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维七律创作流变论

2017-11-14 00:00:48魏耀武
新文学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纪事七律故乡

◆ 魏耀武

段维七律创作流变论

◆ 魏耀武

近十多年来,段维在旧体诗词方面用力颇深,对于律诗、绝句、长调、小令诸体均有涉猎,并已显示了令人瞩目的创作实绩。几乎是在旧体诗词创作的尝试期,段维以《故乡纪事》十首为代表的七律在诗思与诗艺上就已非常圆熟。对于诗人乃至作家来说,起点不低,出手不凡,当然是一件幸事,但也未必尽然。太多的诗人、作家再也走不出少作的光晕,再也不能超越处女作的高度,或在咀嚼与回味中消磨了生命,或在苦苦挣扎中耗尽了热情。为了避免创作生命的枯竭,同时也为了给其他文体提供写作经验,段维的七律,在对故乡进行了回望与审视之后,携带者带着故乡的情感与道义,将目光投向城市的边缘与底层,又紧密关注社会时事与热点,在取材方式、言说对象、言说范式等方面呈现了明显的变化。

段维生于鄂东英山,高中毕业后即离开故乡到城市求学,工作。“山乡风物神来笔,阅尽天涯魂梦牵” (《故乡纪事》之一),虽然离开故土在城市生活多年,但他始终是一个流寓在城市中的“异乡客”,地处大别山心腹的英山,是他的精神原乡和创作源泉。

故乡的峰岭、溪涧、平湖、柳堤、梯田、稻菽、瓜果,是段维早期七律中常见的意象,熔铸着诗人浓浓的乡愁。“弦月沉江疑下钓,银鲢起舞伴鸣榔”(《故乡纪事》之五), “粉蝶桃花相仿佛,紫藤麦穗好缠绵”(《故乡纪事》之一),“湖中鹅白层云厚,藤上瓜红落日圆”(《故乡纪事》之二),在段维的七律中,故乡的风物,明丽疏朗,静谧安适。《故乡纪事》是段维深受好评的一组诗作,组诗由十首七律联章而成,是他从事旧体诗词创作初期的作品。组诗中的篇什抒写了安然闲适的田园之趣,也寄寓了诗人远离尘嚣的濠梁之情,如“洲头耕读迷芳草,岗上顽童竞纸鸢”(《故乡纪事》之一),“曙色嫣然露未干,采桑女伴斗春田”(《故乡纪事》之七),“镇日城中生倦意,田间春色自陶然”(《故乡纪事》之一),等等。故乡风物所承载的是纯朴的童真,是逝去的时光,是博大的母爱,是化不开的亲情,犹如废名笔下的竹林、田园,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抚慰着在都市中漂泊的游子们无根的灵魂、千疮百孔的人生。

然而,在段维的七言律诗中,故乡并不仅仅是滤除了苦难的精神乌托邦,笛声悠扬的牧歌田园。他的七言律诗在对故乡的温情回眸中,也流露出些许苦涩的人生况味。他以白描的艺术手法写出了故乡人卑微的劳作、年复一年的承受、默无声息的死生,如 “闲来数断云中雁,倦极偷眠柳下堤”的放鸭人(《故乡纪事》之四),“披星戴月雨兼风”、“冻伤脸颊葡萄紫”的放牛娃(《故乡纪事》之九),“两枚脚步板丈乾坤”、“抹泪几番心似箭”的打柴人(《故乡纪事》之十),这些工稳的联句传神地表现了乡民的苦辛以及他们的坚韧。“碾盘几世轮回偈,蒸饼千张压榨忙”(《故乡纪事》之六),故乡人的生活,正如那日夜轮转的碾盘,沉重而粗粝,亘古如斯。

段维取材于故乡的七律,除了对故乡的回望性抒写外,也触及当下乡村的某些现实。如《乡村重阳节》,诗云:

