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 哑
那个午后打鼾的男人
□ 西 哑
1
胖子李打鼾的声音,说实话,我一直都是特别喜欢听的,从未排斥过,尤其是像多年前的这个舒适的下午。虽然他的同乡阿成曾对这种不文明、没有章法的节奏表示了委婉的反感,并表达了没有意义的意见和毫无奏效的建议。但我和D是知道的,胖子李打鼾的声音就如同他高谈阔论斯大林格勒战役的惨烈和梅超风的性感一样,都具有某种你想象不到的“历史的美感”(这是胖李的话,当然用D来说,这是不具有“政治建设性”的话题,但出于男人之间猥琐的共性,我们倒也乐此不疲)。何况,胖子李惊人的创造力,就如同他野蛮的思想和健硕的体质一样,都带有一种强势而又盲目的自信。可是,我时常会纠结于这样一个问题。那是一个干燥的冬天的晌午,当休闲的光带着柔和的黄色,在头顶的天空外漂浮了几亿个光年后,最终选择穿过我们宿舍的玻璃,在昨天打扫过的地面上缓慢扫描我们从外面带进来的灰尘和早上洗漱时被梳子捋在地面的头发。而在这术光驻扎的那两个小时里,是怎样的魔力竟然让胖子李的鼾声打出后现代主义的混沌、狰狞、纠结、彷徨、孤独和错乱,以至于在这之后的好长时间,我一定会回忆起那鼾声中“反人类”的艺术美感,和那打鼾人狰狞的面孔上显现出来的人性的孤独——我甚至在他的粗壮的鼻孔中,感到他宏大的英雄主义在一望无边的古战场上的孤独。那场战争是极其的曲折而又惨烈,硝烟弥漫了整个旷野,一面面印着隶书、小篆、楷书、狂草的“李”字的旌旗在风中摇曳,而又被战火烧得狼狈不堪。虽然胖子李英勇地抵抗敌人,但战争局势就像冬季里胖子李最终将要舒缓地鼾声一样,充满了无可奈何地悲壮,而所有善良的人们总是站在弱者的一边对战争的性质做了那么精准的概括。其实,战争的性质并不重要,胖子李只是在制造声势浩大而又溃不成军的鼾声而已。为了表现庄严和肃穆,情节的设置当然有这样一幕——蒙太奇的画面中失败的将军在最后一支。哦,不,数十支箭射到他胸口。他倒下的瞬间,脑海中出现了他乡下姥姥的那片山楂花树篱笆的美景,以及邻居家的胖姑娘。那姑娘和他一样胖,他小时候总是在看到她块状的脂肪堆积起来的笑容时,就仿佛在她黝黑的眼神中看到自己难以启齿、也难以改变的身体缺陷。由此,胖姑娘每一次心怀好意地微笑总能让他引起深深地憎恨感,甚至他暗暗发誓,以后绝对要逃到更大的城市或者更大山洞里去,而目的就是为了躲避那让他难以接受的耻辱般地微笑。然而,或许是出于死亡时人类终究因为要错过一些让自己终生都受到刺激的事物,而那“刺激源”就像是一股温润的河流,却能抚平曾经自以为难以愈合的尴尬,并从中能感受一些善良的爱意来。说实话,上帝的黄昏之光以仪式般地美感撒到他的身上时,他却是感到死神和上帝一样正温顺地朝他微笑,但出于自身信仰的尴尬,他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应该怎样称呼这背部有光环而无比温柔的人——上帝?佛祖?菩萨?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好像都不合适,但他绝对意识到自己不能称呼对方为“阎王爷”或者“黑白无常”。因为对方华丽的仪表总是透露出智者的坦然和大度,一点都不像是急着催促他倒另一个世界去做客或者喝下午茶。他在犹豫不决中怕自己打错招呼,而对不起眼前着神灵温柔的风度。但眼前似乎在弥留之际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让他去看看,或者思考下二十多年来混混沌沌的人生。因此,在神充满爱意而又善良的风度翩翩的感召下,他并不是特别反感那胖姑娘,他回忆的重点仍然是微风的吹拂中。那是下午三点半钟,以前梦中反复出现的金发的女孩荡漾开来的后青春的麝香,因为出现的次数太多,以至于在后来的长久的一段时间,他都觉得是恍惚,觉得自己应该按照梦中的记忆,将那女孩的肖像画下来。为此,他后来在学校已经退休的张教授那儿做了为期三个月的学徒。起初,他对画画这事充满了巨大的热情,以为这是有关人类灵魂至高无上的事业,但他总是为自己的手太笨而感到无比的焦虑和懊恼。他为什么就不能像保罗☒高更具有源源不断地生产美的一双手。他甚至觉得自己或许正的应该去某个小岛上生活一段时间,因为他梦中的金发女人也像塔希提妇女那样具有原始的一种生命的健美,可是法国能为高更提供着风光旖旎的塔希提岛屿,而中国呢?能为他准备什么?冰火岛?