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擀面杖

2017-11-13 21:07王娟
都市 2017年1期
关键词:图钉擀面杖波涛

文 王娟

青春的擀面杖

文 王娟

每个人的青春期,都会遇到一根擀面杖吗?

1

你说,我这算大难不死吗?我问任为华。

任为华趴在墙头上,雪青的短袖,漆黑的短寸,衬得他更是齿白唇红,目光如星。

我裹着小褥子。我妈用我们的旧衣服碎布头拼接,做门帘、褥子面。这让我有点难为情,要知道,我和任为华还是第一次正式搭话呢!

我直直腰杆,像出窝的小鸡一样把肩膀从褥子里拱出来。小褥子滑了下去,夹在小椅子和我之间,这样大概显得好看点,我总觉得我的肩膀长得太壮,裹着小褥子会使我的肩膀显得更壮。

这是我的老家,我奶奶和我外奶同在的一个小村子,黄河岸边的小村。几排土坯房,院中枣花香,风箱声远近传来,几缕炊烟便在小村上空飘然升起。

寒暑假我常被送回东岭,我家只有我奶奶和半瘫的爷爷。我外奶家人多,我本来挺爱去她家的,一天三顿饭至少在那头吃两顿,后来我三姨和三舅数落我,嫌我去得多吃得多,我的自尊心苏醒后就不常去了。我开始跟着村里的娃们乱跑着玩,放羊,拔草,锄地,逮蚂蚱。

事情就出在浇水上。

我们村缺水,地里浇水时,得从唯一的机井把水抽到渠里。村南地势低,水流到村南大渠后开始变宽积深,渠面比我的个头还宽。我们在垄上拔草,他们在垄下放羊。他们嬉笑着往上面扔尿泥、羊粪蛋,其中一团打中了我的脸颊,我大声骂着,走过去恶狠狠瞪他们。他们哈哈大笑起来,把任为华推到前面。任为华笑着,指了指不远处的大渠。

我一个人跳到垄下,走在大渠边。

渠水亮晃晃,软绵绵,凉丝丝,静悄悄的。我扒拉着水,左一下,右一下,我的头不由随着柔软的水波越靠越近,不知怎的,水底好像升上来一股劲儿,磁铁吸小钉一样,吸着我上半身往前倾,我头嗡地一下,就跌了下去,我刚来得及在心里尖叫一声:完了!定了定神,却发现我已经到了对岸!

我是怎么过来的?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好像是我情急之下,蹲着跳过来了,可我怎么回忆也没觉得我做过任何跳跃的动作,好像是一股清风托着我,等我愣过神来,我已经在对岸了。

我回头看看大渠,水和刚才一样,缎子似的淌着,除了飘飘荡荡的水草,不见水底有任何东西。是淹死鬼吧?外爷给我讲,那些淹死鬼,时刻潜在水底盯着过河、玩水的人,尤其小孩,拽了别人他好托生。我后退几步,拔腿就跑,跑到大渠尽头,分叉成一条条的小渠那里,才敢跨过去,一口气跑过刚才差点淹死的地方,连看也不敢再看那地方一眼,远远靠在大路的另一边,生怕它再吸我,跑到我家门口,跑到纳凉的我爷跟前。我爷说我小脸煞白,浑身都是汗,比我上次在地里被一条碧绿的小蛇追赶那次还严重。

晚上我就病了,高烧不退,说胡话。我奶给我扶了乩,烧了符咒,过了三天我才缓过来。我奶叫我多晒太阳吸吸阳气,还叫我出去时裹上小褥子别着凉。我就病秧子一样,整日坐在院里的枣树下看书。

和任为华就是这样搭起话来的。

任为华也是县城的孩子,他在一小,我在二小。一小和二小的学生,在各种场合照了面,不是互吐口水就是默骂。默骂不出声,但看唇形明显是比国骂还难听的那句脏话。这个仇究竟是什么,从哪年开始,谁也不知道,反正这种对立代表的是集体利益,大家参与的热情很高。

男生们狭路相逢,会扭成一团,直到被人喝止。但我从来没有在对打的战场见过任为华,倒是我们对骂时,偶然会看见任为华走近一小的阵营,悄悄给女同学招手,然后她们就口型更大地狠狠默骂我们几句,不屑地离开。

