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
一 1942年10月10日,处于艰难抗战中的中华民国迎来了自己的第三十一个国庆日。这一天,美、英两国政府同时发表声明,宣布废除在华治外法权及其他有关权益,加拿大政府也在这一天宣布废除在华特权。而美国最高法院院长在费城独立厅扣鸣自由钟三十一响,庆祝中华民国建国三十一周年。
美国和英国率先放弃由不平等条约所赋予的在华治外法权和相关权益,实际上就意味着鸦片战争以来西方列强强加于中国的所有不平等条约的寿终正寝。美、英两国政府当然是特意选择了这一天同时宣布这一决定,而美国最高法院院长特意在费城独立厅为中国鸣钟,与其说是庆祝中国“国庆”,毋宁说是庆祝束缚、凌辱中国的所有不平等条约的废除。
这一天,战时首都重庆,各界都举行国庆活动。在这山河破碎的时刻,在这全民族咬紧牙关抵抗外寇的时候,国庆活动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下午四时,蒋介石在重庆夫子池精神堡垒广场检阅青年团和国民兵时,宣布了美、英自动放弃在华治外法权及相关权益的消息,也告诉大众,美国最高法院院长在费勒得斐亚独立厅前发表“最亲切的祝词”,并鸣自由钟三十一响。重庆的群众闻讯,当然欢声雷动,陪都各报都出了号外。当天,蒋介石致电罗斯福,表示真挚的感谢,特别强调,费城的钟声,对中国军民坚持抗战的鼓励,胜过任何事物。蒋介石并且满怀深情地说:“自童年以来,‘自由钟’、‘独立厅’就在我内心留下深刻印象。几十年为中国争自由的奋斗中,继续不断的梦想中国终必成为一独立并且是民主的国家”,而今日费城的自由钟终于为中国而鸣响,怎不让人激动不已。16日,罗斯福总统复电蒋介石:“取消在华领事裁判权是美国政府及我个人多年的心愿; 今幸能与中华民国建国纪念良辰相配合,至感愉快。中国抵抗侵略者的英勇奋斗令人敬佩。我们两国共同奋斗,并且和其他志同道合的国家携手合作前进,一定获得完全胜利。”
1942年10月10日的时候,美、英等国还只是宣布放弃在华特权,要从法理上终结不平等条约,还须中国与美、英等国签订新约。这当然还有许多具体问题要通过谈判达成共识。1943年1月11日,接替胡适出任中国驻美大使的魏道明,与美国国务卿赫尔代表两国政府在华盛顿签署《关于取消美国在华治外法权及处理有关问题之条约》;同一天,国民政府外交部长宋子文和英国驻华大使薛穆在重庆签署《关于取消英国在华治外法权及处理有关问题之条约》。中美、中英之间签订的取代此前不平等条约的新条约,分别简称“中美新约”、“中英新约”。
新的条约的签署,才宣告旧的不平等条约在法理上的废除。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承担的国家出版基金项目《中华民国史》(李新总编)评价说,尽管中美、中英间的“新约”还有不够彻底之处,“但毕竟是中国人民长期进行反帝斗争,尤其是六年半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取得的一大胜利,百年来作为中国对外关系基础的不平等条约体系彻底崩溃,消息传出,举国欢腾,普天同庆。”国民政府颁令,放假三天,“悬旗志庆”。蒋介石发表了告全国军民书,强调与美、英签署的“新约”“不仅是我们中华民族在历史上为起死回生最重要的一页,而且亦是英美各友邦为世界人类的平等自由建立了一座最光明的灯塔”。所有的报纸都发表社论表示祝贺。《大公报》社论以“百年耻辱,一笔勾销”为题;《中央日报》以“平等自由的光明灯塔”为题;《国民日报》则以“五十年外交奋斗之光荣”为题。
延安方面对此也做出了应有的反应。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撰的《毛泽东年谱》中,1943年1月27日有这样的记述:“出席中共中央书记处工作会议。会议决定,为了庆祝中美、中英分别签署《关于取消美国在华治外法权及处理有关问题之条约与换文》和《关于取消英国在华治外法权及其有关特权条约与换文》,委托王稼祥为中央起草一决定,公开发布,另对党内发一指示。”对党内发的指示当然与公开发布的决定不同,但到底以中央决定的形式,对此事表示庆祝。重庆的《新华日报》,于1943年2月5日报道了中共中央决定:各抗日根据地“在战地环境许可下,均应于旧历元旦前后召开军民庆祝大会”。也就是,要在过旧历年的时候,举行庆祝活动,让年过得更有意义。
