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力斌
世俗时代的英雄想象——读朱鸿宾新诗集《今夜醉一回》
师力斌
在诗歌中做一个英雄,做一个仗剑天下的侠士,是朱鸿宾新诗集给我最深的印象。诗人与侠客两个形象纠缠着,这在他早年的诗里没有过。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蹦极,刀的意象是如此密集而倔强,几乎使我不敢相信身处软绵绵的手机时代,更不敢相信,诗人曾在二十多年前出版过《梦在远方》那样柔美单纯的诗集,那是青春令人陶醉的歌咏。这么多年过来,我曾暗暗担心,一个在最走红的电视媒体打拼的诗人,能否将诗意延续下去。没想到,他不但经受住了考验,顺利冲过了向中年写作转型的重重危机,而且过度的自然而然,风生水起,至今依旧意气风发,只是更愤青,更江湖。
现今可以是一切猥琐世俗的好时代,富人显贵的时代,犬儒小资的时代,市侩小人的时代,悲观遁世的时代,甚至是打着复古旗号的形式主义的时代,唯独不是英雄的时代。金钱早已横扫一切,冷兵器的孔武英雄几近绝迹,就连最残酷的武力打击,都完全可以由一双娇嫩白皙的手指在键盘上操作完成。英雄还有什么生存的余地?
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英雄缺失的历史语境中,朱鸿宾改名老刀客并倔强地在诗歌中想象着刀锋,陶醉于侠客的自我完成,“认五岳为父/拜江河为母/老刀和黑马是骨肉兄弟)”(《祭》)。“刀在/斩断秋风的胆就在/可一到中秋/刀刃竟比流水柔软/血管里奔跑泪流/目光苍凉”(《秋风又起》)。当连绵不断的刀诗迎面而来,让我置身于侠客环立的江湖境地,仿佛诗人是金庸、梁羽生的徒弟,甚至让人揣想他出身于武术世家,“刀客在一座空坟前/祭奠一把刀/那是父亲烈焰燃烧后/唯一的遗产”(《遗产》)。
诗人并非一味空想。他要为幻想中的英雄找到现实的落脚处。《真相》是一首非常有力度的好诗,以一个新闻记者的眼光,还原呈现了一个疾恶如仇、敢作敢当的英雄形象,那个手起刀落,让无赖死在西瓜摊前的弟弟,正是浪漫的英雄在现实中的现身。《交换》也可作为浪漫英雄想象的现实版。“蒋二狗弄回一支手枪/真家伙,土八路用过的/一次上一发子弹/木头把子,乌黑枪管/看着眼馋”,“我不惜一切去换”《交换》。包含的武力崇拜和刀枪迷恋,以及对传奇人生的追寻,实际上是诗人以诗歌来填补生活的平淡,是另一种生活,另一个人生。在那里,他仗义天下,快意恩仇,以一种决无苟且、痛快淋漓的人生姿态,形成对蝇营狗苟的职场生活的批判和弥补,在这个被资本和权力绑架的世俗时代,造一个不同于心灵鸡汤的英雄梦。
可惜的是,在见风使舵、唯利是图的市场意识形态笼罩下,英雄想象只能是少数,当今的文化处境决定了,英雄落寞必然是朱鸿宾诗歌的核心意象,这正是他现实无力感的投射,也是我们现实无力感的表达。“一把剑的死/比断裂更可悲”(《博物馆藏剑》),“一颗英雄的心/也累了/归隐于这一池秋水”(《武侯祠残荷》)。这样的当代落寞与唐代的“出师未捷身先死”,精神的历史处境,其悲壮的联系是何等紧密。但看到这个句子时我乐了:“深夜/一个人穿越一条巷子/静,如走进一片墓地/我吼一嗓子,以壮胆”(《意外》)。连走夜路都害怕的诗人,哪里谈得上仗剑江湖?刀在诗里不过是一件最耀眼的道具,既是自我疗伤的药物,也是挑战世俗、针砭时弊的武器,还是拯救人生、放飞梦想的载体。刀是一切,又什么也不是,诗人不用理论来思考时代,但他的情绪已经说明了一切。