我后来很想问任为华,她们为什么那么听他话,但终于没问。不问我也能看出来,任为华是王子,他有能力让众星捧月。

因为一小和二小这种关系,回了老家的我和任为华也从不说话。再说了,我们这么大的男女生,无论属于哪儿,遇见也难免多是乌眼青。

我病了,不疯跑了。那些男娃们恶作剧也找不到我了。任为华是什么时候钻进隔壁没人的院落,从长满野草的墙头上给我扔过来一个报纸团着的小梨的,我也忘了,只记得那天的夕阳特别红,我穿着白色翻领的淡蓝花连衣裙,那是我妈照着《大众电影》封面上陈冲穿的样式给我做的。

我披着小褥子,我以为我病了就不讲究了。我好像也隐约知道他会出现,要不我怎么记着穿连衣裙呢!这是区分城里女孩和村里女孩的唯一标识。你说,我这算大难不死吗?我问任为华。我希望我的事惊动更多的人,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世上有个我,我,遭了难!

任为华点点头,从墙头消失了。

第二天他再来时,是个早上,我奶刚下地去拔艾蒿,我爷刚挪到大门外坐下,我刚把小椅子挪到离墙头更近一尺半的地方,他就来了。今天的天儿,比昨天凉,凉可能是因为我没再裹小褥子。等他点了头,我在心里说,我还有一次更厉害的大难不死呢,以后再告诉你。他瞄瞄我手里的书,冲书努努嘴,问我,看的什么?他的声音真好听,他没有和我们一样说“啥”,他说的是“什么”。我说,预习呢!我又问,哎,你报的十六中?他又点点头。

他们一小没有初中,他住法院的家属院,离十六中近。我该有些优越感的,我说:我们学校每年升一高的可比十六中多一倍呢!可是,我的心里怎么又有些难过呢?

后来我和我奶说起他,她竟然不知道谁是任为华,她说,村里没这个人吧!我奶她真是老糊涂了,村长家后面住的任家人,怎么没有?老大老二老三都在城里上学,任为华是老三。奶奶说我一定是发烧烧糊涂了,任家老三六岁时就掉村里唯一的井里淹死了,爸爸是法官,妈妈常年跟在县城,那俩孩子也都带在县城,他家平时就老两口。我又去问三姨,三舅,四姨,五姨,小姨,外爷,外奶,他们压根就不听我说话。我刚开口他们就训斥我,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他们讨论的都是吃饭穿衣盖房娶亲的大事,没人管我的问题。他们还说,小女子家家的,打听小男娃想干啥?

直到我因为任为华挨了打,我再也不打听关于任为华的任何事了,彼时,他们老家也已经人去楼空。

暑假结束,我上初一。报到那天,刚进班,我就突然看见他在走廊上,冲着我们班一个男同学招手。他的目光跟随那个男同学出去,路过我的位置时,他冲我笑了一下,我手里的笤帚差点掉在地上。我胡乱在脚下扫了几下,几把就扫到了后门,扫进了走廊。我慢慢扫着脚下每一寸土地,耳朵耸着,余光瞄着。他搂住那男同学,我清晰地听见他说:“转学,找了教育局长才办成。”

我在三班,他在一班。他上学放学都会路过我们班。他好像有些多动,每节课都要出来溜达或者去厕所。而我总要瞟到他过去了,起身走在他后面,看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那里。如果我们在上厕所的狭窄过道里偶尔碰上,双方就会扭过脸,异常尴尬,为自己要上厕所这样低级的事感到害臊。课间操,他站在他班第八排,伸长脖子看我。我在我们班最前面,面向队伍喊队、领操、瞄他。

他开学那天喊出去的那个男同学,叫江波涛。我们仨数学都好,数学竞赛总是他第一,江波涛第二,我第三。他俩的爸是部队的战友,他俩是发小。我们仨有一样的盖着红章的作业本、日记本。

