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
暗夜里的冲锋号
刘亮
清晨,兰婆婆的轮椅孤零零地停在自家房前的一条林带边。
林带里清一色钻天杨,树干坚挺、树皮皴裂,叶子是蒙了一层土似的灰绿,疏枝招摇,在微风中发出一种欢悦而神秘的“沙沙”声响。这些树都不过碗口粗细,树龄却至少在十五年以上。二道湖地贫,缺水,它们能活下来,这本身就是奇迹。
林带前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棉海。这样的棉花地,只有在新疆,只有在兵团才能看到。七月下旬的棉田中已零零星星地绽出了一些花,有红有白,藏在翠碧的棉叶间,如一张张含羞带笑的脸,格外招人怜爱;再往前,穿过防风林则是砾石连天、碱包满地的戈壁。无尽的沙丘如一个个恭顺的奴仆,匍匐在地,似乎正排着队,等着,要向兰婆婆禀告点什么。
兰婆婆今年八十二岁。一头稀疏的白发间,到处裸露着暗红色的头皮,在那满脸深深的皱纹里,眼睛、鼻子、嘴,全部皱缩成一团,就像戈壁滩上一块整天日晒风吹尽是裂纹的灰黑石头,让人心生怜悯而又不愿多看。那模样,就是说她一百岁也有人信;可兰婆婆人又瘦,窝在轮椅里的身形小得就像一个孩子。更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因风湿而弯曲变形的腿,搁在轮椅上就像一个孩子随手画出的一个不规则的圆,让人触目惊心。
兰婆婆每天清晨都要等在这儿。有人说她是为了呼吸新鲜空气;也有人说她是为了迎接太阳升起;还有人说她是在看棉花——就像看自己的孩子,一天天茁壮成长;说得最玄最离谱、最让人无法琢磨的是她的孙女,在场电视站工作的杨晓,在一篇题名为《棉田前的奶奶》的文章中,她写道:奶奶守候的是花开花落、叶绿叶黄,是岁月的脚步在棉花地、树林带里缓慢地流逝……兰婆婆心里想的、等的到底是什么,没人知道!
兰婆婆坐的还是老头子去世前坐过的轮椅。老头子是1999年秋天没的。他在世时别人都夸他身体好,肯定能活一百岁,能活到二十一世纪。他也信以为真却最终没能跨什么世纪;而兰婆婆没想跨却偏偏跨过来了。
世事就是这么难料!
老头子坐上轮椅后脾气很躁,经常不问青红皂白、毫无来由地冲家人、冲兰婆婆发火,骂她。兰婆婆从不跟老头子计较,忍辱负重,哪怕放在旧社会也是一个难得的好媳妇。她比谁都清楚:老头子这后半生过得并不如意、并不舒坦。他是一个战士,是战争造就了他。他喜欢打仗、渴望战斗却不得不拿起铁锨、十字镐去开荒种地、干农活。那一阵,兰婆婆腿脚灵便,身体硬朗,谁见了都说她最少还能再活二十年。没承想,老头子一走,没人再骂兰婆婆,再不用伺候人了,兰婆婆却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很快就坐到了那张似乎还残留着老头子体温的轮椅上,整日木呆呆地,一声不吭,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去见泉下的老头子。
媳妇私下里已偷偷地备好了兰婆婆的寿衣。
此刻,兰婆婆两眼定定地望着眼前的棉田。绿油油的棉花,一行行,齐簇簇、密密麻麻地挤挨着,在微风中,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把,调皮得像些孩子。
兰婆婆曾听孙女说过,如今种植棉花讲究个“矮、密、早”。单说这“密”,以前亩株数也就在一万上下,现在是一万八,皮棉单产也由以前的八九十公斤提高到一百四十公斤以上。听得兰婆婆直咋舌。可她信!想想也是:兵团人,什么奇迹创造不出来呢?
兰婆婆觉得:要说兵团人,就像他们种植的这棉花,头茬、二茬花开过,又是三茬,枝枯叶黄了,还要绽出一朵朵洁白的花!
眼前的棉田仿佛一片静止不动的海,看久了,那绿色的海洋也漫进了眼睛。可在兰婆婆心里,这片海不是绿色的,是白色,也不是白云、棉花垛一样的洁白,而是灰白。戈壁苍茫,灰惨惨一片。
就在这远天远地的荒凉中,兰婆婆又看见了老头子。他还是那么年轻、那么英俊,昂首挺胸,左手叉腰,右手持着那支跟随了他几十年的铮亮的军号,凑在嘴边,扎在号身上的红绸在他胸前飘拂着,如一束燃烧的火。号声昂扬、激越,那不同的号声都是命令。军令如山倒,指挥着千军万马。
老头子真是威风!
