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天津文人结社考论*

2017-11-13 23:31杨传庆
文学与文化 2017年1期
关键词:城南诗社天津

杨传庆

民国天津文人结社考论

杨传庆

民国时期,天津成为诗词创作的四大坛坫之一,其时文化名流云集,诗词唱酬不断,结社之风盛行,先后成立了城南诗社、冰社、须社、俦社、冷枫诗社、玉澜词社、梦碧词社等较有影响的诗词社团。这些社团的创作包含了北洋纷乱、遗民情思、沦陷之痛等丰富内容,是近现代天津文学的重要组成。

民国天津文人结社

民国时期,名流遗老、逋客寄公云集津门,文人墨客诗酒唱酬,觞咏不断,天津成为与北京、上海、南京并列的诗词创作四大坛坫之一。由于众多文人聚于一地,且又擅长诗词创作,故而结社之风兴起。陈友苓《回忆沽上诗坛》云:“沽上之有诗社,盖始于民国初年。首创立者为严范孙主办之城南诗社,继之先后成立者则有犀灵社、俦社、河东诗社、水西诗社、丽则诗社、寒山诗社、不易诗社、冷枫诗社,此外尚有存社、梦碧词社、玉澜词社等。”尽管陈氏所记尚有缺漏,但已可见民国天津文人结社之盛况。由于身份不同,旨趣各异,这些社团呈现了不同的创作风貌。本文将通过对城南诗社、冰社、须社、俦社、冷风诗社、玉澜词社、梦碧词社的考察,展现民国时期天津诗词创作的面貌,丰富我们对天津文学史的认识。其他社团如星二会、增福社、犀灵社、河东诗社、水西诗社、丽则诗社、寒山诗社、不易诗社等,因罕有文献记载,今已难知其详,故从略。另外,“五四”以后在天津成立的从事新诗创作的文学社团,如邵冠祥等倡立的海风社等不在本文考察之列。

城南诗社

城南诗社是民国时期天津最有影响的文人社团,前后绵延近三十年,几乎囊括了津门名流,于天津诗词风雅之功甚大。诗社倡办人为“南开校父”严修,《蟫香馆别记》记云:“林墨青庚申(1920年)立存社,日课诗文,吴子通、王纬斋、李琴湘递膺冠军。公顾而乐之,乃于次岁倡为城南诗社。”严修有感于存社诗课之盛,遂于民国十年(1921)发起城南诗社。吴寿贤《蟫香馆诗钟序》云:“城南诗社,始于民国十年辛酉暮春,为严公范孙、冯公俊甫、王公仁安、赵公幼梅、李公琴湘、王公纬斋及范老介弟台孙与鄙人等所并设。”可知,城南诗社最早活动在1921年暮春。又据《严修日记》,本年五月一日,严修召集王守恂、李金藻、吴寿贤、赵元礼、赵芾、陈汝良、严侗在寓所宴饮作诗,此当为城南诗社的最早聚会。

诗社以“城南”命名,缘于诗友社集地点在天津城基之南的八里台(今南开大学周边)。正如吴寿贤所言:“启坛坫于城南,建鼓旗于津上。”由于严修“为北方学术界重镇”,“德高望重,极受津人的景仰”,所以坛坫初起,辄响应不断,共推严修为诗社“祭酒”。城南诗社社员王揖唐记云:“津门城南诗社,范老实主之,吟侣甚盛,颇多旧识。报载《城南十子歌》,直可作小传读也。”《城南十子歌》谓严修云:“范孙岿然鲁灵光,头白先朝旧侍郎,温柔敦厚诗教昌。”严修之外,其余九人为王守恂、章钰、顾祖彭、赵元礼、刘赓垚、吴寿贤、李国瑜、王汉章、陈诵洛。此十子当为诗社中参与活动活跃且影响较大者。当然,城南诗社社员自不止此十人,据民国十三年(1924)出版的《城南诗社集》所记名录可知,至本年诗社社员达63人。民国十八年(1929),诗社社员马钟琇撰写了《城南诗社小传》一书,其中记录了69位诗社社员,汰除见于《城南诗社集》的40人之外,新增了29人。可见,截止到严修逝世的1929年,加入城南诗社的诗人已近百人,可谓吟事兴盛。正如叶恭绰所云:“津门吟事方新,几复水西之盛。”叶氏将城南诗社与乾隆时极盛的水西庄唱酬相媲美。

城南诗社成员多为流寓津门的知名人士。或为息影遗老,如章钰、徐世光、华世奎,后又有金梁、章梫等;或为北洋新贵,如教育总长章士钊、众议院议长王揖唐、河北省教育厅长李金藻、天津县长陈诵洛等;或为地方缙绅,如严修、赵元礼、林墨青、王守恂等;又不乏富商巨贾及学界名流,如管凤和、方尔谦、孟广慧、步其诰等。诗社社员身份的复杂,体现出城南诗社具有很强的包容性。总的来看,城南诗社社员年长者颇多,“年在六十以上者,不堪指数”。前清科甲出身者颇多,像刘春霖是光绪甲辰科状元,郭则沄、王守恂、章钰等也是进士出身。在北洋政府从政者颇多,除上列者外,像李国瑜、刘赓垚、冯问田、于振宗、陈宝泉、谢崇基等都在政府中任职。城南诗社社员流动性很大,时来时去者很多。除严修外,在诗社中有重要影响的是赵元礼与王守恂,二人“秉三苏之手笔,文苑鹰扬;丞二王之家风,艺林鹗视。聿赓同调,狎主齐盟”。