瓦沟月影每摇墙,翁妪重阳觉梦长。

多裹绒棉身渐暖,少屯柴草灶偏凉。

野蒿随扯和根煮,陈谷紧留闹鼠荒。

莫道儿孙皆忤逆,打工求学在他乡。

这首诗通过一对翁妪的感受和举止,以炊烟稀落、野蒿遍地、饿鼠跳梁等景象,形象化地揭示了在新的社会进程中,大国空巢、农村凋敝等现象的一个侧面。

作为诞生于农耕时代的一种文学体裁,旧体诗与乡村有着天然的亲和与融洽。乡村这一地理空间所负载的童真、母爱、亲情、苦难、坚韧、隐逸等抒情原型在律诗中自然也有着丰厚的历史积淀。段维把故乡作为律诗创作的起点,一方面是对个人记忆的激活与拯救,另一方面也是对抒情传统的一种开掘与采用。由于获得了来自个人历史与文化历史的双重滋养,段维的七律在创作起始期几乎就非常成熟和圆融。

成熟意味着诗艺的完善,但同时也意味着固化与危机。乡村记忆并不是一座能供长期开采的富矿;丰富的历史前文本在提供书写经验的同时所形成的话语圈套也让后来者难以逾越。带着故乡的情感与记忆再次出发,段维在他的律诗创作中把焦点对准了城市底层和城市边缘人。

以七言律诗的形式关注城市底层,记录城市边缘人的生活,这以他的《民生即景》十七首为代表。在组诗中,段维速写式地书写了在城市边缘地带中的小摊贩、底层劳动者,构成了一幅城市边缘人物群像。段维对他们的生活是熟悉的,他说:“每天下班回家,我都要经过一座城中村——陈家湾中的一条两百米长的小巷。巷中汇聚了各色谋生的人,他们都在做高校学生的生意。他们起早贪黑,餐风宿露,引起我深深的同情。由此我决心通过细致的观察记录下他们的身影。”他写卖烧饼的:“微烘炉火雾轻扬,铁板盐斑似薄霜。削脸西风手嫌炙,当头烈日背生芒。饼如布屣千层底,味压山珍几度香。谢尔城中闲子弟,掷枚硬币品粗粮。”(《其一·烧饼歌》)写收破烂的:“也占山头也立王,千人千面各阴阳。幽深府第防狗咬,咫尺故交遮脸藏。夜卧檐廊避寒露,日搜里巷抵南墙。诸君莫鄙拾荒客,生态城乡业未央。”(《其二·破烂王》)段维的律诗为劳者而歌,也为饥者而咏。在他的诗中,有“霜风撕碎暮天云,瘦骨单衣打钹唇”的行乞者、“难平作鬼犹空腹,未觉飞天应化仙”的讨薪人等等,他们从事着卑微营生,起早贪黑仍然食不果腹。如他写擦鞋妇:“天寒无奈呵皴手,暑热难当傍树阴。避制服如惊鸟散,充饥肠岂怕人嗔?”他写卖菜人:“欲抢开张第一单,衣衫未解骨中寒。”(《其十五·卖菜人》)他写弹花匠:“织就温柔乡里梦,自家困厄有谁怜?”(《其十·弹花匠》)在这些诗句中,饥饿、寒冷若影随形,从这些频频闪现的词语中,我们不难发现诗人朴素的人本主义情怀。

段维抒写在城市边缘谋生的下层劳动者,善于根据他们营生的特点和劳作细节,运用联想和譬喻的手法,引领诗境由实入虚。如:“一弹旧絮与新棉,扣动心声万丈弦。太息弓鸣无箭镞,且看槌落涌云烟。人间冻馁多交迫,身世卑微犹挂牵。”(《其十·弹花匠》)弓子和槌是弹花匠谋生的基本工具,这里诗人展开联想,摹写弹花匠的心理,不仅扩大了诗歌的境界与气象,也准确地传达了被抒写者的心理情感。此外,“挂牵”一语也有双关之妙,既可以理解为弹花匠加工棉絮时背弓引线的具体动作,也可理解为弹花匠系念人间冷暖的古道热肠。再如:“柔橹一枝难伏海,金钗两股忍分家。”(《其十四·炸油条》)此联运用暗喻的手法,直接点染喻体“柔橹”、“金钗”,既暗合具体的劳作场景,也描摹了手艺人的身世感怀。又如:“都无脾气任拿捏,可有心声难入眠”(《其六·馒头曲》)、“落叶铺金思富贵,飞红化蝶长精神”(《其九·马路清洁工》)、“黑饼穿膛十二孔,金钱论个两三毛”(《其四·卖煤汉》)等等,也都是借助别具匠心的诗思向虚幻的场景飞渡,准确传达了这些城市边缘人的情感。