兰婆婆永远记得:
1951年2月中旬的一天,那个名叫李玉兰的姑娘和两个同伴一起,揣着几个烤红薯,大清早动身,从长沙县一个名叫盘龙湾的村子步行70余里来到长沙市上营盘街47号。那一年,李玉兰刚刚19岁,两个同伴中,金晓芳小她3个月,另一个叫李月菊的还不满18,是她的堂妹。
事情还要从2月10号《新湖南报》上刊登的一则招聘启事说起。据报纸介绍:那个招聘团是由新疆省人民政府和新疆军区联合组成的,新疆军区政治部主任熊晃亲自担任招聘团团长。招聘范围共分五类:专门技术人员(理、工、农、医、护、会计等),名额不限;文艺工作者300名;女学生200名;工厂女实习生300名;熟练工人150名。
说实话,当时李玉兰和她的两个同伴一点也不了解新疆。可她们都有一颗年轻的充满渴望的心。她们都不愿重复母亲、奶奶以及祖祖辈辈那些女人们田间灶头消磨一生的命运;她们希望自己能当上一个女兵,改变自己的生活轨迹,就像花木兰一样威风八面。而且,她们还知道王震。那可是她们的老乡,了不起的英雄。
先是体检,她们都很顺利地被录取了,就连身体瘦弱,体重达不到标准的李月菊也不例外。这主要得归功于李玉兰。她是三个人里第一个接受检查的。排在她前面的一个女孩,因为年龄小、个子矮、体重不够而落选,哭哭啼啼地缠了工作人员好久才走。看到这一幕,李玉兰早早地为堂妹留上了心,想出了妙计。她检查完便赶紧嘱咐堂妹,要她量身高时一定要尽量站直身子,往高蹿,怕她体重不够,又寻了好久才找到几块石头,塞到她棉衣棉裤兜里。这一招果然奏效。
“你们被录取后,将是毛主席家乡第一代进疆的女兵,是亘古荒原第一代拓荒者……”录取结束后,熊晃对她们说的这番话,在往后的几十年中,经常回响在李玉兰耳畔。那时候,李玉兰还不知道什么叫“亘古荒原”,什么又是“拓荒者”。她只顾着乐了,三个人抱在一起乐。
随后,她们从长沙出发,坐闷罐车到了西安,路上跑了整整三天三夜。在西安,她们改乘新疆军区的敞篷大卡车,40个人一车,挤坐在装满大饼的麻袋上,还有两个武装战士专门负责保护她们的安全。车队经河西走廊、越祁连山、穿过戈壁一直向西,在路上颠簸了差不多一个月。大饼吃完,麻袋空了,她们也到了此行的终点乌鲁木齐。
几天后,在乌鲁木齐八一广场,她们终于见到了大名鼎鼎的王震,也永远地记住了王震——王胡子那番掷地有声的话,“同志们,你们要安心边疆,扎根边疆,要为新疆各族人民大办好事,要把你们的骨头埋在天山脚下……”句句硬梆,字坚如铁,砸在李玉兰心头“哐哐”直响。其实,当时李玉兰对新疆——主要是指乌鲁木齐——印象并不是太坏。
可没多久,她就被分到了哈密。李玉兰和两个同伴挥泪作别,与十几个姐妹一起来到了二道湖。
早饭是火候很老的大米粥、馍馍、咸萝卜条,还有昨晚的剩菜:西红柿炒鸡蛋、辣子炒肉。
媳妇贾秀珍心里嘀咕着,把盛出的第一碗稀饭恭恭敬敬地捧到兰婆婆面前。这是规矩,也是习惯。她自然清楚,兰婆婆是不会计较这些的,既没有这个精神,也没有这份精力;可她怕老头子,整个红星一场、整个二道湖的人都知道,老头子杨建疆是个大孝子,而且脾气躁,一点就炸。如果不是性子急,50岁的他只怕早就坐到团处级甚至更高的位置上去了,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两个月前,团场搞机构改革,小连队合并大连队,精简管理人员。老头子任连长的十二连和十五连合并成了新十二连,并进行了首次民主选举。选举结果让人大跌眼镜,已经当了近二十年连长的杨建疆竟意外地落选了,输给了刚刚三十四岁,长得矮不矬矬、黑不溜秋的蒋新疆——十五连一个小小的技术员。好在,杨建疆并没有因此而消沉,像是为了赌一口气,他很快又参加了邻近十一连的民选。本来,贾秀珍还担心老头子在那没有群众基础,没想到,一百七十六名职工,竟有一百四十三人把票投给了他。照理,老头子这下应该找回尊严、找回自信了,可贾秀珍却明显地感觉到:落选事件给了老头子很大的打击。从那以后,他的情绪就没好过——尤其是在家里,除了兰婆婆,他好像看谁都不顺眼,无缘无故地冲谁都发火。
那么个破连长,最好不当。对这一点,贾秀珍想得很透。哪怕当个普通职工,包上一份地,除了自己,再不用管任何闲事,一年忙上两季,几万块钱轻轻松松到手,这多好,何必揽那么多事呢?就像老头子,为了十二连,呕心沥血,头发都熬白了,可最终呢?还不是有那么多人把票投给了蒋新疆。
贾秀珍替老头子不值。可这话,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说不出口。这么多年,老头子的意志就是她行事的标准,而且根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好讲。
贾秀珍内心对蒋新疆有一万个不满意,要说全是因为老头子,那也不全对,有些事情,她还没敢给老头子说,怕他气出毛病。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那个多才多艺,长得又漂亮的宝贝女儿,那个前前后后谈过好几个男朋友却一个也没有“恋”上的宝贝女儿,竟然跟比她长着一辈的蒋新疆谈起了恋爱!
她可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那个矮不矬矬、黑不溜秋、鼻梁上老是架一副黑边眼镜的丑家伙,刚抢走老头子的连长,又打算把女儿也从他们身边抢走呢!
贾秀珍心里嘀咕着,简直有点不寒而栗。她长时间地注视着正大口大口喝着稀饭仿佛若无其事的女儿,满心忧虑、又急又恼,却又想不出一丁点办法。
“妈腌的萝卜条就是比不上奶奶腌的,一点也不脆。”女儿杨晓就在这当儿开了口。她好像根本就不明白母亲的心思,还来怄她,火上浇油。她不当回事地说着,一边说话还一边调皮地向父亲挤了挤眼,并甩甩黑亮的长发,红润俏丽的瓜子脸上漾着一种神奇的青春的光彩与活力。
“吃你的饭!”杨建疆瞪一眼女儿,又看一眼兰婆婆,然后挟几根萝卜条到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也怪,他那么凌厉、凶巴巴的眼神,一转到兰婆婆脸上,马上就柔和了许多。
“恨铁不成钢”的贾秀珍此刻心里却格外恼火。她没有作声,心底主意却已拿定:今天,一定要跟女儿好好谈谈,谈不拢,就把矛盾上交,也顾不得老头子生不生气了。这事,无论如何得尽快解决,快刀斩乱麻!