关于诗社的集会形式,王武禄《城南诗社集序》云:“诗社之始,起于三数人文酒之宴,严范孙先生实倡之。嗣以迭为宾主,不胜其烦,乃改为醵饮之举,期以两星期一集。”①可见诗社之始,只是数人文酒之宴,迭为宾主。后因这种形式甚为繁琐,遂改为两星期集会一次的醵饮,之后逐渐形成固定的集会,一月两集。而由《严修日记》所记可知,较为正式的诗社公聚一般为两星期一集,而普通集会时间则比较自由,并非严格遵守两星期一集的规定。以1923年八月份为例:八月五日,严修、卢子修、林墨青、王仁安、赵幼梅、陈诵洛、刘云孙、王纬斋、冯问田、吴子通等在华安饭店公聚;八月十九日,严修、顾寿人、李子中、赵幼梅、刘云孙、冯问田、张爱公、孟定生等在华安饭店公聚;八月二十一日,陈诵洛、刘云孙、吴子通在天津公园图书馆约请严修、王纬斋等聚会赋诗;八月二十六日,严修约请吴子通、严台孙、赵幼梅、王仁安、顾寿人、王纬斋等到八里台南开大学泛舟,唱和联句;九月二日,众社侣又在华安饭店公聚。诗社集会的时间在正午,“人各醵资一元,节余则以一元或二元交广智馆,为年终赈济文贫之用”。据《严修日记》可知,社集地点有:严氏寓所(蟫香馆)、天津公园西餐馆(霞飞楼)、学界俱乐部、河北省立图书馆南楼、华安饭店、百花村、南开大学、江南第一楼、明湖春饭庄、海光寺等。社集活动也很自由,除社集日的公聚外,上巳修禊、蟫香馆饯春、重九登高等均可集会,另外,社员生日还有生日会。诗社每次社集“必有飞笺走笔,赌酒敲诗,题赠唱和,拈阄分韵,也有时为射复、诗钟之戏”。可见,社集的主要活动是分韵赋诗,偶为射复、诗钟之戏。

关于诗社的结社宗旨,王武禄说:“彼夫末世竞利,争树党援,结会立社,名目甚夥,以此较彼,趋径判然。”城南诗社的结社没有政治功利目的,其旨趣仅在于借诗歌陶写胸襟,消遣尘虑。社友欢然觞咏之际,“真不知马尘焉起,蜗角奚争。亦庶几世外桃源,人间仙府矣”。因此,他们结社唱酬的诗歌中反映了浓郁的不与世竞的退隐心态。如卢子修云:“避秦原有桃源约,遁世难忘白水盟。”严修云:“独容我辈离人立,便拟终身与世忘。”诗社成员集体发出高隐遁世的声音,与北洋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时局有着直接关联。如杨懿年云:“是时畿南方苦兵,四郊多垒士所耻。硝弹纷飞血肉腥,县邑烟村八九毁。”李金藻云:“燕之云,鄂之渚,粤东潮,浔阳浦,偌大乾坤无净土。尔为鼠,我为虎,出者奴,入者主,群雄角逐无宁宇。”连岁兵戈、山河破碎的残酷现实,让城南诗侣们渴望安宁。

1929年严修逝世后,城南诗社在赵元礼、陈诵洛、李金藻等人的推动下继续活动,至诗社终止,先后加入诗社者超过150人。关于诗社的社集地址,也有所变化,鲁人《十年来之城南诗社》一文称城南诗社“辛未津变后,改九华楼,今为蜀通饭庄,诗社遂以蜀通为固定地址”。可知辛未年(1931)“天津事变”后直到1936年7月,城南诗社集会的固定地点为法租界蜀通饭庄。李金藻《重阳诗史序》又云:“重阳例会,自乙丑至丙子,余继城南诗社后,由择庐招集,每年必会,每会必诗。会地由敞寓择庐而查园故址,会友率预约或不期而至者由九人以至三十六人。……如是连续者十有二年。”“乙丑至丙子”为1925年至1936年,则自1925年始诗社每逢重阳必有集会,集会地点在李金藻之择庐和水西庄遗址。1931年,水西庄遗址保管委员会成立,水西庄遂成为诗社重阳集会之地。特别是癸酉(1933)、乙亥(1935)、丙子(1936)三次集会,参加人数颇多,较有影响,社友分韵赋诗,后结集为《癸酉展重阳水西庄酬唱集》、《乙亥重阳雅集诗录》传世。1937年7月底,天津沦陷,城南诗社式微,但仍有活动。如1938年赵元礼即辑成《戊寅重九分韵诗存》,收录33人位社员之作,说明本年重九诗社照例集会。高凌雯《刚训斋集》1939年诗有《城南诗社移洛声之金石书画社发端赋此》一首,表明城南诗社又在管洛声之金石书画社开展活动。另如1941年尚有《辛巳春城南诗社同人集影题名纪年》之摄影,且有新增社员十数人。可见,在日寇统治之下,城南诗社顽强生存,并未消亡。关于城南诗社的结束时间,谢草(寇泰逢笔名)云:“1947年秋,城南诗社耆宿李琴湘逝世之第三日,诗社负责人孙学曾为纪念李琴湘,在莲(蓬)莱春饭庄举行雅集。在座者有刘赓尧、李国瑜、张一桐、刘云若、姚衮雪、寇泰逢诸人。此为诗社最后一集集会。”可知,李金藻去世之后,城南诗社走向销歇。