2

体操比赛,总有班借我去喊队。每次出去比赛,我都得去一班找胡芳借球衣。胡芳和我小学同桌,和我一样不长个。她爸胡老师是我们数学老师兼班主任,也教一班。胡老师上课,在我们班最喜欢提问我和江波涛,在一班最喜欢提问任为华和胡芳。每次想起胡老师一本正经点“胡芳”时,我总想笑。胡芳数学并不好,还很差,把她和任为华一起提问,想必胡老师和她一样得硬着头皮。

后来他们说,我校花,还说我这么能,我妈一定特宠我。这一点其实我知道我就像个笑话,我在学校出风头,后来还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可我妈骂我的口头禅是“囚犯脸”。结果我长大后却当了警察,挺好笑的。我妈打我时拿起啥就是啥,做衣服的木尺子、笤帚疙瘩、包饺子的擀面杖、炒菜的铁勺。我哥很少挨打,他可是我家五世单传的男丁。我妹妹挨打比我少,她比我乖。我妈一打我,我就怀疑我六个月大差点夭折时,她是不是真的一夜不睡救过我。

我倔,爱犟嘴,自尊心强。小学时挨打,我只会哭,上了初中就不一样了,我反抗,我夺过我妈劈头盖脸从不管落在哪里打过来的家伙,我拽散笤帚,把尺子扔到院子里,把铝水壶踢扁,把洋瓷脸盆摔掉瓷……我知道我妈心疼东西,我就摔坏她的东西。成年以后,我曾经控诉过我妈对我青少年时期的暴力摧残,把我妈气得直哭。我小姨就数落我,说谁小时候不挨爹妈打骂,只不过别人都忘了,就你记仇,你见过哪棵树不修能成材!?

我家住邮电局大院。我小时候挨打,邻居们还来劝。他们说:心情不好别拿娃撒气。后来他们就司空见惯了。我妈遭过大难,总心情不好。说起来话长,我妹妹那年还不到一岁,我妈从乡邮电所来县城开会,晚上睡觉中了煤气,被子烧着失了火,在西京医院抢救了一个月才保住命。她的右手烧成了一团。邮电局给我妈算工伤,把她调到县局工作,我们也跟着进了城。开始我妈当接线员,后来局长说,我妈手不方便拔插线,影响工作,把她调到收发室,后来又调到大门口。我妈就成了一个看大门的。

我妈每一次换岗我都会挨打。后来她看了若干年大门没再换岗,打我却成了习惯。我爸那会在乡农电站,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一次。他一回来我妈就告我状,我爸就逮着我骂一顿,连我不吃芹菜闻不了芹菜味,也是想起来就骂一回。

这样,我好像总缺点啥,学校里的风头代替不了缺少的东西。我心里就慢慢地有个什么芽儿冒出来。

这芽儿在教室窗口闪过侧影,在跟着身后看着背影,在做操时飘过来眼神时,就会呼地窜出来。我几乎没有真正和他说过一句话,却又在心里和他说过一万句话。他也一样,我知道,从他看过来的眼神里,我看见过一万句话。

我的蝴蝶结是我姑去北京旅游结婚买回来的,有三种颜色,我可以一天换一种。可我又不得不穿着大拇指破洞的白胶鞋。我本来就这一双囫囵鞋,可我妹个子长得快,脚也长得快。我刚洗了刷好粉笔灰的白胶鞋,她偷着穿了一个下午就给顶破了,把我气得直哭。我穿的肥裤子,裤裆有很多褶儿。我把裤子翻过来,从一个膝盖到裆部再到另一个膝盖缝了一圈,裤子是瘦了,可穿着扭,又拆了。我妈右手虽然残疾,但我妈勤快,给我们买的虽然都是减价布,做出来却也有《大众电影》封面上最时髦的样子。我自己剪了齐刘海,又被我爸骂了一顿,说我弄得像个二流子。这是他第二次骂我像二流子了,上一次他这么骂我,是我连着几天晚上去一个女同学家,让她学画画的哥哥给我画肖像,那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真的肖像呢!素描,这名字真好听!

