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 冢

2017-11-13 21:52黄小丽
剑南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小欣小花母亲

□ 黄小丽

荒 冢

□ 黄小丽

“我顶喜欢小野花,特别是那些或黄或白开在山间的。”小欣看着远山,喃喃地说。

四川盆地最南缘的盆沿上分布着或高或低的一些山,那些山丘的山脚往往依山而建了些村庄。这些村里人没有享受到天府之国平原的呵护,世代靠着大山的孕育和河水的滋养生活,现在这条法则却不再世代相传了。如今的这些村庄,充满春天的生气和秋冬的寒意,唯独缺失了夏天的强壮与精力,这里剩下的人们依旧靠着大自然的恩赐过活。

初春的金阳毫不吝啬地将自己洒满十里湾的每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那些整个冬天都躲在洞穴里的小生灵们开始伸出脑袋感受春的善意。连平时很少出门的小欣也悄悄地打开屋门走出院子,来到河滩上享受阳光的轻抚。

河滩上一些或黄或白的野花星星点点地开在嫩绿的草毯上。小欣摘了一朵小黄花拿在手里,脸上浮现出了久违的笑容。几个正在放牛的比她略大的小男孩见她走向他们,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唱起歌来。“邹小欣,丑小狗,脸上一坨臭红油。”邹小欣停住了脚步,听着他们一遍遍唱着这首听烂了的属于他们的歌谣。那几个男孩儿见她停了下来,反而唱得更起劲了,有两个甚至跑到她身边朝她做各种奇怪的鬼脸。这个六岁的女孩终究没关住眼眶里的眼泪,情景再现似的遮住脸上的胎记,哇哇大哭着跑开了。那几个男孩儿则宣告胜利般朝着她逐渐消失的背影吐舌头,直到她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邹小欣抽泣着回到一个人也没有的家,她哭得很累,趴在床边迷糊间睡着了。忽然她的小狗急躁地叫了起来,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她从门缝中看见院子里有一个男人,她看不清楚那人长什么样,就大着胆子把门打开了来看。那个男人察觉到了有人开了门,条件反射地回过头来,看见是一个小女孩,便把手中的塑料瓶举起来笑呵呵地朝小欣摇了摇。小欣知道他,他叫小花,因为他养母是在一些或黄或白的野花丛里发现他的。他是个傻子,和养母住在半山腰的一间草屋里,靠捡破烂为生,三十多岁了也没有老婆。那些大人都叫他花儿,这是他养母带他回家时给他起的名字。村里的小孩怕他发疯打人,从来都是看见他撒腿就跑,有时他会追着他们玩一会儿,看他们叫着逃散便满足地笑个不停。小欣也怕他,爷爷奶奶还没回来,她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小心地关上门,从门缝里瞧着这个可怕的男人。小花见小欣把门关了,颇有些失落地坐在地上,玩起了手中的瓶子。不一会儿门又开了,小欣拿了一个空的酱油瓶子和几个写过的本子出来了。她走一步看一眼小花的举动,见小花只是在等她走过去,便小跑过去把东西扔在小花面前,又逃命似的跑回去“啪”地一下把门关上了。小花看见眼前的东西,高兴地捡起来,在院子里呵呵地笑了一会儿就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小欣把门打开,看见院子里没人才松了一口气。吃中午饭时,小欣的爷爷奶奶回来了,她跑过去说道:“爷爷,今天那个傻子小花来我们家了,我给了他一个酱油瓶子和几个用完了的本子,然后他就走了。”

“以后家里的废品都给他留着吧,他们娘俩生活不容易。”小欣的爷爷对老伴儿说。

“爷爷,他会打人吗?其他小孩儿见到他就跑,我也好怕他。”小欣继续问道。

“他脑筋虽然有点问题,但是不会打人的,你不用怕。”奶奶安慰似的回答她。

“那我可以和他一起玩吗?都没有人和我一起玩。“小欣向爷爷征求意见。

“可以,不过到了吃饭的时间必须回来吃饭。“爷爷有些严厉地说。

“好耶,好耶,终于有人和我一起玩了。“她高兴地围着院子一直转圈,仿佛得到了一件梦寐以求的礼物。

自那以后,村里的小路上总会出现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他们一前一后,一起在乡间里、田野上奔跑。小欣知道他叫小花是因为他是在花丛中被发现的,就忍不住直笑。小欣告诉小花只有女生才叫这种名字,小花听了不断哈哈哈地重复着“女生”这两个字,仿佛他自己真是个女生似的。

