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

2017-11-13 21:52彭文春
剑南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青烟柏树发夹

□ 彭文春

雨后

□ 彭文春

乡村人家的木门被暴风推搡得嘎吱嘎吱响,大牛从柴屋找来粗壮的木棒支撑房门。密集的雨点拍打着屋顶青瓦,青瓦有些松动,雨水从青瓦的缝隙掉进屋内凹凸不平的泥土地面。他端来洗脚盆,接住屋顶瓦缝间漏下的雨水,水声从滴嗒声变成了叮咚声。

屋内的灯闪了几下,熄了。他路过水缸、案板、柴灶,摸到灶台上的火柴和蜡烛。火柴杆在火柴侧面的红磷上擦了几下,火柴头的火焰点燃了蜡烛,蜡烛放在了可以挡风的烟囱边,摇摇欲坠的烛光给屋内镀了一层昏黄的色彩。屋后窗户传来哐口当声,他举着点燃的麻杆,跑到屋后的窗户边,看见崖边沙石顺流直下,感觉房屋在随滚滚沙石滑落。

“早点睡,这场暴风雨持续不了多久。”

“暴风雨这么下着,那砖墙会不会被沙石冲垮?你听,屋后又有沙石垮塌。”

“我亲手烧的砖,比一般的土砖要大一号,地基也码了几层青石,砖墙牢固得很!”

父亲说完话,头顶蓑衣,手拿铁铲,打开通向猪圈的后门。猪圈顶部有几处破碎的青瓦没来得及修补,你追我赶的雨水涌进猪圈,形成了白色的水帘。黑猪拱起两条前腿,慢腾腾地起身,摆动两片大耳朵,利索地抖掉背上的雨水。它抬头,扬起长嘴,以为主人这个时候会喂食。主人没有搭理它,它掉头回到淋不着雨的角落,躺在石板上呼呼大睡。狗趴在柴屋里睡觉,它朝窗外不时出现的闪电汪汪直叫,蟋蟀不间断地发出唧唧唧的鸣叫,与母鸡蜷缩成一团的公鸡跟着错乱地打着鸣。

大牛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时盯着屋后那堵墙,担心砖墙会被滚落的沙石冲垮。他脑海里莫名其妙地闪现着婉秋的模样,那熟悉的模样挥之不去。婉秋是一个高个姑娘,黑色的长发半遮着那张白嫩的瓜子脸,小眼睛像流着泪花,让人情不自禁地心生怜惜。他们过去生活在同一个山村,中间隔着一条潺潺溪流。他们喜欢一起到山谷里捉螃蟹,一起在山坡上割草放牛,一起爬树吃桑葚。后来她搬进了场镇的新房,他依然住在山村。山对面没有了彼此的呼唤,山里的桑葚、河谷、松涛、蘑菇等维系着他们的情感,特别是有一种复杂的依恋开始入驻他们躁动的心房。她在场镇迷恋上了背带式牛仔裤,两条背带放在肩上有种被约束的安全感,那紧紧的裤子恰如其分地塑造出少女渐渐成熟的轮廓。她爱在他面前晃动,他忍不住多看几眼那美丽的曲线,她脸上新添了几分羞涩。他们几周没见面了,她母亲告诉他,她跟随一个城里小伙走了,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坚信她母亲说的是假话,她不会悄无声息地离开,会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思念着他。

公鸡打鸣唤来晨曦,东方升起的一轮红日慢慢舒展开,浸润着薄雾里的大山。麻雀从屋檐的巢里飞出,三五成群地停在晒衣竿上,叽叽喳喳地呼朋唤友。他被鸟鸣吵醒了,发现自己和衣而睡,屋后那堵墙完好无损。狗站在床边,深情地盯着他,尾巴不停地摇摆着,屋后传出父亲清理淤泥的铁铲声。

“该起床了。”

“马上就起来。”

“你到田里掐点空心菜,到镇上说不准能卖一个好价钱。这几周都没见到婉秋,有点想她了,记得把那乖巧的姑娘带回来。”

母亲说的婉秋是他昨晚思念的那个姑娘,他这段时间老在松树下听松涛,像要找回过去的记忆。他找不出自己有得罪她的地方,她也没生过气,何况她不是那种说变就变的姑娘。如果她母亲说的是假话,可她为什么会躲着不出来见他?