杨晓的注意力这时却全在父亲身上。她知道父亲不开心,也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她想让父亲高兴起来,开心一点,却总是自讨没趣。看着父亲那张黝黑的棱角分明的瘦脸,慢慢地,她心底竟莫名其妙地热了起来,暖烘烘、甜滋滋的。“你这张脸黑得好,就是一个月不洗,也看不出脏来!”她嘴唇动了动,心里早就笑开了花,嘴里却没有发出丁点声响。这话,她只在他面前说。虽然她能肯定,在她心目中,父亲的地位要在他之上。想到这,杨晓的脸更红了。
这时候,才喝了几口粥的兰婆婆“嗵”地一声放下碗。她“吧唧”了几下干瘪的嘴,随后眼睛一阖,端坐着,似乎入了定。
兰婆婆经常保持这样一种状态。她似乎总在沉思冥想。有时闭着眼,有时不闭,但那目光空洞恍惚,好像根本就不在意眼前的万事万物,她的神思,仿佛还停留在过去,那逝去时光中的某一个点。除了她自己,谁都不可能知道,在那火红的流金岁月里,她看到了什么,抑或是在想着什么。
自从丈夫去世以后,她的话越来越少,越来越少,还常常答非所问,有时刚吃完饭,别人问她吃什么,明明有荤菜,不是鸡就是鱼或肉,可她一开口却是,“腌萝卜条,咯嘣脆!”把媳妇弄得脸红脖子粗,要给人解释半天,再三表白自己从没有虐待过婆婆。特别是近几个月,兰婆婆已不再开口,像是又回到了那无语的婴儿时代;又像是她这一辈子该说的话已全部说完,再也无话可说。刚开始,她这种状态使每一个人都感到压抑,感到难过,感到岁月的无情与生命的脆弱、难以把握;可慢慢地,就都习惯了。兰婆婆逐渐成为这个家、这个连队乃至整个红星一场一道众人熟视无睹的风景。
没有人知道,兰婆婆那记忆的深海里,每时每刻都翻滚着波涛……
二道湖没有湖。
1952年4月底的一天,当李玉兰第一次踏上这片荒原时,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眼前的二道湖,碱坑挨着碱坑,沙包连着沙包,直抵天的尽头。那些坑并不太洼,包也都不很高,看上去一马平川却又没有一条路,亮堂堂的太阳照耀下,灰茫茫、白惨惨的一片死寂。目力所及之处,有枯黄破败,参差不齐的芦苇,还有骆驼刺、红柳,全朝一个方向歪着,悄无声息地伏在地上,缩成一团。四面八方没有一个地方能找到一棵树、一只飞禽,看不见一点生机,也感觉不到一点希望。四野一片大静,只有脚下那膨松泛白的碱壳,每一步迈出去,都要发出一阵令人沮丧的“沙沙”的碎响。
这也算地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伤感在空气中游荡着,一下下撞击着李玉兰的心。她叹一口气,脑海中电光火石般浮现出熊晃所说的“亘古荒原”四个字,然后便是山清水秀、草长莺飞,绿得无边无底的故乡……
是走?是留?
李玉兰有过十几天短暂的犹豫,内心无比激烈地矛盾冲突,可她很快就融入了集体、融入了这个大家庭。从不情愿到死心塌地。
李玉兰所在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一兵团6军16师48团其前身是西北野战军第六纵队教导旅3团,这支部队曾在延安金盆湾屯垦和练兵,保卫党中央,曾和兄弟部队一起被毛主席授予“红星部”这一光荣称号。
在这支有着光荣革命传统队伍的字典里,是没有“困难”两个字的。从干部到战士,干的是牛马活,睡的是地窝子,吃的是又粗又硌牙的黑面馍加咸菜,还吃不饱,却没有一个人埋怨生活苦,没有一个人叫喊工作累。白天干完活;晚上睡不着,躺在垫着厚厚的麦草的铺板上,身上盖着薄薄的黄军被,几个人聊天,说一说战斗故事,讲一讲各自的家乡,谈得更多的,却是被改造后的二道湖,谁也想不明白那时二道湖会是个什么样子,只觉得就像江南老家,山清水秀,草长莺飞……说的开心了,就听大通铺上到处都是麦草“窸窸窣窣”地响,仿佛又回到了老家,听到了雨滴击打屋瓦的声音,催人入眠。睡着了,连梦都是绿的。
生活在这样一个集体,与那些为解放全中国做出过大贡献、立下过大功劳的人朝夕相处,共同劳动,好强的李玉兰很快就被他们同化了。
只要有水,荒漠就可以变成绿洲。当时,16师全师上下正忙着修建从石城子引天山雪水到二道湖的“红星渠”。“红星渠”总长32公里,这项工程是1951年2月底开工的,李玉兰来时,工程已进行了一年多。
铺砌“红星渠”,需要成千上万吨水泥。当时的新疆还没有生产水泥的工厂,如果从内地拉运,价格高不说,由于运输不便,工程至少要拖延一至两年才能完工。按照技术人员的建议,工地上一直使用着一种用石灰和红砖磨成的陶粉混合而成的“代水泥”。
李玉兰的工作岗位是在箩粉房的粉碾边。这活不能算特别重,就是脏。每台粉碾由男女搭配的九个人操作,每天工作在十二个小时以上,不停地碾,不停地转;低矮的工房里整天红粉弥漫、红雾腾腾,看什么都是红的,又什么都看不清楚,呼吸就更困难了,口罩和毛巾根本就不管用,鼻子、喉咙常常被粉尘堵住,连口唾沫都吞不下去,呛得人撕心裂肺地咳,没有一个人的嗓子不哑。
转眼到了六月,哈密的夏天,骄阳似火,工房就像一个大蒸笼,又闷又热。这时候,男同志可以把头刮得精光,长衣长裤一脱,只穿一条大裤衩,赤膊上阵,任凭汗水、粉尘侵蚀,把一身染得通红,洗都洗不褪;和李玉兰一起的那些女同志却不行。透湿的拧得出水的衣服紧紧地粘在身上,只能忍着;头发上的粉尘被汗水浸湿,搅成一团,也只能忍着;哪怕身上被陶粉烧伤了,汗一蜇,火烧火燎的痛,还是只能忍着。
当年的8月1日,“红星渠”正式开闸放水,铺砌工程比原计划整整提前两个月完工。