随着新一轮城市化进程的飞速发展,城市越来越具有“排他性”,正如社会学者所说,现代城市也越来越需要“通行证”或“准入证”。城市边缘人既有来自农村的“他者”,也有城市的原住居民,他们都是被现代城市所漠视但又不可或缺的“零余者”。带着朴素的乡村情感再次出发,并以此作为精神资源切入城市,段维在他的律诗中很自然地关注到了城市化进程中的边缘群体,并想象了他们的生活、心理、情感以及卑微的愿望。段维的律诗对城市边缘群体的抒写,既是此前乡村想象的延续,也是他思考当下、言说现实的初次转向。

在汹涌喧嚣、狂飙突进的城市化洪流中,城乡接合部、城中村这些老旧的物质空间及其所负载的精神情感正在日渐萎缩。在效用、秩序等工具理性的驱动下,城市的多元面孔日益变得单向、一元。要开拓新的表现范围,构造新的抒写范式,必然不能栖身在逼仄的城中村,固守在城市的边缘。为了突破自我,汲取当下生活的源头活水,段维最近几年开始了以律诗写时事、写社会热点的尝试。段维自称这一类诗为 “新闻诗”、“时事诗”。

段维的七律《邓玉娇案》似乎是诗人有意自我突破的一个标志。诗云:“小镇招商迎巨贾,灯红裙绿色斑斓。琼浆醉月淫心炽,玉臂抽刀血渍殷。乡吏无良同一气,春风不度野三关。网民已尽回天力,判决葫芦未展颜。”嬗变总是在延续中发生。从延续的方面来说,诗中的“小镇”是乡村到城市的过渡地带,是权力、物质、欲望与淳朴、道义、刚烈展开交锋的场所,诗中的 “邓玉娇”与此前《民生即景》等诗中的抒写对象也仍属同一谱系。而从变化的方面来说,诗人对震惊一时的巴东“邓玉娇案”的言说,实际上完成了从亲身经验到媒介体验的取材方式的转换。

从媒体取材而不依赖亲身经验进行诗词创作,是有例可循的。如鲁迅的《吊卢骚》、《闻谣戏作》、《答客诮》、《二十二年元旦》、《吊大学生》等诗,都是他寓居现代都市,特别是上海以后,对媒体话语的言说。而段维的《闻李阳皈依少林寺》、《闻张铁生身家过亿感赋》、《有感于“如何证明我妈是我妈”命题》、《观电视剧〈潘汉年〉感赋》、《闻初中生以放弃中考威胁母亲做二胎人流感赋》等诗,仅从诗题上就可以发现取材方式上的变化。应该说,通过取材方式的转换,段维的七律极大地提升了这一古老文体表现的可能性,使之不再局限于不可再生的、有枯竭之虞的亲身体验。

取材方式的转换也带来了言说方式的变化。在段维的这些诗中,实际上实现了“他者话语”与“自我话语”两种话语的深度融合,世相百态的浮现与诗人的议论评说尽在诗中。明代陆时雍断言:“叙事议论,绝非诗家所需,以叙事则伤体,议论则废词也。”从诗歌的历史来看,包含叙事与议论的诗歌不仅常见,而且不乏经典之作,其实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诗家需不需要叙事、议论,而在于诗家如何在有限的体制中进行叙事与议论。如《闻李阳皈依少林寺》:“英语山呼举国狂,齐眉案欲宰羔羊。不甘萍静风生浪,故作天真奶是娘。俗世盲从香火气,佛根轻植臭皮囊。丛林欲渡迷舟子,先解绳头那一桩?”在诗中,诗人通过主观色彩强烈的情态描摹与诗末的顺势诘问,既浮现了“人事”,又表明了自己的情感态度 ,笔墨俭省,毕其功于一役。再如《拜金女》,诗云:“姻缘千里谁牵线?若个伊人肯认清。宝马座中频掩袖,琼楼枕畔半生尘。长门纵买万金赋,枉敌他乡一夜情。警世洪钟时贯耳,可怜前仆后趋身。”此诗由相亲节目中某“拜金女”的言论触发,继而艺术地想象了 “拜金女”们相似的不幸,将伦理批判融入虚实相生的场景描摹中,既闪现了异样人生的几个片断,也警示了这种人生的错位与空洞。又如《文联主席怒砸社区网站电脑有感》:“诗苑百花齐害羞,两三茎草出风头。直将心底凌云志,弯作池边钓鳖钩。变态自成文艺态,打油代售地沟油。痴儿欲探澄清处,无奈源于最上头。”此诗的现实所指如诗题所示,指向明确,因此诗中不必用太多笔墨去浮现现实本源,这样就为生发议论争取了更多空间,因此能纵笔自如,直指文坛的种种病相。《有感于“如何证明我妈是我妈”命题》一诗,在突破诗体所给定的言说空间方面,也非常巧妙,诗云:“笑林广记莫浮夸,笑有遗珠广有涯。古论马应非白马,今疑妈可是亲妈?庙堂指斥砢碜事,庶务魂销喷嚏花。祸水溯源权作俑,奈将祸水浣乌纱。”全诗只以颔联回应诗题,而其他几联则运用典故(包括“古典”、“今典”与“西典”),征材聚事,以一当十,因而讥弹从容有致。概而言之,段维自谓的“新闻诗”、“时事诗”,机杼别出,灵活采用多种手法,尽力突破诗体所给定的言说空间,避免了“伤体”与 “费词”的魔障,使之既能记录喧哗众声,呈现世态万象,又能蕴含诗人对当今社会洞烛入微的思考与鞭辟入里的批判。