二 中外间的不平等条约起源于鸦片战争。所谓鸦片战争,是有着四万万五千万人口的大清帝国,与只有二千二百万人口的大英帝国之间的战争,战争以大清帝国的惨败告终。1842年8月29日,在南京下关江面的英国军舰上,中英之间签订了《南京条约》。这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标志着中国开始进入半殖民地社会。此后,一个又一个的不平等条约,被强加到中国身上。同时,废除不平等条约,让中国成为一个正常的国家,也是几代志士仁人的“中国梦”。孙中山就毕生做着这样的“中国梦”。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在北京病逝,留下了简短的遗嘱。遗嘱首先说的就是“废除不平等条约”,嘱咐同志们“须于最短期间,促其实现”。
李世安在《太平洋战争时期的中英关系》一书中指出,北洋政府时期,中国就开始与列强交涉废除不平等条约问题。南京国民政府于1927年成立后,“采取了许多措施以废除不平等条约”。1928年,中国迫使英国交还了武汉、九江的租界,实际开启了废除不平等条约的进程。在南京政府的要求下,英国开始与中国进行修约谈判。1931年,中英开始了废约谈判。“九·一八”事变爆发后,谈判便中止。日寇的侵华,使得刚刚开始的废约谈判停止,但是,也使得那些不平等条约,在很大程度上名存实亡。李世安指出,日军很快占领了大半个中国。在这些沦陷区,英美等国根本不可能行使不平等条约赋予的治外法权及各种特权。另一方面,在中共控制的陕甘宁边区和敌后根据地,西方各国也不可能行使不平等条约赋予的特权。而在国统区,“国民政府也毫不客气,采取措施收回和限制列强在华特权”。例如,财政部成立了关务处,收回了近百年来由英国掌控的海关权。国民政府颁布了战时法令,对外国人在华活动进行限制。在贵州省贵阳市,当局以间谍罪逮捕了两名从香港来黔的英籍欧亚混血华人,并且将他们投入监狱,英国驻华大使馆对此一筹莫展。在昆明,当局传讯了英国缅甸兄弟钢铁公司在华代理人麦凯,审理该公司与中国人的债务纠纷案,对此,英国财政部负责对华贷款事务的专员奈梅耶哀叹道:“整个不平等条约体系,包括治外法权,已经不存在了。”
不平等条约名存实亡是一回事,名实俱亡又是一回事。某种意义上,“名”比“实”更重要。不从法理上摧毁不平等条约,中国就仍然是一个名义上的半殖民地国家。抗战爆发前,国民政府就启动了与列强的废约谈判。抗战爆发,谈判中止。当时,国际社会普遍认为中国不可能抵挡日本的攻击,亡国是必然的事。既然国家都亡了,还谈什么废约。然而,几年下来,中国并没有亡。虽然大半国土沦于敌手,但中华民国依然存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美、英等国与日本的矛盾日益尖锐,对援助中国也表现出更大的热情。国民政府于是重启与美、英的废约交涉。这时候,国民政府是把废除不平等条约作为中国最亟需的援助向美、英提出的。国民政府一再向美、英强调,如果在中日战争处于相持阶段时,美、英愿意废除与中国的不平等条约,那将是对中国抗战的最有力支持,胜过其他方式的援助。1941年4月,国民政府任命驻英大使郭泰祺为外交部长,并训令郭在归国途中转赴美国交涉废除旧的不平等条约而签订平等的新约问题。5月31日,郭泰祺与美国国务卿赫尔交换函件,美国政府承诺,一旦中国境内恢复和平,将与中国政府就取消在华特权进行谈判。7月4日,英国政府也照会中国作出同样的表示。美、英的这种表态,虽然还仅是口惠而实未至,“但仍对中国的抗战具有鼓舞作用”。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12月9日,国民政府正式对日宣战,并向国内外宣布:与日本的所有条约、协定、合同,一律废止;同日,又宣告与德国、意大利两国处于战争状态,与两国的所有条约、协定、合同一律废止。这等于宣告废除了与日、德、意三国的一切不平等条约。
太平洋战争的爆发,使得中国战场成为整个世界反法西斯战场的重要部分,战略地位大为提高。1942年1月1日,由中国领衔,中、美、英、苏等二十六个国家在华盛顿签订了《对法西斯轴心国共同行动宣言》,又称《二十六国公约》和《联合国家共同宣言》。该《宣言》宣布,各签字国赞同罗斯福、丘吉尔于1941年8月14日签订的《大西洋宪章》的基本原则,并做出规定:签字国保证运用全部军事和经济资源,共同对抗德、意、日的法西斯侵略; 各国保证不同敌国单独缔结军事协定或和约。这标志着国际性的反法西斯统一战线的正式形成。