他们两个仿佛都是上天给予对方的礼物,小欣本是个极度自卑内向的孩子,但在小花面前她俨然成了一个可以呼风唤雨的老大。她可以叫他去河里摸鱼喂她的小猫,也会叫他在风雨后的早晨去核桃树下的坟堆里找核桃吃。小花也乐此不疲,她是他的第一个朋友,虽然他不知道什么是朋友。

他们之间的交流基本不用说话,小花说不清楚话,小欣也懒得听他说。于是他们交流时往往手脚并用,好在他们能懂得对方要表达什么,但这在外人看来却是一出好笑的滑稽戏。每当有其他小孩儿看见他们在互相比划时总要走近了嘲笑一番。小欣从那以后就多了个“小哑巴”的外号,好在那时的邹小欣并不在乎多一个或少一个外号。

三年级的小欣九岁了,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小欣了。去年小欣的爸妈回来带她去做了激光手术,她脸上的胎记没有了。没有了胎记的小欣并没有变得自信大方,她走路仍旧把头埋得低低的,仿佛忘记了自己脸上胎记已经消失,她还是那个丑小鸭。但是有些事是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悄然发生的,就像破茧而出的蝴蝶。

每天都在村口等小欣放学的小花今天依旧在那里,像村口亘古不变的风景。他一边玩着手里的废品一边向远处张望,今天的小欣比以往迟了许久,小花看到她从远处走来,身影逐渐变大,就呵呵地笑了起来。小欣走近了,和她一起的还有一个小女孩。小欣刚想叫上小花一起回家,那个女孩儿说话了:“我知道你和他玩得好,可是我很怕他,我们可不可以离他远一点?”说完她拉了拉小欣的手。

“好。”小欣有些犹豫地看了小花一眼。

于是她们俩就牵着手从小花身边走了。小花见状,赶紧跟了上去,他走得有点快,像在追赶她们似的,那个女孩儿被吓得大叫起来。小欣赶紧叫他停下并吼道:“你吓到我朋友了,你不准再跟着我了,以后都不准了。”她说完就拉着朋友跑远了,留下小花一个人在原地两眼无神地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不知所措。

小欣有了新朋友,小花又是一个人了。他的养母最近病得厉害,他养母的丈夫死得早没其他孩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没钱给母亲治病只得趴在床边不停地哭,像只无助的小猫。

小欣在那天后再也没见过小花,她心里想着他还真是听话,眼睛却不时地在四处游离,好像在寻找什么,但她却终究没看见她希望看见的。

小花在他母亲床前守了好几个晚上了。这几天他白天出去拾荒买来食物,晚上就守在母亲床前。这天晚上他趴在床边听着母亲沉重的呼吸,看着她急促扇动着的鼻翼,突然害怕起来。他大声叫着没人听得懂的话语,企图以此得到母亲的回应。他母亲缓缓睁开了眼睛,嘴巴大张着像要说些什么。小花看见母亲睁开了眼又呵呵地笑了,他看见有一股液体从母亲的眼角顺着脸上的沟壑流进耳朵里,他知道这是母亲在哭。他看见母亲哭,自己也想哭,他学着村里孩子那样大嚎起来,但眼角却流不出母亲那样的液体,尽管他拼命地眨着眼睛。于是他嚎得更大声了,他的嚎声被风带出屋外消失在了墨黑的云层里。

深冬的夜晚没有虫鸣,也没有鸟叫,到处弥漫着死一样的寂静。山半腰的茅草屋里,小花睡熟在床边。屋里的蜡烛被风吹得不停地跳动,照得灶台上的半个馒头也忽隐忽现。固执的寒风像要吵醒小花似的,不停地打着那道门,终于“砰”的一声,它得逞了,洪水似的冲进屋里,把东西吹得满地都是。小花打了个冷噤醒了过来,他在漆黑的屋里摸索着关上门,又小心地找到蜡烛点燃。他护着蜡烛微弱的光来到母亲床前,蜡烛昏黄的光照在母亲安详的脸上,让小花有点高兴。“妈妈终于不难受了。”他这样想着就准备去摇醒母亲,想让母亲陪陪自己。他的指尖刚碰到母亲,就赶紧缩了回来,母亲的身体像他平时捡的废铁一样冷硬。他赶紧去自己屋里抱来被子裹在母亲身上,一阵风吹来把蜡烛吹灭了,他伏在床边抱着颤抖的身体,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天空开始泛白的时候下起了微雨,小花醒来看见母亲依旧一动不动,也叫不醒,他感觉心里有些慌乱。他想到什么似的跑出了出去,来到村里唯一的医生家。这时的天还没完全亮,整个村子都还在熟睡中。医生家的门紧闭着,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敲了门。过了一会儿,小花看见医生的头出现在门缝里,他像看见救命稻草似的拉着医生就往家里跑。

