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丹
我们在成长过程中,会接受许多人生观方面的教育,遗憾的是,关于人“死”观的教育,还比较稀缺。
我小时候经常受死亡阴影的困扰,还会想象我死后被埋在何处,当这么想的时候,憋闷、寒冷、黑暗的感觉,就把我包围了起来。我曾独自一人在家里号哭,哭叫着“我会死呀我会死呀”。这甚至引来邻居的围观,他们嘲笑我的胆怯和愚蠢,但他们并没有安慰我、告诉我怎么来正视自己的死亡。我的父母以他们也会死、人人都会死的说法来劝慰我,但这引起我更大的恐慌,还添加了我号哭的新内容:“我的爸爸妈妈也会死呀我的爸爸妈妈也会死……”
随着年龄增长,死亡的阴影渐渐被稀释,但却并没有彻底消散。直到有一天,我在高中时,很偶然地读到古罗马哲学家卢克莱修的《物性论》时,精神才为之一振。
《物性论》写了什么,如今我大半已经忘却,或者当时就没读懂。不过其中有一段“论怕死的愚蠢”,却让我铭心刻骨。他认为人死后,感觉是不存在的,所以我们有关死亡后种种痛苦、难受的感觉,只是活人想象出来的,由此,他得出结论说,我们不应该怕死,而是应该害怕活人的怕死的那种感觉。
对自己的害怕感到害怕,这一拗口但充满智慧的语言,后来我在法朗士的散文《勇敢》中又读到了,我的心里渐渐变得亮堂起来。当我年幼的时候,当死亡一事离我还很遥远时,我却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而当我渐渐长大,当我似乎在向死亡走近时,死亡的阴影却在慢慢向后退去。
后来,我读大学时,有一天教我们英语的周老师走进教室时带着黑纱,我们得知他的父亲刚刚去世,就纷纷走上讲台前去安慰。他开始上课时,先说了一段话,他说他虽然悲伤,但也很想得开,因为他觉得人的死亡,是对人类的最后一次贡献,如果人只有生没有死,那么地球早就人满为患了。从这一意义上说,我们活着的人对每一个正常死亡的人,都该怀有一份感激之心,也都应该正视自己的死亡。周老師这么一说,我的心里又亮堂了许多,而且,奇怪的是,当时我已经不觉得是死亡的阴影正在远去——我已经不再需要去努力驱赶它,我可以很坦然地看着死亡,就像走在路上,看着路边的一棵树,在风中摇摆。
再后来,我的父亲、我的母亲都相继表达了意愿,要把自己的遗体,捐献给医学单位给学生作病理解剖用。当他们去世时,我和家人也都照办了。这时候,我觉得,关于死亡,除了消除惧怕心理,除了面对它、正视它,我们也还是可以做得更多的。
我当然尊重每个人死亡时处置自己遗体的不同方式,但我对于那些捐献遗体的人,怀有一份更深的敬意,因为他们以自己的行动,又为我的人“死”观教育构建了一个重要部分,一个更加达观的新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