《联合国家共同宣言》的签订,使得中国与签字国之间的不平等条约在法理上出现了危机。既然是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战友了,相互间还存在不平等条约,当然很有些说不过去。所以,应该说,中国领衔的《联合国家共同宣言》的签订,真正把废除签字国与中国的不平等条约问题,提上了议事日程。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承担的国家出版基金项目《中华民国史》认为,促使美、英等国坐在谈判桌前与中国商谈废除不平等条约的因素中,中国军队取得的第三次长沙会战的胜利所产生的影响不可忽视。
日军偷袭珍珠港的次日,驻广州的日军向英国军队控制下的香港九龙地区发起攻击。而驻武汉的日军也向长沙周边进击,目的是牵制中国军队,不使南下策应英军,这样,便有了中国军队与日军的第三次长沙会战。长沙会战中,中国方面的总指挥是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日军总指挥是第十一军司令官阿南惟畿。会战从1941年12月中旬开始,至1942年1月中旬结束,前后近一月。日军参战人数七万余人。整个过程异常惨烈。在傅家桥激战中,薛岳所辖第二十军第一三三师第九八团第二营营长王超奎率全营官兵死守傅家桥,“激战终日,风雪交加,腥红满地,直至全营壮烈牺牲。”而“第三营副营长吕海群率领部下在洪桥战斗至最全一刻,全体为国捐躯。”受命防守长沙的第十军,以不到日军一个师团的兵力,抵抗日军两个师团连续四天的进攻,为最后围歼日军创造了必要的条件。第三次长沙会战,中国军队为国捐躯者一万一千余人,受伤一万六千人。日军方面被击毙三万三千人,受伤二万三千人,一百三十九人被俘。日军为策应香港作战而发动长沙会战,结果伤亡人数是香港作战的2.5 倍。
三 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初,日军攻势凶猛,在海上尤其凌厉,美、英军队连连受挫。而中国军队却取得如此辉煌的胜利,立即轰动世界。中国的国际形象也大发异彩。美国陆军参谋长马歇尔、海军部长诺克斯先后来电和发表《告中国人民书》,对中国军队取得的胜利表示热烈祝贺,并认为这是同盟国军队的共同胜利。英国《泰晤士报》评论说:“十二月七日以来,同盟军唯一决定性之胜利係华军之长沙大捷。”伦敦《每日电讯报》则说:“际此远东阴雾密布中,惟长沙上空之云彩确见光辉夺目。”
由中国领衔签订《联合国家共同宣言》,中国军队在长沙的大捷,为与美、英的废除不平等条约谈判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国民政府外交部在积极与美、英就废约接触的同时,也努力做着前期准备。美、英分别于1941年4月和7月做出愿意在中国恢复和平后商谈废除不平等条约的表示,国民政府外交部便于7月26日拟定了《取消其他特权及特种制度办法》和《租界租借地及其他特殊区域之收回办法》。在军事方面,规定取消外国军舰在中国内河沿海游弋停泊之特权和外国在中国指定地区驻扎军队警察之特权; 废止不平等条约规定的中国在本国境内指定区域不得驻扎军队或设立炮台的限制;在势力范围方面,取消不平等条约中关于中国不得将某地割让或租借给他国的规定,取消外国在某地享有的筑路开矿等特权或优先权,宣布外国间相互协定强指中国某地为势力范围之条款无效,废止中国在某地不设平行铁路之声明或类似之限制等;在通商方面,取消外国在华沿岸贸易之特权以及外籍人员可以充当中国境内引水员的特种制度,外侨在中国设立之行栈、工厂、学校、教会、医院,应受中国法律之限制与管理,敌侨在中国设立者,照敌产处理等;在交通方面,规定国内铁路由敌方投资或经营者,依据清理敌产之规定处理,凡友邦政府或人民经营者,我方备价收回,取消外国在华经营及收发一切有线无线电信特权、在华设立邮政特权、外国邮件由外籍职员检查等制度;在财政方面,规定外国人在华应依法缴纳一切捐税,禁止外国人在华设立的银行发行钞票,废止海关任用外籍总税务司及其他任用外籍人员制度; 规定租界租借地及其他特殊区域,均应立即无条件收回;并强调废止非以平等互惠为原则之最惠国待遇,取消日本在东三省和苏联在外蒙、新疆、北满之特权等。《取消其他特权及特种制度办法》《租界租借地及其他特殊区域之收回办法》这两个文件,很细致全面地提出了废除不平等条约将涉及的种种问题以及中国方面的处理原则,为后来的谈判作了必要的准备。
