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乔 叶
0.44平方公里,如果是个平面图形的话,大概会是什么样子呢?我用自己所存不多的可怜的数学知识推算了一下,结论是:一个边长大致为660米的正方形——大芬油画村的核心区域,就是这么小。而人们对大芬却有一个与这个面积很不相称的定位:世界油画,中国大芬。
不是第一次到深圳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这次受约专门来龙岗区,行程虽然也很紧张,节奏貌似也很快,到底还是从容了许多。尤其是在大芬的这个下午,晃晃悠悠的,我居然享受到了慢的美妙。
这一切,都是因为画。
大芬的第一站就是大芬美术馆。这家美术馆建成于2007年,迄今已经十年。建筑主体是素净的水泥灰色。看着入口处的近期活动预告就知道这个馆有多忙碌:时代之境——2017大芬美术作品展;“艺术创享”创意集市;2017中国(大芬)国际美术与产业发展论坛;2017深圳艺海春季艺术品拍卖会……
每次到美术馆看画,都会忘记时间。在有感觉的画作面前,我总是会不自觉地站很久。我喜欢听这些画说话。是的,这些沉默的线条和色彩,他们都在说话。他们都很会说话。听惯了北方画们的声音,在大芬,我第一次这么集中地听到了南方画们的声音。
说实话,这些画中有相当一部分很让我惊艳。当然,我是外行。但毕竟活了四十多年,所浸泡的文学好歹也和艺术沾着边儿,所以还是积攒了那么一点儿本能的经验会给画做一些判断:这些画的水准相当地高,起码够得着省一级的美展水平——后来听介绍才知道,这里面有名家邀请展,是大芬艺术活动的高端呈现。
有意思的是,所有的高端归根结底都来自于地气。大芬也是如此。出了中央空调凉爽宜人的美术馆,走在阳光灿烂却潮湿燠热的街上,一会儿就逛了一遍,汗流浃背。不愧是油画村,店面的装帧都很有艺术范儿,可是路名却仍是令我亲切的乡土气息,什么老围东,老围西,新围街,可以推想这片土地多年之前的情形。翻阅大芬的简史得知,这里原以种植水稻为生。1989年,香港画商黄江来到大芬村,租房雇人进行油画的临摹和复制,收购和销售,油画自此在大芬扎下了根,很快形成了产业。大芬泼出去的色彩所渲染的地方迅速超越了国界。2005年前后,欧美市场70%的油画来自中国,其中的80%来自大芬。如今的大芬已经成为全国最大的商品油画生产、交易基地,也是全球重要的油画交易集散地,是名副其实的中国油画第一村。
离开了团队,我信马由缰地在街上串着门店,出这家,进那家。千把个店,够逛着呢。伪装成一个刚入门的客户,我懵懵懂懂地和老板们聊天。不聊不知道,一聊吓一跳。隔行如隔山,此界深似海。仅是商品画一项,细分起来就琳琅满目,什么酒店用画,家庭用画,企业用画,学校用画,咖啡厅用画,饭店用画,茶馆用画等等等等。单说家庭用画,又可以细分为床头画,卫生间画,男生用画,女生用画,楼梯转角画等等等等。按技法呢又细分为油画,国画,刀笔画,漆画,更有和画密不可分的刺绣,陶艺,雕塑,景泰蓝,装帧装裱,画框画材等等其他艺术衍生品开发出来的各种业态。不由得感叹,一个产业一旦成熟丰满,就会蔓延出一个多么广大而尽致精微的脉络啊。一棵七彩斑斓的大树就这样被这么多人的智慧浇灌着,开枝散叶,茁壮了起来。
据统计,这里有从业人员近万名,都是什么人呢?除了设计、营销、推广、物流等人员,这里的核心力量当然是画家。不,不能说是画家,这里画画的人层次也很分明呢。从低处起,画工,画匠,画师,最高层次的才是画家。画家自然最少,却也比之前多了太多。2004年,龙岗区在大芬成立了管理办公室,专门负责园区的规划引导、服务管理、宣传推介和接待交流,并先后成立了大芬美术产业协会和大芬美术家协会。2012年起,龙岗区和中国美协每年联合举办全国性的中青年油画展,为推动大芬原创提供了一个高水准的交流平台,大大增强了大芬的原创活力。几年下来,这个画展已经成为了国内最高水准的中青年画展之一。大芬管理办还定期组织画家出外采风写生,提升原创水平。目前的大芬,已经有中国美协会员28名,省级美协会员76人。在全国重量级的美展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大芬人。
画家,画家,这两个字音节搭配在一起可真是悦耳。不得不说,我还是更看重这最高层次的存在。在逛店的时候,看到那些正在素描的人,我就屏声静气地退出去,怕打扰了他们。我知道,他们正在创作。有些一看就很特别的画,那些店主很骄傲地告诉我,这几张画不卖,因为是他们很珍视的原创作品。他们的坚决,让我由衷地安慰。是的,他们就该这么骄傲,因为他们抓住的,是画的灵魂。
每当看美展,我最不爱听的评价就是“画得真像”,“画得跟真的一样”,怎么说呢?这样的夸赞毫无意义,甚至近乎侮辱。归根结底,画画不是为了画得和真实的存在比较像不像。否则的话,已经有了照相机,为什么还需要画画?画面最动人的魅力,是画后面的那个人,他的那颗心。他为什么要画一只蚂蚁,他怎么去表现一朵荷花,他笔下的树居然不是绿色的而是黑色的……作品如一面镜子,清晰地展现着创作者的内在。摄影和实物是最像不过了吧?可是能称之为艺术的作品和画画也是一样,为什么要拍这个人的特写不拍那个人的?为什么凝神于屋檐纤细的雨线而无视堂前硕大的假山?为什么会钟情房顶稚嫩的瓦松而忽略门头辉煌的匾额?这一切都是你的个人审美选择,这一切审美选择都在为你的心代言啊。
——扯远了。我其实最想说的是,在这个人人都以手机为相机的世界,之所以还有这么多人沉醉于画笔,哪怕是为谋生,也一定是因为迷恋和享受在线条和色彩中泼洒出来的另一个自我。这让我在感叹的同时又深觉欣慰。让我确信:无论复制的数量多么巨大,只要有跃动的心在跳动,原创的生命力就会永在。
孩子们可爱的身影让我不时驻足。忽然想,村里出身,自会三分。在大芬长大的孩子,童年的梦应该也会多几分色彩吧——大芬的色彩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忽然有些纠结。热烈沸腾是它的市场行情,但我还是更喜欢它的高冷沉静。可是既期待大芬更高端一些,真正的画家越来越多,却又担心太高端了大芬就没了根系,成了离土之花。正如虽然很清楚商业化程度太高了就不能静心,怎么能画得好呢?可是即便这种汗滴在油彩里的粗糙辛苦的生活是艺术的另一种滋养,如果商业化程度太低了,画得出好画却没有高端市场来响应,那岂不是另一种委屈……
在这种摇摆不定的纠结中,我知道,我已经爱上大芬了。离开大芬的时候,我找到了大芬的微信公号,加了关注。在以后的日子里,北方的我,想让南方这个最有色彩度的村庄和我相伴而行。据说大芬的愿景是成为一个国际艺术社区,一个“以泛文化艺术产业为核心、具备多元城市功能属性以及丰富的艺术空间氛围的世界级艺术城区”,将可以媲美伦敦南岸和纽约苏荷区。这听起来真像一个梦啊。遥远么?也许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