柴灶燃着熊熊柴火,铁罐里翻滚着米粒,屋内弥漫着米香。狗跟着大牛进了柴屋,眼巴巴地盯着他,依然不停地摇摆着尾巴。它像被昨晚那一夜暴风雨吓傻了,渴望从主人那里讨点安慰。

溪水涨了,淹没了裸露在外的石头,快淹着河谷边上的水田。水田被一夜暴风雨灌得满满的,浑浊的水面浮着空心菜的菜尖。有农民站在长满茅草的田坎上,用锄头挖开一个缺口放水。大牛像不远处把裤管挽到膝盖处的农民,在田坎上挖出缺口,浑浊的水如脱缰的野马奔流而下,汇进了奔流的溪水里。田里的水慢慢消退,菜尖从绿点变成了一片片绿叶。他掐空心菜新发出的最嫩的尖部,把冲洗后的空心菜放在竹筛沥水,然后把沥干的空心菜整齐地码在背篼里。

“我卖完菜就回来。”

“顺路问一下朱四还要玉米不?”

母亲将玉米糊和猪草搅合成的猪食倒进猪槽,那头贪心的黑猪把长嘴浸泡在猪食里,不停往嘴里装食物。他把竹筛挂在门边的墙壁上,通过窗户跟母亲打完招呼,就背着空心菜,沿那条弯曲的机耕道出门。那条狗跟着走了很长一段路,他从路边拾起一根树枝朝它挥去,它才不情愿地掉头离开。

“那碗粗的树枝压在电线上,电线断了,电线杆也拦腰折断了。”

“估计短时间内不会恢复供电。”

路人谈论着昨晚那场暴风雨,大牛羞于向别人讲起昨晚的睡姿:他蜷缩在床和两堵墙的夹角处,用被子盖着头,只露出两只眼睛。他看着雷电带着一道道强光照亮屋内的家具,听到屋后泥沙滑落。

“衣柜和粮仓进水了,只好连夜把粮食和衣物搬到安全地方,可屋内大部分地方都在漏雨。”

“从没遇见如此猛烈的暴风雨,竹子倒在屋顶,青瓦被狂风挪了位。”

“隔壁邻居的猪圈塌了,大清早就到坡上找猪。”

他们绘声绘色地谈论这场暴风雨的威力,生怕把暴风雨最惨烈的一面说漏了,感觉谁说得不够惨就缺乏见识。

“朱四在哭,哭什么呢?”

“一个大老爷们有啥好哭的?”

养猪大户朱四的家在机耕道旁,那排平房是他给母猪和幼仔住的,那群母猪和幼仔得到了人类照顾后代那样的呵护。路人好奇朱四缘何会哭?大牛随路人走进那排母猪和幼仔住的平房,平房的屋顶被狂风掀在了路边,砖墙靠山坡的一面被滑落的大石头砸出了一个大洞,石头上溅了一摊血。那母猪用头顶着滚石,像英勇捐躯的勇士那样平静地躺在深爱的这片大地上,白色和黑色的幼仔们不顾一切地咬着母猪四条腿中间那排奶头,使劲吮吸着乳汁。

“这头母猪每次都要下一群幼仔,买过这头母猪下的幼仔,没有不说好养的。这头母猪为了保护幼仔,用头顶住滑落的巨石,被砸死了!我的母猪死了!”