要真正从法理上废除与中国的不平等条约,在美、英国内也是阻力重重。在美国,即使总统、国务卿等人都主张立即废约,政府和民间也仍然有强有力的反对声音。在英国,即使首相和外长主张立即废约,政府和民间也有许多障碍。总的说来,美国的态度更积极些,而英国的态度则相对犹疑、暧昧。1942年春,国民政府借助有利的国际形势,对英、美等国发动了一场舆论战。1942年3月17日,丘吉尔发表了重建大英帝国的誓言,誓言具有浓烈的殖民主义色彩。中国方面便以此为突破口,开展了批判殖民主义思想的运动。李世安在《太平洋战争时期的中英关系》一书中指出,打响这场运动第一枪的,是其时旅美的中国作家、学者林语堂。1942年3月21日,林语堂在美国发表了《亚洲的命运》(《The Future of Asia》)一文,文中指名批判了丘吉尔。林语堂写道:“四天之前,即三月十七日,英国首相丘吉尔十分露骨地说英国的殖民地,包括印度、缅甸、马来亚、新加坡、香港,必须继续由英国统治,这是大英帝国唯一的责任。”林语堂强调,这意味着英国认为,战后仍然必须在亚洲维持殖民统治。林语堂进而批判了英国一再强调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略方针是“欧洲第一”,也就是打败德国先于打败日本。林语堂认为,这是一个殖民主义的阴谋,其目的就是抑制、打击中国,反对支持中国的抗战,达到削弱战后中国在谈判桌上的地位之目的。这样一来,在希特勒被打败后,英国就可以高唱到亚洲来“拯救中国”的调子。那么,“被拯救的中国,就不可能成为主要打败日本的胜利国之一,这样白人帝国主义在亚洲的巢穴就会十分安全”。林语堂指出,“欧洲第一”的战略原则,为美、英、苏共同遵循,而且得到了中国共产党的认同,但英国提出这一战略,本质上是为其殖民主义服务。这一战略在美国社会引起广泛的不满。美国是因为直接遭受日本袭击而参战,广大美国民众希望在太平洋战区投入更多的力量,以尽快打败日本。然而,在“欧洲第一”的战略原则下,美国大量的战略物资和武装力量被投入欧洲和地中海地区。林语堂强调,这并非美国民众所希望的,也正因为如此,美、英之间常有摩擦。也正因为遵循“欧洲第一”的原则,英国根本没有打算在亚洲对日本军队进行真正的抗击。林语堂反复强调,英国不愿意看到中国的强大,因为这会成为战后英国在亚洲重建殖民统治的威胁。林语堂尖锐地指出,世界性的反法西斯战争,正在按照丘吉尔精心策划的方案在进行,“现在我们可以明白为什么英国要关闭滇缅路和削弱中国,为什么英国要拒绝帮助中国建设自己的空军。从帝国主义的战略观点来看,这些问题就可以一目了然。”林语堂嘲讽地说:“维多利亚女王的大英帝国缺乏一位有才干的首相和更多有献身精神的官员。丘吉尔辈缺乏洞察力、勇气、远见卓识和较好的政治素养。”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承担的国家出版基金项目《中华民国史》也论述了林语堂的《亚洲的命运》 在废除不平等条约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可见林语堂的这篇雄文的确是载入史册的。
顺便指出,国内的林语堂研究者中,似乎罕见知晓此文及其历史意义者。例如,刘炎生的《林语堂评传》(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和万平近的《林语堂评传》(上海远东出版社),都以简短的文字介绍了抗战爆发之初林语堂在美国的抗日宣传,但都没有提及稍后几年的《亚洲的命运》。而《亚洲的命运》实在是林语堂人生中一次耀眼的闪光。
四 林语堂对英国的谴责,基本是有的放矢的。在第二次世界中,同盟国的“带头大哥”表面上是罗斯福,实际上是丘吉尔,罗斯福往往被丘吉尔牵着走。所谓集中力量首先打败德国的战略,就是丘吉尔提出而为罗斯福和斯大林接受的。在亚洲战场,英军对日军处处退让,动不动就举手投降,更谈不上对中国的支持了,更有甚者,一度关闭滇缅路,给中国的抗战带来非常的困难。
在国内,重庆、昆明等地的报刊也发表了许多批判丘吉尔和英国的文章。例如,著名学者钱端升、陈朗川都著文批评英国的帝国主义姿态和消极抗日的做法。英国政府对此次中国舆论界的反英运动“十分惊恐”。在那时候的中国,国民党对舆论也是严加管控的。英国毕竟与中国是反法西斯阵线的盟友。中国舆论界集中火力攻击英国,英国政府知道,当然是中国政府的授意。英国民众对中国所知甚少,本来也不关心中国。抗战爆发后,才通过报纸了解中国。忽然在中国报纸上看到连篇累牍的攻击英国首相和政府的文字,自然也很惶惑,希望从自己政府那里得到答案。英国政府对中国舆论界的反英运动“十分重视”,想努力化解这一运动。英国外交部把林语堂、钱端升、陈朗川的文章全文复印,分发政府各职能部门,请各部门研究平息中国愤怒的策略。