这个医生是个六十多岁的佝背男人,村里人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基本都找他拿药。虽然他上山采药时曾无数次路过这个茅屋,但还是第一次进这个屋子。门一推开就扑来一股带着寒气的灰尘的气味,屋里光线很暗,他试探着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病人。病人已经完全没了呼吸,他有些意外地回过头来,看着小花摇了摇头就走了出去。

小花以为医生回去拿药了,就一个人在家里等。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医生带着一大堆人来了,是村里的干部和一些村民,他们带着锄头和铲子走进屋里。村长说话了:“花儿 ,你妈已经死了,我们来帮你下葬。”说完就有两个村民走过去准备把他母亲搬出去。他看见有人去抬他母亲,仿佛懂了什么似的冲上去拉开了他们,不停地向他们咆哮,像一只小狗在拼命保护自己珍贵的东西。村长见暂时没办法,就叫村民先去挖坑,等房里只有村长和小花时,小花安静了下来。他看着村长,眼睛里满是乞求。

“花儿,你妈已经走了,你这样是让她死得不安心,哪有人死了不下葬的道理呢?你听话,我们就把她埋在你们屋旁边,这样你还是可以守着她嘛。”村长有些无奈地说道。

小花听了这话,起身进了自己的屋子。淅淅沥沥的雨中夹杂着些许雪花,小花抱着一些自己最喜欢的玩物站在雨中看着他们把母亲放入土里,他现在知道母亲是真正的死去了,从今以后在这天地间他便成了一个人。在村民们掩土的前一刻,他上前一步把自己最爱的东西都放在母亲身边。他看着母亲的身体渐渐消失在灰黄的泥土和亮白的雪花里,不知怎的,泪水像被释放似的从他眼里不停地逃出来。他第一次知道泪水是咸的。

这一年的雪是上天给这个南方小村庄的礼物,大人们都欣喜地说:“瑞雪兆丰年,明年收成肯定好。”小欣不关心收成,也无法理解他们的喜悦。她听说小花的母亲去世了,她想去安慰他,可是又为自己疏远他而羞愧。同时她又想到自己的母亲,今年她爸妈不回家过年,她又见不到他们。她有点 担心,担心自己的爸妈还来不及回家就忽然去世,于是她的泪水就大颗大颗地滚下脸颊。

村庄没有因为谁的离去而有所改变,冬天照常过去,春天照常到来,新的一学期开始,小欣照常去上学。

这一天小欣去得有点晚,班上已经来了很多人,他们围成一堆吵闹着些什么。小欣一进教室,马上就有人嚷道:“小偷来了,小偷来了。”随即涌上了一大堆人围着她。

“是不是你偷了我的手表,那是我爸在上海给我买的,全世界只有一块。你快还我,不然我告老师了。”小欣唯一的朋友指着她的鼻子吼道。

“我怎么会偷你手表,我们不是好朋友吗?”小欣有些委屈地问。

“谁说我是你朋友,那个傻子才是你朋友!我只是可怜你,和你玩几天,没想到你居然会偷东西。”

“我没偷你东西,傻子也不是我朋友。”小欣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完这句话就跑了出去。

暮春的河滩上,小欣一个人坐在那里。微风吹过,或黄或白的野花在她眼前摇曳,她顺手抓起几朵扔到河里,看着它被河水带走,恨恨地嘀咕道:“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我才会被嘲笑。”可是她说完这句话并没有感到快意,反而想起了自己的傻子朋友小花。

自从母亲死后,小花便时常游荡在街上,一身经久不换的破衣服和一头肮脏的长发成了他的标志。小欣上学时也经常看见他睡在街边,她不太明白他的变化。他以前至少是个爱干净的人,不认识的人也不太看得出来他的不正常,而现在他完全成了疯子流浪汉中的一员。

小欣想起了他便想去看看他,她来到他的家门前。门是开的,她把头伸进去,一股霉臭味钻进她的鼻子,她打了个喷嚏,几只受惊的老鼠从床上逃走。她确认屋里没人后有些失望地离开了。她这天一天都在四处游荡,她不想去上学,她厌恶那里的“正常人”。

第二天她在奶奶的督促下不情愿地来到教室。她一进教室就看见那只手表在她那个所谓“朋友”的手腕上闪闪发光,那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差点儿流出泪来。虽然她洗清了偷表的嫌疑,可班上的人却像约定好了似的孤立她。以前她在班上虽然没什么朋友,但也没受到这种冷落,她心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第一节课下课,老师因为昨天她逃课的事把她叫到办公室。“你昨天怎么没来上课?”老师有些严厉地质问。

“有人诬陷我偷东西。”她小声地回答。

“那你应该找老师,而不是逃课。下次不可以这样了,知道了吗?”