朱四坐在那排平房面前,眼睛盯着圈内的母猪,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母猪被石头砸死的消息。路人谈论得越激烈,他的哭声就越响亮,那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哭泣。他旁边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那是他的女人。她心情平和,也没有劝她男人,像母猪旁边那群麻木的幼仔。

“母猪死了不会复生,但可以再买,人出了问题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群路人看了这头死去的母猪,又新来了一批看热闹的路人,村里回荡着朱四此起彼伏的号啕大哭声。路人说朱四是一个感性的好男人,也有人说他是吝啬鬼。母猪死了,大牛不愿问他要不要玉米。

场镇上卖菜的人不多,大牛在街边找了一个宽敞的位置,在地上铺一层塑料薄膜,把空心菜整齐地码好,然后从背篓里取出杆秤和捆菜的稻草,身边围来先前在另一个菜农面前讨价还价的镇里人。他急着卖完空心菜,然后去找婉秋,没有跟他们计较价格。他很快卖完空心菜,盘算到柏树街给她挑选几只漂亮的发夹。她的秀发很长很黑,那蝴蝶发夹别在她头上,蝴蝶会随着秀发飞起来。柏树街的发夹是从外地运来的,颜色鲜艳且形状活灵活现,在那里买发夹还有另一层寓意。相传,柏树街那两棵千年老柏树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树,它们的树梢直指云霄,树根相互缠绕,它们的恩爱孕育了这片富足安康的土地。距柏树约一米处是一排铁栏杆,商家沿铁栏杆摆着竹排,小伙子喜欢拉着心仪的姑娘在那里逛街,挑选姑娘喜欢的发夹,祈求夫妻树见证他们纯真的恋情。姑娘一旦将小伙子赠送的发夹戴在头上,也标志着姑娘有了心仪的对象,那发夹就是宣告占据某块阵地的旗帜。

“柏树街有棵老柏树被雷劈了,倒在悬崖边,树根都拔出来了。”

“不会吧?那可是棵千年老柏树,不是说谁也动不了的吗?”

前往柏树街的路人谈起昨晚那场暴风雨带来的灾难,大牛首次听说场镇遭受了损失。他想起婉秋家阳台摆放的那排栽种指甲花的花盆,感觉花盆已被昨晚那场暴风雨吹倒摔碎了。那可是她的心肝宝贝!那指甲花油恰如其分地涂抹在她修长的指甲,显示她的妩媚。几周前,他站在楼下喊她,她会从指甲花里冒出白皙的脸,那张脸上有永远读不懂的表情。

“柏树街的商家还出摊不?”

“估计这几天都不会出摊了。”

大牛认为购买柏树街那蝴蝶发夹会给婉秋带来惊喜,卖发夹的商家不出摊,让他觉得这是命运在故意为难他,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止他们相见。他耳朵滚烫,想起曾对她说的那番话:“我要把老板那里有的发夹都买一遍,让你每天换一个漂亮的发夹。”

柏树街原本被老柏树枝叶遮挡的天空敞开了,树前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乡下人,人群前面是一个大坑,穿着迷彩服的治保队员拉起了警戒线。老柏树朝崖边倒下,粗壮的树根从泥土里露了出来,倾倒的枝根相互缠绕,它们压垮了悬崖边的铁栏杆,铁栏杆内侧那排商铺无法摆摊。

“千年都过去了,老柏树竟然被雷劈了!”

“被雷劈的老柏树是公的,被劈缘于年轻柏树嫉妒两棵老柏树的恩爱。它们引诱雷公虫爬到老柏树身上,雷公虫的尾部发出紫色的光,将闪电引向老柏树,老柏树就被雷劈了。”场镇上有一个算命先生,他是一个瘦小的老头,眉间有几根白色的长眉毛,乡下人说他身上有一股仙气。他说,前几天,老天给他托梦,这棵老柏树会被雷劈,其它柏树看不惯它们恩爱了千年,它们的存在阻止了它们的花心,它们的恩爱让它们充满嫉妒,由爱生恨。他说得绘声绘色,期待能引起更多人的注意,进而招揽到更多的生意,大家相信他身上有股先知先觉的能量。

“这些小柏树要遭天谴!”