冰社

冰社是20世纪20年代流寓津门的清遗民组成的诗社,罕有论者提及,实则它是须社的前身,经历了由诗社向词社的转变。

关于冰社的记述少且不详,但从郭则沄及其亲友的点滴记录中,尚可粗知其貌。郭则沄《洞灵小志》有云:“曩与沽上流人结冰社,每酒罢剧谈。”郭氏友人许钟璐撰《清故诰授光禄大夫头品顶戴赏戴花翎署浙江提学使司提学使侯官郭公墓表》记云:“公博学能文,虽颠沛忧危之际,未尝朝夕废文字。在天津,结冰社、须社、俦社。”可见,冰社在须社之前。郭则沄有《冰社初集追怀浪公》一诗,有云:“社寒名亦寒,名者惟李子。”诗中提到的李子(浪公)是冰社另一位重要人物李放。李放(1887—1926),字无放,又字小石,号浪公、词堪(龛),直隶义州人。清末津门著名藏书家李葆恂之子。曾任清政府度支部员外郎,辛亥后,隐居不仕。编撰有《皇清书史》、《八旗画录》等,擅长诗词,郭则沄称其词“逼近南唐”。从郭诗可知,冰社之名由李放所命。郭则沄又记云:“乙丑丙寅间,冰社同人恒过李小石词龛夜话”。由此可知,冰社早在乙丑(1925)就已结社,李放宅是集会的主要场所。李放去世后,社友周学渊有《金缕曲》词云“恨冰社光阴如幻”,并注云:“小石在时,集冰社为消寒之饮,酬唱甚盛。”陈曾寿也作有《词龛夜话图》,并题《浣溪沙》词云:“黯淡秋窗落叶时。昏灯相对鬓成丝。剧谈月落不曾知。未转头时真似梦,如今梦影也迷离。情天容有隔生期。”跋尾云:“朱鸟庵夜谈之乐,岂可复得耶?”不难看出,流寓津门的遗老文人们在冰社之中唱和颇盛。郭则沄之父郭曾炘《邴庐日记》“丁卯正月十五日”记云:

晚,冰社会期,愔仲为主,就栩楼设席,到者为白栗斋、查峻臣、叶文泉、周立之、李又尘、李子申、林子有、郭侗伯、徐芷升、任仲文。社中每会皆拈题分韵,是日即以上元雅集为题,余分得“桥”字。

可知,冰社社员有郭曾炘、胡嗣瑗、白廷夔、查尔崇、叶文樵、周学渊、李书勋、李孺、林葆恒、郭宗熙、徐沅等人,多是清朝遗民,社集形式为拈题分韵作诗。

后来,冰社由诗社逐渐转向了词社。郭则沄在杨寿柟《鸳摩馆词钞序》中说:“及旅沽上,结冰社,仍沉酣于诗。久之,乃改作长短句。”在由课诗改向课词的过程中,李放起到了促进作用。郭则沄说:“小石屡劝余填词,逡巡未敢试也。”之后,郭则沄尝试与李放等联句唱和作词,他说:“比旅云津,继联冰社,潜闲斗韵,稍及倚声。”其《龙顾山房诗余》中《浣溪纱·同浪公查湾息庵联句》、《庆春泽·栩楼桃花盛开,忆前岁花时与浪公联吟之乐,感而成咏》等词就记录了冰社在课诗之余偶尔课词的情况。

对于冰社从诗社全面转向词社的时间,郭曾炘也有记载,《邴庐日记》戊辰(1928年)七月“初七日”记云:“是日为冰社会期,冰社同人近改为填词之会,来者有侗伯、峻丞、琴初、栗斋、芷升、立之、叔掖、子有、又尘诸君,以戊辰七夕拈题。”由须社社集《烟沽渔唱》可查,戊辰七夕为须社(此时实应称冰社)第五集,据一旬一课的社集制度,可知冰社作为纯粹词社的第一次社集当在1928年农历五月末。在成为词社之后,冰社之名继续沿用。为何郭则沄等人要将“冰社”改名为“须社”?未见诸人有文字解释,或许是他们欲将眷念故国的“一片冰心”加以隐藏,故而代之以须髯皆白的形象。

冰社最早联句作词之时,词作就体现出浓郁的遗民色彩,如《浣溪纱·同浪公查湾息庵联句》一阕云:

泪眼伤春又一年(浪公)。断红零落带愁妍(查湾)。天涯处处有啼鹃(蛰云)。款梦飘残珠箔雨(息庵),偎香吟瘦药炉烟(蛰云)。柔肠转尽忆从前(浪公)。

词中充斥的是亡国后的伤感与悲苦,以及对故国的追念。郭则沄等人在联句作词之初就奠定了日后须社词人群体唱酬的情感基调。

须社

须社承冰社而起,是民国时期著名的遗民词社。1933年郭则沄将须社唱酬之作结集为《烟沽渔唱》付梓行世。《烟沽渔唱》计分七卷,前五卷为须社百次社集之作,后二卷为《集外词》,亦是须社社员日常唱和之作。《烟沽渔唱》前列须社社友名单,其中须社词侣二十人,另有社外词侣十三人。须社词侣为:陈恩澍、查尔崇、李孺、章钰、周登皞、白廷夔、杨寿柟、林葆恒、王承垣、郭宗熙、徐沅、陈实铭、周学渊、许锺璐、胡嗣瑗、陈曾寿、李书勋、郭则沄、唐兰、周伟。社外词侣为:陈宝琛、樊增祥、夏孙桐、陈懋鼎、陈毅、高德馨、邵章、夏敬观、姚亶素、万承栻、袁思亮、锺刚中、黄孝纾。考察须社词友身份,大多数有清廷科名及仕宦背景,是纯粹的遗民。

须社的社长是郭则沄,徐沅说:”啸麓提点词盟。”许钟璐也说:“蛰云社长,结珮众芳,扶轮大雅。”须社并无津籍人士,社员来自不同的地域,所以郭则沄说“须社词侣,等是流人,戢羽云津”。而社外词侣则一般都不在天津,有时路过津门,偶尔与社,大多则邮递词作参与唱酬。关于须社的社集方式,袁思亮云:“须社社友都二十人,皆工倚声,月三集,限调与题。”陈曾寿记云:“须社者,天津流人文士所设立,月再三集,集则拈题限调。”周学渊也忆云:“余昔年从张园诸老及旧好查、郭成词社,一旬一课,百课即止。”可知须社词侣每旬社集一次,每月三集,共集百次。不难看出,在郭则沄的维持下,须社的社集频繁稳定。须社社集日期不少都定在传统节日,如立冬、除夕、人日、元夕、花朝、上巳、寒食、清明、七夕、中秋和重九等,另外如题图、题画、社友聚散也是雅集缘由。须社社集地点经常是社友的宅第,如郭则沄的栩楼、白廷夔的冰丝盦、林葆恒的飞翠轩、郭宗熙的栖白廎、杨寿楠的云在山房、陈曾寿的苍虬阁、李书勋的水香簃等。室外社集点则有水西庄、海光寺乾隆柳墅行宫、李园、八里台、西湖别墅等。

