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新路
老人的院里只栽一棵树,树上的花白里透粉,粉里透紫,好像她做新娘时的裙色。
這棵树,在这个老旧的院落,种了至少几十年了,这些花,也在这院落开了几十年了。这棵树,是她从松山挖来栽种在门前的,她叫不上树的名字,就称它为“相思树”。相思树上开着相思花,芳香扑鼻。
老人守寡70多年了,自她新婚的丈夫参加远征军那天起,她几乎每日朝村口东南路口瞻望,等待夫君回家。冬去春来,春去冬来,战争结束了,远征的将士一批又一批回来,有的是自己回来的,有的是被人带回来的,可望眼欲穿,也不见她的夫君归来。她听说他在松山战场,又听说他去了缅甸密支那战场。她去松山找他,在松山被炮火烧焦的泥土里苦找,没找到他的一点踪迹。她虽伤心,但坚信:他没有死,他还活着,他一定会回来。他这样应允过。他一定会回来的。
她把从松山采来的一棵小树,栽到院落的她和夫君曾经吃饭的石桌旁。树活了,长得结实,开起了粉红的花。每年四季,花儿落了又开,开了又落。后来,花儿不单是粉红色的颜色,还从粉色里,生出一丝紫色。那是她裙子上的花色,是她和夫君相拥时穿过的裙色花。天赐的花儿,盛开在她忧伤和企盼的心里,使她找到了一丝慰藉和寄托。
漫漫的等待,她夫君的音讯越来越渺茫。相思树长出了枯枝,新娘的头发等得花白了,相思树老了,枯了躯干,花儿开得越来越凋零,终于散落不见。新娘顾不得花白了的头发,却把枯树的新枝折下来,又栽到泥土里。老树枯了,最后的几片树叶也枯了,而新栽的小树长起来了,开了花。花开了,又谢了,小树又长成了老树,老树长成了枯树……新娘也变成了老人。当初的一头青丝,随着树枯树荣,变成了花白,变成了银白,她的夫君仍无音信。
老人的盼望凝结在那个未归者的数字上。她听说,远征军40万人去了缅甸,伤亡了20万人,还有几万人没回来,她断定,在那些没回来的壮士中一定有她的夫君。
她还在等待。到了90岁的年龄,等了70多年的她,又等回来了一批远征军将士,可那是19具遗骸。她听到这个消息,就采上鲜嫩的相思树枝,枝上开着大朵的花,守候在瞻望了几十年的路口,等待他们的到来。她希望其中有她的夫君遗骸,而又不希望有。19具遗骸有姓有名,并没有她夫君的名字;腾冲国殇墓园里有更多没姓没名的遗骸,她也不相信那里有她的夫君。她固执地认为,她夫君还活着,一定是在密支那的什么山村里,像自己一样满头白发地活着。
尽管心存希望,但自从建起国殇墓园,她每周都要来一次。每次,她都久久凝望《中国远征军》纪念雕塑,献上一枝相思花。这个雕塑上年轻的远征军战士,在她看来他就是她的夫君。那威武的身躯披着伪装的树叶,头戴钢盔,手持步枪,服装简洁、脚蹬草鞋,那是她夫君出征时的英姿。他的英俊和豪气,刻在了她脑子里,让她一直心涌自豪。
(摘自《人民日报》 图/王建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