过后回忆起来,李玉兰真不知道,那几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也就是短短的一年多以前,在家时,连衣服她都甩给母亲洗;可现在,她能毫不费力地扛起120斤重的陶粉袋子,累是真累,可又觉不出苦,一天到晚,耳朵眼里全是战士们那斗志昂扬的歌:
“天山高,顶着天,戈壁大,大无边。狂风吹得天地暗,沙石打得眼难睁。挖地窝,把家安,冬暖夏凉真舒坦。凭咱一双万能手,戈壁滩上盖花园……”(《戈壁滩上盖花园》)
“不怕天山高,不怕戈壁大。今天修好红星渠,好比昨天上战场,像打击日寇,像保卫延安,像歼灭胡马匪帮。以战斗的行动,坚决实现我们的理想……”(《红星渠联唱》)
“铺渠好比上战场,分工合作真紧张,快洗沙,快和泥……水渠铺到二道湖,引水灌农庄,为了幸福生活早来到,坚决打它一个漂亮仗……”(《铺渠歌》)
很多年以后,孙女曾给她和老头子念过一份资料。那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修“红星渠”,光48团1200多名官兵在一年内就打石头77602.43立方米,采石灰石32569.76立方米,挖土69250.53立方米,烧石灰520窑,烧砖1860万块,碾陶粉22523.34吨,拌代水泥26004.64吨,铺砌干渠6994.8米,平均工效200%~300%,也就是说,每个人每天基本上都要干两三个人的活,她问他们当年到底是怎么干出来的?
怎么干出来的?兰婆婆说不清。真是说不清,谁知道那渠怎么就修成了呢?
当时,老头子还有些不以为然。“红星渠”的竣工不过刚刚拉开开发改造二道湖的序幕,更苦更难的还在后面呢!比如治碱:
二道湖这一带土地含碱很大,而且在地下三十厘米深处还有厚厚的一层芒硝。刚开始,大家以为盐碱就是地面上这一层,以为把上面这一层东西铲掉就可以种地了,谁知道,头天刚铲干净,第二天到地边一看,白花花的盐碱又泛上来一层;后来,又有人说,退碱要用水洗,结果洗掉一层,下面的又往上泛,又洗、又泛……在一次次失败的基础上,他们终于总结出了“上压下排”的正确方法——打埂引水压碱,挖深沟排。一块盐碱地要几十天甚至几个月不间断灌水,人不离水,水不离地,昼夜不停,风雪无阻,一亩地要灌上好几千方水才能把盐碱压下去,通过排碱沟排走。那时候也没什么检测设备,觉得差不多了,抓一把土一尝,不咸不涩就算成功。
治碱确实是苦!
大夏天,烈日炎炎,晒得人真恨不得钻进地里去,而且到处都是蚊子、“小咬”,追着你咬,得空抹一把脸,手上准少不了死蚊子和一摊血;到了冬天,寒风刺骨,当时治碱、挖排碱沟没有水靴,战士们都是光着脚站在水里、踩在冰茬子上挖,腿上被风吹得全是血口子,一动就钻心彻骨的痛。不光这些,更可怜的是,天冷了,战士们连菜都吃不上……
老头子这一说,又扯到了李玉兰身上。
湖南人有一手腌酸菜的绝活,李玉兰虽然从没正经跟谁学过,可看得多,自然也就会了。
那时候部队里还有一些四川人,他们会做泡菜:坛子里加满水,把洗净的蔬菜往水里一泡,搁上调料盖好盖三五天就成,做法简单,味道也不差,但这种泡菜有一个缺点,泡好就得快吃,吃不完,泡久了就坏。可问题是,夏天蔬菜多还好,到了冬天,又哪有菜泡呢?不像李玉兰腌的酸菜,拣夏天蔬菜多时动手,萝卜、白菜、豆角什么的,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切了晒,晒得蔫叽叽地再用盐揉,揉匀了塞到坛子里,压得紧紧的尽量不留空隙,坛口封紧,温度合适差不多一个星期就可以上桌。这种腌菜有一个好处,就算菜吃不及,只要不跑风,腌在坛子里一两年都不坏。你想想,大冷天,什么菜都见不着的时候,谁给你端来一碟子风味独特一咬“咯嘣”脆的腌萝卜条或是腌豆角……
就因为李玉兰有这一手,竟同时引起了两个男人的注意。
儿子、媳妇、孙女都走了,家里就剩兰婆婆一个人,守在自己的小屋里。
兰婆婆家是6年前搬进来的,一亩五分地的大院子,可以种果树,可以发展牲畜业,100平方米的住房,清一色红砖到顶,又气派又敞亮,因为享受了兵团危旧住房改造的优惠政策,个人只花了近两万块钱。现在,连队职工住的基本上都是这样的房子,想找间土块房真是不容易。
兰婆婆住的是家里最小的一间屋子。主要是她不喜欢自己住的地方太大、太空旷。她的房子里,陈设也十分简单,双人床、八仙桌、衣箱、盆架,几张矮凳,全都红漆剥落、木色陈旧,一看就知道已经有了好几十年的历史。这些东西,把屋子挤得满满的,虽然许多都用不着了,可兰婆婆却舍不得丢。她觉得:这里面每一样东西上面都有着许许多多的故事,让人铭心刻骨,留着,就是一个念想,和它们在一起,她似乎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它们在跟她说着什么;相比之下,儿子后来买的那些高档时新家具,再漂亮,简简单单都只是一些摆设……
兰婆婆的目光在房间里缓缓地游动着,先是右边墙上的一张画像,画里是一个一袭长衫相貌英俊的年轻人,左手握拳,右手拿了一把雨伞,正风尘仆仆地走在去安源的路上;而后是一张双人黑白照,只有半身,照片上的男人头戴一顶军帽,脸膛黑黑的,因为瘦,便显出颧骨格外的高,此外,他那厚厚的肉乎乎的嘴唇也很引人注目,紧挨他的女子生就一张白净瓜子脸,柳眉杏眼,如果把那短发留长,留成披肩发,再换一件时新衣裳,活脱脱就是现在的杨晓,而这,也正是别人说杨晓长得像奶奶的原因。有很长一阵子,兰婆婆常在这张照片前流连、叹息:生活真像一个大坛子,那样鲜活、水灵的姑娘,不知不觉就被腌成了一个干巴巴的老太太;再往后,白墙上挂着一把黄澄澄铮亮铮亮的军号……
兰婆婆的心不由自主地又是一动,那是老头子的号,是他爱逾性命的宝贝!几乎每一次看到它,她都会身不由己地激动起来。
可以说,当年,李玉兰之所以愿意嫁给杨兴来,正是因为这把号,因为他会吹号!