“嗯。”她有些颤抖地回答。

“去吧,好好上课哦!”老师摸了摸她的头。

走出办公室,她顿时觉得有了力量,轻松了许多,进教室的时候还昂起了头,似一只骄傲的丑小鸭。

小花近来总是往人多的地方跑,他太久的时间都是一个人,一个人逛荡,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捡垃圾。没了母亲,他仿佛成了个孤魂野鬼,飘荡在这个小镇所有阴暗的角落。但他最近不想躲在暗黑里了,他开始出现在各种人多的地方。早上去菜市场,中午去饭馆,晚上去牌室,无一例外地被赶得到处逃窜,额头上添了几块新伤。可他依旧笑呵呵地往人多的地方跑,想要多沾点人气似的。

这一年的夏天来得颇早,四月的天已经有了几分热意。小花依旧穿着那身冬天的袄子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人们依旧对他避之不及。

有些调皮的小孩子已经耐不住太阳的烘烤下河游泳了,河滩上开始渐渐热闹起来。小花看上了这块好玩的地方,于是经常跑到河滩上睡觉。这一天他脸上盖着个破草帽睡得正熟,几声哭闹把他惊醒。他站起来看见一个小孩儿在河中间扑腾着喊“救命”。他有些慌乱地看看周围,并没有其他人。他跑进水里,拉住了那个小孩儿,水已经淹到了他的脖子,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那个小孩儿拉着他的手喘了一会儿气,渐渐缓过来游向岸边跑走了。看见小孩儿安全了,他小心地踩着脚下的石头往回走,突然脚下的一块石头滑了,他摔倒了,不会游泳的他不停地在水中沉浮。他刚出水面出了一口气嘴里又马上灌满了水,他沉下去的时候觉得全身的毛孔都被水给堵住了,这种感觉他很熟悉,是他母亲入葬时的感受。终于,那水面在一阵惊扰后回归了平静。猩红的夕阳铺满水面,河滩上那些或黄或白的野花也被晒得耷拉着头,仿佛生命已走到了尽头。

当太阳掉进山谷时,月亮并没有来接替它,满天的乌云预示着今晚定有一场可怕的夏雨。人们都早早地关上门进了屋子,整个村子都安静了下来。黑暗袭来,那条千百年来流向村里人所不了解的远方的河流,依旧于这天夜里发出呜咽的声音拍打着河岸,似那孤寂者在深夜的哀鸣。

河流下游的弯道处,一具泛白的尸体随着河浪的拍打落叶般上下浮沉。忽然,一声崩塌般的雷声响过,阴冷的闪电交换着照亮了那张惨白的脸。半山腰上那座茅屋也被狂风掀飞了茅草,掉在茅屋旁的坟堆上颤颤地发着抖,似乎是在悲泣谁的离去。

天刚破晓时这个村子就充满了嘈杂声,下游的村民发现了小花的尸体,大家都在商量该怎么办。小欣站在人群外听着这群大人的你言我语,一时间不知所措。最后大家还是决定共同出钱出力把他下葬,也算积积阴德。

他们来到他家,茅屋上仅剩的几堆谷草稀疏地散在屋顶上,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一股烂臭味。倒了一半的泥墙上长了些野草,透风的窗户上缠满了蜘蛛网,一只蜘蛛正在中间歇息。阳光从屋顶上洒进屋中,照得墙角的或黄或白的野花熠熠放光。他们想起上次来这里时的场景,只觉得恍如隔世。在村民的帮助下,屋旁很快多了一座坟。这一左一右的两座坟像两个守护神似的蹲在那里,看护着一个破烂的家。

多年以后,当阳光从山顶出现,破屋旁的荒冢上总会突然多出一抔新土,或者一束或黄或白的野花。小欣知道,她新的一天开始了。

(作者系绵阳师范学院文史学院汉语言文学15级1班学生 指导教师/赵策)

【责任编辑 王德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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