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 苞
急诊室一夜
■包 苞
1
在痛苦的人群中,我也是被疼痛捏着脖子的人
消毒液、呕吐物,甚至各种体味、血渍、泪水
以及呻吟、尖叫、哀嚎的交织,像一幅斑驳的油画
在它们重叠的地方,我看到夜的凝紫
曦光的殷红,甚至被逼迫的光的喷溅
而我,必将以一滴液体的形象,缓慢地,穿过它们
2
疼,是什么?
是无法消解的占有?是宿命的呈现?是一段必经的
历程?还是肉体对心的惩戒?
但我必须要经过科学的指认,确诊。接受一次次
陌生手指的揣摩,和模糊面孔的问询
乃至被看不见的光线切片、洞穿
疼痛让我对陌生人的冒犯和窥探
不敢有丝毫的抵触和不满
甚至在他们呵斥时,我也低眉顺目
一副没有心肝的顺从,一副婴儿般的无助和孤苦
而我终将接受一串串难懂符号和微妙数字的归纳分类
终将成为一种疼痛的代名词,而拥有人世间
一张雪白的床单
那一夜,我有求死的冲动,却无求生的欲念
我觉着在漫长疼痛的另一端
死亡是一扇充满魅惑的门
而我的自责、愧疚、思念、绝望、不舍、委屈
都将在推开死亡的刹那得到释放
我甚至听到了梵音从云头响起,花朵自云间飘落
蓝天下,大地干净而空旷
适合一个失去世俗重量的人,幸福地飞奔
以至飘起来,和那些洁白的云朵混在一起……
3
我该如何消解一种疼痛在我体内固执地盛开呢?
我说忍着吧,你看那个结石病人
因为疼痛彻夜跳动
他多么希望那粒隐藏在体内的石头
能够在跳动中滑落下来
啊,那种石头落地的脆响必将是他心头最动听的声音
可汗珠缀满了额头,石头似乎并没有丝毫的移动
我每次在疼痛的间隙回头看他,都能在他
机械而滑稽的跳动中得到极大的安慰
疼痛无人会爱,但谁也无法拒绝它的造访
每个人,都必将在一次次师出无名的疼痛中
重新审视生命和身体
活着,就必须有痛吗?
那个结石病人,他能知道那枚细小的石子的来历吗?
他能通过潜伏已久的石头,对自己拥有的生活产生怀疑吗?
他站在急诊室惨白的灯光中不停跳着,像一只站立的蛤蟆
也像这凝紫的深夜里,一颗被疼痛烧红了的诡异的心
4
而我也无法对一个身负重伤的醉汉熟视无睹
当他胸佩伤口,像佩着一朵鲜艳的花朵
出现在急诊室,他满身的酒气让他对疼痛丝毫无觉
他甚至挥舞手臂,还沉浸在猜拳行令的狂想之中
可送他就诊的人,也早已遁去
出了门,就是无底的夜色
夜色似乎一直在涌动着,涌动着
把一个年轻的醉汉,和他沾满鲜血的衣服
推到了急诊室的病床上
但他坚持不了多久
医生在查看他被利器洞穿的手臂和胸部
查看他赤裸的肉体上被击打过的伤痕
可那一刻,肉体不是医生的,也不是醉汉的
当我回过头去看他,它就似乎成了我的。似乎他逃离我
就是为了去茫茫的夜色中,寻找那把激情的刀子
寻找人间久已不在的疼痛
在酒精清洗过的伤口上,在失血的肉体内部
我一次次用自己的疼痛复原那些散逸的情节
可每一次,都会被夜色冲荡而去
徒留初冬的风,满大街毫无目的的乱撞
终于,他倒了下去,呼呼大睡了起来
那一刻,肉体不是他的
疼痛也不是
我无法知道明天是不是他的
但那张病危通知书,一定是他的!
5
青春的洪流蛮力无穷,而又泥沙俱下
在渐行渐远的中年,我必将迎来命运中无法挽回的
坍塌、崩裂,和大面积的流失
就像这疼痛,每一次袭来,都伴随着塌陷的巨响
和撕裂的尖叫
可我能怎样呢?除了接受科学
在我非科学的肉体上一次次纸上谈兵,剩下的
只有忍受。对,是忍受。
我咬着牙,感受狂风摧折一株大树,感受道义的冰山
在现实的海面拍出滔天巨浪,感受道义和良知
一次次被剥光衣服,接受现实残酷的鞭笞
而我只能忍着,和其他半夜就诊的病人一样
等着被安抚,被编号,被死亡慢慢领走……
6
死亡可怕吗?