那是1953年的事。那一年,在组织安排下,和她一起来到二道湖的十几位女兵先后有了或中意或不中意的对象,成双入对的,还有的很快便成了家;就连留在乌鲁木齐的金晓芳都来信说她快要结婚了。李玉兰预感到,这事很快也会落到自己头上。可是,眼看着女伴们一个个被指导员找去谈了话有了“对象”,却老是轮不到自己。李玉兰由担心到庆幸;庆幸完了又觉得奇怪,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最后,连李玉兰自己都有些急了,心里惴惴不安地千思万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
指导员的谈话在李玉兰焦急不安地等待中姗姗来迟。
当时正是秋天。那一天风很大,刮得天昏地暗的。李玉兰平时最怕刮大风。在地里干活时,大风一起,排长和指导员就会大声喊,叫大家卧倒,趴到地里大埂子的坑里。这时候,那些身体壮实、胆子大的男兵就不怎么听话,可李玉兰每回都会服从命令。风停了,排长和指导员检查人数时,也总是先找李玉兰,怕她被大风刮走。
这一天,坐在和颜悦色的指导员对面,听着屋外“呼呼”的风响,李玉兰心头似乎也刮着一场大风,昏天黑地的一片模糊。她的头深埋着,双手合在一起插在膝盖间,显出从所未有的紧张。
她的心思,指导员似乎全懂,笑一笑说道,“李玉兰同志,不要紧张嘛。咱们随便聊聊!”说着话,便把一碗冒着热气的白开水摆在了李玉兰面前。
李玉兰仍不敢抬头,心也更乱了。
指导员却还是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我跟其他女同志的谈话内容,想你也该知道了。是吧?”他的语气显得很随和,声音不高,却有着一种不容人置疑的力量。
李玉兰傻呆呆地盯着碗上袅袅升起的水雾,慌乱地点了点头。她觉得自己的脸好烫。
指导员燃着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情深意切、格外真挚地说道:“我们这些老同志、这些英雄,他们为了解放全中国,早早地就离开了家,走上了革命道路。现在全中国解放了,按说,他们也该回到家乡、回到父母身边,成个家,好好地孝顺父母了。可是,他们没有,为了革命事业,他们继续战斗在革命队伍里,开发建设边疆。这样的爱国主义精神,确实值得我们尊敬、值得我们学习啊!”
指导员顿了顿,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接着往下说道,“我给你提两位同志,蒋三立、杨兴来,他们对你都很有好感。你先跟他们熟悉熟悉吧!你这情况特殊,不要急……”指导员闭了嘴。
一股呛人的莫合烟味不动声色地笼罩了整间屋子。
李玉兰咳了一声。虽然她早有准备,可到了这时候还是免不了吃惊。蒋三立、杨兴来,先是两张熟悉的面孔从她眼前一闪而过,接着,耳畔便响起一阵嘹亮的军号声……
那不同的号声每天都会按时回响在二道湖上空。伴着人们起床、伴着人们吃饭、伴着人们劳动、伴着人们休息,早已成为垦荒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很自然的也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喜欢那号声!每天细细地品味,她甚至能猜出吹号人当时的心情……
“你对他们的情况可能还不是太了解。这样吧!我先给你介绍一下——”指导员显然早有准备,从桌上拿起一张纸,念了起来:
“蒋三立,男,汉族,1920年2月出生,陕西省延安县青化砭赵家沟人,从小父母双亡,被迫给地主放羊,1936年参加革命,在红一方面军二师五团当战士,1938年4月调晋察冀军分区教导队受训,8月分配到四军区特务团二营七连任班长,1940年1月调三营九连任排长。1944年8月,在河北井陉县的一次战斗中负伤,回到延安。伤愈后调延安第二保育院任采购,1947年6月任教导旅教导大队管理员,1949年6月在二兵团六军十六师供给部任粮秣员,1950年10月任合作社采购至今……”
指导员一口气念完蒋三立的简历,长出了一口气,举起手里空燃了好一会的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很小心地把吸了半截的烟在桌腿上摁灭,放进抽屉。做完这一切,他又开始往下念了,“杨兴来,男,汉族,1926年10月出生,山西临县碛口镇人,7岁开始给地主放牛,12岁下地种田,17岁参加革命,在八路军晋察冀三分区领导的抗日游击队任司号员,1948年7月编入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野战军六纵教导旅三团……我给你说,你可别小看他这个司号员,渭北战役中,为了和敌人抢占同一高地,在万分危急的时刻,他挺身而出,一个人扛起70多公斤重的马克沁重机枪,冒着枪林弹雨抢上高地,压制住敌人火力,确保了战斗的胜利。后来,他还受到了彭老总、王震司令员的接见……”
说到这,指导员抬起头来。见李玉兰久久的没有任何表示,便又用一种十分理解的口吻道:“让你马上做出选择确实很难,你可以和他们先接触接触……”
谈话过后,连指导员自己都没想到,她和杨兴来的进展会那么迅速。
她记得,那是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
那天,她和杨兴来被指导员安排到一起浇地,一直等到太阳落山,麦子浇完,他们才相跟着往连部走。她走在头里,他跟在后面,磨磨蹭蹭地不肯快走。
“李玉兰同志,我有话跟你说。”一条小路走到尽头,要转弯了,他终于开了口,说完便站住。前面,已经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连部的轮廓了。
“有话就说呗!”两个人一路,李玉兰心里也是痒痒的,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小手在上面轻轻地挠。那种感觉很好,是李玉兰从来没有过的。
“可我又说不出口。”等了一会,杨兴来瓮声瓮气地冒出一句。
“说不出口就算了,明天再说,”她毫无来由地竟笑了,笑了一会又觉得不妥,便忙掩了嘴,道,“咱们走吧!”