老柏树不远处的茶馆坐着头戴白帕的老人,他们泡一杯苦涩的老鹰茶,抽着烟叶卷成的土烟,在袅袅白烟里谈论这棵老柏树缘何会被雷劈。

茶馆不远处有家铁匠铺,四面透风的瓦房里传出数里外都能听见的打铁声。铁匠裸露上身,面朝吐着火舌的炉膛,一只手用铁钳往炉膛放取铁条,另一只手挥动铁锤,把烧得火红的铁条锤炼成锄头、镰刀等农具。拉风箱的师傅浑身流淌着汗水,拉杆一进一出,发出急促的呼呼声,火苗跟着变换阵型。

“柏树被雷劈了,这不是好兆头!”

大牛路过铁匠铺,听见一个铁匠惋惜被雷劈倒的那棵老柏树。他走过铁匠铺,来到柏树街中心小学,爬到学校背后的山坡,看着远处延绵起伏的群山,大山在白色的薄雾里忽隐忽现。他不愿马上去找婉秋,她母亲对他总是那么尖酸刻薄,他从没有跟母亲讲起那个发生了改变的女人。他几周没见到婉秋了,对她的异常表现充满了疑惑:难道她不愿意出来见他,或者真的出了远门?

“柏树冒烟了,那烟一圈一圈的,直往树梢蔓延。”

“一棵老柏树刚被雷劈了,另一棵就冒烟了,谁相信这是真的?分明是在编故事。”

两个学生站在他旁边,指着不远处那棵健在的老柏树。

“你说那不是烟,会是什么?”

“谁知道那是什么!”

那缕青烟从柏树的树腰直往上萦绕,像一个苗条的女人故意摆弄身姿。茶馆里的老人曾说,那棵千年老柏树早已成精,这些年的风调雨顺全靠这两棵老柏树,如今老柏树不是被雷劈了就是冒烟了。

“哪家祖坟冒青烟预示会得到祖先庇护,这个家族会出大人物,这青烟是吉祥之烟!”

大牛不相信他们说的话,如果柏树真的冒青烟了,柏树肯定被点燃,可他们现在只看到了烟。他在山上见到过那熟悉的烟,书本上说那是动物尸体腐烂时分解出的可燃气体引发的自燃。

“谁能证明老柏树真的冒烟了?”

“那你又怎么能证明那不是青烟?”

“应该是老柏树化为一缕青烟升天了。”

大牛仔细看了看那缕青烟,可以断定跟神仙无关,因为电视剧里显示从人间进入天堂的烟雾是白色的,何况谁也没有见到真正的神仙。

两位学生朝教室跑去,其他学生从教室里一涌而出。大牛跟着那群学生下山,想弄明白老柏树怎么会冒烟。山下早已围了一群人,争论的嘈杂声吞噬了铁匠铺的打铁声,后来打铁的喝茶的摆摊的都走到老柏树不远处那栋楼上,打望老柏树顶上那缕青烟。那缕青烟越来越浓,树上的鸟儿也前来凑热闹,它们穿行在青烟里,还不断打闹,身体相互碰撞。

“有鸟儿往青烟里飞。”

“难道他们不怕被火烧?”

“那应该是水蒸气,可为什么颜色不是白色的?”

场镇上那个爱装神弄鬼的女巫婆在靠近老柏树的铁栏杆前烧纸,她忽而沉默,忽而表情凝重,嘴里念叨着只有她自己能听懂的话。她不停摆动手和脚,有点像狗在抖身上的火星。

大牛想,没有办法买到柏树街那漂亮的发夹,看柏树冒烟也能讨婉秋欢心。他立马朝婉秋家跑去,期望能见到她,问清楚她缘何一直躲着。

婉秋的父亲曾经是乡下杀猪的,跟大牛的父亲是要好的朋友,他们承诺让自己的儿女走到一起。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有了好感,特别是随着年龄增长显得愈加浓烈。婉秋搬进场镇,他还住在乡下,他们之间的关系因婉秋母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婉秋母亲搬进场镇,不再主动跟乡下的邻居打招呼,生怕被人占了便宜,看人的目光也总上扬,有时还装着看不见邻居。她见到村里关系好的熟人,嘲笑婉秋父亲当年荒唐地跟大牛父亲许下的诺言,当面数落他家破屋四面透风。