须社第一次正式社集在戊辰(1928)五月末。据袁思亮《烟沽渔唱序》:“起戊辰夏,讫辛未春,凡三年。”则须社结于辛未(1931)春。对于其结束的具体时间,须社第一百集林葆恒所作《百字令》词中小注云:“社起于戊辰五月,迨今百集,恰三周矣。”可知,须社结束的时间是辛未五月。林词还提及须社解散之事,其词“何况胜会凋零,词人南北,相望头如雪”句下注云:社友中王承垣、郭宗熙皆度辽,陈实铭客威海,林葆恒自己也于1930年夏离津赴沪。另外,杨寿柟有《须社百集觞客小启》一文,详细记述了须社最后一集的情况:

是日会者客五人:闽侯陈弢庵宝琛、天门陈止存恩澍、宁海章一山梫、常熟言仲远敦源、闽侯何寿芬启椿。主十二人:遵化李子申孺、长洲章式之钰、闽侯周熙民登皞、无锡杨味云寿柟、吴县徐芷升沅、秋浦周立之学渊、贵阳胡晴初嗣瑗、天门陈仁先曾寿、济宁许佩丞锺璐、闽侯郭啸麓则沄、宜兴李又尘书勋、黄陂周君适伟。社友他适者四人:长沙郭侗伯宗熙、闽侯林子有葆恒、保定王叔掖承垣、商邱陈葆生实铭。社友已逝者二人:宛平查峻丞尔崇、白栗斋廷夔。

最后一次社集的地点是杨寿柟的云在山房,时间是辛未(1931)五月十二日,须社词侣二十人中有十三人出席,五人离开天津(唐兰于1930年也离津),二人离世。百集之后,随着社友的星散,须社最终完结。

须社是一个遗民词社,社员们将其与南宋灭亡后谢翱、林景熙、方凤等结成的“汐社”类比,在社集唱酬时抒写浓郁的遗民情思。诚如龙榆生所言:“鼎革以还,遗民流寓于津沪间,又恒借填词以抒其黍离麦秀之感,词心之酝酿,突过前贤。”据《烟沽渔唱》统计,须社词友作词共达1069阕,他们感慨沧桑国变,追忆昔时岁月,寄托故国哀思,这是词作的共同主题。须社在词学宗尚上推尊南宋,尤重南宋遗民词。在当代词坛上,则以朱祖谋与郑文焯为导师。社集作词也以咏物为主,所咏之物有承载遗民情结的典型之物——冬青、忠樟、蟹和蝉,最多的则是如秋蝶、秋草、秋柳、秋水、秋声、夕阳、寒鸦、寒衣、寒钟、残荷、落叶、破砚、残棋、烛、雁、冬柳等残败之物。这些残破之物无不勾起他们对残破河山的忧虑,寄托了他们的憔悴伤心以及对国变乱局的深深哀感。

须社在20世纪20年代末集体抒发遗民之思有其现实原因:“戊、己以还,沧流兹苦。一时寓公侨客播迁,栖屑局促于海津一隅。”戊、己指戊辰(1928)、己巳(1929),这正是蒋介石与各路军阀混战时期。1928年6月,蒋介石宣布成为南京国民政府主席,年底张学良“东北易帜”,国民政府宣告统一全国。对于众多遗老而言,寄身的北洋政府的灭亡,造成了再一次的身心动荡。特别是1928年孙殿英盗掘东陵之后,溥仪小朝廷“复辟、复仇的思想”“达到了一个新的顶峰”,更是对蒋介石政府充满了仇恨。这是须社结集的最为现实的因素。

关于须社唱酬集《烟沽渔唱》之命名,郭则沄说是因为“白河之南”的八里台景色怡人,远离尘嚣,“余每与社侣拏舟往游,水风飘衣,溪云压枕,倚篷弄笛,日暮乃还。……余编辑社稿,署以“烟沽渔唱”,良以丁沽近市,惟此间烟水差足移情也。”不过须社诸人浓郁的遗民情结与“烟沽渔唱”所透露出的超逸潇洒的山林之趣无甚契合,“烟沽渔唱”之谓名不副实。

俦社

俦社是20世纪20年代末至30年代中期活跃于天津的一个文人社团,起初是一个政治色彩浓厚的组织,后来转变为文学社团。关于俦社成立的时间,未见明确的记载。李世瑜《俦社始末》一文称:

就是在溥仪住在静园,徐世昌被赶下台的时候,金息侯认为是复辟的机会到了,于是就纠合了一些在清朝做过官的遗老遗少们提出了“拥徐(世昌)迎驾(溥仪)”的口号,组织一个“俦社”。

徐世昌(1855—1939),光绪三十一年(1905)授军机大臣,1918年任北洋政府大总统,1922年下台隐居天津租界。溥仪1925年初潜至天津日本租界,先住在张园,后住在静园。金息侯(1870—1960),名梁,满族瓜尔佳氏。光绪三十年(1904)进士,清时曾任翰林院编修、监察御史、内阁中书等职。清亡后,眷念旧朝,积极从事复辟。溥仪从张园迁至静园的时间为1929年7月,其潜逃东北的时间为1931年11月。由《俦社始末》所言,俦社成立于溥仪居于静园之时,则当在此二年之间。联系金梁生平,这一时期,他正在沈阳任职,并筹办东三省博物馆,不太可能在天津组织俦社。又,金梁1931年11月从沈阳来到天津定居,此时溥仪已潜赴东北,故李氏所记俦社成立时间有误。

金梁的复辟活动,以1924年冯玉祥驱逐溥仪出宫前后最为强烈。1924年正月,金梁上溥仪奏折云:“臣意今日要事,以密图恢复为第一。”“至于恢复大计,心腹之臣运筹于内,忠贞之士效命于外。”两个月后,金梁担任溥仪小朝廷内务府大臣,此后便开始为复辟积极串联军阀中的“忠贞之士”,特别是在溥仪被驱逐和潜至天津期间。因此,金梁“拥徐迎驾”,鼓动徐世昌扶植溥仪复辟,其时间应该是在溥仪被逐之时。所以,他组织俦社的时间应该在1925年初溥仪潜至张园前后,而非溥仪居于静园之时。