“别……咱们坐一会吧?”他急了。
坐就坐吧!她点点头,看一眼天,天上有月、有星,亮堂堂的。而且,时间确实还早。
他和她隔了差不多一米远在林带边坐下。坐好了,她一侧脸,正好看见他张口结舌,一副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有话你就说呗!”她想笑又不敢笑,便咬了咬牙,低声鼓励道。
“我……”他两只手来回搓着,“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下文。
“说不出口就算了。还是个大英雄呢!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愿意……”话一出口,顿时,天地静默,麦浪屏息不语,连天上那一牙儿月亮也识趣地钻入云层。一片阴影悄无声息地潜近,恰到好处地遮住了李玉兰那张红扑扑的脸。过后,连李玉兰自己都说不清,当时到底是哪来的勇气,让她说出了这样的话?
又过了不到三个月,李玉兰便把铺盖卷从集体宿舍的大通铺上搬了出来。她与杨兴来结婚了。他们的新房是上级分配的一间小土块房子。为结婚,他们还专门去城里买了两大盆黑瓜子和一些硬硬的水果糖。婚礼热闹而简朴。这时候,李玉兰对那个叫蒋三立的男人还没有什么感觉,他在她心里根本就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可这以后,蒋三立又打了整整十三年光棍。在这十三年中,李玉兰老是觉得自己欠了他什么,老是内疚、不安,这种心理折磨着她,直到蒋三立终于成家,后来又有了一个名叫蒋新疆的儿子才彻底消失……
李玉兰确实喜欢听老头子吹号,简直是爱煞了。可是后来,二道湖有了广播,所有号声都从广播中发出;再后来,敲钟声又代替了广播中的号声;再再后来……一切都变了。但不管世界如何改变,对号声的爱一点也没有在兰婆婆心里淡漠。
清晨黄昏,左邻右舍经常可以听到:从兰婆婆家院子里,传出一阵阵熟悉而又嘹亮的军号声……
兰婆婆转动着轮椅,来到客厅。
客厅屋顶上拉着白底蓝花的顶棚,花色素雅清新。地上铺着乳白色的地板砖,家具摆设也都时新:左边靠墙排着一大两小三个真皮沙发,沙发前面是一张玻璃茶几,茶几对面是一个乳白色的大衣柜,衣柜旁边的转角电视柜同样也是乳白色的,上面搁着一台大彩电,平面直角,最少有25英寸,影碟机和两个小音箱伴在旁边。此外,房间里还醒目地摆着冰箱、装了空调,显示着这户人家的殷实富足。
沙发上边的墙上,相距不远挂着两帧大黑白照片,每一帧都有二十公分高、四十几公分长。左边一帧是1957年,老头子出席全国农田水利劳动模范代表大会时,毛主席同党和国家其他领导人接见全体代表时的合影;右边是1978年,老头子出席中国工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时,华国锋、叶剑英、邓小平、李先念、汪东兴等领导接见全体代表时的合影。
两帧照片中间,一个小镜框里框着一幅毛笔字挂在稍低的位置,“勤洗手、常照镜”,字写得说不上好,但大开大阖,如讲武、如演兵,笔画之间,自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字的作者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将军,老头子的老领导。
那是20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天,将军来场视察工作,点名要见杨兴来,还非要来家里看看。
将军来那天下午,老头子一直是坐立不安的。李玉兰也觉得,那天时间过得格外的慢。
一身便装的将军在一大帮人的簇拥下终于来了。
谁也料不到,老头子看见将军,竟然双脚一并,立正、敬礼,动作虽然有些笨拙、迟钝,显得滑稽,却仍是标准的军礼。那一刻,他眼窝深陷的双眼里泪光盈盈,嘴唇哆嗦着,就像一个刚刚找到娘的孩子,好半天才说出话来,“报告首长,您让我在二道湖屯垦戍边。我在这待了40年,现在,我退休了,任务……也完成了。”
将军一下子愣住了,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声来。良久,他一挺胸,立正、抬手,回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屋子里顿时变得静悄悄的。庄严、肃穆、无比沉重,无比压抑,这种气氛好一会才缓和过来。
将军来家时,当时还不满十岁现在已是新疆大学四年级学生的小孙子杨波正在写大字。看见将军,他停下手中的笔,傻乎乎地笑了起来,那两颗虎牙一下子就吸引了将军的注意力。
将军乐呵呵地走到杨波身边,拍了拍他刮得精光的小脑袋,“字写得不错。来!让爷爷也写几个。”一边说一边笑,笑声朗朗的,漾得满屋子都是。
将军从杨波手里接过笔,写的就是“勤洗手、常照镜”这六个字,就写在杨波的大字本上。
那时他们一家还住在旧房子里,屋里很乱。将军这几个字写完,老头子立时显出几分别扭,“首长,你是不是嫌我这不干净啊?”