李世安在《太平洋战时期的中英关系》中说,中国舆论界的反英斗争在1942年4月达到高潮。是宋美龄的访美把反英运动推向了高潮。“宋美龄的访美取得了巨大成功,千千万万美国人都崇敬宋美龄。”宋美龄在美国报刊上连续发表文章,批判英国对待中国的帝国主义态度和在远东战场面对日军的软弱无能。这些文章在美国引起轰动。
宋美龄在美报刊发表的文章中,以1942年4月29日刊登于《纽约时报》的长文《如是我观》最具有代表性。宋美龄的文章,一开始就指出,在西方与中国发生关系的开始阶段,是西方“用武力为对付中国的工具,枪口对准着我们,使我们一再蒙受耻辱。”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使得中国人民对西方充满了恐惧和愤恨,严重阻碍了中国真正融入世界。宋美龄说,依据不平等条约,西方在中国领土上,按照他们自己的方式建立了若干自治城市,为了顾全自己的面子,“美其名曰租界”。宋美龄列举了列强依据不平等条约在中国享有的种种特权以及给中国造成的损害,特别对“领事裁判权”予以强烈谴责。接着,宋美龄指出,中国军队以低劣的装备奋勇抗击日军五年之久,而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英国在亚洲的军队面对日军的攻势,却往往不堪一击甚至望风而逃。宋美龄说,“过去五年之中,中国军队完全没有对敌投降的例子”,可以举出许多的实例,证明中国的官佐士兵,每当弹尽援绝,除了投降没有保全生命可能的时候,总是选择了战至最后、牺牲生命。更有一些高级将领,在除了投降别无生路时,选择了杀身成仁,而“决不肯向敌人投降以污辱其国体,丧失其人格”。宋美龄同时指出:“过去三个月来,我中国人民以惊奇而难信的眼光,目睹着西洋军队处处对敌人屈降;据他们解释,是因为日军实力优越之故,这个解释,在我们中国人是难于理解的。”宋美龄所谓的“西洋”,就是指英国,人们一看便懂。宋美龄对英国军队在日军面前的狼狈不堪,表示了不解,也表达了嘲讽。宋美龄并非泛泛而谈,而是明确以英国殖民地新加坡和香港的沦陷为例:“不到二三个月以前,香港和新加坡也被攻击了,这两处都曾花费了巨额的经费来设防,使敌人无由从海上前来进攻。结果也都是被敌人从炮台后面攻陷了。”宋美龄最后呼吁,“西洋人必须改变他们对东方的观念”,强调在未来的世界里,“应当人人平等,全世界各民族的男男女女大家携手向一个伟大的理想迈进”。
《纽约时报》在发表宋美龄这篇文章时,加了一个醒目的标题:“东方第一夫人致西方”,因此引起国际社会的广泛注意,尤其在美国朝野引发热议。宋美龄抨击英国在东方的殖民统治,能引起美国社会的同情,一个特别的原因,就是美国也曾经是英国的殖民地,宋美龄对殖民主义的控诉,能够让美国社会产生共鸣。李世安在《太平洋战争时期的中英关系》中指出,英国是非常重视美国舆论界的态度的。丘吉尔“欧洲第一”的战略必须得到美国的认可,英国也需要大量美援来抵抗希特勒。宋美龄作为蒋介石夫人,代表中国在美国连续发表批判英国的言论并得到美国社会的同情、支持,自然引起英国政府的高度关注。
1942年8月27日,国民政府行政院政务处处长、著名历史学家蒋廷黻就中外间第一个不平等条约《中英南京条约》 签订一百周年发表公开演讲,大声疾呼:“不平等条约应该早取消,完全取消。”10月6日,重庆《大公报》趁美国总统特使威尔基即将启程回国之际,发表社评《希望美国首先放弃对华不平等条约》,强调:“这种不平等条约的枷锁,那不仅是中国四亿五千万人的奇耻大辱,且根本摧残了中国国家的独立尊严,剥蚀了中国民族的生存大权”;“最难令人索解的是我们并肩作战的盟邦还与中国不平等”;“中国已把国家命运生存整个交给血泪交迸的战争”,“当然有权要求盟友把我们身上的锁链解除”。社评要求威尔基特使把中国政府和人民废除不平等条约的意愿转告罗斯福总统暨美国人民,希望美国率先放弃不平等条约。中国政府和人民的强烈吁求,在美国朝野得到广泛的认同,美国国务卿赫尔说:“中国政府在废除领事裁判权方面的任何要求都会在美国得到强有力的支持。”