作为俦社的主持者,金梁以“俦”命名社团,可见其团结清朝遗民的希望。金梁之外,俦社另一位核心成员是章梫(1861—1949),他曾参与宗社党的复辟活动。章梫与金梁均是徐世昌的门生,二人友善,被目为“一息相通”,合刊有《一息吟诗集》,诗作充满故国之思与遗民之痛。此时的俦社社员还有王伯龙、王彦超、金钺、杨寿柟、孙保滋、丁佩瑜、陈葆生、林芷馨、蒯若木、李书勋、张一桐、林笠士等。由于复辟不得人心,金梁“拥徐迎驾”的梦想迅速破灭了。不过俦社之名并未消失,待金梁1931年由东北返回天津时,俦社已经褪去了政治复辟主张,转变成了一个诗词唱酬的社团。加入俦社的文人也越来越多,寓居津门的名流如郭则沄、林修竹、赵元礼、陈诵洛、管凤和等也参与了社团的诗词唱和,赵元礼在《藏斋诗话》中就记录了自己与俦社同人郭则沄、顾祖彭、王逸塘、马钟琇等的唱酬活动。

俦社成为诗词社团后,最为辉煌的时刻当属1934年至1935年间的水香洲唱酬。水香洲是张镒(1875—1936)的别墅,张氏字蓟之,号仲金,直隶胜芳(今河北廊坊)人。民国后,流寓津门。天津文人徐兆光在《沧近居记》一文中说:“水香洲者,张君之别业,位于吾津南开大学之旁,距市八里而远。四周皆水,荷芰弥望,清香拂人,其得名繇此。”可知,水香洲风景秀美,乃是一诗酒流连绝佳之地,所以俦社诸人选择在此徜徉唱和。张镒《水香洲小记》云:“菡萏始华,俦社诸子毕集。余以锡名请于是,郭子蛰云、侯子疑始乃取唐人诗意,名其地曰水香洲,颜其屋曰沧近居,曰三十六陂吟馆,亭曰一沤。同社诸子相率制楹帖、赋诗词,书以见贻,或绘图以张之。……自昔地以人传,查莲坡水西庄之名赖厉樊榭辈为之润色耳,余诚何敢望莲坡,而俦社诸子固今之樊榭也。”张氏倡风雅,其以社长身份将俦社诸子招入水香洲,频频唱酬,而水香洲之世外美景也吸引着俦社诗侣至此觞咏悠游。如赵元礼有诗《九月十四日俦社同人在沧近居为啸麓提学补作生日,分韵得开字》、《八月十三日仲金招饮水香洲之沧近居》等。其《仲金五月六十生日》诗云:“去年荷花盛开日,雅集几度倾壶觞。三十六陂似图画,到眼水佩兼风裳。”可知俦社于此唱酬之盛。俦社诸子游赏诗文,后结为《水香洲酬唱集》出版。唱酬之人除前述者外,尚有陈实铭、徐兆光、许钟璐、候毅、胡宝善、曾念圣、秦潜、李金藻、许同莘、林葆恒等。俦社社侣在描绘水香洲美景之时,往往寄寓了自己纵情山水、忘却尘世的林泉之乐。正如郭则沄在《水香洲记》中所言:“吾辈幸同汐社,获共清游。放意所适,则萝衮相忘;叩音而来,则鱼鸟皆狎。”这种“寄兴沧浪”之乐,正是俦社诸人共通的情感指向。不过,由于俦社中有较多清遗民,其诗词之底色则往往是旧国之思与羁旅穷愁。

1936年,张镒去世,俦社水香洲唱酬终结。陈实铭《水香洲序》云:“仲金往矣,水香之游邈焉不续。”不过。俦社并未消亡。1939年,金梁、章梫、陈惟壬、金钺、丁佩瑜等俦社同人发起组织“天津保婴会”,地点设在英租界同德医院,专门收养弃婴,从事慈善活动。据《俦社始末》记,俦社后来还有“生日会”之举,即每到一个成员生日就聚会一次,俦社“生日会大约截止到金息侯、王彦超迁居北京或章一山迁居上海,时间都在解放前”。章梫1947年迁居上海,金梁1948年亦赴上海,可知俦社最终截止时间至晚当在1948年。

冷枫诗社

冷枫诗社是城南社之后津门较有影响的诗社。关于诗社的成立时间,说法不一。章用秀云:“该诗社成立于1940年。”孙玉蓉也说:“1940年张异荪、王禹人、王梦龙发起成立冷枫诗社。”寇泰逢则记:“沦陷初,张异荪、王禹人、王梦龙三君倡立冷枫诗社。”天津1937年7月底沦陷,据寇氏言,冷枫诗社成立于此后不久。而陈友苓则说严修去世后,城南诗社盛不如前,接踵而起者则为冷枫诗社,并言“该社成立于一九三六年秋间”。另外,曹明贤也说:“天津冷枫诗社,乃天津诗人张异荪于1936年建立的。”陈友苓为李金藻弟子,与冷枫诗侣多有友谊,其言应可依据。故冷枫诗社成立于1936年秋,诗社之名取“古诗‘枫落吴江冷’之意”。

据曹明贤所记,冷枫诗社的创办人为张异荪。张氏为天津诗坛名家王守恂的弟子,能诗;他又是天津同仁堂药店的店东,因此诗社的社集地点设在长春道同仁堂药店楼上。张异荪不乏财力,参加雅集的社员都能受到热情招待。同仁堂药店之外,冷枫诗社还在蜀通、蓬莱春、美丽等饭庄活动,吟课联咏,盛极一时。