不不不……他一想到自己和一个从来不洗头而且脾气比自己更加暴躁的盲男人生活在一起,万一哪一天,老头不开心,把自己生吞活剥了,想到这儿这让他浑身能吓出一身冷汗;但是剩下的蓬莱啊什么的,好像中国的岛都被白胡子神仙安排满了,没有什么原生而又健壮的女人斜着身体躺着细软的沙滩上,让他去勾勒或者寻找有关美的灵感。但其实这些也不怎么重要,因为自己原本的意愿是想画出自己梦中的女孩,为此他也翻阅了几本西方绘画史。他觉得雷诺阿的《阳光中的裸女》几乎就是自己梦中反复出现的人了,但是,还是不妥,总是在梦中最关键的时候,他就醒来了,这让后面的情节没有办法延续下去。后来他倒是在一本关于性知识的生理书上明白了怎么回事,处男在梦中永远是不会通过抵达异性最后灵魂的通道的。不过,他在继续翻阅一些绘画中经典的女性形象时,一本古印度早期的《性经》上优雅的人体交媾的场面竟然让他感到索然无味。甚至在翻阅日本国江户时期浮世绘春宫图时,让他勃然大怒。他觉得这简直就是堂而皇之地毁坏了他梦的纯美性。当然,从胖子李目前的鼾声的舒缓当中来判断,我觉得他的梦进度差不多该越过了我刚刚描述的画面,如果我没猜错,胖子李——我的这哥们儿——会在随后一声很闷又很短促而又高亢的呼吸声中醒来。夕阳已经特别好了,而傍晚微风吹过来的撕开橘子皮瞬间迸发出来的汁液,为他准备好了供他缓解疲惫的甘甜的芬芳,而我也在他头脑逐渐清晰中,感觉到一切事物存在的真实和错乱,由此想起了那个大学里美妙的下午。
2
我时常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但我很难准确地向说出你这一切,仿佛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就像塑料袋或者什么透明的东西包裹着我的头。我能看见周遭的一切,但一切都让窒息般难受。
3
在我上大学的时候,遇见过一个日本小说家,他叫伊东甫介。他也像其他大多数日本小说家一样,对人物和环境的刻画的特别细致,让我很着迷。此外,他还是一个比较博学的人,写过一些复杂的书。比如,他写的《宫廷的琴师》,以中国南宋最后一位琴师汪元量为背景,写了宫廷音乐和国家生存的故事,小说情结构特别复杂,幻化多变。我花了整整三个月,才勉强理清小说的思路。而去年他写的《时间和欲望》,我的天哪,那简直就是有关时间简史的一部天书。我认定他是和我目前的经验没有任何关系。不过他很有可能是我将来的那个天真的博士生选择研究的课题。这次他被邀请到北京西三环的午安书店,为他的新书《夜行人》开了一个作家和读者见面交流会。伊东的中文还不错,但新书的翻译工作还是由我的老师李页特完成。在交流会上,老师叫我去书店帮帮忙。说到底,也就是在最后的交流环节,负责向现场一些喜欢提问的读者递交话筒之类的小事而已。但我彻底搅黄了那次书会。在交流环节,我决绝将话筒转交给其他人,提了很多自以为是的人生终极问题,诸如,《夜行人》里面的主人公为什么害怕黑暗,又通常只有晚上去河边跑步?夜行人里面是不是有很多人生的暗喻?伊东被我肤浅的问题问的一头雾水,因为我总是那个公众场合发言时情商和智商都让人感到着急的那一类人,能自己把自己的问题回答了之后还自以为是地对嘉宾的发言做出偏离正题的总结。现在想起来是有点儿滑稽可笑。书会结束后,我的老师发了很大的火,因为他的那门课,我得了全班最低的分数,差点挂了科。但伊东甫介书中的夜行人说的那句“孤独是一种没办法医治的自我疾病,比死亡还可怕”我对此记忆犹新,并时常回味。
4
出了宿舍,朝着教学楼的方向。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向西走,绕过那个元代保留下的庙宇的前的石狮子,然后左转往前走经过一条商业街,步行八百米左右,我进入那家咖啡馆。我是早晨第一个进入的客人。我并不是想喝咖啡或者来吃早餐,只是想一个人进来坐坐。咖啡馆很精致,分里外两厅,桌椅全是厚重的木料做成,地板也是。我走进里厅,挑了一个靠近窗户的座位,坐了下来。往窗外望去,是临近的小区花园。花园里开着几簇艳丽的酱红色的月季,远处是蓊郁的松树,两三只白色的小狗在花园里玩耍。慢慢地,咖啡馆里来的人多了。我把目光停留在门口,漫不经心地看看那些依次进入的女人和女生。我不期待有艳遇什么,只是我会在脑海中审美这些女性。这大概是和我喜欢画画有关。在我宿舍的墙上满了各种各样的女性的裸体画,有的是自己临摹的画册上的,有的是直接把借来的图书馆画册的裸体撕下来完成的。过我并不懂的艺术的欣赏,只是觉得好看。其中我最喜欢的一张是安道尔最著名的画《泉》,画面中是一个优美的裸体少女,她身体的线条特别优美。