蹄地往家的方向跑。太阳高悬在天上时,我终于钻出那片丛林,到了林外半人高的野草滩。我一头扎进野草滩里,像追击受伤猎物那样急速前行,顾不得扑面的草叶锯齿般的割痛,更忽略了深浅不一的脚下。直到我双腿沉沉迈不动步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进到一片芦苇荡漾的烂泥潭里了。我努力地想拔出一条腿来,另一条腿却被泥潭深处的芦苇根须缠住,迈步不得,越倒腾越深陷,最后只有以枪当拐撑住身子。
就在这时,不远处密集的杂草晃动起来,那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拨开的路,更像一条大鱼从静静的水潭划向远方……惊惧和兴奋一起抓紧了我,我从烂泥里抽枪出来,恍惚间再去望那股草浪的尽头,一个身影已爬出草滩,越向丘岗……
那不是吉若的身影吗?
我使劲揉了揉眸子,定睛又看,可那不是吉若,而是一头六叉角公鹿……它头顶高擎着的犄角我认得,昨晚我还亲手摩挲过……这他妈的是错觉吗?还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是我自己吓破了胆子?!
但是,千真万确,我真的好像看见那头公鹿正回转头来,向我引颈吼叫了一声,“嗷——呜——”那声音如凭空而来的闷闷雷鸣,把整个山谷都震荡了……
队长,单就这次出猎,我也算最大的赢家,收获颇丰。可是队长,你不知道,我并不能安心。我这些年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天天提心吊胆,也曾多次托人去阿里河打听吉若,他们乡的人说吉若失踪了,一次行猎后再没有回来,我才侥幸没有踏上逃亡之路。可我再不敢钻林子了,更不敢去打什么猎。这还不说,我总是做同一个噩梦,梦到吉若,梦见那头六叉角公鹿,他俩变幻莫测,在我梦境的幽暗森林里飞奔;偶尔吉若会转身近前,瞪着一双幽深的公鹿眼睛定定瞅着我,盯得我好不自在,在空荡的山坳里让我无处藏身……
队长,请你相信我,我这是万不得已啊,而且,吉若可能真的被那头公鹿的灵魂附体了,不出差错的话,他至今还游荡在那片黑桦林和野草滩的山岭里……
队长,我明天就领你们上路,带你们去找吉若……
这家伙的记忆力真惊人,时隔多年他依然能指认出埋尸的地点。警察挖出了猎人孟根的一堆黑乎乎的骨头,他的衣物尚未腐烂完全,相反,猎狗西嘎只剩下了几颗白皙的犬齿。人们更关心掩埋吉若的墓坑,可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坑里面空空荡荡,除了一副狍角骨什么都没有,那是吉若狍角帽留下的证据。
正值盛夏,兴安岭林子比起伊万记忆中的要茂盛得多,一副重峦叠嶂、莽莽苍苍的样子,一路上随处可闻飞龙、野鸡、布谷鸟和各种不知名的鸟儿啼鸣。打十几年前,上边就下令收缴猎民的枪支,并禁止砍伐树木了。透过车窗,伊万甚至还看到一群野猪乱哄哄地穿越公路,几只白屁股狍子从灌木丛间一掠而过。
警车一直开到当年出现吉若和六叉角公鹿幻影的野草滩,伊万再次下了车,他戴着沉重的手铐和脚镣,可眼前的野草滩已非同昔日,过人高的草木荡漾如海,在黛色苍天之下显得诡秘而幽深。同行者与伊万正踟蹰不前,忽然间,一片清灰雾霭的林草深处隐约传来一个声音,并且渐次洪大,那是一头公鹿的哞叫,嗷呕呕,悠悠如巨石击木。
这时,伊万麻木的脸上浮现了微笑,说,是它,是它,吉若,是六叉角公鹿……
几位办案人一同侧耳听到这叫声,一时间面色茫然……
警车回返的路上,车内一片肃穆,只有伊万频频要求下车解手。在近额尔古纳镇的边上,伊万再次遇到了那个鄂温克族的那咩伦,她正在山坡上放羊,伊万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无意间落在了她的脖子上,那是一块用鹿骨雕成的项饰,看仔细了却是一枚“鹿舍文”……
此时她也注意到了伊万,她白了白死鱼眼睛,撇着嘴说了一句:这个倒霉蛋我认得,他还欠我一瓶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