冷枫诗社盛时,社员多达四十余人,“多系教育界少年新进之士”,社中的活跃分子有杨绍颜、康仁山、王禹人、王伯龙、孙学曾、杜博彦、顾传湜等人。城南诗社耆旧如章梫、金梁、李金藻、赵元礼、刘云孙等也加入诗社。冷枫诗社聘请了赵元礼、李金藻、高凌雯为诗学导师,“不仅为诗友联欢,且寓有研究诗学,互相观摩,进而求精之意。用意至善,颇博得津市文艺界好评”。

先后主持冷枫诗社者有赵元礼、杨轶伦、姚灵犀等。由于赵元礼诗学湛深,在津门颇具影响,所以他主持诗社时,诗社达到极盛。王襄《挽赵幼梅诗》有云:“冷枫诗社君主盟,赌酒斗韵月一晤。有时发兴逞雄奇,似与坡公同旨趣。社中诸子尽诗豪,余乃不文窃攀附。何期盛事刹那间,太息悲歌兴薤露。撒手归去何有乡,免见河山暗烟雾。”由王诗所记,赵元礼主持冷枫诗社期间,每月雅集一次,诗酒唱和甚乐。赵元礼诗学上推重苏轼,此亦引领了诗社诗风。

冷枫诗社的社集活动除诗词唱酬之外,还有回文诗、诗钟等文字之乐。由于身处沦陷区,社课内容“既有风花雪月之作,也有忧国忧民之吟”,如王襄《己卯上元节冷枫诗社同人宴集得座字》诗云:“儒冠已误身,涉世每摧挫。极目旧河山,怵心悲碎破。”不过诗社的创作只是“新亭对泣之愁,并无痛饮黄龙之快”,他们的吟唱都是悲楚的呜咽,没有慷慨的呐喊。如王襄《次韵张异荪丁丑除夕见赠诗》云:“放眼河山剧可悲,人间非复太平时。私心有恨空填海,束手无言且咏诗。”忧心山河沦丧,

11○王巨儒:《王襄年谱》(续二),天津市文史研究馆编《天津文史丛刊》第八期(1987年),第183页。而又无可奈何,此可谓沦陷区众多诗友之心声。而像杨轶伦《咏冷枫诗社》云“霜天何必伤秋肃,只向冷枫红处看”,则又欲跳出悲愁,将沦亡之痛做一超越。

据曹明贤所记,冷枫诗社曾印有《诗作小集》,可惜的是毁于“文革”动乱,未留只言片语。关于诗社结束时间,曹明贤云“卢沟桥一声炮响,诗社即烟消云散”,此说不确。章用秀、孙玉蓉二位学者将其终结系于1942年,较为可信,惜不知其所据。

玉澜词社

玉澜词社是天津沦陷时期与冷枫诗社并存的一个文人社团,其成立要晚于冷枫诗社,社友也多系冷枫诗社中人。

玉澜词社的发起人为王禹人、张异荪。王为房地产商人,张为同仁堂店东,二人较有财力,故召集士绅名流雅集唱酬。词社原取名“玉兰”,这是因为王禹人与社友王梦龙爱好曲艺,尤好京韵大鼓,所以取京韵大鼓演员林红玉、张翠兰名中“玉兰”二字为词社名。由于“兰”字近俗,故改为“玉澜”。

关于玉澜词社的概貌,《同声月刊》第一卷第五号“词林近讯”之“玉澜词社近讯”一则记云:“天津词流,近有玉澜词社之集,当推杨味云、向仲坚两先生,主持风会。社友有周维华(公阜)、巢章甫诸君,颇极一时之盛云。”可知,玉澜词社成立时间在1940年前后,词社的词学导师为杨寿柟与向迪崇,社友有周维华、巢章甫等。杨寿柟(1868—1948),字味云,江苏无锡人。久寓津门,雅爱诗词,曾入城南诗社、须社、俦社唱酬,通词学,著有《微波榭词选书后》。向迪琮(1889—1969),字仲坚,号柳溪,四川双流人。曾长期居津任职,后任海河工程局局长。于词学颇有造诣,著有《柳溪词话》,刊于姚灵犀主办的《南金杂志》1927年第5期。向氏论词延续常州词学寄托之论,又受朱祖谋、况周颐影响,强调四声谨严,于两宋词家推重耆卿、清真、白石、梦窗。向迪琮在社中颇有影响,社侣周维华曾作《满江红》词描述词社唱酬云:“三峡倒流,泻不尽词海玉澜。”“喜酒边、词客主齐盟,星拱环。”

玉澜词社社员,周维华、巢章甫之外,尚有张梦熊、王伯龙、林修竹、俞伯明、姚灵犀、胡君素等。词社常在饭庄雅集,活动时间不固定,由社员醵资集饮,分题拈韵。由于因词社规定较为松散,“虽有课题,但作者不多,只在饭店集会联欢,未几停办”。因此,玉澜词社作品不多,也无词作结集。关于玉澜词社的结束时间,章用秀云:“1943年张异荪去世后,词社便不再活动。”

由于玉澜词社未能留下词作,对于社作主旨也无法更多得知,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用词抒发了身处沦陷的爱国之情。1948年,王禹人请寇泰逢为玉澜词社题名录题词,寇氏作《减字木兰花·禹人兄以玉澜题名录属题》云:

闲鸥劫外,词海玉澜分一派。学舞刑天,半壁斜阳费管弦。春星暂聚,杯底光阴弹指去。粉蠹笺零,旧约题襟墨尚馨。

在日寇统治之下,玉澜词侣绝不附逆日伪,“学舞刑天”更见其山河沦丧之际的民族气节。寇词写出了玉澜词社在日寇铁蹄之下的高洁操守与苦闷心绪。

梦碧词社

梦碧词社是玉澜词社之后,津门文人倡立的规模较大的一个文人社团。关于梦碧词社的成立时间,寇泰逢《霜叶飞·题斜街唤梦图》一词小序云:“天津梦碧词社尝集于癸未、戊子之间。”可见梦碧词社倡立于癸未年(1943),民国时期的活动结束于戊子年(1948)。对于社团发展的详细情况,梦碧词社社员杨轶伦《梦碧沿革小记》一文曾有记载,他说:

梦碧吟社者,吾友寇泰逢社长之所创立也,实为现在沽上唯一研究词学之组织。初成立于民国三十二年,名癸未文社,内分诗词、诗钟、谜语诸门,而以词为之主,三十三年,经词坛前辈向仲坚、周公阜、姚灵犀诸先生之倡导,社务益形发展,又更名为甲申文社,是年秋,姚灵犀社长复改名为吟秋社,与城南、冷枫、玉澜、丽则诸诗词社,各树一帜,沽上吟坛,因之颇不寂寞。胜利以还,百业复员,社中同志,乃多离津他去,风流云散,社务遂渐形阑珊。三十五年夏季,泰逢社长复邀集社中旧日诸同志,并在报端公开征求新社友,而成立梦碧社,仍以倚声为主,而另附诗课。……俟后冷枫、玉澜诸友好,亦多闻风加入,社友已至三十余人,啸聚一堂,亦可谓极一时之盛事者矣。

由其所记可知,梦碧词社在20世纪40年代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初立于民国三十二年(1943),即以本年纪年命名,称癸未文社,活动分为诗词、诗钟、谜语诸种,而以词为主。翌年因进入甲申年,易名甲申文社,社务经向迪琮(字仲坚)、姚君素(字灵犀)、周维华(字公阜)等倡导,迅速发展。此时社长为姚灵犀,至是年秋,他再次将社团更名为吟秋社。抗战胜利后,社团因成员离津而去,一度中断。民国三十五年(1946)夏,寇梦碧重新邀集旧日社友,并于报纸征求新友,以“梦碧”之名成立社团,正式执掌社务。梦碧词社社员赵浣鞠晚年曾忆及寇泰逢为重建词社报端征友之事,他说:

1946年秋,偶阅《中南报》副页刊有征友启事,细读之乃一措词典雅之小品文。文曰:“余耽情声律,冥心孤往;久与社会隔绝,愿征同好者为友……”末注地址:南斜街天津市电业公会院内“梦碧词社”,社长寇泰逢。

由赵文所忆又知,梦碧词社的社址为天津东门外南斜街天津市电业公会院内,社长为的寇泰逢。寇氏酷嗜声律之学,其以诗词为事业的精神让他精诚团结了一批文人,使梦碧词社迅速发展。

词社以“梦碧”为名,含义有二:一是以南宋词人吴文英(梦窗)、王沂孙(碧山)为宗;一是取梦窗《瑞鹤仙》词“草生梦碧”之句,有春草萌发,充满生机之义。正如寇泰逢之期待,梦碧词社成立后,沽上原城南、冷枫、玉澜等社成员先后加入梦碧词社,社事益臻兴盛,故原须社词人周学渊作《齐天乐》一首描述梦碧词社有云:“近来沽上多词客,雍容海天春色。”

梦碧词社聘请向迪琮为词学导师,李金藻为诗学导师,前后历时六年(1943—1948)。先后入社者八十余名,社友主要有来自城南诗社的李金藻、王新铭、刘赓尧、李国瑜、王世扬,来自须社的周学渊,来自冷枫诗社、玉澜词社的姚灵犀、杨寿楠、周公阜、王禹人、冯孝绰、王伯龙、杨轶伦、杨炜章、马醉天、杨绍颜、顾传湜,另有寇泰逢、周汝昌、张谦、梁艮、解用骏、杨采中、张郁庭、姜毅然、赵浣鞠、陈玉夫、黄洁尘、杨彩宗、乐建、冯文光、杜仲甫、陆纯明、康仁山、曹朗臣、郑阜南、刘沛、王绮如、吴逸痕、杜鹿笙,等等。社员多为学校教员、政府职员、书画界人士及少数商人。社友聚散不定,居津操持社务者主要为周公阜、王禹人、冯孝绰、王禹人、姜毅然、寇泰逢、赵浣鞠等人。词社社集每半月一次,寇泰逢提倡以“蝴蝶会”形式(一壶两碟),根据个人条件,随意自携酒肴,不拘多寡。社课由社友轮流命题,分为诗、词、诗钟等,席间赋诗行令,吟咏新作,“每逢周日则济济一堂,即席选韵命题,联句酬唱,颇极一时之盛会”。寇泰逢建议每月选择社友诗词佳作编为词刊,名为《梦碧词刊》,按期分发。其中第一期为油印本,第二期始经由马醉天介绍由某报馆钤印。每月一期,至天津解放前共出词刊十期,所刊课作以词为主,间有诗作,分为词、诗、论文、词话、社友介绍、词坛通讯等栏目,每期刊出社友作品二百余篇。1948年后词社活动逐稀,词刊也随之停办。由于词刊当初即印数不多,又经“文革”劫乱,故今存者极少。

梦碧词社初立于1943年,正值日寇统治时期,尽管沦陷已久,国土丘墟,但梦碧词社仍然坚持在血雨腥风之中唱和不辍,用诗词来表达家国沧桑之感。当时词社课题有《台城路·读花外集》。《花外集》为南宋遗民王沂孙的词集,其词抒发了强烈的故国沦丧之情与亡国悲思。梦碧词社选择以《花外集》为社课之题,无疑是想到了他们与王沂孙的相似处境,而他们读《花外集》所思所想也真实展现了他们沦于日寇的亡国之痛。如寇泰逢词即有“长忆故家眉妩”、“忍雁口光阴,《补题》重赋”之语,抒写了在日寇的高压统治下忍辱而生、忠于祖国的深厚情感。梦碧词社沦陷时期的创作多为咏物,如咏蝉、咏熊猫、咏蟹、咏珍妃印、咏石膏美人、咏卢沟晓月等;又有赋调者,如《六丑》和清真,《莺啼序》和梦窗等。对于这些作品,社友顾传湜曾作诗概括云:“残山剩水废登临,结社吟秋感慨深。争诧《补题》工咏物,谁知字字楚骚心。”他指出了梦碧词社在国土沦亡之际,学习南宋遗民《乐府补题》的精神,寄托伤时忧国之情的创作特点。在民族危难之中,梦碧词社“感白雁白翎之至痛,托咏蝉咏蟹之微辞”,以意格为主,遵循常州词派“意内言外”之宗旨,赋写家国沧桑。在日寇统治的恐怖年代,这“也算是一种隐蔽的斗争形式”,故而徐悲鸿在所作《谢梦碧词社赠词刊》一诗中称赞梦碧词社:“要为民族扶正气,短吟微叹化风雷。”