任为华也总是穿着洗得干干净净、折痕很显的他爸的蓝法官制服。江波涛家在武装部,同学们也只有他冬天有军大衣。胡芳也比我时髦,她家虽然姐弟五个,比我多,可她妈是物资局的局长,她从来没穿过破洞的鞋子。除了他,初中的男同学们可真烦人,他们把湿抹布卷成长条,放进女生抽斗里假装蚯蚓,把刚孵化的小蛇放进香脂盒送给女同学,往女同学背上撒墨水。

我们一年洗一回澡,秋衣秋裤一冬天也只换一回。这一年,从省城分来俩小老师,他们一周都要去县里唯一的大澡堂洗澡。我妈说,一周洗一回!皮都搓坏了。我妈骂我不学好,浪得欢,一星期洗两回头,浪费洗头膏……

学校农场的水稻熟了,那个年代学校有自己的土地。我们排着队唱着歌,全校出动去帮学校收外快。那块稻田在涧河边上。下午时分,交了自己的收成,老师们让我们自由回家,就拉着架子车走了。我们开始坐在河边吃面包。

大桥上嘻嘻哈哈聚齐了一帮男同学,他们正在为脱衣服的任为华和江波涛喝彩。他俩扒了栏杆站上去,大家喊着一二三,他俩就扑通扑通地跳了下去。江波涛是竖直站着插进水潭的,任为华双手朝上,带着弧度跳进去的。说实话,他的姿势更好看,可女同学叽叽喳喳地说,这会拍疼的。

他俩钻出水面,和陆续跳进来的几个男同学打起了水仗,水花不时溅在我们身上。女生们笑着骂着,有几个坐在了河边,有几个站到了水里,打水回击。女生们明显战斗力不足,我靠近,又退远,没有加入这支自卫反击队伍,我怕水。

任为华站在男生后面打着水,他的眼睛却一直瞄着我,他向我招招手,似在鼓励我。慢慢地,我也站到了河里,大笑着拍起水来。不知不觉,水没过了我的小腿,膝盖,大腿,我身边的胡芳身子一歪,一脚踩进了深水里,她一把拉住我的衣襟,把我也扯进了水里。我的头又嗡的一下,鼻子一酸,呛水了!我在水里乱打乱拉,心里狂喊:救我啊,我不想死!挣扎中,我被冲过来的一个人拽了起来,拖回到岸上。

拽我的是江波涛。他把我丢到岸上,又跑回去帮两个正拉着胡芳的男同学。我俩被并排放在一块大石头上,男的女的同学在江波涛指挥下,七手八脚地拍着我们的后背,抱着我们的腰,让我们吐水。任为华刚刚游上岸,脸色苍白,盯着我走过来。

等我俩缓过神,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太危险了,不玩水了!于是,我们坐下来,继续分着吃面包。那个傍晚,大概是我们初中时唯一一次男女生最温馨的场景了。大家安安静静地看着夕阳,有人哼着小曲。我心有余悸,可我不想回家。知道我落水,没准我妈会大骂我一顿。

我对胡芳说,其实我还有一次更悬的大难不死!你听不听?我特想给别人说起我那回的大难不死,可大人们都不听,我刚开个头,他们就打断我,这让我又羞怯又惭愧,我希望他们关注我的话,我是大人了,可他们不这么想。

坐在我身边的他,点了点头。他当然感兴趣。我早就想告诉他了,我一定要给他讲,让他知道,我活下来是多么的不容易。

我说,我六个月大时,吃了一颗图钉。他们都说我活不成了,可我没让他们得逞。

我六个月,看我的三姨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小丫头。胡芳插话:“我吃过别针。”她正冲着右边微微笑,江波涛坐在那里。我说,他们还有说他们小时候吃过回形针、吃过一分钱的,我说我吃过图钉他们都不信,这是真事儿。任为华露出他一排整齐的白牙,笑了。他笑表示他信。

我三姨把一个图钉放进一个装胶布的圆纸筒里,哗啦呼啦摇着逗我笑,六个月的小孩会不会咯咯笑?我现在也想不起来了。我妈说我当时咯咯笑着,突然筒盖掉了,图钉就掉进了我张大的嘴里,我就吞进去了。

三姨正抱着我在院子里玩,我妈去上班了,我吃了图钉的事如果她不说,除了我四岁半的哥,谁也没看见。三姨本来打算谁也不说的,她吓唬我哥,谁也不许告诉,她却吓得晚饭都没吃。一九六七年,吃饭还是件大事,她从多子多饿肚子的我外奶家来我家当“小保姆”,就是为了吃饱肚子。

我哥晚上睡觉在我妈脚头,他一会趴过来看看玩耍的我,一会趴过来看看吃奶的我,一会趴过来看看睡着的我。我妈叫他去睡。他问我妈,咱娃能活不?我妈说,说这是啥话,呸呸呸!