左手将一个陶罐的底部举过头顶,右手稍低些,在肩部高的位置举着灌口,水就从灌口流了出来。由于灌口边缘受到手的阻挡,水分叉地流到地上。现在,我左手边的桌子旁,像是两个高中学生,一男一女,看了一个小时的书后,刚刚离去。前排的一个女生马上把自己的电脑和几本书、一个档案袋移到了这桌上。她的香水特别刺鼻,这要是以前,我一定会特别讨厌,而今天我却使劲地用鼻子嗅了嗅周围的空气。有些人是有独特的癖好的,比如我的朋友胖L,他走在大街上,就喜欢闻汽车的尾气。上次我和他一起出去玩,我告诉他,我喜欢看过往女人的胸部,以及她们身躯的轮廓。这样正常吗?他说,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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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的郊区有一个院落。辞去出版社的工作后,就搬迁到那了。周五周六,有时候城里头的朋友会开车来拜访,顺带几本文学期刊,他们认为这是我在出版社退休后唯一的福利。我面带微笑的接下,人走后就撂在书房的废报纸一起,看都不看,除非是最近又有什么姿色还不错的刚出头的女作家,不过照片旁边浮夸的简介总能让我为此嗤之以鼻。喝酒是正事。也会说说最近的文学界的八卦绯闻,尤其喜欢聊女人,这是所有男人喝酒时的惯性。有时候他们也会带一些刚刚踏上文学写作的年轻人过来,他们大多数是一些在读的大学生。但通常在周日,我拒绝朋友的来访请求。这么多年,他们也就知道了我的习惯,周日从来不打扰我。我喜欢黄昏,金黄色的夕阳从落地窗中投射进来,妻子缓慢地解开她的衣带,将衣服一层层地滑落在脚踝处。夕阳照在她的身上,她的胴体在夕阳的温柔的沐浴中,呈现出典雅和优美。和她结婚后,我几乎每年的夏天都要为她作幅画。这一习惯已经保持了二十年,也见证了她的身体又最初的光洁完美到现在腹部慢慢多了些褶子。有时候甚至我会产生一种悲凉感,为时间变迁的不可抗拒感到莫名的失落进而惋惜。画完画后,她会走过来,从后背出搂住我的脖子,看看画板,然后脱去我的上衣。我们裸抱在一起,相互亲吻,抚摸,暮色正好以它巨大的宁静将我们覆盖。晚上,我一个人习惯性地去河边散步,而且我知道我最后的死亡也是莫名其妙地在河里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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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很多天。这是自四十年前我来东京以来,下雨最多的一次。几乎所有的电视新闻被东京的天气动态所占领。电视机画面上,电视台女记者被包裹在硕大的雨衣中,话语被雨声掩盖。铺天盖地的雨水从天空洒下来,街道上很少有行人,车辆也罕见,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只像船一样在水中游荡。全城的人待在家里快发霉了吧,我感觉到浑身奇痒无比。连续数天以来,我都只能在家里写小说。我经常写东西写不下去,我不想描述那些俗的不耐烦的东西,和琐屑的让人烦的小事。但我也很难使用新的词汇和语言,发现新的事物。有时候,我甚至抱怨我的母语,我觉得这种语言的逻辑范式、语言结构都太糟糕了。我刚刚收拾好床上的衣物,将房间打扫干净,桌椅摆放整齐。桌子上的水杯冒着热气,我感觉世界特别安静,安静地仿佛我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样。我的名字叫伊东甫介,多年前我去过几次中国,那时候我还能凭借着刚迈入中年时的激情写出很多部不错的小说,但是此刻,在等待即将到来的上帝之光时,我的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大学时候那个旷远而又悠长的下午。我记得我那个时候说过,那个下午我室友的鼾声毫无疑问将会是我人生中最美的哀乐。而就在此刻,所有的光再次以它本身所具有的热烈,仿佛直接穿过厚厚的楼层的天花板,来到我的房间。说也奇怪,胖子李的鼾声竟然如同我曾经经历过的梵音一样空蒙、澄澈,而我在空濛澄澈的鼾声中达到了世界的彼岸,那里有的是一望无际的海水,能将我浑身覆盖,又能将我全盘托起,我可以赤着脚一直向前方走去。
[责任编辑:王 琪]
西哑,90后,四川人,现就读于中国劳动关系学院。