段维自谓的“新闻诗”、“时事诗”,在诗歌的语言上也有显著的变化,这主要表现在律句中口语、俗语的运用。如:“庙堂指斥砢碜事,庶务魂销喷嚏花” (《有感于“如何证明我妈是我妈”命题》)、“民主独裁关鸟事,和平富庶问真知” (《寄利比亚强人卡扎菲及其反对者》)、“凝眉怕指装酷毙,愤世翻愁喷腐酸”(《年关宴席》)、“敬佛香缘鸡的屁,等闲民以食为天”(《对某水利局长问政现场喝下村民带来的污染水之漫想》)等等。引俗入雅、不避俚俗也是当代旧体诗词创作中的重要现象。余英时在谈到这一现象时曾说:“诗人已经不能仅靠传统的雅言来传递他们对于荒谬世界的真实感受。因此他们不得不别开生面,选出一套可以和‘荒谬’世界打成一片的独特语言,作为创新的工具。”由此不难理解,引入口语、俗语来表现世界的荒诞性的诗语,实则具有话语的性质,它们与历史记忆中的诗词雅言系统构成了隐性的戏仿关系。诗人们正是借助现实文本与集体记忆中的正典形成的强烈反差,让荒诞自我暴露,让那些看似神圣的事物自我瓦解。这一类旧体诗词,在不同程度上吸收了散文的词法、句法,乃至杂文的章法、言说策略,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杂文的功能而又不失诗词本色。在文学发展历史中,以文为诗者有之,以诗为文者亦固有之,文体之间的相互影响与渗透,是文体分立发展过程中非常普遍的现象,这对于文学革故鼎新、与时俱变具有积极意义。段维七律的散文化或杂文化实验,主要着眼于律句中实词的俗化与口语化,步伐还略显犹疑。也正因为如此,有时在文言词法和句法中强入俗语、口语,不免有些龃龉抵牾;并且律句中俗语、口语的运用,虽然在平仄方面并无拗病,但一些对仗还不够巧妙工稳,往往出句险而对句平,有力不从心之感。当然,旧体诗的杂文化更重要的是吸收杂文关怀现实、批判现实的文体精神。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诗人们不必在小道末技上处心积虑而丧失广度、深度与温度,使创作流于油滑与游戏。另外,他曾在不同场合流露,希望通过词语、语境的多义性,为读者构建双重阅读体验(表层与深层),这一努力,在同类题材的不同作品中,或者在同一作品的前后句意中,其效果并不均衡。这恐怕是比吸收散文词法、句法更难的一种尝试,需要花费更多的心力。

注释

①段维:《竹太空心叶自愁——近体诗词习得录》,武汉出版社2010年版,第3页。

②陆时庸:《诗境总论》,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419页。

③余英时:《〈点灯集〉读后——〈后点灯集〉代序》,《新文学评论》2014年第1辑。

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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