我哥折腾了一夜,一大早起来又趴过来看咿咿呀呀的我,又问我妈,咱娃能活不?这回我妈当回事了,问他,咋了?我哥说,咱娃吃图钉了。妈喊来三姨,问了不到三句,劈头盖脸给了她一巴掌。她抱着我,带了钱就准备坐车去县医院。

去县城的车每天只有一趟。天色尚早,我妈身边聚拢了三三两两听说了的人。她们有的摸摸我的脸,叹息说,脸长得亲亲的。有的摸我的肚子,好像想找到图钉的方位。我妈闪开我的肚子,后来我妈气愤地说,明知道娃肚里有图钉,还按,万一扎在肠子上……她们给我妈出主意,有让喝香油的,有的真跑回去取来香油瓶,让我妈给我抹在嘴唇上;有让吃韭菜的,我妈说,半岁的娃只会吃奶咋吃韭菜?她们安慰我妈,没事,没成人,不可惜。

黄昏的时候,我妈走进了县医院。照过X光后,医生说图钉到肠子里了,好在头朝后,如果明天还排不出来,就做手术。我妈说,我娃才半岁,咋做手术?医生没理她。我妈一夜不睡,又给我嘴上抹了几回香油。早上起来,我妈说,她用树枝划拉着地上的婴儿粑粑,没划拉两下就划拉出一枚亮闪闪的图钉。

我妈抱着我,英雄一样地出了院,英雄一样地出现在乡汽车站,英雄一样地在各家各户巡回展览我。

胡芳还在傻笑着。我突然发现,我俩身边,江波涛不知什么时候坐过来了,挨着任为华。

3

初一快完的时候,任为华突然要转学了,他爸调到临近的一个县去当法院副院长了。

不知道是江波涛告诉胡芳的,还是胡芳直接知道的,反正我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事。我妈那几天总骂我,说我丢魂似的,毛手毛脚,打了碗摔了碟还把自己绊了一跤。

课间,早操,放学路上,我更和那个影子形影不离了。我们的目光似乎要粘在一起,一辈子也不分开。那些天,我不用我妈总吼我起床了,我上学特早,放学特迟。那些天,过得那么慢,又过得那么快。

我想把他永远记住,他的眼珠黑黑的,眼睛圆圆的,睫毛很长,双眼皮很显,这让他的眼神很迷人,他的眼窝有些陷,这让他有点像少数民族,他的两个脸蛋圆鼓鼓的,他的肤色很白,他的双腿又壮又直,屁股浑圆。我偷偷想,按他的身材,如果他成年了,很可能是个小胖子。想到这里,我哧地乐出了声,把自己吓了一跳。

上晚自习时,胡芳神神秘秘塞给我一本书,趴在我耳朵上说,是任为华让江波涛给她,再让她转交我的。这是一本《初中数学解密》。我把它塞进书包,呼吸艰难。直到下自习的路上,远远看着他回头看了看我,消失在岔路口,我才在路灯下打开那本书,只见扉页上写着:“赠情友:雁”,落款:“你的华”,书里夹着一封信、一张他的一寸照片、一张纸条。信是用法院的公函纸写的:“我们以后用书信的方式保持联系……”倒数第二行,他还用更粗的笔迹写了:“我爱你!亲你,亲你的嘴,亲你的奶!”天哪!信在我手里燃烧得像个火球,我把信和那本书的扉页几下揉成了一团。

纸条上写着:明晚八点,河边大石头见。

夜里,当我依然和老习惯一样,用他的样子催眠时,突然无比厌恶。可是,当我第二天再次看到他闪闪的眼睛时,又怎么也不相信写信的人就是眼前的这个人。一忽儿要见,一忽儿不见,好容易捱到晚上,我把那本塑料皮笔记本用过的一页撕掉,我没有钱买新礼物,也不想问我妈要钱,也不想花钱买。想了半天,我在扉页上写了:“赠同学任为华,分别留念”,落款:“同学:王红雁。”又找了张信纸,简单写了几句话,大意是我们要把精力用在学习上,为建设四化而努力奋斗……