“呵呵……”将军笑了,“勤洗手、常照镜,好处多多啊!先说这勤洗手,益处有三,一者去除污秽,既干净自己,又不脏别人;二者舒筋活血,保持敏感,持物知轻重,接人知暖凉;三者手净思洁,无心病也就无惧身病。常照镜同样也有三益,五脏之病常见于五官,常照镜者常怀医人医己之心,此其一;常照镜,知以人为镜,此其二;还有一益嘛……”将军看了看老头子那不很自然的黑脸,又扫一眼屋里的其他人,“我忘了,不说了,不说了。”
将军走后,李玉兰便把这幅没留名款的字收了起来。又过了几年,孙女问起,她就找出来给了孙女。孙女买来镜框框好挂上墙,还直埋怨爷爷奶奶糊涂,没让将军把名字落上……
兰婆婆望着那几个字,思绪万千,连她自己都奇怪:为什么发生在现在、发生在身边的事情怎么都记不住,以前的事情——哪怕是几十年前的事情——却又想忘都忘不了。
“一声哨子一声钟,迟迟不见人上工,值星班长生了气,纪律为啥这样松?推开房门去查看,每个宿舍都走空,急忙扛上锄头赶,地里歌声卷春风……”在兰婆婆的记忆中,这样的歌谣还有很多,可印象更深刻的,是兵团人——老头子无疑是其中的代表——创下的那数不清的奇迹:
修建“红星渠”的时候,老头子担任的是运石头的任务,推着自制的独轮车,他一次能拉200多公斤石料,比别人多好几十公斤,八公里的路程,他一天拉运六趟,比别人多两趟;六十年代初,连队组织人员到戈壁滩上打骆驼刺,当柴火。那还是冬天,老头子他半夜就起床,冒着戈壁上凛冽的寒风,他硬是创下了一天打340公斤骆驼刺的全场最高纪录;1963年,他带领的生产班组,在150亩盐碱地上创下了春小麦一季单产359公斤的记录,才三个月,一把新铁锨就磨下去4公分……
其实,不光老头子、不光男人是这样苦干,女人也一样。夏收时节麦海夺粮,“宁可脱掉两层皮,不能丢掉一粒粮”,就连烈日当空的中午也不休息,一身透汗让太阳一晒,衣服全成了白的,硬邦邦的脱下来能立住。记得,有一位苏大姐,蹬锹时一不小心,脚划开了一条足有5公分长的口子,血往外涌,地一下子就染红了一片,就这样她也不愿回家休息。她说,她已经六年多没一天缺勤了,她要朝十年努力;还有一位患有腿病的女职工,割麦割在最前头,到排碱沟解手时竟然睡着了,等后面的人割过来把她叫醒,还揉着眼睛以为是在家里,直喊丈夫的名字,弄得麦田里到处都是笑;那时候,她肚子里已经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心气高、干什么都不愿落后的她每天跪在地里割麦也要完成一亩半……
那可真是一个火红的年代啊!人们辛辛苦苦地劳动,兢兢业业地工作,付出大量的心血和汗水,却很少想到要为自己捞点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只要一个二指宽的红布条做成的光荣带挂在胸前就会心满意足,哪怕得不到,想的也是要更加努力。
有一次,中央派来慰问团,在场部连演三个晚上。白天麦收,夜里看戏也要当作政治任务来完成。可过后问起,竟没有一个人能说出演的是什么戏,唱的是什么词……
他们这样辛苦地劳动,开发建设边疆。可又有谁知道?一开始,这并不是他们心甘情愿想要的生活。
“你们现在可以把战斗的武器保存起来,拿起生产建设的武器,当祖国有事需要召唤你们的时候,我将命令你们重新拿起战斗的武器,捍卫祖国……”这是毛主席的命令!
兰婆婆记得,刚开始那一阵子,老头子整天发牢骚,希望能尽快重新拿起战斗的武器;后来,牢骚是不发了,可他照样每天都擦拭他的冲锋号,里里外外、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擦,那份小心,就好像他手里捧着的是比亲生儿子还要亲的宝贝。
孙女杨晓曾写过一篇散文,取的名字就叫《我的军垦爷爷》。她在文章中这样写道:
老一辈用信念、勤劳和汗水在戈壁荒原上开辟出一片绿洲,这当然称得上是奇迹,可我觉得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就像我的爷爷,他是一个战士,一个老革命。他不喜欢种地。可是,就因为一纸公文、一道命令,他在二道湖荒原上一干就是几十年,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累,发了数不清的牢骚,可他从没想过要当逃兵。这是怎样一种信念啊!我觉得,这就是崇高,这就是伟大!
我的军垦爷爷,我要告诉那巍峨的天山,我要告诉那苍茫的戈壁,我要告诉二道湖荒原上的每一根草,每一棵树,我为您骄傲,为您自豪!