“你爸妈什么时候给你在镇上买房?乡下那蚊子个头大,像没有吃饱饭的乡下人,见人就发出嗡嗡的冲锋,人被那蚊子一咬,身上会立马鼓起红色的疙瘩。”大牛到婉秋家,婉秋母亲总是这样唠叨,不会像招待客人那样煮一碗醪糟蛋。

婉秋家那栋楼房跟其他楼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缘于她在墙角栽种了爬山虎。一到春天,那绿油油的叶儿给楼房穿了一件漂亮的外衣,屋内很凉快。当然这样的房子让人觉得比较阴森,绿色的植物里面偶尔藏着菜花蛇。

婉秋家的门像往常那样一直关着,他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回应。他把耳朵贴在门缝,听到屋内有人走动。

“婉秋在家吗?”

“她进城了。”

“她大概好久回来?”

“她跟一个帅气的小伙子走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门缝里传出婉秋母亲的回答,那回话是那么的熟悉和傲慢。这是他见到过的性格变化最大的女人。他不相信婉秋会不打招呼就悄然离开。

“屋里坐!”婉秋父亲开了门,招呼他进屋坐。他不愿意进屋,见那眼神和话里都带着刺的女人。

“婉秋跟一个城里小伙子外出的,说要跟那个小伙子住在城里。”婉秋母亲抢着答话。

“你瞎说什么?不要伤了孩子的心。”

“两个不大不小的年轻人现在拉起了手,他们就是一堆干柴烈火,不知会干出什么荒唐事!”

大牛被婉秋母亲那番话刺痛了心,愈加坚信婉秋就在屋里某个角落悄悄盯着他。他擦干眼泪,绕到屋后,看见她房间的窗户开着。他恨不得马上翻进窗户去找婉秋,可婉秋母亲那带刺的眼神和言语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知道你在屋里,你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我在家里,你在外面等着我。”

大牛连续喊了数声,屋内才传出婉秋嘶哑的回应。她从窗户露出一张忧郁而苍白的脸,脸上略微有些消瘦,尔后屋内传出婉秋和母亲的大声争吵。

大牛明白了婉秋母亲先前说那番话的意思,感觉浑身被针扎着,衣服上沾的泥浆星子是多么的肮脏。他呆呆地站在距婉秋家不远的地方。

“你们再这样对大牛,以后我就搬到乡下住,永远不回家。”婉秋流着眼泪,从那栋楼房里跑出来,对跟出来的母亲说了那番话,然后那扇门“哐当”一声关了。

大牛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话,仅能断定她与母亲发生了激烈争吵。他拉着婉秋的手,朝人流涌动的地方走去,有点像少男少女因感情而私奔。

“两棵老柏树遭此浩劫,一棵被雷劈了,另一棵还在冒烟。”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柏树前,谣言四起,有人竟然在烧纸、膜拜,坊间的猜测没有结束。

“可能是雷电引燃了老柏树的干枝,可现场却看不到一丝明火。”

“这样的猜测不成立,难道火星没有被一晚的暴风雨淋熄?”

“万事皆有因果,这青烟只是一种表现形式。”

场镇上第一次出现了科学与伪科学的激烈争论,这样的争论不会有结果。

“树上有可能是一群草蚊子,你看那烟上面有群鸟儿在盘旋,分明在吃虫子。如果真是烟的话,鸟儿早飞走了。”

“这样武断地下结论,是对神灵的大不敬!”