在经过八年沦陷之后,天津迎来光复,但随着内战的爆发,民众再次陷入战争之中,梦碧词社也用笔记下了战乱之中百姓的疾苦以及他们对时局的关注。如1947年重阳节,梦碧词社社集,刘云孙以“丁亥重阳”拟题,社友诗作无不将目光放在战争上。如陆纯明诗云:“万里龙沙铺战骨,连天烽火销人桨。”杨绍颜云:“岁丁厄运话封世,遍地烽烟羽檄驰。”杨轶伦云:“万方多难肠应断,一事无成鬓已苍。”康仁山云:“烽火漫天悲鹤唳,云烟遍地泣鸿哀。”郑阜南云:“时世如今伤变乱,登高惟有望烽烟。”寇泰逢云:“乱云迷白雁,浩劫换红羊。”面对战争,一介文人,长歌当哭,将战乱之下民生之苦挂怀于胸。当他们思及自身处境时,又对自己的人生命运别有悲慨。如社集咏菊,调寄《八声甘州》,参加者有马醉天、张郁庭、赵浣鞠、杨绍颜、顾传湜、王禹人、寇泰逢等。赵哲馀云:“忆江湖路阻,雁字若为愁。”杨绍颜云:“醒残醉,绿稀红杳,算苦吟,赚得鬓成丝。”王禹人云:“老书生,惊心愁见,昔时枝,终是梦一场。”寇泰逢云:“等是斜阳身世”,“对落英,迟暮吊婵娟。”他们皆用菊花来歌咏身世,写尽乱世之中无所作为的迟暮之感。特别是对于寇泰逢、赵浣鞠这样正值壮岁的人来说,前途未卜的忧虑时时充斥于胸。这是1946年至1948年间梦碧词社创作的核心内容。

梦碧词社具有鲜明的词学旨趣,寇泰逢重组词社,将其命名为“梦碧”,即是词社词学宗尚最明确的表达。他说:

“梦碧”之命名有二:一以南宋词人吴文英梦窗,王沂孙碧山为宗。……远宗清常州词派周济标举宋四家:周邦彦、辛稼轩、吴文英、王沂孙。近承晚清四家:王鹏运、郑文焯、况夔笙、朱孝臧。门径虽仄,对五代、北宋诸家皆宗尚之。惟屏退浮滑叫嚣之作,乃有意转移词风耳。

受常州词派周济之论的深刻影响,梦碧词社在创作上以梦窗、碧山为宗,而其近师承的是晚清四大家,于四大词人中最为“崇尚彊村、大鹤”。梦碧词社选择梦窗、碧山为宗,有其现实针对性。寇泰逢在为弟子曹长河《逐鹿词》作序时就说:“曩予倡为梦碧词社,标举吴、王二家,特矫近人粗俗之习,固未以此为极域。”可见,寇氏标举梦窗、碧山,乃是有意针对胡适、胡云翼以来,词坛惟苏、辛是尚,写词流于粗俗之弊病。当然,梦碧词社选择梦窗、碧山作为师法对象还有重要的现实原因,那就是故国无依、一腔忧患之沦亡情愫与梦窗、碧山异代而相类,情感上的认同无疑会影响词学宗尚。另外,沦陷区敌奸麇集,日寇高压统治和奴化教育让词人们抗日爱国之情的抒写不得不指向隐晦,所以梦碧词侣选择梦窗、碧山词风进行创作也是必然之事。

1948年后,梦碧词社社集式微,此时词社名义已不存在,但实际上居津社友仍不时会晤小集,“每集或连句,或折枝,或为商灯之戏,不过三五人而已”。小集地点有冯孝绰小不食凫斋、姜毅然十二石山堂、杨轶伦自怡悦斋、陈芳洲槐阴小筑、王伯龙摩诃室、王禹人恬静斋等。谢草曾记云:“庚寅春,吟侣星散,侘傺无聊,时至黄家花园小坐。不期而至者有李石孙、刘云若、姚君素、张轮远、徐振五、杨轶伦诸君子。时名诗词家周学渊息庵客居津门,亦不时会晤。”建国后,张牧石、陈宗枢频与寇泰逢唱和,特别是“文革”浩劫期间,三人相濡相呴以诗词慰藉恐惧与无聊,在风格上延续着梦碧词社词风。

通过对上列诗词社团的考察可知,民国天津文人结社具有很强的开放性、包容性、流动性,南北方文人在社团中交流融合,促进了天津文学的发展。缘于民国时期天津复杂的政治文化生态,文人社团的创作包含了北洋纷乱、遗民情思、沦陷之痛等丰富内容,它们是近现代天津文学的重要组成,也是民国文学研究不可忽视的内容。社团唱酬既对传统文学精华有着深入的继承,同时又因身处新的时代而富于新的特点,体现了民国时期新、旧文学并行不悖的发展态势。

(杨传庆,南开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On Tianjin Literati Club in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Yang Chuanqing

In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Tianjin became one of the four important places of poetry creation.At that time,cultural notables gathered,poetry responsory continued and association atmosphere prevailed.They successively founded some influential poetry club,such as Chengnan Association,Bing Association,Xu Association,Chou Association,Lengfeng Association,and Mengbi Association.The works of these poetry associations even contained those of Northern Warlords,and the themes often concerned the reminiscenceof the Qing dynasty,painful mood caused byJapanese occupation.They were important parts of Tianjin modern literatur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Tianjin;Literati Club

*本文系天津市社科规划项目“民国津门文人结社研究”(TJZW12—005)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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