日本和汪伪政权携手上演的所谓废除不平等条约的丑剧,也是促使美、英在战争期间即宣布废除与中国的不平等条约的动力之一。日本政府与汪伪政权商谈废除与中国的不平等条约,这当然是一个笑话,但在当时却具有一定的宣传蛊惑作用。日本以亚洲的领袖自居,口口声声说要带领亚洲各国反抗英美帝国主义的殖民统治。日本如向汪伪政权宣布废除此前与中国签订的一切不平等条约,那对重庆国民政府和对美、英都是不利的。重庆《大公报》的社评《希望美国首先放弃对华不平等条约》也以此提醒美国。社评指出,汪精卫宣传“他已将英美驱逐,收回了租界,取消了领事裁判权,废弃了不平等条约; 重庆却拥护不平等条约,替帝国主义的特权作战。日本发言人也做着同样的宣传。这种宣传真是恶毒之至。”日本和汪伪借不平等条约大做文章,令中国政府和人民羞愤不已,既如此,“我们的盟邦又何吝惜而不给我们为正义而战的中国人解除这种羞愤呢? ”《大公报》在此问题上的提醒,美国政府也听进去了。
五 中国政府和人民希望美国带头废除与中国的不平等条约,为其他各国做出表率。美国也没有让中国失望。李世安在《太平洋战争时期的中英关系》 中论及废除中英间不平等条约时说:“要在废约问题上有所突破,必须有外力的推动。这股力量来自美国。”美国也很不愿意看到日本在汪伪政权辖区内抢先宣布“废除治外法权”。“美国人民在废约问题上是同情中国的。”美国的民间有一股支持废除与中国不平等条约的强劲力量。美国著名的专栏作家李普曼于1942年9月中旬专程到英国,走访了英国外交部远东司司长克拉克。李普曼希望英国在战争结束前废除与中国的不平等条约,并宣布把香港归还中国。克拉克表示可以废除不平等条约,但不同意立即归还香港,理由之一,是:“在全体英国人心目中,香港属于英国。我们占领香港时,它只是一个荒凉的小岛。今日繁荣的香港完全是我们建设起来的。”这当然令李普曼很沮丧。“然而美国政府决定立即废除在华的治外法权。1942年9月15日美国向英国建议立即废除在华的治外法权,英国表示同意。于是双方就有关事宜进行磋商。”这样,就有了美英于1942年10月10日(中国时间)联合向国民政府正式宣布废除在华治外法权及相关权益之举。
接下来,就是以签订新约为目的的谈判。在废除旧约、签订新约的问题上,美国态度明确、动作麻利。10月24日,美国国务卿赫尔即将《中国关系条约草案》面交中国新任驻美大使魏道明。“中美之间的谈判相当顺利,至11月下旬谈判已实际结束。”
蒋介石对中美新约和中英新约签订翘首以盼,他认为至迟要在1943年元旦签订,因为如果日汪间的“新约”先期签订,那便使中国和美、英间的新约减色,当然令人遗憾。但是,中英间的谈判却未能如中美间那般顺利。美国本可先期与中国签订新约,蒋介石也希望如此,但美国执意要与英国同步,中美新约的签订也只得等待中英间谈出个结果,这样,中美新约和中英新约未能在1943年元旦签订。在中国和美英谈判之际,日本和汪伪间的所谓“废约谈判”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1942年12月下旬,汪精卫应日本首相东条英机邀请访问东京,日汪间围绕日本“交还”租界、“撤废”治外法权和“移交”英美产业等问题进行谈判。日本方面获悉中国和美英之间的新约将在1943年1月中旬签订,便于1943年1月9日与汪伪政府签订了《交还租界撤废治外法权协定》,宣布“交还”在中国的专管租界、“承认”中国收回上海、厦门公共租界、北京使馆区,“撤废”治外法权等。汪伪已承认伪满,那么东北就等于分割出去;台湾也仍旧是日本领土。汪伪间的此种“协定”,当然是闹剧。虽然是闹剧,毕竟抢在了前面,仍令蒋介石遗憾不已。
中英谈判主要卡在香港问题上。英国同意废除与中国的不平等条约,但却拒绝就香港归还中国进行谈判。英国强调必须在中国国内实现了和平、既无内战又无外战的情况下,才能与中国讨论归还香港事宜。国民政府则坚持必须立即收回香港。谈判胶着了许久。最后,国民政府为顾全大局,勉强同意将香港问题暂时搁置。这样,才有了1943年1月11日“中英新约”的签订。
1943年1月11日,“中美新约”和“中英新约”同时签订。”“中美新约”签署后,国民政府又趁热打铁,要求美国政府废除《排华法案》。《排华法案》于1882年制订,当时规定十年内禁止华工进入美国,并禁止批准华人归化为美国公民。十年期满后又延期,并于1904年由美国国会决议无限期有效,且对华人的限制性规定越来越多。此种针对华人的种族性歧视,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益激起美国民众的反感。美国国会中主张废除《排华法案》者也越来越多。1943年6月29日,参议员马格纳森提出“HR3070”案,主要内容是:废除现存的一切排华法令; 每年允许一定数量的中国移民进入美国; 准许合法进入美国的中国移民加入美国国籍等。