……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大开。孙女杨晓走进门来,只见她埋着头,眉峰紧锁,双肩还在不停地抖动,一副很激动、很伤心的样子。
看见兰婆婆,杨晓那颤动着的身影一下子定住了,仿佛栽在门里的一根桩子。站了好一会,她回身轻轻地掩住门,然后抄起一条小凳,走到兰婆婆轮椅前坐下。
“奶奶……”杨晓这一开口不要紧,眼泪顿时汹涌而出。她充满委屈、无限伤心地轻声唤着,抓起兰婆婆那双关节肿大、枯树枝一样瘦硬变形的手,捧着,接着便弯腰,把那张沾满泪水的脸贴了上去。
“奶奶,妈说蒋新疆这不好那不好,可我就是喜欢……喜欢他……”说到这,杨晓啜泣着抬起头,咬着嘴唇不自然地看了兰婆婆一眼,低声又道,“奶奶,你可不许笑话我。奶奶,我知道你听得见的……”隔了一会,她叹口气,“奶奶,你要是真能听见就好了,就算你要笑话我,笑话好了……”
“奶奶,奶奶——你说,这谈恋爱是我自己的事情,怎么就不能由我自己做主呢?妈不让我跟蒋新疆来往,嫌他长得丑,又抢了爸的连长……”杨晓的脸俯在兰婆婆膝上,喃喃地倾诉着,“她怎么就不想想呢?蒋新疆利用膜下滴灌技术,自己配制棉花滴灌肥,在有机质含量不足0.1%的荒地上种棉花,去年十五连皮棉单产从以前的八十几公斤提高到一百零四公斤。这样的创举,这样的成绩,职工们能不相信他,能不选他吗?长相,难道真的就那么重要……”
兰婆婆的眼睛渐渐地活了、亮了,衰弱空洞的眼神越来越专注、越来越有感情,目光颤巍巍地游到孙女脸上,嘴唇也动了动,却连一丁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杨晓依然伏在兰婆婆身上,娓娓地述说着,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兰婆婆此刻的变化……
中午,儿子媳妇都没有回来,这在大忙季节是常有的事。杨晓伺候兰婆婆吃完饭,便上班去了。团场电视站本来人手就少,大忙季节还要抽调人员参加场里的“三秋”工作,她这一上班就得上到第二天早晨。
下午,媳妇倒是回来得很早,看得出来,她也有着很重的心事,早早地把晚饭做好,又一遍遍地催,硬是要让杨建疆回家吃饭。
这也是极少有的事。以前,就为杨建疆“三秋”农忙时节经常住在连队办公室里不回家,贾秀珍曾跟他大吵过一场,要求他每天不管多晚必须回来,理由是兰婆婆的身体随时可能出现危险。杨建疆是整个二道湖公认的孝子,对此自然无话可说。今年,他到十一连任连长后,离家远了,为了每天能赶回家,还专门买了一辆“力帆”摩托车,把那辆骑了十几年的旧自行车当废品给卖了。
杨建疆说话算话,每天不管多晚都会赶回家过夜。可是,他那怪脾气又不喜欢别人催他,就为这,贾秀珍也挨过骂。
还好,今天杨建疆的心情看起来还不错,他三扒两嚼匆匆地吃完饭,嘴一抹又要走。
“你还要去?”一直没说话的贾秀珍到底是忍不住了。
“今年旱情这么重,我再去看看,浇地可别闹出乱子来。”杨建疆一边说话,一边往前走,眼看着就到了门口。
“你慢点!有句话——你得给我说清楚。”贾秀珍似乎急了,竟喊出了声。
“怎么了?”杨建疆车转身,脸色显得有些阴沉,不耐烦地问。
“上星期六,你给儿子打电话了?”
“咋了?”
“你说,你让他毕业后回来,回二道湖?”
“嗯。”
“你……儿子考上大学的时候,咱们不是商量好了吗?菊姨也找了,让她儿子帮忙,给咱儿子在报社找份工作,连金姨也答应帮忙的……"贾秀珍带着哭腔,显得格外委屈。她说的菊姨、金姨就是跟兰婆婆一块进疆的李月菊、金晓芳。现在,她们跟兰婆婆一样退休在家享着清福。她们的儿女都很有出息,李月菊的三儿子在首府一家大报社当主任,听说神通广大,很有办法;金晓芳的女儿则开了一家贸易公司,专门跟俄罗斯人做生意,生意做得很火。
“我想了,儿子还是回来的好,他蒋新疆一个大专生,能在戈壁滩上搞滴灌。我就不信……咱们儿子可是堂堂的本科生!”
“回来好!回来有什么好?从咱爸咱妈到咱们,在兵团待了这几十年,吃的苦还不够多么?现在,还要咱们的儿子接着吃苦受罪?”
“你这么大个人,咋还没闺女见识高?连她都知道,咱兵团在世界上独一无二、就此一家。屯垦戍边就是咱们的使命,只要兵团还存在一天,就需要咱兵团人付出代价……”杨建疆显得十分激动,并且引用了女儿在一篇题名为《畅想兵团》的散文中的话。在那篇文章中,女儿对兵团的未来进行了一番理想化的描述,令人憧憬和向往。她还满含激情地写道:“到那时,中国强大了,没有人再敢打新疆、打中国的歪主意,兵团屯垦戍边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兵团战士也就像所有人一样,可以幸福地享受着美好的生活了。”
“可是,儿子他不想回来啊!他让我给你说……”
“这还由得了他?他在那能干啥?团场,天地大着呢?”杨建疆一下子火了,瞪一眼贾秀珍,夺门而出。
媳妇早早地睡了。
兰婆婆也上了床,闭着眼睛却没有丝毫睡意。
戈壁滩、棉花地,在她眼前放电影似的不停地闪,不停地晃……
终于,她眼前模模糊糊地现出了一条人影,那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最后定格。是老头子!他还是那样高大,那样魁梧。他极力地昂起头,凝视着二道湖上空那湛蓝如洗的天空,接着便迈出弓箭步,一手叉腰,一手举起那把锃亮的军号……
于是,兰婆婆耳际又响起了那熟悉的格外嘹亮的军号声,是冲锋号。老头子真棒,这么多年过了,竟然没有忘记一个谱号。号声中,戈壁上的砾石、棉海中的棉苗,似乎全都有了生命,排成行,列成队,一行行,一列列,向前冲去……
兰婆婆兴奋起来,干瘪的嘴唇轻轻地翕动着。
有声音,兰婆婆发出声音来了,是号声。只可惜,这样提神提气、振奋人心的冲锋号,淹没在暗夜里,淹没在戈壁滩,淹没在棉花地,竟然没有一个人听到……
责任编辑 王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