一位年长者反驳了年轻人的说法。

“我们到对面山上,在那里不用担心找不到观察的好位置。”

柏树被雷劈冒青烟的稀奇事让他和婉秋暂时忘却了婉秋母亲的责难。山上黄色、白色、红色等五颜六色的小花开得很热烈,尽管没有人会专门欣赏它们的美,可它们依然自由自在地绽放着。

大牛站在山上,朝那棵冒青烟的老柏树望去,那烟出现在视野的正前方,那烟是一群密密麻麻的小黑点组成的。一群飞鸟进去,分明在用嘴啄食,那鸣叫是饱餐后的满足。

“那应该是一群蚊子!鸟儿飞来飞去,是在那里享受蚊子大餐。”

“可他们宁愿相信神仙来了!”

大牛和婉秋并排坐在一起,远处是绵绵群山,山下看柏树冒烟的人没有散去。

“我这段时间没见到你,每天都心神不定的。”

“妈非要我到城里去会亲戚,结果是介绍男朋友。我拒绝了,她又不让我出门。”

“你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们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样下去会把人逼疯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你要主动放弃?”

“不会嫌弃我这个乡下人吧?”

“乡下人跟城里人有什么区别,我需要纯真的感情!”

“我把心掏给你看。”

大牛双手放在胸口,做了一个取出心脏的动作,他感觉这样的承诺有些滑稽。

“两棵千年老柏树是我们这里祈求幸福的神树,那我们今天就当着神树的面发誓。”

“让老天见证我们纯真的爱情,不管路上遇到多大的暴风雨。”

婉秋双膝面朝老柏树跪下,叫他也跪下。他们虔诚地看着正前方不远处那棵冒青烟的千年老柏树,祈求他们的感情会一帆风顺。

“你愿意疼我一辈子吗?”

“我会一生一世疼你。”

婉秋望着身边这个肩膀宽阔的男人,全然忘记了那棵千年老柏树,好像整个大山都在见证他们忠贞的感情。这是一座朴实的大山,山里那五颜六色的野花不管有没有人来欣赏,有没有人能叫出它们的名字,它们依然灿烂地开放着。他们感觉山里的野花比以前更热烈了,鸟儿比以前叫得更欢快了。她起身,站在野花丛里,嗅野花淡淡的清香。他摘了一串野花,别在她头上。

“你今天比我们哪一天见面都漂亮!”

“以后我让你天天看。”婉秋说着,做出了一个近乎草率的举动:她大胆地褪去外套,露出了白色的内衣和少女白嫩的肌肤。这让他措手不及。

“你个傻姑娘,哥不急。”大牛帮婉秋穿上衣服。她脸上泛起一团红晕,眼角流出两行泪水。她认定眼前这个男人值得托付一生,可性格倔强的母亲未必会成全他们,他们以后会经历难以预见的波折。

“我要你爱我一辈子,不能有半点失言!”婉秋用手轻轻地按了一下大牛的鼻子。大牛任凭眼前这个女人在自己面前撒娇。

沙地上的蚯蚓越聚越多,它们在沙地上不停翻滚。突然,雨珠像筛豆子那样均匀地打在了树叶上。大牛脱下外套,盖在婉秋的头顶上,然后抱着她找地方躲雨。那一抱融化了他心里先前的猜测,感觉到对爱的承诺是那么沉重。

一阵暴雨过后,地面有了积水,树叶儿上坠着水珠,变得愈加水嫩。柏树上的青烟不见了,鸟儿也没在柏树周围盘旋。站在柏树不远处那群看热闹的人有些失望,他们陆续离开了柏树街。那位巫师也收起道具,灰溜溜地走了。赶来看柏树冒烟的人在痛骂说柏树冒烟的人。被雷劈倒的老柏树依然倒在悬崖边,那棵先前冒青烟的老柏树孤零零地立站旁边。