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则屡屡拿美国的种种排华法令作文章,以此挑拨中美关系,煽动中国民众的反美情绪。来自中国的敦促、来自国内的呼吁以及日本对排华法令的阴险利用,使得罗斯福总统于1943年10月11日致函国会,提议废除一切排华法令。罗斯福说:“中国是我们的盟国。多年来,她为反对侵略而孤军奋战。今天我们和她一起战斗。它在极端不利的条件下始终坚持英勇的斗争”;“国家和个人一样,也会犯错误。我们要有足够的勇气承认过去的错误,并加以改正”;“通过废除排华法,我们就可以改正一项历史性错误,并消除日本人的歪曲宣传。”美国众议院和参议院于1943年10月21日和11月26日,先后通过了“HR3070 案“,亦即《马格纳森法》。12月17日,罗斯福总统签署了该法案。
“中英新约”未能让香港、九龙回归中国,蒋介石对此耿耿于怀。李世安在《太平洋战争时期的中英关系》 中说:“蒋介石在香港和九龙问题上与英国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斗争。”蒋介石甚至宣称战后要以武力收回香港。“中英新约”签订两月后,蒋介石出版了《中国之命运》一书(1943年3月10日),在书中,蒋介石强调要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收回港九,并将之列入国民党党纲。此举引起英国政府高度重视。英国外交部认真研究了有关报告和《中国之命运》一书。蒋介石还提出了关于香港法律地位的两个概念:“主权”和“拥有”。他强调:即使英国不归还香港,也仅仅只是在法律上“拥有”香港,而香港的主权则属于中国。日本宣布投降后,麦克阿瑟将军宣布由英军前往香港受降,蒋介石则立即提出抗议,他强调香港主权属于中国,而他自己是盟军中国战区最高司令长官,理应由中国军队在香港接受日军投降。
虽然抗议在当时是徒劳的,但毕竟抗议了。
六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承担的国家出版基金项目《中华民国史》强调,中美、中英新约的签署,标志着在国际法的意义上,中美、中英间建立了平等互惠的关系,“对于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事业起了巨大的鼓舞作用”。同时,两个新约的签署,也使中国的国际形象得到极大的改善,十分有利于世界性的反法西斯战争的推进和战后中国的国际地位的提高。伦敦《泰晤士报》发表专论指出:“战胜为急务,以中国之坚卓抗战,得英、美之明白承认完成主权,其精神将益加强,并保证战胜后居大国优越地位,以重整新亚洲。”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中国即宣布与日本、德国、意大利处于交战或战争状态,因此,与这三国间的一切条约、协定均宣告作废,所以,与德、日、意的不平等条约,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便已经废除。而在中美、中英新约的影响下,同盟各国也相继宣布放弃在华特权,与中国签订新的平等互惠的条约。1943年8月20日,中国与巴西在里约热内卢签署新约;10月20日,中国与比利时在重庆签署新约;11月10日,中国与挪威在重庆签署新约;1944年4月14日,中国与加拿大在渥太华签署新约;1945年4月5日,中国与瑞典在重庆签署新约;5月29日,中国与荷兰在伦敦签署新约。战后,中国又先后与一些国家签署新约。1946年2月28日,中国与法国在重庆签署新约;4月13日,中国与瑞士在伯尼尔签署新约;5月20日,中国与丹麦在南京签署新约;1947年4月1日,中国与葡萄牙在南京签署新约。“百年来,中国人民废除不平等条约运动胜利告终。”
细心的读者会想到中国与沙皇俄国之间的不平等条约问题。现依据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承担的国家出版基金项目《中华民国史》对此问题做一交代。