也许死亡会拍你的肩膀,但他却带走了和你同行的人。
当然,死亡也会带走你
目睹过无数次死亡,我对剩下的日子格外上心
凭籍着爱,我寻找人间的缘分;凭籍着内心的善
我寻找救赎;凭籍着对美的热爱,我在内心
豢养了无数艳丽的蝴蝶。啊,我不再为那虚浮的名利纠结
我像人群中的农夫,安于粗茶淡饭,安于
天赐的幸福和苦难
我也不再对死亡心生恐惧。想起那么多爱我的人
都去了另一个世界,我甚至渴望在浪迹人世之后
在倦于漂泊之后,在对劈面的人世彻底心冷之后
大地深处的久别重逢,该是多么幸福而美好的时刻啊!
我赞美活着蛊惑了人心,而死亡呈现了真相
那从没有人复述的盛典,体验就预示着成为秘密
可人们仍然在为死亡哭泣,在为那即将到来的永别
肝肠寸断
我多想告诉病床对面的那些孩子
不要再那样撕扯母亲的手,不要再将泪水
流在她枯槁的身体上,不要再用冰冷的机器
和邪恶的药水阻止她离去的步伐
无论你们真心还是假意,此刻的挽留
都是残忍的撕裂
而心脏监控仪不停地报警,那刺耳的声音接近魔鬼的狂笑
而那闪烁着的曲线,一会儿波动,一会儿拉成直线
我猜测有一种引领,游离于俗世的范畴
却又对俗世洞若观火
7
和死亡相比,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我们该对他的活着表示庆幸还是同情?
当医院的安保一次次来到他的床头询问、劝说
恫吓、唆使他自行离开
可他却连自己的名字也说不上来
他身上的救济服,连同他空洞的目光、混乱的语词
也让那些体制的帮凶束手无策
我告诫他们不要呵斥。他也许只是一个暂时失去记忆的老人
他也一定会有疼爱他的儿女和亲人
可他们并不屑于我的警告。他们一次次掀起被子
将那淡绿色的、肮脏的救济服提到我的眼前
他们似乎也将我们共同的后半生,高高举在了手上
“瞧瞧,瞧瞧,这一定是从收容所跑出来的。”
这话比那检测仪的警报声还要刺耳
可我也束手无策。我除了再一次捂紧自己剧痛的胸口
闭上双眼之外,我还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
把一个无家可归的老人丢弃到夜色中吗?
我开始呻吟,开始流汗,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
我隐约看到几个人的身影,向我跑了过来
他们为我加注强心的药剂,并将带电的铁块
按在我的胸口……
8
我怎么了?
我会死吗?
我从很远的地方慢慢走回来,又从一团迷雾中
慢慢聚拢,慢慢成形,慢慢恢复心跳和呼吸
而我的耳边,还有人在哭泣
我努力想去握她的手,但始终没有够着
我想转过头去看她,却似乎脖子上箍了水泥的围墙
我仔细辨认,追想,直到泪水慢慢流了下来
多么好的人世啊,我爱过
却终要放弃
多么好的亲人啊,我从他们中间汲取爱,又把爱点亮
而我是一座佛龛,我把他们逐一地供在心上
9
我终于可以呼吸了,但刺鼻的气味让我烦躁
我甚至并不认为这是一次复活
我再次转过头去,看那个后半夜推进来的女孩
看她蜷缩不动的身子像极了我的女儿
可她长发遮脸,疼痛让她显得极度虚弱、疲倦而可怜
她娇小的腰肢掬手可握,可陪着她的小女孩
一直在玩着手机。直到那个矮胖的男子出现,小女孩一直
没有过去安慰过一句。期间,她替那个病着的孩子
接过几个电话,但暧昧的话语,让人蹙额
我无法怨恨那些后半夜打给女孩的电话
我却怨恨那个有点丑的男子不情愿掏钱,但终了还是掏了
他狠狠地将一叠钞票丢在病床上,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愿夜色将他吞没!
我愿小女孩不再疼痛!
我默默看着她痛苦地扭动,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替她疼着
而各种疼痛都在交织,都在消毒液、呕吐物,以及各种
体味、血渍、泪水、哀嚎、啜泣、绝望的混杂中融合、呈现,又变异
它们有裹尸布一样的灯光,也有弃婴一样的日出
还有眼泪一样的红酒
凝血一样的相认和背弃
像一幅驳杂斑斓的油画,而我正在以一滴液体的形象
缓慢地,穿过它……
包苞,本名马包强。1971年生,甘肃礼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0届高研班学员。甘肃省第二届“诗歌八骏”之一。2007年参加诗刊社第23届青春诗会。曾出版诗集《有一只鸟的名字叫火》《汗水在金子上歌唱》《田野上的枝型烛台》《低处的光阴》《我喜欢的路上没有人》等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