朱鸿宾的诗可分两面,一面是酒,一面是刀;一面是现实,一面是穿越;一面是记忆,一面是憧憬。这是他诗的两极,也是他精神的两极,一半是英雄,一半是俗人。在另一极里,他则是从太行山巅来到城市的男人,一辈子走不出他的大山和故乡。乡土和童年记忆构成诗人生活的另一半内容。他有浓重的乡土情结,这是他的根脉。他的诗尽管一直在嬗变,但泥土气息总是消散不尽。当我看到他描写爷爷“偶尔,在烟锅里喘口气/就又钻进泥土里/奶奶常说有人是蚯蚓命/我知道是指谁”(《命》)一诗中“蚯蚓命”这三个字时,赞叹不已,简直就是农民命运的天才概括。他对故乡有固执的爱,以至于故意忽略现实的污浊,“桃花,在故乡没有绯闻”《一朵桃花》。记忆并不能承担一个人全部的精神压力,他还需要梦想。一方面,他是李白“半壁见海日”一样的神仙,一面又是杜甫般的“生不成名身已老”的挣扎在红尘中的困顿的俗人。理想与现实,英雄与世俗,这二者间的巨大张力,成为理解老刀客诗歌的重要节点。
朱鸿宾骨子里是个诗人。一个人是不是诗人,写作时间可作为检验标准,许多人属于青春冲动型。西川曾感叹,和国外诗人交往,一个特别的感受是,中国诗人的年龄太小,几乎没有七八十岁以上的。朱鸿宾的势头令我赞叹。他人到中年,诗力一点不衰。从15岁写第一首诗,到现在,出了好几本诗集,最近在微信朋友圈里,几乎天天看到他推送新作,大有井喷之意。
我羡慕他诗意丰盈。一个经过三十年诗歌训练的老诗人,诗意愈浓:“爱上喂养灶火的杂草/爱上秋风里羊群吻红的满山落木/爱上与老牛对话的落日”(《白狐》)。我更看重他诗到中年的人生体味。“一生快如一道闪电”,“中年的醉里有泪/清醒的痛必不可少”。“我站在距离太阳最近的湖畔/为什么还会觉得冷”。诗到中年,老刀客有一种更通达的领悟,从万事万物中听懂了生命,听懂了人生,“我更喜欢菊花或梅花/冷,人生最真实的/滋味”(《禅寺的牡丹》)。这样的句子,表面上青春年少,实际上老气横秋。“你别来,一把眼泪的电锯/足以让我断魂”,这锯的哪里是树?
幻想只是表面,现实才是诗歌的旨归。朱鸿宾更令我心动的,还是他眼光向下的那些叙述。《雨》《捡媳妇》《桃花运》《小剧场》《水命》《纸扎店》这一系列回忆儿时或纪录现实的笔触,这些老照片式的回忆,充满了对美好的少年记忆,又充溢着对时代变迁的朴实伤感,贴近常人,别有力量。
去历史化是当代小资诗歌的一个普遍特征。由于时代性想象的乏力,诗歌退入历史、退入自然、退入宗教、退入身体的风气特别流行。我和鸿宾是同龄人,是革命记忆的末代,尽管对于“文革”印象渺茫,但革命文艺仍然历历在目。女特务、生产队、人民公社、标语口号,这些革命文艺符号的呈现,成为他诗歌重要的部分,增添了他的文化含量,是我们那一代人独特的历史记忆。朱鸿宾的历史视野和抚今追昔的沧桑感,正出没在这条暗线之侧。《红旗街》是一个呈现当代中国历史变迁的典型文本:
红旗街是一段老电影
是从昔阳县城旧街到新街
一条必经之路
昨天下午,我从这条老街走过
大公无私的标语下面
是生意冷清的私家小厨
公社食堂,人民澡堂
一路影像,恍如回到儿时时光
十分钟下来
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来到时髦的新街上
阳光饱满,内心安详
诗中选取的高度密集的文化符号,红旗,昔阳县,大公无私的标语,公社食堂,人民澡堂,和“时髦的新街”表征了两个不同的时代,表达了诗人对历史变迁的认同,叙事中有一种漫不经心的精心。这首诗令我刮目相看。
至此,我依然没能彻底弄清诗人以“老刀客”自命的文化含义及其构成,也许是复杂,也许是纷乱,也许是丰富,也许是率意而行。无论是什么,无论诗人的英雄梦想多么飘渺,对历史的缅怀多么细弱,对世俗的抵抗多么堂吉诃德,只要有诗歌做伴,人生就是绚丽的。我相信朱鸿宾。
责任编辑 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