绕了几个圈子,溜到河边。我四下看了几遍,四周都没有他的影子。原本我是想,如果路上能碰见他,我就把笔记本和我的信交给他,把他的信还给他,我就回家。

周围太黑了,黑得有些恐怖。我的心怦怦乱蹦,万一我因为“谈恋爱”被开除了,我就死定了。那些处分学生的通知总是在全校大会上要被校长用高音喇叭播出去的,我家和学校就一墙之隔。那些处分学生的大红布告总是我们几个学生干部贴上去的,万一这回处分的是我……

我呼地起身,像被蛇撵着似的一口气跑回了大院。我在院子中间的苹果园里坐了很久很久。那是个阴天,天上不见月亮,更看不见一颗星星,漆黑的天空,漆黑的苹果园,漆黑却扑通扑通随时要蹦出来的心。

新的一天,任为华没有再来学校。我把我的信、他的信、他的书、他的照片都交给了胡芳,让她转给江波涛,让江波涛给他寄去,我对胡芳说,叫江波涛跟他说,以后别给我写信。

胡芳回来时说,昨晚上,江波涛是陪他一起去的,他们看见我了,看见我转了一圈就跑了,他追过,可没追上。胡芳说的时候,我心口一疼。我初一时就知道了,人的心口会疼。胡芳又说,奇怪,江波涛刚才好像特别高兴。

转眼到了周日,我妈买菜回来,厉声把我喊到跟前,她把手里的两封信抖得劈里啪啦,纸都快抖烂了,她高一声低一声地骂我:不学好,谈恋爱,二流子,囚犯脸!我知道,不出半天,大院的邻居们都会知道,嗬!王家老二女子小不点就会谈恋爱了!

从她的骂声里,我简单听出了事情的经过。江波涛找老师去问题,在胡老师严厉问他和胡芳是怎么回事时,他向胡老师交代了任为华和我的事儿。胡老师在街上遇见我妈,我妈问他我最近的表现,胡老师忧心忡忡把我妈带回学校,把两封信交给了我妈。

我妈骂得浑身哆嗦,却破天荒没有打我,但我爸下午就从乡下赶回来了。我爸把哭了一天、午饭晚饭都没吃的我叫进我们家的小厨房,反锁了门,抽出我们家的大擀面杖,足有胳膊粗的擀面杖,狠狠打在我屁股上、背上、腿上。我爸打的三下并不重,可我内伤了,皮肉没觉出多疼,自尊心疼彻心扉。我抱住头滚到了地上。

我无比恨那个人,你多情了,把烂摊子扔给我。若干年后,我才明白过来,有的人来到你的生命里,就是为了让你爸揍你一顿。

我一言不发,从我妈骂我,一整天我都一言不发,我为什么要辩解,是不是我的错用我说吗?!我不记得我怎么回的小屋,怎么躺在床上,也不记得我睡了多久,直到我哥进来摇醒我。我哥说他批评爸妈了,这件事父母没处理好,女子大了怎么还能打呢,何况弄不清青红皂白就打。哥说,两封信我都看了,我就知道你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哥那年刚毕业分进物资局,当局长秘书,备受胡芳她妈器重,他平时是住在单位的,那天定是被爸妈喊了回去。

哥说,我懂你,你是好学生,你起来洗洗!我哥走过来拉我。我起身时,我俩却猛然发现,床单上我坐过的位置,洇了一大片鲜红的血渍——我的初潮!我刚挨了顿打,却在这时候成人了。

从我身体里流出的血让我觉得无比羞耻。我妹走进来,说我妈不给,说我妈不但不给,还把卫生纸锁起来了。我照直躺下,我根本就不想用月经带、卫生纸,说出来那几个字我都觉得羞耻。

第二天起来,我妹拿来了换洗衣服和我妈的月经带,还有一包卫生纸。我笨拙地仿照厕所里偷看到婆娘们用这些东西的方法,勉强用上,心生厌恶。我不吃饭,也不和我妈说话。床上那一大片血渍就像一团愤怒的火苗。我爸没跟我见面,早早回乡下了。我背上书包,摇摇晃晃走出门,我妈夺过我的书包,哐哐当当进去,锁进她的箱子里,她说,不上了,上啥,白交学费,丢人现眼!