俄国革命发生后,新生的苏维埃政权内忧外患十分严重。国内面临白军的反叛,国外则有列强的干预。在远东,形势尤其严峻,白军在西伯利亚与红军的对抗,受到日本派出的军队支持。在这种时候,苏维埃政权把眼光投向了中国。与中国建立良好关系,有利于打破在国际上的孤立局面,对于远东局势的稳定尤其重要。1918年7月4日,苏俄外交人民委员齐切林首次提出,苏俄可以放弃沙俄在中国获得的赔款等权利,并可由中国提前赎回中东路。1919年7月25日,苏俄政府发表《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对中国人民和中国北方与南方政府宣言》,此即所谓苏俄第一次对华宣言。宣言表示,废除中俄间所签订的一切密约与协约,放弃帝俄在华所有特权,放弃庚子赔款,将中东铁路及其附属产业无偿归还中国。1920年9月27日,苏俄政府代理外交人民委员加拉罕署名发出《致北京政府外交总长函》,此即所谓苏俄第二次对华宣言。宣言重申了此前的主要内容,向中国政府提议就废除不平等条约进行商谈,并签订平等互惠的新条约。但是,苏俄的放弃与中国的不平等条约,并非是无条件的。在第二次对华宣言中,苏俄提出了条件,诸如中国不应支持俄国反革命派之旧党,必须不允许旧党势力在中国境内活动; 中国应解除境内反对苏俄之军队及各团体的武装;应当驱逐旧俄驻华外交人员;中国不得将苏俄放弃之庚子赔款交付旧俄人员等等。第二次对华宣言还有一个引人注目之处,就是对于中东铁路的态度发生了很大变化,不仅没说放弃中东铁路,“而且要求两国订立苏俄需用中东铁路办法之专约”。“可见苏俄自始即无将中东路归还中国之意。”“不能不指出的是,在苏俄提出放弃沙俄在华特权时,前沙俄政府的在华特权因第一次世界大战及其倒台等因素的影响已所剩无几,苏俄宣言的实际目的,实为以放弃此等空洞特权为条件,争取中国对苏俄革命的同情、合作与支持,争取中国站在反帝反日及反白军的立场上,以恢复苏俄对仍在日本和白军控制和威胁下的远东地区的主权。而在苏俄实际利益所在的中东路问题上,苏俄自始就是有保留的。1920年成立的远东共和国的‘独立宣言’ 甚至将中东路区视为其领土之一部分,遭到北京政府的抗议。”
中东铁路,又称“东清铁路”“东省铁路”,是中国东北地区几条铁路干线的旧称,于清末建成,其所有权和经营权长期为沙俄霸占,沙俄崩溃后,苏俄接管了中东路的控制权。当苏俄政府发布几次对华宣言,声称要放弃在华特权时,中东路的控制权才是苏俄在中国真正有实际意义的权益,而苏俄并无放弃之念。到了1929年,中苏还发生了一场战争,即所谓“中东路事件”。张学良要收回中东路所有权和经营权,苏联出兵保卫在中东路上的权益,双方打了起来,以中国的退让告终。战争发生时,许多在苏联的中国人加入苏联军队,保卫苏联的在华权益,甚至上海街头的电线杆上,都贴上了“武装保卫苏联”的标语。这事说起来有点烦神,不说也罢。
2017年6月17日
注释:
(1)(9)《中华民国史·大事记》 第九卷(1940—1942)。韩信夫、姜克夫主编,中华书局2011年7月版,第6952 页,第6697 页。
(2)(13)吴相湘:《第二次中日战争史》下册,综合月刊社1974年出版,第842 页,第792 页。
(3)(5)(8)(10)(11)(12)(14)(16)(20)(22)(23)(25)(26)(27)(29)(31)(32)见石源华、金光耀、石建国所著《中华民国史》 第十卷(1941—1945),中华书局2011年7月版,第428 页,第428—429 页,第414 页,第414 页,第88—98页,第415 页,第415—416 页,第417—418 页,第418 页,第418—419 页,第420 页,第423页,第423 页,第424 页,第424 页,第429 页,第429—430 页。
(4)见《毛泽东年谱》中卷,中共央文献研究室编,人民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425 页。
(6)(7))(15)(17)(18)(21)(24)(30)李世安:《太平洋战争时期的中英关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12月版,第62 页,第65 页,第31—32 页,第33 页,第33 页,第66—67 页,第78 页。
(19)宋美龄:《如是我观》,见《宋美龄自述》,袁伟、王丽平选编,团结出版社2007年12月版。
(28)见《罗斯福选集》,关在汉编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7月版,第444—445 页。
(33)见汪朝光《中华民国史》第四卷(1920—1924),中华书局2011年7月版,第95—9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