大牛拉着婉秋往乡下赶,周围的野花和绿树像在欢笑,他们还是像几周前那样一路游玩,心里却多了一份对爱的期许。婉秋头上别着一朵鲜艳的红花,红花比柏树街出售的蝴蝶发夹还要鲜艳。突然,有只蜜蜂朝这朵花儿飞来,她“哇”的一声尖叫,顺势倒进他的怀里。她已经习惯了那宽阔的肩膀和厚实的胸膛。他一只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朝蜜蜂挥去。蜜蜂在他们头上盘旋了几个来回,而后落在路边五颜六色的野花上。

“路上有人。”婉秋脸上泛起一团红晕,轻轻推开他。他松开手,她朝他笑。

大牛抬头看见百米远的垭口有两个老人,一个老人背着装着烟叶的背兜,旁边是一个老妇人。她手扶木棍,保持低头前倾的走路姿势。老人略微弯腰,搀扶着老妇人。

“看他们多么幸福。”

“我们也要彼此搀扶着走过一生。”

山村的天空很美,白云在蔚蓝的天空游走。布谷鸟飞过,山谷响彻着“豌豆苞谷”的呼叫,玉米跟随着这鸟叫声渐渐成熟。这时节的山村遍山绿油油的,山间小路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花,包括像一团团火的映山红。

“山外的世界也很漂亮,有成群结队的汽车和高楼,我们远离这个烦恼的家,出去打工好吗?”

大牛不愿意离开这片不需要任何修饰的山水,没有回应婉秋的提议。他在这大山里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俨然成为这座山的主人。这山里住的人不多,没有人会跟他抢山上的蘑菇、糖罂籽等美味。他担心她一旦离开大山,就会变成另外一个模样,比如把原本黑色的头发染成黄色,黄皮肤配上那黄头发总让人看起来没有精神。他还听打工回来的同乡讲:有心计的乡下姑娘到了大城市就不愿意回老家了,她们好吃懒做,不惜嫁给一个同父亲一般年纪的老男人。婉秋太漂亮了,他不希望她成为别的男人的猎物,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你会一直爱我这个乡下穷小子吗?”

大牛反复问这个问题,对自己的乡下身份显得越来越没有自信。

“我不爱你,会跟你回家吗?”

“昨晚那场暴雨让我好想你,好害怕泥石流会冲垮房屋,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的。”

“可我现在没有钱买房子。”

“我们可以慢慢挣。”

“我们留在山里养猪,像朱四那样把幼仔养得白白胖胖的。等赚够了钱,就在镇上修房子!”

“爸妈不会让我们养猪的,他们早闻不惯那讨厌的味道!”

“那我们可以种药材,等赚足够多的钱,就不会被你母亲瞧不起了。”

他们谈论的这个话题本身就充满变数,婉秋加速了心跳。她爱身边这个憨厚的男人,这个男人很疼他,能顺应她的意愿,可母亲不会轻易同意他们一起生活的。

大牛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水快涨到路面的河谷扔去。水面荡起涟漪,惊动了水里嬉戏的鸭儿。

“母亲以后不会像过去那样反对我们的。”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我会告诉她,肚里有你的种了。”

大牛忍不住笑了。她用手轻轻地捶打他的肩膀。

路边有狗娃花、苦苣花、马兰花、刺耳花、鸡冠花等野花,野花静静地绽放在路边。婉秋摘起一朵蒲公英,把白色绒毛伞放在嘴边,朝他迎面吹去。细小的绒毛伞落在他头上,风一起,又飘到了树枝上,最后飘到了看不见的悬崖边。他觉得自己就像那朵白色的绒毛伞,不知道他和婉秋的关系能维持多久。他想,爱一个姑娘就让她快乐而幸福地生活,未必非要把她变成自己的新娘?

婉秋迎着山谷里的一阵凉风,朝前方飞奔,一袭秀发飞了起来。她怀揣着少女怀春的心思,灿烂的笑声响彻山谷。大牛朝她追去,感觉四肢无力,永远也追不上。

【责任编辑 王德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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