我回屋,躺到我挂了彩的小床上,不上就不上,不上?将来没工作你们还得养我。

过了一会,我妹拿着我的书包和一个夹着肉的热馒头进来,她把东西递给我,小心翼翼地说,姐,上学吧?

挨打以后,我一夜成人,我目光冷漠,内心狂傲,对谁都防备,我有一年没有再叫过一声爸妈。我不笑,也少说话,到学校和同学也不来往,也不理胡芳。我拼命学习,我憋足了劲儿要争一口气,这口气到底要争给谁看,我也不知道。我数学课不听讲了,数学课上我写作文我写物理我写历史,我就是不看数学。胡老师再没提问过我,从我一脸的敌视里,他读出了冒火的仇恨。我的数学成绩一落千丈,险些因为它没考上一高。

任为华从我生活里消失了,就像他从来没出现过一样,就像他真的是个鬼一样。

高二分科,在我们县最好的一高里,我和江波涛又成了同学,他坐在了我的后面。

那天,我们上完了高中最后一个晚自习,放学后走到上桥时,特别静,身后,他跟着我。他跟我说,我和胡芳,一直是她单相思。我扭头瞟他,看见他望着天上的月亮,他说,那晚上,是我非要陪任为华去的,只有我知道,他刚看过黄色录像……

他说,我愿意和你重续前缘。

我冷笑一声,啪的把脚下一块小石头踢进河里,我的脚背踢到了栏杆上,疼得我龇牙咧嘴,我竭力不显出瘸,跑了。

我考上了东北一所工学院,江波涛考上了云南的工学院,毕业后,我留在了东北,他留在了云南。

4

这天,是我爸六十岁大寿。我爸从橱柜上面抽出一根大擀面杖,对我嫂子说,雁儿好容易回来一趟,在东北也吃不上手工面,今儿咱用大擀面杖。我拿过那根擀面杖,记忆的大门轰然崩塌过来,不堪的往事加上离婚的战争、人在他乡的无助、单独抚养孩子的艰难……五味杂陈一起涌上心头,几乎把我撞倒,我哽咽着说,爸,就是这根擀面杖吧?您还记得吗?您三棍子下去,生生把我的青春给打残了。

我爸也突然老泪纵横,他说,雁儿,这几年,看着你婚姻不幸,爸一直在后悔啊!爸不该在青春期打你那么狠,打得你不知道怎么去爱,不知道怎么被爱啊!如果道歉管用的话……他说不下去了,顿了顿,他像想起什么似的,求救似的说,你嫂子,她有话要告诉你。

我望向我嫂子胡芳,自打她成了我的嫂子,我一直拒绝和她搭话。胡芳小心翼翼地说,任为华要来了,他一直在找你。

时隔十五年,我和任为华终于又见面了。他已经成了省里一个优秀的法官,一直单身。相比年少时,他瘦削高大了,皮肤也晒黑了许多,没有变的,是他那双依然闪烁着星光的深陷的眼睛。他终于说,你也太狠了,不让我写信就罢了,还骂我是流氓,让我撒泡尿照照自己,还要告家长告学校……我结结巴巴地说,你写那么流氓的话,还不让人骂你啊!可我除了说你流氓,别的并没说过啊!他瞪大了眼睛,他问,我写什么流氓话了?他是忘记了,还是并不觉得那些话对于一个13岁的女孩而言,意味着什么?我生起气来。

十分钟后,他弄清了一切。他因为剧烈激动岔了气,捂着肚子低吼,好你个江波涛,竟然私自改我的信!我不禁目瞪口呆,我猛地也想起了那些笔迹的不同,我又问,他后来还说你,那天刚看过黄色录像。他哑然而笑,他答,看黄色录像的,是他!

我们见面后一个月,任为华不在了,肝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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